我生长在城市里,几十年来又居住在城市里,很有些儿像井底之蛙,只看到井栏圈那么大的一片天,实在是所见不广。偶然到农村里去走走,顿觉视野拓宽了,胸襟也拓宽了。见了农民兄弟,跟他们谈谈说说,又获得了一些农作物上的新知识,并且体会到一粥一饭,真是来处不易。凡是住在城里的人,吃饭不要忘了种田人啊。
这两年来,曾经到过几次农村,苏州枫桥的曙光合作社,给与我一个最深刻的印象,蓬蓬勃勃,充满了朝气。我于视察之余,更流连光景,最爱看的,便是牧童放牛,孩子们各自骑在牛背上,安闲地唱着山歌,在田坡上缓缓踱去,构成一幅挺美的画面。回家以后,就做了一个盆景,在一只浅浅的小长方红沙盆里,栽了一高一矮两株小榆树,配上几块小阳山石,而在树阴下的草坪上,放着两只广东石湾窑的小牛,牛背上各有一个牧童:一个背着笠子,双手撑在牛背上,翘起了一只脚;一个伏着牛背,像要泻落下去似的。他们的身上都穿着红衣,衬托了那榆树上的绿叶,分外好看。我给这盆景题了个名儿,叫做“放牧图”,曾展出于上海中山公园的展览会,最近在北京出版的俄文版《人民中国》刊物上,刊登了我的一篇论中国盆景艺术的文章,也就把这“放牧图”的摄影作为插图。此外,我又做过一个“农村小景”的盆景,在一丛小笋子下,有几个农民在种田;而在一片塘的旁边,有一个牧童坐在牛背上,那只牛正蹲在地上休息,模样儿安闲得很。我爱好这两个盆景,因为我爱好农村里的牛,爱好农村里的牧童。
农村里的牛和牧童,是活生生的画,当然可爱。就是画到了画里去,也觉得非常可爱。记得前两年曾在苏州一位收藏家那里,见到一个手卷《风雨奔犊图》,据说是梁代一位高僧所画的,画中雨横风斜,烟雾迷濛,一头牛正迎着风雨向前狂奔,脖子里还带着一根挣断了的绳子,后面有一个牧童在没命地追赶,满面现出紧张和恐慌的神情,画面既十分生动,笔触也十分高逸,至今深印在我的心头眼底,不能忘怀。
不但是画,就是昔人诗里的牛和牧童,也觉得可爱。如宋代陆游《买牛》云:“老子倾襄得万钱,石帆上下买乌犍。牧童避雨归来晚,一笛春风草满川。”又无名氏《牧童》云:“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清代的周镐《牧童》云:“春原一路草抽芽,新学吴讴唱浣纱。晚笛数声牛背滑,满村红雨落桃花。”这三首诗中都有“笛”,足见从前的牧童都会吹笛,我想现在新农村里的牧童,搞过了多种多样的文娱活动,吹笛是不算一回事了。
又清代顾绍敏《牧牛词》云:“秧针短短湖水白,场头打麦声拍拍。绿杨影里系乌犍,双角弯环卧溪碧。晚来驱向东阡行,蹋角上牛鞭两声。短童腰笛唱歌去,草深扑扑飞牛虻。但愿我牛养黄犊,更筑牛宫伴牛宿。年丰不用多苦辛,陇上一犁春雨足。”这一首诗真所谓“诗中有画”,借着牛和牧童作主题,写出农村景物,简直像一幅画那么生动,不但是写出种种动态,还写出种种音响;末四句更写出了对于增产和丰收的期望,表达出农民们的乐观主义精神。
现在有许多知识分子,为了要实现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纷纷到农村去参加体力劳动了。愿他们于工作余暇,尽量地欣赏农村里的一切景物,会作画的可以从事写生,会作诗的可以多写些歌颂新农村的诗歌文章,那么不但在农作物上得到丰收,在文艺上也可争取丰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