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十余年的老朋友了,一朝死别,从此不能再见,又哪得不痛惜,哪得不悼念呢!这老朋友是谁?原来是我家后园西北角上的一株老枣树,它的树龄,大约像我一样,已到了花甲之年,而身子还是很好,年年开花结实,老而弥健;谁知一九五六年八月二日的夜晚,竟牺牲于台风袭击之下,第二天早上,就发见它倒在西面的围墙上,早已回生无术了。

  我自二十余年前住到这园子里来时,它早就先我而至;只因它站在后园的一角,地位并不显著,凡是到我家里来的贵宾们和朋友们从不注意到它;可是我每天在后门出入,总看到它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尤其是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刚走进巷口,先就瞧见了它,柔条细叶,在晚风中微微飘拂,似乎向我招呼道:“好!您回来了。”这几天我每晚回来,可就不见了它,眼底顿觉空虚,心底也顿觉空虚,真的是怅然若有所失!

  老朋友是从此永别了;幸而我在前三年早就把它的儿子移植到前园紫藤架的东面,日长夜大,现在早已成立,英挺劲直,绰有父风,年年也一样地开花结实,勤于生产;去年还生了个儿子,随侍在侧,将来也定有成就。我那老朋友有了这第二代、第三代,也可死而无憾了。

  枣别名木蜜,是落叶亚乔木,干直皮粗,刺多叶小,入春发芽很迟,五月间开小淡黄花,作清香,花落随即结实,满缀枝头,实作椭圆形,初青后白,尚未成熟,一熟就泛成红色,自行落下,鲜甜可口,是孩子们的恩物。枣的种类很多,据旧籍所载,不下八十种,有羊枣、壶枣、丹枣、棠枣、无核枣、鹤珠枣、密云枣诸称,甚至有出在外国的千年枣、万岁枣,和带有神话意味的仙人枣、西王母枣等,怪怪奇奇,不胜枚举。一九五一年夏,我因嫁女上北京去,在泰安车站上吃到一种芽枣,实小而味甜,可惜其貌不扬。我所最最爱吃的,还是北京加工制过的金丝大蜜枣,上口津津有味,腴美极了。

  古代关于枣的神话很多,说什么吃了大枣异枣,竟羽化登仙而去,只能作为谈助,不可凭信;而枣的文献,魏、晋时代早就有了,唐代大诗人白乐天也有长诗加以赞美,结尾有云:“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这就说出了枣树的朴素,不足以供欣赏,而它的木质很坚实,倒是材堪大用的。他如,宋代赵抃有“枣熟房栊暝,花妍院落明”,黄庭坚有“日颗曝干红玉软,风枝牵动绿罗鲜”之句;而最有风致的,要推明代揭轨的一首《枣亭春晚》:“昨日花始开,今日花已满。倚树听嘤嘤,折花歌纂纂。美人浩无期,青春忽已晚。写尽锦笺长,烧残红烛短。日夕望江南,彩云天际远。”他的看法,又与白乐天不同,不过他是别有寄托,而借枣花来抒情的。

  鲁迅先生在《秋夜》中曾对枣树加以描写:“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中略)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这一节是描写得很美的。我后园里的老枣树,也有这样的景象;可是从此以后,它不会再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

  说也奇怪!我满以为这株老枣树已被台风杀死了,谁知到了今春,忽又复活,尽管大部分的根已经拔起,而小部分还在地下;尽管倒在墙上,分明已没了生机,而不知怎的,经过了杏花春雨,那梢上的枝条,竟发起叶来,依然是青翠可爱。这就足见我这位老朋友是如何的有力量,台风任是怎样凶狠,也杀不了它,它竟复活了,将顽强地活下去,无限期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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