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本來前世定良緣,今日相逢非偶然;雖是破窯多苦楚,管須富貴在他年。
那員外一時躲閃不及,倒跌了一跤,趴起身來叫聲:“丫環們,與我把這座竈頭拆下來填實了!”衆丫環一聲答應。這班丫環拆卸的拆卸,填井的填井,把這一個井頃刻間填滿了。田氏大娘假意叫聲:“姑娘死得好苦。”揩淚回進自己房中去了。大洪叫聲:“爹爹何苦如此把妹子逼死,於心何忍?”說罷也往外邊走了去。那院君說:“老賊阿!你太刻毒了些,女兒既被逼死,也該撩起屍骸埋葬棺木也罷了,怎麼屍首多不容見,將他填在泥土內了?這等毒惡,我與你今世夫妻做不成了!”這院君假意哭進內房。員外也覺無趣,回到書房悶悶不樂。
我且丟下柳家之事,再表那薛仁貴心驚膽戰,恐怕有人追趕,在雪內奔走個不住。一口氣跑得來氣喘吁吁,離柳家莊有二十里,見前有個古廟,心下想道:“不免走進去省省氣力再走。”仁貴走進廟中,坐於拜單上面省力,我且慢表。
再講這柳金花小姐被乳母拖住跑下來不打緊,可憐一位小姐跑得來面通紅漲,三寸金蓮在雪地上別得來好不疼痛,叫聲:“乳母,女兒實是走不動了,那裏去坐一坐纔好。”顧媽媽說:“姑娘,前面有座古廟,不免到裏邊去坐一坐再走。”二人趲上前來。那知仁貴也在裏邊坐了一回,正要出廟走,只見那邊兩個婦人遠遠而來,便心中暗想道:“不好阿!莫非是柳家莊來拿我的麼?不免原躲在裏面,等他過了再走。”列位,那仁貴未曾交運,最膽小的,他閃進古廟想:“這兩人婦人,倘或也進廟中來便怎麼處?阿!有了,不免躲在佛櫃裏邊,就進來也不見的。”仁貴連忙鑽入櫃中,到也來得寬鬆,睡在裏邊了。
且表那小姐同了乳母進入廟中,說:“姑娘,就在拜單上坐一坐吧。”小姐將身坐下。顧媽媽擡眼團團一看,並無閒人,開言說道:“姑娘,你是一片慈心,道這薛禮寒冷,賜他紅衣,再不道你爹爹性子不好,見了紅衣,怪不得他發怒,無私有弊了。我雖領你出門,逃過眼前之害,但如今那裏去好?又無親戚,又無眷屬,看來到要死一塊了。”小姐叫聲:“乳母,總然女兒不好,害你路途辛苦。我死不足惜,只可惜一個薛禮,他也算命薄,無家無室,冷寒不知受了多少,思量活命,到此看木料,我與他一件紅衣,分明害了他了。我們逃了性命,這薛禮必然被爹爹打死了。”乳母道:“這也不知其細。”二人正在此講,驚動佛櫃裏面一個薛仁貴,聽見這番說話,才明白了:“阿!原來如此!這件紅衣卻是小姐道我身上寒冷送我的,我那裏知道其情,只道是天賜紅衣,被員外看見,倒害這位小姐離別家鄉,受此辛苦,街坊上出乖露醜,哎!薛禮阿,你受這小姐這樣大恩不思去報,反害他逃生受苦,幸喜他來到廟中息足,不免待我出去謝謝他,就死也甘心的了。”想罷一番,即便將身鑽出佛櫃,來到小姐面前,雙膝跪下叫聲:“恩小姐所賜紅衣,小子實是不知,只道天賜與我,故爾將來穿在身上,誰想被員外見了,反害小姐受此屈打,又逃命出門,小子躲避在此,一聽其言,心中萬分不忍,因此出來謝一謝小姐大恩,憑小姐處治小子便了。”忽地裏跪在地下說此這番言語,倒嚇得小姐魂不附體,滿面通紅,躲又躲不及。乳母倒也乖巧,連忙一把扶起說:“罪過罪過,一般年紀,何必如此。請問小官人向住何方,年庚多少?”仁貴說:“媽媽,小子向在薛家莊,有名的薛英員外就是家父,不幸身故,家業凋零,田園屋宇盡皆耗散,目下住在破窯裏面,窮苦不堪。故此在員外府上做些小工謀食,不想有此異變,我之罪也!”顧媽媽叫聲:“薛禮,我看你雖在窯中,胸中志略才高決不落薄。我家小姐才年二十,閨閣千金,見你身上寒冷,賜你紅衣,反害了自家吃苦,如今雖然逃脫性命,只因少有親眷,無處棲身。你若感小姐恩德,領我們到窯內權且住下,等你發達之時再報今日之恩,也說是你良心了。”薛禮叫聲:“媽媽,我受小姐大恩,無以圖報。如若薛禮家中有高堂大屋,豐衣足食,何消媽媽說得,正當供養小姐。況且住在破窯並無內外,又無什物等件,叫花一般,只有沙罐一個,牀帳俱無,稻草而睡。小姐乃千金貴體,那裏住得服?不但受些苦楚,更兼晚來無處棲身,小姐青年貴體怎生安睡?外人見了,又是一番猜疑。不但報小姐恩德,反是得罪小姐了,使小子於心何忍?豈非罪更深矣!”乳母說:“薛禮,你言語雖然不差,但如今無處棲身怎麼處?”心中一想,輕輕對姑娘說道:“若不住破窯,那裏去好?”金花道:“乳母阿,叫我也無主意,只得要薛禮同到窯,速尋安身之處再作道理。”乳母說:“去便去了,但薛禮這番言語實是真的,不分內外眼對眼,就是姑娘你也難以安睡。我看薛禮這人,雖然窮苦,後來定有好處。姑娘,既事到其間,爲乳母做個主張,把你終身許了他罷。”那柳小姐聽見此言,心中一想:“我前日贈他衣服,就有這個心腸。”今聞乳母之言,正合其意,便滿心歡喜倒頭不開口。乳母覺着了他心意,說道:“薛大官,你道破窯中不分內外,夜來不好睡,我如今把小姐終身許你如何?”薛禮聽言大驚,說:“媽媽休講此話!多蒙小姐賜我紅衣,從沒有半點邪心。老員外尚然如此,媽媽若說小姐今日終身許我,叫薛禮良心何在?日後有口難分真假,此事斷然使不得的!”乳母道:“薛禮官人,你言之差矣!姻緣乃五百年前之事,豈可今日強配的?小姐雖無邪心,卻也並無異見。但天神作伐,有紅衣爲記,說什麼有口難分真假?”仁貴說:“媽媽阿!雖然如此,但小子時衰落難,這等窮苦,常常怨命。況小姐生於富家閨閣,好過來的,那裏住得服破窯起來?豈非害了小姐受苦一生一世?我薛禮一發罪之甚也!況小姐天生花容月貌,怕沒有大富大貴才子對親?怎麼配我落難之人起來,此事斷然使不得!”乳母見他再三推辭,便大怒道:“你這沒良心的,我家小姐如此大恩,贈你紅衣反害自身,幸虧母兄心好,故放逃生。今無棲身之地,要住在你破窯你卻有許多推三阻四,分明不許我們到窯中去了!”薛禮說:“媽媽,這個小子怎敢?我若有此心,永無好日!既然媽媽大怒見責,我就依允此事便了。”乳母說:“薛大官,這句才說得是,你既應承,那包裹在此,你拿去領小姐到破窯中去。”仁貴答應,把包袱背在膊子上便說:“這個雪地下不好走的,此去還有十里之遙,諒小姐決走不動,不如待我馱了去吧。”乳母說:“到也好。”柳金花方纔走了二十餘里,兩足十分疼痛的了不得,如今薛禮馱他走,心內好不歡喜,既許終身,也顧不得羞醜了。薛仁貴乃是一員大將,馱這小姐猶如燈草一般輕的,馱了竟望雪跑了去。乳母落在後面,走不上前起來,仁貴重又走轉,一把挽了乳母的手而走。不上一回工夫,到了丁山腳下,走進破窯放下小姐,乳母便說道:“你看這樣一個形相,小姐在此如何住得?”金花叫聲:“乳母,看他這樣窮苦,諒來如今飯米俱沒有的。可將此包裹打開,拿一塊零碎銀子與他,到街坊去買些乾肉柴米等類,且燒起來吃了再處。”乳母就把一塊銀子付與仁貴說:“行竈要買一隻回來的。”仁貴說:“曉得。”接了銀子滿心歡喜,暗想:“如今餓不死的了。”
按下薛仁貴忙忙碌碌外邊買東西。今再講王茂生,他少了薛仁貴吃飯,略覺寬鬆幾日。這一日,那王茂生賣小菜回來,偶從丁山腳下破窯前經過,偶擡頭往內邊一看,只見兩個婦人在裏邊,心下一想:“這窯內乃是薛兄所居之地,爲何有這兩個堂客在內?”正立定在窯前躊躇不決,忽見薛仁貴買了許多小菜魚肉歸來。王茂生說:“兄弟,你在柳家莊幾時回來的?爲甚不到我家裏來,先在這裏忙碌碌?請問裏面二位是何人?”薛禮說:“哥哥,你且歇了擔子,請到裏面我有細話對你講。”茂生連忙歇了擔子,走進破窯。仁貴放了米肉什物,叫聲:“小姐,這位是我結義哥哥,叫王茂生,乃是我的大恩人,過來見了禮。”茂生目不識丁,只得作了兩個揖。仁貴把賜紅衣對茂生如此長短細細說了一遍,茂生不覺大喜說:“既如此,講起來是我弟婦了。兄弟,你的運已交,福星轉助。今日是上好吉日,不免今晚成親好。”仁貴說:“哥哥,這個使不得!況破窯內一無所有,怎好成親?”茂生說:“一些也不難,擡條椅凳,被褥傢伙等物待我拿來。喜嬪是你嫂嫂,掌禮就是我,可使得嗎?”乳母道:“到也使得。有銀二兩,煩拿你置辦東西。”王茂生接了銀子出窯說:“兄弟,我先去打發嫂嫂先來。”仁貴說:“既如此,甚妙。”他在窯內忙忙碌碌準備。
單講王茂生挑擔一路快活,來到家內對毛氏妻子細細說了一回。大娘心中得意,說:“既有此事,我先往窯中去,你快往街坊買了些要緊東西。急用什物,作速回來。”茂生說:“這個我曉得的。”夫妻二人離了自家門首,毛氏竟到破窯中。仁貴拜見了嫂嫂,小姐乳母二人也相見了禮。毛氏大娘他是做賣婆的,喜嬪到也在行的,就與姑娘開面。料理諸事已畢,卻好王茂生來了,買了一幅被褥鋪蓋。一套男衣。一個馬桶,與他打好牀鋪,又回到家中搬了些條桌。椅凳。飯盞。箸子等類,說:“兄弟,爲兄無物賀敬,白銀一兩,你拿去設幾味中意夜飯吃了花燭。”薛禮說:“又要哥哥費心。”接了銀子正去買辦。茂生好不忙碌,挑水淘米,乳母燒起魚肉來。差不多天色昏暗,仁貴換了衣服,毛氏扶過小姐,茂生服侍仁貴,參天拜地。夫妻交拜已畢,猶人家討養新婦一般做了親。茂生安排一張桌子,擺四味夜飯,說:“兄弟坐下來,爲兄奉敬一大杯。”薛禮說:“不消哥哥費心,愚弟自會飲的。”茂生敬了一杯,叫聲:“娘子,我與你回去罷。兄弟,你自慢飲幾杯,爲兄的明日來望你。”仁貴說:“哥哥,又來客氣了,且在此,等愚弟吃完花燭,還要陪哥哥嫂嫂飲杯喜酒去。”茂生道:“兄弟,這倒不消費心了。”茂生夫妻出了窯門,竟是回家,我且不表。
再說仁貴飲完花燭,乳母也吃了夜飯,如今大家睡覺。顧媽媽着地下打一稻草柴鋪,分這條褥子來當被蓋子,仁貴落好處又不凍餓。這一夜夫妻說不盡許多恩愛,一宵晚景不必細說。
次日清晨,茂生夫妻早來問候,茶罷回去。如今薛仁貴交了運了,有了娘子,這三百兩頭放大膽子吃個飽足的,三個人每日差不多要吃二斗米。誰想光陰迅速,過了一月,銀子漸漸少起來了。柳金花叫聲:“官人,你這等吃得,就是金山也要坐地吃山空了。如今隨便做些事業,攢湊幾分也好。”仁貴說:“娘子,這倒煩難,手藝生意不曾學得,叫我做什麼事業攢湊起來?想去真正沒法。”自此仁貴天天思想,忽一日,想着了一個念頭,尋些毛竹,在窯內將刀做起一件物事來了。小姐叫聲:“官人,你做這些毛竹何用?”仁貴說:“娘子,你不曾知道,如今丁山腳下雁鵝日日飛來,我學得這樣武藝好弓箭,不如射些下來,也有得吃了,故而在此做弓箭,要去射雁。”小姐說:“官人,又來了,既要射雁,拿銀子去買些真弓箭射得下,這些竹的又無箭頭,那裏射得下?”仁貴說:“娘子,要用真弓箭非爲本事,我如今只只射的是開口雁,若傷出血來非爲手段,故用這毛竹的弓箭。雁鵝叫一聲說要射一箭上去,貼中下瓣咽喉,豈不是這雁叫口開還不曾閉,這一箭又傷不傷痛,口就合不攏,跌下來便是開口雁了。”小姐說:“官人,果有這等事?候射下雁便知明白了。”那仁貴做完,到丁山腳下候等。只見兩隻雁鵝飛過來,仁貴扳弓搭箭,聽得雁鵝一聲叫,嗖的一箭射將上去,正中在咽喉,雁鵝墜地果然口張開的。這如今只只多射開口雁,一日到有四五十隻拿回家來,小姐見了滿心歡喜,仁貴拿到街坊賣了二三百文,一日動用盡足夠了。
自此天天射雁,又過了四五個月。忽一日在山腳下才見兩隻雁鵝飛過,正欲攀弓,只聽見那一邊大叫:“呔!薛仁貴你射的開口雁不足爲奇,我還要射活雁。”仁貴聽見此言,連忙住了弓,迴轉頭一看,只見那邊來了一人,頭上紫包巾,穿一件烏緞馬衣,腰拴一條皮帶,大紅?褲,腳踏烏靴,面如重棗,豹眼濃眉,獅子犬鼻,招風大耳,身長一丈,威風凜凜,其人姓周名青,也是龍門縣人,從幼與薛仁貴同師學武,結義弟兄,本事高強,武藝精通,才年十八,正是小英雄,善用兩條鑌鐵鐗,有萬夫不當之勇。只因離別數哉,故而仁貴不認得了,因見周青說了大話,忙問道:“這位哥,活雁怎生射法,你倒來射一隻我看看。”周青說:“薛大哥,小弟與你作耍,你難道不認得小弟了嗎?”仁貴心中想一想說:“有些面善,一時想不起了,請問哥尊姓,因何認得小弟。”周青說:“薛大哥,小弟就是周青。”仁貴道:“阿呀!原來是周兄弟。”連忙撇下弓,二人見禮已畢,說:“兄弟,自從那一年別後,到今數載有餘,所以爲兄的正不認得賢弟。請問賢弟,一向在於何處,幾時回來的?”周青說:“哥哥有所不知,小弟在江南,傅家特請在家內爲教師,三百兩一年,倒也過了好幾年。自思無有出頭日子,今聞這裏龍門縣奉旨招兵,爲此收拾餘囊飛星趕來。哥哥有了這一身本領,爲何不去投軍,反在這裏射雁?”仁貴說:“兄弟,不要說起,自從你去之後,爲兄苦得來不堪之極,哪裏有盤纏到龍門縣投軍。兄弟耳朵長,遠客江南,聞知回來,謀幹功名,如今不知在何處作寓。”周青說:“我住在繼母汪媽媽家內。不想哥哥如此窮苦,我身雖在江南,卻心中日在山西,何日不思?何日不想?今算天運循環,使我們弟兄相會。哥哥,射雁終無出息,不如同去投軍幹功立業,有了這一身武藝,怕沒有前程到手?哥哥你道如何?”仁貴說:“兄弟之言,雖是淮陰侯之諭,但爲兄有妻子在家,一則沒有盤費,二來妻子無靠,難以起身,故爾不敢應承。兄弟一個去幹功立業罷。”周青說:“哥哥有了嫂嫂,這也可喜阿!哥哥,雖然如此,到底功名爲大。自古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和你尚幼時同師所學:
豈有幹功立事業,不共桃園結義人?”
畢竟薛仁貴怎樣前去投軍,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