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遭的走,要問我走到甚麼地方去?我是回答不來的;但是不會走向我曾經走過的地方這可以斷定的。至於走向生路或死路,自家還沒意識過。走,就是一個走罷了!總之,這單純不過的走,只待自己熬出勇氣去實踐,沒有怎樣深奧的道理存其間。對於你們要聲明的,不能像前幾回那樣的帶你們一起走了,並且這個是萬萬辦不到的。我只能硬着我的心腸,趁你們酣睡到極度的不知覺的時候,我命令我的一雙腳,照我的意旨,不,照他們的意旨做去,和你們訣別!
說起來,甚是慘酷的事情!我走了,在他們不但可以放心,並且會鼓掌的稱快起來;在你們是來日大難,運命導示你們到怎樣地悽黯的途徑裏呢!劈頭,你們肚子裏飢餓的時候,市場上的食品不會平白地送上你的嘴巴了。這就要致你們死命!劃出一筆錢來留給你們,這是貴人們離開發妻讓新歡獨佔的時候常做的一套把戲,可是錢從哪裏來?在我是做不到的。實際上我的走不是爲了去結新歡,所以也不能提出來作爲和它可以對比的。那麼,凡事有頭無尾是不好的,總得有個善後!我雖然不願意顧慮到這一點,但是爲了這一點,我很痛苦,像往常遇到了不幸的事件一樣的痛苦;一樣的所有經驗過的不幸的事件:像死了母親,死了父親,被開除了學籍,被人奚落,被人辱罵,被人逼債,失去了飯碗,失去了愛人,沒有了費用一類的事,一起鑽集到我的頭腦裏,擠得緊緊的幾乎要脹裂起來!在平常有這樣的遭遇,我往往不由自主地把笨重的腦殼,往牆壁上亂衝亂撞,不休的痛哭失聲至於呼吸停歇。
可是在今天這悽清的夜裏,我似乎變得兩樣了,木然地枯坐着像有甚麼鬼怪的牽掣,不由我有些微的動靜。大約在等待腦殼的自然的崩裂!
我現在絲毫沒有憎惡你的存心了。就是往常我有幾回甚至時時憎惡你,實在太無理由了。因爲我是一個沒有修養的人,差不多每天要從社會上帶了一肚子氣回家的;肚子是有尺度的,當然容積不了多少的。沒有出氣的地方,只好在你身上出氣,你到了不能容忍的時候,也就往孩子身上出氣,罵他,打他。這三歲的孩子肚子更來得狹小,當你打他的時候,他亡命地哀哭反抗甚至還打。社會上給予我的迫害由我分給於你,由你再分給於孩子。他的渾樸天真的心情裏,失掉了母愛的素質,老是視你如仇敵。這可憐的變質的孩子,只有爲父母的像我和你才能生出的;然而像這倔強成性潑辣不堪的孩子,也只配生在我們的家裏。讓他在現在以及未來的歲月裏,死去活來的挫磨過去罷!
一般論起來,孩子也是最討人歡喜的一件物事,就是我和你有時也這麼想的;不但這麼想,並且爲了他乖巧靈敏,有時我和你也很寶貝他的。當我們愁苦的時候,他會來安慰我們的;我們衝突的時候,他會在旁暗泣來感動我們的;他雖然只有三歲,在他生活着的空氣裏,已給予他嚐到些人情的苦味了。因爲我太貧乏,沒有錢給他買玩具,他會拾些人家棄了的破盒、破罐一類的東西,撫弄砌搭,自得其樂。因爲我住的一間狹小低溼的寓屋,沒有亭園階石一類的佈置,他會把磚頭拼在凳子旁邊,把凳子並在桌子旁邊,踏上了磚頭爬到凳子上,從凳子上爬到桌子上。這樣不休地充實他的工作,表現他的藝術。看了他這麼做,我們便極其獎勵他,撫愛他,歡喜他,以至涕泣掩面不忍看見他這被逐在孩子們底樂園以外的快樂底追求者。我們被時間驅使着,喜也不常,怒也不常,或者可以說喜和怒固定在一個循環型裏了。我相信這種不規則的矛盾的生活,是不能維持過久的。這孩子雖然可以歡喜的,像我有時也想長久地歡喜他,可是現在做不到了,我走了,就使我在記憶裏還歡喜他,這有甚麼用呢?同時對於你,算是我憎惡你的,——我所憎惡的人和物太多了,連對於我自己也是憎惡的,——以後也不需要我憎惡了。可以愛的東西,從此——其實早已——沒有了,連可以憎的東西也即刻要沒有了;世間像我這樣的人,纔會有這麼的遭遇。
有沒有方法投機一下,讓我們向好些的路途上一同生活下去?我未始不這樣想過。並且對於你,爲了我而有這三四年來苦難的際遇,精神上物質上犧牲得儘夠了;我也未始不想過要有一天有萬一的報答你!可是我的走,是鐵鑄成功的,再也反覆不來了。這樣的走,若是去死,可以迅捷一點;若是去生,也可以痛暢一點;爽爽快快的轉好轉壞都在這一走。那些道德、義務一類可以拘束我的東西,現在都被我拒絕了。我只有不顧一切,當一切都是完結了的走!
似乎不能再遲疑了,慘白的洋燈火不住的在戰慄;室中破壞的什器更凌亂得不可收拾了。遲早要歸於毀滅的這家,它似乎懂得他的運命,也就闌珊地像在期待最後的到來!它夾在周遭的鄰居里,久已感到些痛苦和厭倦,以至不能和它們調和的苦衷。它急於要藏匿得乾乾淨淨,不但使近的鄰居可以忘記了它,並且使遙遠的人間永不會發現它。如此光景,就使我再要住下去,不久也要失掉容我寄託的所在了。你們如其懂得這一點,就可望見你們黯淡的前途和可怖的明日。
你和孩子穩穩地酣睡罷,如其有甜蜜,美滿,神仙,珍異,黃金,園囿一類的好夢;儘量在這短促的時間裏無限張展地去做完成罷!等到你們的欠伸的時候,東方白銀的天色,就會告訴你們今天是日曆上不載的一天!你們看不見我了,找不到我了,你的神經高漲的時候,你的好夢也就喪失了。你必定抱了孩子去求神,求鬼,驚怖,哀哭;終於丟了孩子像旋風一般的發狂,英雄一般的自殺!這何等崇高的難以描摹的一出啊。我輕輕地吻過你,吻過孩子了。再會,再會,我們就這樣無聲無臭的訣別!
十八年二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