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請帖落在他的手裏後,突然把他失去了的浪漫史喚了回來,他漸漸地着了魔氛似的,心神不安定起來。過去的女人一類的破片,重又飄浮到他的頭腦裏,特別是晴珊,在昔是他最心醉的女人,現在她將和別人結婚了。以他失戀者,不,逃戀者的資格看來,自然在心窩裏不免釀出一重嫉忌怨憤的微波。然而反過來一想,他覺得無上的光榮,雖然是過去了的事,而戀愛的優先權還是屬於他的,她的丈夫沒有法子可以贖回去的。這是一件大事啊!在他的生涯中一切的際遇,再沒有比得上和晴珊的戀愛事件了。因此晴珊的結婚,在他至少認爲一件有關係的事。
究竟要否去參與婚典?這是值得研索的;如其去參與,自己果然難堪,在她也必不快!況且發出這個請帖,是否她的本意,還是疑問。怕是她的父母的意旨罷?當他來往在她的家中時,她的父母認他是惟一的快婿,對他的體貼,慈愛,使他永遠忘記了死去的自己的父母。如果是她的父母的意旨呢……不,她的父母愛她,也極其周到;關於她的自身的一切事,向來是順從她的;這個請帖就使是她父母作主發的,也一定先徵得了她的同意呢。他遊移了好久,纔始決定到上海去參與晴珊的婚典。
在晴珊小姐婚日的前一天,利冰抱着滿懷的無名的溫意,熟悉地搭上夜車。在那漫漫的長途上,他起初不但不感得疲憊,而且奇異地興奮起來;二足用力抵住踏板,心兒和車輪同一調子的滾轉,似乎還在命令車子加快前行。
好容易在神迷的激盪中,第二天的清早,就打醒了他的雜亂的酣夢;把他送到他所憧憬的上海了。
天空爽美的氣息,噓出了初秋的特有的感覺。人的運命交給它管的威權的都市,依然像往昔一般的健康。利冰從車站僱了洋車,一路曲折地穿過去,到了三馬路停車;他就上了一家旅館,他把洗盥,吃東西一類的事情,匆促地辦完;那時還不過上午十時。他想:晴珊的結婚是在下午三時,還早哩!他坐在沙發上舒暢了一回,頭腦比前清醒了一些。午飯後他從箱筴裏檢出比較新的服裝和硬領,領帶,手帕一類的零星物件,一一換上。他忽然感到去參與她的婚典,有些難乎爲情的樣子。他遲疑了一回,從南京到上海的長途的工程做完畢了,難道從這旅館到靜安寺路的滄洲別墅頃刻可到的工程值得畏懼嗎?去,去,他自己解辯了一番,重又平靜起來。在未去之前,他覺得還有一件事要須備好的,他想來想去,想不出來。最後他在袋裏摸出了一片桃色的請帖,聯想出禮物要先得預備好的。
把什麼樣的禮物送給她?泥金的喜對,金字的緞幛,銀盾,他不願意送這類惡俗的東西。化妝品呢,只是對於女的,太小器了罷;戒子一類的飾物呢,送這東西的資格早就取消了。那麼什麼是適當的禮物?至少要比較可以紀念的,他想了好久,竟想不出一樣滿意的東西?橫豎到了上海了,一切珍異的希罕的物事,只要拿出達拉斯去買就行了。他一轉念間便走出旅館了。
利冰一個人雜在人衆裏,踱步過去。走進了先施公司;那天不知是秋季大減價的第幾天?男男女女們,龐雜地,認真地,買賣的在買賣,觀望的在觀望;進的在進,出的在出,還有粉香,髮香,女人的倩影,維持這大商場的奇蹟。他所有的感覺幾乎被迷塞了,他流連在化妝品的櫃旁,又穿過去,流連在糖果食品的櫃旁,他又在這二個櫃旁往復了數回。他還以爲在三年前的時分,伴了晴珊到這裏,侍候她,保護她,爲她拿東西,爲她付錢,做她的驕傲的勤務兵。他每次伴她到先施公司,總是在化妝品和糖果食品的兩個櫃旁邊,流連最久。等到她佔有了她所心愛的東西,他和她才一同離開。送什麼禮物——這個問題在追逼他,他才懍懍然覺着流連在這裏的非計,於是他想移到清謐一點的地方,想定了適當的東西,再來光顧。
他跨出先施公司的邊門,越過大馬路,從三馬路西向跑馬廳的一條路上走,在短牆的轉角上,他又停步了。行人,車,馬,自顧自的衝撞着,漫不理會他。在這個轉角上……他想:三年前有一個深夜,他和晴珊從戲院裏散出來,在慘白的路燈下,聽客們的黑影,尋了各自的歸途散開。他和她手牽手地走到這轉角上,忽地那個惡魔般的做巡捕的印度人,擎起木棍,碰的一聲把那座洋車驅走了。
她嚇得魂不附體似的,投在他的懷裏;他覺着她的胸髒裏在恐怖的跳躍,忙的一手抱住了她,一手拍她的背,撫慰她這小小的驚鳥。不曾抱過女人身體的利冰,這時覺得遍體鬆酥,幾乎要嘔出血來去感謝上天。那個巡捕呢,在她可咒詛,在他可頌揚。送什麼禮物——這個問題又在追逼他,他懶洋洋地踱朝前去,走近跑馬廳了。
他到了三馬路的盡頭,一片壯偉的跑馬廳捲到他的眼前了,他向右手轉彎走去,迎面就是一品香旅館。他望了一望一品香三個字,在他想來是最名實相符的了;或者這三個字還不夠形容它。他咀嚼了一回,沉湎地想下去:在三年前正像今天那樣的初秋時分,利冰害了病,他感到住在朋友家裏不大方便;晴珊便給他定了個主意,遷到一品香來,租了一間比較寬敞的房間養病。每天早上,晴珊伴她的父親來替他診察。她的父親是上海有數的名醫,異常忙碌,來了一忽就去。她便留在房間裏,替他煎藥,替他管飲食一類的瑣屑,小心謹慎地服侍他,到了深夜纔回家去,他在病牀上,看了她那種似乎曾受宗教的訓練的動作,和情願爲了心愛者而受難的精神,往往暗地流出感激的涕淚來。有時在燈光氤氳之下,窗上張的綠色的幔帷,微微顫動,四周濃密地流蕩出無聲的節奏。她坐病牀前,對他流着水晶般的眸子,把一種嚴肅中帶着慈悲,疲乏中帶着酣媚的眼色送給他;他吊住了心兒,總想倒在枕子上就這樣的死去罷,至少須永遠這樣的害病!送什麼禮物——問題是又來追逼他了,他又踱過了幾步。
一品香三個字不夠形容它,無論退一萬步說,也不夠形容它的品氣!他想:在那時住了二十幾天的光景,他的病也霍然告痊了。臨到離開一品香的前夜,她爲他收拾東西,留了過分夜深了,她同意了他教她犧牲平日深夜回家一個習慣。橫豎有兩個牀鋪,於是留了一夜。那是千載一時永劫不滅的一夜,他睡下了,她也下了帳子睡了。只有一盞珠絡的電燈,還怒輝着它的白熱的光芒,在靜室中瞞過了神明,映射到兩人的牀裏,使他們倆可想不可做。過了好一晌,將近黎明的光景,她褰開了帳子起身,抽着一枝捲菸,輕輕地底迴繞步。忽然她走近了他的牀前,他睡的是半截的銅牀,本來沒有帳子的。於是她偷偷地彎身過去,把留在喉間的一口煙,呵在他的鼻官裏;他急的卸去朦朧的假面幕,乘勢伸出了雙腕抱住她,彼此只隔着一層薄衣,肉和肉的跳躍,血和血的急流,完全像組成了一物。在四隻眼睛交互的媚躍中,完成一次天翻地覆罪孽深重的蜜吻。送什麼的禮物——問題又緊緊地追逼他了,他一雙輕鬆的腳,載着一座笨重的身體,鵠候在大馬路十字街口。等到電車,汽車,洋車稀少了,他在飛奔地穿了過去。
他走在西藏路的北段了,朝前走進向左彎了一陣,仍沒有想到什麼是適當的禮物!又沒有理由地經過了幾個轉折,不知不覺地已到了白克路了。對面“修德里”三個字,涌上來,喝停了他的足步。哦,這是晴珊的舊居到了;他想:三年前的初冬的一夜,他在電話裏得到了她害病的消息,他冒着刺骨的西風趕到她的家裏。她害的是氣塞的毛病,爲了要追償在他病時她給予他的殷勤起見,他得到義務甚至恩義上的許可,他留在她的家裏服侍她。輪到她的肝氣上塞的時候,她要他給她撫摩。她說了,她的母親和婢女都避開了。她躺在褥子上,頭髮鬆散在眉間,耳間,水色的眼縫,桃色的兩頰,猩紅的嘴脣,粉捏的頸項,他駢了二指在撫摩她的嫩雪的胸膛。他渾身的血都鑽集到二個指頭了,從指頭傳到的羊皮一般的她的薄薄的肌膚裏,她的氣塞居然消褪了。她害的這個毛病是一陣一陣來的,有時平靜,有時冒發;他的父親說,要去兌奇南香來醫治!他毫不遲疑地爲了她,親自到胡慶餘堂兌了一包同黃金一樣時價的奇南香,拿回到她的家裏。她的父親燒了鴉片煙,把奇南香調入之後,裝給她吸,他承受她的命令,登到牀上去,扶好她的身體。她吸了呵出來。又吸了呵出來,這樣的繼續下去,奇異的寶貴的香氣,攬釀得連帳頂幾乎要爆裂的樣子。他被麻醉到不可思議地靈魂的死滅,眼看不見東西,耳聽不見聲息,一切官能都失了功用,甚至肉體的完全死滅。送什麼禮物——問題更嚴肅地追逼他了!
他站在晴珊的舊居的巷口,還像給她呵出的香氣迷惑住了,苦苦地掙扎了一番,纔像從深淵中爬起來,出了一身冷汗。於是他得了天啓的靈機,決定去兌奇南香,當做送給她的結婚的禮物。
他僱了洋車到北京路,向胡慶餘堂兌了奇南香出來,夕陽把它稀薄的黃金色,鍍在洋樓上,街道上。晴珊的婚禮在三個鐘點前開始的,這時大約已張出了華美的飲宴,滿座的親戚,朋友,在舉杯給花樣玉樣的世界還沒有東西可以和她匹敵的晴珊和她的新貴人道賀了。利冰雖然從南京趕到上海,剜拖了肝腎,找到了可以做永久紀念的禮物;但他終於錯過了參與她的婚禮的盛典。
十七年九月二十三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