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麼樣辦呢?”她把右手的臂腕靠在藤椅的檔欄上,臉兒歪斜地貼着臂腕,對她的叔叔說。
“……”他的叔叔秀丁,坐在她不遠的那張椅子上,垂頭喪氣地沉默着。
過了好久辰光,他們倆還像墓壇上的雕刻,絲毫沒有動靜。
“情形不好,怕被他們覺察了罷!”她終於忍不住地發問了。
“有甚麼辦法呢?”他千揀萬揀地,答出這一句話來。
“你不要糊塗呀,足足有五個月了。”
“五個月麼?”他無意識地擡起頭來,向她的腹部望了一望。
“我想,率性留住它罷!”她扭了扭身子,吐出這陰鬱而帶苦笑的調子。
“那是癡話……”
“那麼教我怎樣辦呢?”
“除了打胎一法……”
“不,不,我決不做這個勾當。”她說了,眼眶裏隨即流下貯藏很久的冷冷的淚水來,並且抑止不住地流淌着;把秀丁的心坎打了一個強度的激盪。
“四娘……四娘……四……”他站起來,走近她這樣招呼。
“誰要你叫四娘,四娘,”她哭出低微的聲音來,似乎又帶着些怒氣。
“總是我的不是……”他這樣一說,自己也忍不住起來,一頭流出眼淚,一頭想到自身負有幾重的罪孽:對她是這般的說不出,對死去了二年的侄兒——她的丈夫又那般的不安。死刑的執行期到了,悲切和苦痛,霎時間一倍一倍地增加;他的眼眶中也不斷地涌出淚水來。
“家裏的人,或者還沒有覺察,可是鄰人家像已有議論的了。”她平靜了些說。
“那麼到底要揭破的……”
“可不是嘍!”
“倘使揭破了……”
“那還了得,這生鐵一般的頑固的家庭……”她的話沒有說完,又嗚咽地哭泣起來,她的臉兒埋在兩手裏,身體蜷縮得像偷瓜畜一樣。
“只有……”他想接下說出個“死”字來,可是喉嚨啞了;他踱着步沉默了一回,竟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安慰她。
月光青灰色的蕩在空庭裏,顯出更悽楚的神情,細微的蟲聲時時驚醒他們;四娘懶懶地直起腰來,把衣角拭了拭淚面,對他說:“我是打定主意了。”
“死不得……你死了,我的罪孽更重了。”秀丁站停了足,對她望着。
“事情終究要揭破的!”
“那麼你要說出我嗎?”
“說出你……更糟了,我想……”
“怎樣好呢?”
“鄰人們怕早已覺察了,並且不久要傳到家人的耳朵裏來。”
“到了這個地步……”他慌着,說不出下文來。
“說不定家人已覺察了呢!”
“覺察了,真的覺察了,那麼……”
“你不用說,這樣頑石一般的家庭,翁呀姑呀,還有其他呀,除了你,那個不是利害傢伙……我想,這風聲,與其逐漸地從鄰人送進家人的耳朵來,不如你去向我的翁姑告發……免得你……”
“我去告發嗎……”他無忌憚地頓了頓足,心裏更着急起來。
“你不要急……”
“可不是不打自招嗎?”
“不,不,你不要急,我不說出你,決不說出你;你要明白,順着自然的趨勢揭破起來,我和你是不能兩全的;並且兩個人的臉更不知丟在何處,如其照這樣做,我一個人橫豎無可避免的,你可以對家人方面坦白無礙,他們也不會疑你的了。”
“那我怎能對得住你?並且我沒有這股勇氣。”
“爲了顧全你,也可說把家顧全些,你不得不照這樣做!”
“但是,我……怎能對得起你?”
“事情是兩人的,我要你這樣做,我決不埋怨你;早晚要揭破的,還不如這樣的爽快!你不這樣做,我更難堪了。”
“但是,啊……”秀丁退坐到椅子上,臉面仰天,把右手的手掌覆在額上,腦兒被踐踏一般的痛楚着。
隔了幾天,秀丁把四娘身孕的事,告訴了他的父母;更由父母告訴了他的兄嫂——是四孃的翁姑。家裏的人,把一切對這事件的氣憤,裝在酒甕裏一般的無可如何的鬱釀着。於是對四娘,便睜出無數猙獰的眼兒來監視她。在這個時候,鄰人家也像風潮般的在暗地議論了。四娘自己明明白白設身在重重敵人的包圍中;在她再沒有生路可走,只等候有一天衆人把石子去擊死她。
把禮教當飯吃的秀丁的家庭裏,不能再忍耐了;外間風聲愈大,而家庭的惡化也愈烈。那天,家裏的人密商了好久,秀丁也參與其間,最後決定把四娘逐出。並且要她供出來是誰做了這個花頭的?這個決定,秀丁在當時也竭力主張的。
一個陰黑的晚間,雖然已到了秋涼時節,但是一種無名的散漫的熱氣,還在屋子裏浮蕩着。這是一件多麼重大的多麼不名譽的事情呀,秀丁和家人總共四五人,怒氣衝衝地,扮起青銅的臉孔守候在四孃的房門外。房間裏是四孃的姑,一個瘦削削的五十歲以內的精幹的婦人,坐在對牀的一張凳子上在盤問她。在這陰鬱的燭光中,四娘掩面哭泣,長髮披散在兩肩,比妖鬼還可怕。
“究竟是那一個人,你說出來……你說了,我們可以饒恕你的!”她的姑這樣盤問她,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了;四娘一句話不回答,而她一句逼緊一句地問下去:
“你說出了那個人,我們可以幫助你們倆成功事實……你說砙!”四孃的姑比裁判官更巧妙的要誘出她的供狀,但她老是沒有回話。門外老年人的呵斥聲,嘆聲,拍板壁聲,一種非人間的殺氣追襲上來,四娘像跪在閻王殿上,知覺全然失去的了。
這樣足足有兩三個鐘頭,仍沒有些微的結果。四孃的姑退到房門外來,搖着手顯出懊喪的神氣。她的翁歪絞着樹皮一般的頸項喊道:“教她走罷!”
“教她走罷!”還有其他家人也握着拳兒附和四孃的姑說;這一陣的襲帛般的苦叫,把秀丁的心兒垂蕩了數尺。
在這緊張的空氣中,四娘被逐是不可避免的了。他想挺身走出,把實在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他想找出一把手槍來把家裏人掃射一下,讓他和四娘在家裏過活;他想和四娘一同出走,一同逃到天涯……他的空想還沒有完結,四娘掩住了臉兒,走出房門,她的姑捏了燭火在引導她向後門走去。
老人家的咕嚕聲,翁的辱罵聲,姑的責備聲,這一片替禮教爭氣的聲音,嘈雜地把四娘一路送出去,彎彎曲曲地送出了邊門,送她到沒入荒黑的暗夜裏。秀丁跟着一路走去走近了邊門,不由得頓了頓足,發出了一種怪異的嘆息。
從這個稀有的事件傳出了以後,鄰人家對這事件,開始公然的議論了。有的說四娘和家裏的僕人某某有關係的;有的說她夫家這樣鐵鎖一般嚴緊,怕和母家的親戚某某有關係罷!有的說……這般那般地揣測,徒然把四娘聲名鬨動得高高的,但這事情的真相,隔了好久,還沒有人敢斷定。
秀丁留意四娘出走後的下落,有時裝出無意識的樣子詢問鄰人。母家離開不遠,確然沒有在母家。有人傳聞她在絲廠裏做工,有人傳聞她到尼庵裏去了。秀丁良心上釘了一針毒刺似的,徹骨地隱痛;他的健旺的身體一天一天的萎靡了。
鄰人家議論四孃的風聲,還是沒有熄滅;在這浮漾的風聲裏,還有人讚揚秀丁執行家法的嚴緊,讚揚秀丁首先發現四孃的身孕,讚揚秀丁爲了這不名譽的事件而憂傷。
然而秀丁天良上的痛苦,已到了不可測度的地步了。
又隔了幾時,鄰人們哄傳,四娘死在有名的隨緣庵中的荷塘裏,肚子脹得高高的,浮在水裏;那個時候剛巧秀丁臥在牀上發熱病。病勢已到了可怕的程度,家裏人誰都惶恐起來,招了幾個鄰人來看守病人。終於無可救藥了,秀丁說了一篇不可捉摸的囈語而長逝。
秀丁在臨終的時候,曾屢次呼喊四孃的名字,並且最後說欠她的債要去還她了。這個消息由守病的鄰人傳了出去,又成了一個議論的中心,許多人甚至他的家人,在因果報應的頭腦支配之下,都說秀丁去還債了,因爲四娘投水死了,他是首先發現四娘身孕主張逐出她最力的一個人。
但是究竟欠了四娘怎麼樣的債,只有死的人自己知道。
一九二八,六,一〇,病後改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