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誓和你不通信,已經滿十個月了。這次回到A埠,聽得H夫婦提起你,使我一度復活了已死的情緒。我始終隱忍着的要想對你說的話,現在要傾吐出來了。我們倆的繾綣,也可從此告個結束。橫豎你聽不見的,可不致於把你已築成的另一基地動搖!
不能隱瞞的,在去年我們倆的熱願,確已踏上了一個可驚的階段。掙扎着,苦叫着,在蒼茫的暗夜中我們相抱哭泣;那一條是我們的生路?我們簡直摸索不到。在求生不得求死無所的時候,忽然霹靂一聲,把我們兩兩地隔絕起來,這也許不是自然的結果罷!
缺乏理智的我們,自從隔絕之後,大家都不免沉在深淵似的懊惱着。所幸兩人間,都能咬住一種有力的根據來互相諒解;就是這回的隔絕,在我可以說,得到H君的指示;在你可以說,得到H夫人的指示;這是最好沒有的根據了,但是把這個作爲根據,至少一方面把我從前對你說的“我和H君恰如你和H夫人……”的話推翻;一方面無異證實H夫婦以世俗道德的尺度估量我們的將來,而教我們早些隔絕的一種推測。世間不能容許我和你有甚麼連鎖的機緣,其原因不是這麼簡單,還有潛伏着的更大阻礙物,我們沒有發現它。
我現在深深地感到我和你,正像二條一縱一橫的十字形的河源,除了在交叉點上有剎那間的會合以外,其後隨着時間的運行,空間的展開,便成愈遠的隔絕,從不同的出發點,達不同的終極點,要求它像Y形一般地在交叉點上會流下去,是做不到的事體。所以我們隔絕了後,要想回復到像在交叉點上會着的時候,如同河源倒流一樣的艱難。我們相信彼此都不是卑怯者,可以對自然的定命反抗,然而這定命還牽掣着我們,不容許我們去反抗。
有時我在孤寂中,喚起沉醉的回憶,我總悔恨自己,已不是三四年前的自己了。要是在三四年前,我們倆有這樣的熱願,我想我們倆一定可以得到美滿的後文。因爲那時的我,被鑄成了勉強可算“浪漫期”的人物型,而你卻是“浪漫期”之我的最稱心的對象。還有,在我想來現在你對我已這般地溫存,設使在那時你遇見我,你會像發狂一般的追索着我的衣角來擒住我;你急切需要的,就是這類“浪漫期”的人物型罷。我是一個有妻的人,H夫婦不願意我和你在戲劇裏排成有關係的角色,就因這一點;我看見了稱我心意的女人,要引起感傷,也因這一點。但是世俗道德的打算,我自信於我是很稀薄的。三四年前的我,果然在獨身的時期,但我決不因在獨身的條件之下才當你最稱心的對象,就使在三四年前我是有婦的人,我還是當你最稱心的對象。在那時我正需要像你那樣的人,我可以把有妻的問題閒卻不管;就在今日,如其我還停滯在“浪漫期”裏,我也管不得有妻,管不得H夫婦善意的攔阻,只管我和你……有妻是一個問題,我和你又是一個問題,我想你也決不存此世俗的偏見,爲了我有妻而低降你的對我的熱情,這是有去年我們初見時你已知道我有妻子的事可爲保證的。
事體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我和你的隔絕留下了一種有意義的痕跡。離我發誓和你不通信有一個月光景,你在街道上走,我坐在一輛洋車裏,直衝過去,你瞥見了我就在突然的溫靜中對我致敬禮。車子滾過了,只管在朝前奔去,我的笨重的頭兒,像木偶一般固定着,不敢掉過頭來望你。只似乎兩隻眼睛移到了腦後,看見你顯出蒼白的臉色,停在街角上,目送我的後影遠遠地沒入街心裏。又過了一個月光景,那天西風緊緊地帶了一批黃沙,在廣闊的公共體育場上狂飛。那是一個甚麼的集會,城中的羣衆一起聚集到體育場上,我在主席壇上眺望各色各樣怒飄着的旗幟,我認出你站在藍色制服的女學生的一隊裏。你大約先看見我了,在無數的人頭中,浮出了你的含有熱意的眼色釘刺我,我的全身的血液周流得很急,然而不得不勉強鎮靜,並且刻意扮搭假面的嚴肅。終於爲了你,我捧住臉兒溜到場外去了。逃出了後,像你在追襲上來,我不停步地向小街小弄裏亂奔。幻象是否是最高的真實,我不去問它,但從有了這二次給予我面前的潑辣的微影,我時常吊起心兒,自己鞭撻自己,在頭腦裏緊切地擾攘着,掙扎着,流出眼淚去報償這不可避免的進襲。在這裏我所關心的,不是爲了H夫婦要說話,也不是爲了我有妻,是爲了你的意識中耗費氣力不斷地追求着三四年前的我,而我竟找不出甚麼來賠償你的損失。
世俗的道德果然不能管束我,現存的宗教同樣不能限制我;只有這個時代嚴肅地在呼斥我,命令我不要回到三四年前,同時命令我不要再和你有甚麼糾葛!你的那種像有世紀末的熱病似的窈窕的睡蓮一般的錯誤的美,我是沒有福分享受了。在我現在,雖不像沙漠當中苦行的修道士,可是已失卻狂歡的尖銳性。由纏綿的軟夢裏驚醒過來,成了一個干戈荊棘交錯着的陌路上的行人。論理,在你的官感裏是不需要像我現在那麼的一種人了。
這回H夫人曾對我說過,她在休假期間和你會見,你把我以前給你的信,伴着幽涼的情致一封一封的給她看過。說的時候,H君也在旁邊,他爲我們相見遲晚而嘆息;我除了對你的虔意的感謝以外,沒有話可以說。她又對我說了些關於你的近狀,我也除了爲你虔意的祈禱以外,沒有話可以說。只是我託她轉言給你,要求你把我以前給你的信一起燒燬了,使它不要倖存於這個人世。
旅店的窗外,是一片新秋永夜,連都市的疲憊的吸息也止住了。窗內的電燈,慘白地要睡的樣子。我孤單單地坐在沙發上,經過了長時期的玩味了一切之後,我的結論是:“還是隔絕的好!”願你堅決地忘掉陌路上赴難的行人,我甘心做你甜味之夢裏的逐客!
一九二八年,九月初,在上海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