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他覺得推獨輪車的勾當像有做不通的樣子,人們對這事物的需要,大約不比往時了,他似乎有這黯淡的覺察。可是他生下來就做這門行業的,家裏大大小小的幾個人口都要靠他的推車來活命的,在他的責任上是捨不得放鬆的。無論汽車憧憧地在廣道上行駛得怎樣起勁,他總是照例推着他的車子往W小車站接客。
在這廣道上來往的客人,比前增多了幾倍,汽車的生意和他的生意宛然成了一個反比例。起初幾天,間或還有他的顧客,似乎不覺得怎樣難受。近半個月以來,簡直天天空跑一趟,每當夕陽沒入了的時分,這廣道的邊沿上有一團黑影推着空車下鄉,容易地認出他是渺小的阿四了。
這樣的繼續下去,他的飢黃的臉色上抹着一層蒼黑了。
他每趟空車回家,他的妻總是嚕囌地煩個不歇,什麼米沒有嘍,什麼天氣冷嘍一類的話,送到他的耳邊,弄得他哭笑不得,只有他在歸途中對着廣道和那些汽車從厭惡的隱情裏發出幾聲毒罵來宣泄他的氣憤。
有一天他照例等候在W小車站,一座火車呼呼地自遠而來,往這小車站上停住,阿四爬在欄柵上睜大了兩眼,在認下車的客人。他瞥見了他的鄰人P先生,挾了包裹,雜在人衆裏下車。這是他的老主顧,立刻有一陣悅意的緊張,浮上他的心頭。他等不及P先生的招呼,便奔到一家小茶館的前面,認出了自己的車子,背了車帶,往出口的路上推去。
“P先生,P先生,……”他一頭喊一頭奔,似乎P先生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去,沒有回話給他。他放下了車子,再往上前去找尋,走近了汽車,纔看見車窗裏貼着一張P先生的臉,他心裏不由得起了一陣辛辣的搖顫呆化了去。汽車哺哺地響出它的機聲了,他忙的趕上了幾步拍着車窗。
“P先生,P先生,P……”他的喊聲還沒有送入P先生的耳朵,那汽車吃了他的幾手巴掌,似乎蒙了一層驚駭,拍拍地朝前開行了。
阿四失了珍寶似的擎起雙手,高聲的喊起來,並且追趕上去,越追越是離開得遠,他只管亡命地奔亡命地喊,足足有二里路的光景,那座不留情的汽車也就停了下來。
他再追上去,終於追到了。他氣急地亂拍車板,喊P先生下車,P先生探出頭來一望,莫名其妙的吃了一驚。
“阿四你來幹甚麼?”
“你下來,我來推你呀!”
“什麼推我,我坐上汽車了……”
“不,不,我要推你。”
“難道你不知我坐汽車?”
“不,不……”他喘着氣,發狂一般的還在這樣堅執地說下去,連車中的坐客也起了一陣嬉鬧,大家對他斥責起來,於是那個伶俐的護路警察用槍柄衝倒了他,把這一樁糾纏告了一段法定的結束。
汽車朝前的走得遠遠的了,他慢慢地爬了起來,狠狠地握了幾拳泥土,向前擲去,隨後頓足罵了幾聲折回去。
那天暗夜裏,阿四推着空車,懶洋洋的回家,兩隻腳一步一步的在走,他心裏跟着他步調在想。
“P先生,真不是人!他也坐起汽車來了。”
“混蛋,難道汽車和你媽有勾搭的嗎!”
“白白地追了一躺……”
他糊里糊塗思想下去,想到回到家裏的時候,又要免不得妻的一場辱罵,他更火勃勃的憤怒起來。
長時間的夜行,在有心事的人們,是不覺得悠久的,鼻官裏不自知地在呃呃作響。阿四走近家門,不願意進去,一直轉過去到了他的鄰家P先生的門前,他一陣憤激便歇下了車子,握着兩拳,往P先生家的緊閉的門上亂打。
“那個那個?”P先生的僕人開了門問。
“是你的老子。”
“阿四嗎?你幹甚麼?”
“是你的老子。……甚麼?”
“你瘋了嗎?”
“瘋甚麼,找P先生來理論!”
“咦咦?理論甚麼?”
“他坐汽車回來的。你看對不對?”
“這不容你管的!”
“不是。你是他的老僕,我是他的老車伕,不是你常來找我推他的?他今天坐起汽車來了!”
“有了汽車,自然不坐你的車子了。”
“那麼他甚麼不把你歇工?”
………………
P先生的僕人看了他這個異常獰惡的樣子,便不同他講下,漸漸的勸了他一番,他才無結果的回家去。
他回到家裏,他的妻就迎上去問他。
“聽說P先生回來了。”
“嗯。”
“是你推回來的嗎?”
“……”
“今天你有生意了?”
“……”
他的妻一步逼緊一步的追問他,他氣憤極了,但是他的妻還在油火的穢光中露出猙獰的面目來不斷的追逼他。
他就把一座小桌子狼藉着的飯菜一類東西,碰砰地幾聲往地上一擄。這僅備的一頓晚飯,就此獻給地藏王菩薩。
第二天的清早,阿四垂頭喪氣地跟着他的妻到P先生的家,那時P先生正在早餐,他的僕人侍候在旁,阿四靠在門欄上不敢跨進,他的妻站在P先生對面,對阿四怒視了一眼,她便開始對P先生繼續地說下。
“像這個不懂事的人是少有的。”
“昨天夜裏碰到了P先生還不關緊,碰到了別人,老早送他到監牢去了。”
“前回他去和人衆打汽車,在監牢關了五六天呢。”
“有了汽車,他實在找不到生意了。”
“家裏大大小小的,幾次的死去活來呢。”
“P先生,求你想想法子,我看這個生意是不行了。”
“無論茶房也好,管門也好。”
“你看他像死了人一樣。”她說到這裏,又向阿四怒視了一眼。
“阿四嫂嫂,你不要多作聲了,難怪他變得這個樣子,今天老爺出門就教他推吧。”P先生的僕人這樣說,P先生始終不出一聲。
“那麼要P先生招呼。”阿四的妻回了話,轉向阿四“走”的說了一聲,阿四便嗤的一笑,跟着他的妻回去。
天氣還末入隆冬,太陽在空中烘出春天一般的暖氣,阿四推着P先生在路上走,他不比往時那樣的起勁了。他走得似乎很慢,P先生明白了他近來的處境,也不願意驅策他快走,在他一雙腳裏,似乎有甚東西梗着,覺得有走不前的苦衷,是車機的不靈,還是他精力的消失,他簡直想不出原由來。到了中途,忽的車心斷了去,他急得心兒直蕩。
“什麼?車子壞了?”P先生顛了一交,爬起來說。
“是呀,早早要換車心,爲的沒有錢。”
“那麼……”
“怎樣辦呢?……”他一頭說,一頭還用盡氣力,在把車輪裝上,P先生看了這番情形,不由心痛起來,便從袋裏掏出二塊洋錢來給他。
“你拿錢去修吧。”
“不,不要。”
“你不要,怎樣辦呢?”
“我裝好了再來推你。”
“來不及了,我要去坐汽車了。”
於是他才羞悻悻的接了二塊洋錢,對P先生呆望。P先生看了他的死一般的臉,心裏一陣辛酸,自己便拿起了包裹,把泥塵拍去,一聲不作地只管走去。他右手巴住了倒翻的車柄,一直望P先生沒入視線。
P先生走到汽車的停留處上車,到W小站,又上火車,一路過去,阿四的那張像耶穌釘在十字架上一般的垂死的臉,刺在他的眼前,再也洗刷不去了。
十七年十二月八日在上海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