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約交了午夜的時分了,Y城埋在冷寂的霜空裏,一切市廛裏特有的煩苦的嘆息,沉澱在水底似地默不動作。
連街衢,房屋,林木,道路那些生鐵一般的龐大的傢伙,也軟軟地緊縮起來,看上去像是墓壙中的瓦礫和溼菌一類的敗物了。在這陳死一般的嚴肅裏,誰也覺察不到那條狹巷裏有一個女性和一個男性凝成了一團模糊不辨的黑影,像蟲豸一般地沿着巷腳,像蟲地爬往前去。從天際漏下的薄光,烘染到他們底前面,覺得在珍異地發亮;這似乎神明在導示他們,教他們快些走的樣子,並且還像告訴他們,要是東方發了白,全城市會像拔山倒海似地轟動起來。因爲女的忘記了自己是寡婦,男的忘記了自己是罪犯,他們還像做夢一樣地在遊離恍惚之中。
說起他們倆有眷戀的事,實在使人惶惑不過的。女的邢璧,浴在聖潔的光陰裏,度了將近十年的寡居了;她是被人遺棄的世界裏的一個孤獨者。反過來要是在最近,提起了男的湯沸,城中底居民中一大半要生起一種莫名其妙的辣感。恨他的人是不必說了,愛他的人對他也生不起同情心來的。因爲不多時日,城中抄出了一個革命黨的祕密機關,他的足跡便不能公然在市街上步踏了。所幸他和邢璧眷戀的事,多分沒有噴散出去,二人間也就避免了更大的傷害的襲擊。在湯沸,早些時候就有往K省去的打算;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使他決心出走。這個計劃,邢璧非但同意於他,並且自己因此也獲得了一股灑脫的欣喜;她底意思,不僅僅要避免那輩肚子裏裝不下東西的城中人們底耳目,似乎於她還有更方便的去處呢。
這是湯沸出走的一夜,邢璧乘着人們被鼻息悶去了的時候,破了柵欄,偷偷地溜到狹巷裏去送他。在慌張的暗夜裏,他們倆相扶着走去,瞞神瞞鬼地經過了幾個轉折,好容易出了狹巷;曠野夾着的一條廣道躺在他們底前面,爽直地表明已離去了吃人的窯窟。天空的星斗,送下了一陣冷爽的氣息,他們倆緊切着的心,隨了空洞的呼吸放寬了些。廣道上的足踏,含了節奏在響,連說話的聲音也清晰可辨了。
“到底幾時纔可回來呢?”
“這是不能定當的呀。”
“怎麼辦?”
“我想不會十分長久的,總之你記好,革命軍到這城裏的一天,就是我回來的一天。”
“那麼事情就在那時候想法嗎?”
“到了那時候,毋須想法,只要照我們的意思做好了!”
“怕沒有這樣的便當罷?”
“只要你能……”
“不,如其還有人阻止呢?”
“除非你的夫叔。”
“可不是咯。”
“這傢伙到了那時候,便要否氣上身了,你放心好了!”
他們一路走一路說,簡直忘記了走到甚麼所在了。隱約地傳來一撇守警弄槍機的聲音,離城門是不遠的了;冷氣逼襲上來,使他們發顫,於是湯沸立即站住,捏了她的臂兒對他說:“你不能再朝前走了。”
“怕你也通不過城門了罷?”
“我這樣的裝束誰也認不出來的。”
“那麼你千萬要小心呢!”
“不妨事的,你就回去吧。”
“那麼你出了城就上船嗎?”
“是的,不過我放心不下……”
“什麼?”
“因爲你孤單單地一個人回去……”
不等待他說完,她就迎上去抱住了他底頸項,臉和臉,嘴和嘴,熱的眼淚,熱的親吻,把他們倆離別時凝凍了的憂患,一起融解於無形了。
二
邢璧經過了那一夜以後,湯沸出走的一幕光景,時時展布在她底眼前。她像換了一個新鮮的靈魂似的,覺得年齡倒輕了許多,又像在處女時代一樣,常有一種空漠的歡喜,掠上她底心頭;撥動她底隱藏在寒灰裏的星火,使她中夜燃燒起來。她住在牢獄一般的房屋裏,雖同平昔一樣的孤冷;但她已預感得不久有大赦機會底到來,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的頹困了。
時光一天一天地只管飛奔過去,Y城底居民,從街頭巷裏,聽到些遠地方的戰爭底消息;特別是革命軍底勇猛和神祕,使他們蒙了一層驚異,不斷地聯想起湯沸這麼一個人物來。剛巧轉到了舊曆新年的季節,人們格外地空閒,格外地喜歡去探聽新奇的故事。有一天,邢璧到她底夫叔屋子裏湊新年的熱鬧;她底夫叔從市上回來,談起城中格殺革命黨人的事件;他火忿忿地把湯沸痛罵了一頓,說他是亂黨,說他是綁匪,說他回來了後不但要共起產來,還要共起妻來;並且說城中底長官拿住了他,會馬上就地正法的。這些話直嵌進她底耳朵裏,她不由得心裏起了些惶恐。——莫非從甚麼的罅隙裏滿出了關於她和他的事件嗎?她這樣的疑懼着。但是她想起湯沸早先和她說的話,以至從他那裏聽得革命黨底計劃;對比起來。她確信湯沸不是夫叔所講的那麼一流惡懶的人物。於是她稍稍按捺了自己底熱火,和撇去些外來的恐怖,順着自然的定命鎮靜下去。
雖然是新年,她覺得太沉悶了,元宵節的那夜,照例是放生的時節,她和二三個鄰婦上街去走,在長江邊岸繁盛的Y城,這個年頭的燈市,異樣地零落;那些店戶半開半閉地躲避着。除了孩子們手裏的紅燈以外,簡直看不見元宵底標記來。只有觸目的兵士,散在人衆裏衝來撞去。聽說二三天前,這城裏增置了一批重兵,全城昂奮的空氣,就在居民底落漠的臉色上顯現出來,大約不久就有劫運降臨。鄰婦們看了這個境況,未免帶了些害怕的神情,尤其邢璧像遇到了一種禍患的陰暗,感着異樣的悽清。大家不快意地轉上歸途,離開了市街,在狹巷裏兜轉過去。月光照在死灰色的牆壁上,幽涼得太覺可怕,她不等待回到家裏,便已淚流滿腮了。
這幾天的空氣似乎更緊張了,邢璧簡直沒有看見她底夫叔的影子,大約他成日夜地爲軍隊籌餉,和辦柴米一類的給養,正在忙個不了。狹巷裏時常有軍隊底蹤跡,姦淫的把戲,和搶劫的事件,像蚊蟲一般的在人們底耳間飛鳴。她每天在憔悴的悲恐中,爲不幸的消息所煎熬。
對岸炮火的聲音,把Y城也震動了;軍隊底更替和增置,使城中騷嚷得幾乎要天翻地覆的樣子。邢璧滿懷着無名的恐怖,走到門外去,那時夕陽已沒入到城外了;她凝望着城牆上的一層殺氣在發抖。忽然,她底身旁有招呼她的聲音,她回眸一望,認出是她底夫叔底舊僕阿鬆;她問他說:“阿鬆,你從甚麼地方來的呀?”
“啊,娘娘,從T城逃來的!”
“怎麼是逃來呢?”
“T城是失守的了,革命軍佈滿全城了。”
“那怎樣辦呢,這裏怕也危險?”
“可不是嗎,只隔着一條江,他們很容易衝過來的。”
“到底革命軍是怎樣的,是不是很厲害的?”
“的確利害的,他們只有一排兵衝進城來,城中底北兵會一起逃得精光呢。”
“他們要搶劫嗎?”
“不,不,都是學生軍呀,到了城裏,他們四處去安慰人民,還對人民說些革命的道理。我們這裏湯沸那個小孩子,也在那邊!”
“是嗎,他做甚麼?”
“嘎,他背了皮帶,繃了皮腿,做起軍官來了!”
“你住在那邊不好嗎,爲甚麼要逃回呢?”
“因爲我底那家東家,一起搬到上海去了。”
她聽得了這個消息了後,心裏起勁了不少;回到房間裏更無忌憚地昂奮起來。那一夜她雖則通夜沒有睡覺,但她底精神似乎比平日格外地健康。
不久就有北兵反攻T城的轟傳,城中底軍隊分了幾批渡江過去,確是事實;因此Y城的空氣漸漸地和緩了些。
但是對於湯沸的謠傳,反一天天地蒸騰起來;有的說他是被捕了,有的說他是逃回來了,有的說他要帶領了革命軍來破城了,有的說他底屍體曾在江邊浮過的,總之,他到過T城,充當過革命軍官,是沒有人置疑的了。最後邢璧聽得她底夫叔說,湯沸確實被北兵擄了回來了,關在營房裏的軍法處。她想,事情怕就這樣地結束吧,她又沉落在悲嘆的深淵裏了。
三
從遠處的街道上傳來幾聲壯烈的叫喊,愈傳愈近,大約東方已發了白光了。邢璧從酣夢中驚醒過來,狹巷裏步踏的足音,很清楚地送到她底耳邊,她再不能安睡了。那是一個帶着春天同來的黎明,她匆忙地起身,一直轉到夫叔底屋子裏,屋中空無所有,——這樣火速地神不識鬼不知地搬走了,她略略驚疑了一回,然也無暇加以思索。忙地轉向門外去,滿巷的人衆,手裏執着青天白日的小旗,像潮來一般地,一羣一羣地衝過去。
事情太突然了,北軍幾時退出城去的?革命軍幾時衝進城來的?在邢璧全不知道。她覺得這個城變了模樣了,那些舊時的生活之煩苦的腥惡的痕跡,一起被狂潮淘乾淨了。遇見每一人,看見每一物,都能使她全身鬆爽起來,她像被旋風捲到了一處未知的境地。
革命軍到後的幾天,全城市底居民在湯沸底指揮之下,時時有盛大的集會。邢璧也不再遲疑了,她受了湯沸底指示,每次去參加,去呼喊口號。並且還到妓院裏去勸導妓女從良,到尼庵裏去勸導尼姑嫁人。她覺着一個人享受的幸福是容易搖動的,被許多人享受的幸福,是不容易推翻的。她滿懷的快慰,都寄託在這個熱願裏。
她和湯沸的戀愛,公然地展開在城中,不但沒有人指摘,並且得到些新人物底讚揚。她預測以後的生活,會一天一天地甜蜜,一天一天地光亮。她決心和他結婚,一切可厭的東西,已藏匿得無影無蹤,再沒有甚麼可以阻止她底前路了。
在結婚的前一天,她在房間裏舒齊了一回。隨後照了鏡子,把自己底髮髻拆散,拿起了快剪,把它一疊一疊地剪了下來。又修裁了好久,自己對着自己底容姿,忽地發笑起來,——長時期的期待,終於有這一天,她這樣一想,心兒跳躍得連胸脯裏也起出一陣無可形容的鬆癢。
第二天,她奔向一個新闢的大會堂去,中途就有人阻止她;聽說有甚麼清黨的事件發生,湯沸在昨夜半夜裏被捕下獄了。她急得無可奈何地回到家裏,遇見阿鬆,挑了一擔箱籠包裹回來;他想,莫非夫叔又回到家裏了嗎?回來得這樣快的!她像被冷水澆進了懷裏一般地寒顫起來。
她急急緊閉了房門,從妝臺上拿了一蓬剪下的修長的黑髮,周而復轉地踱步空想。她所期待的,似乎也趁了狂潮底低落而消失了。她停住了足步一望,窗外仍是舊有的天色,窗內仍是舊有的器物,這一間牢獄一般的冥頑的房間,還沒變過些微的樣子。只有一蓬修長的黑髮,握在她底手裏。——那是不再到她底頭上了,她伴着眼淚這樣想。她又摸了摸頭上的短髮,覺得要它長得和剪下了的一樣的修長,不知道還得經幾何年的期待!
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