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散着的椅子桌子,都收拾起了,只剩我的一座。
那二個茶房,死一般的橫在板凳上酣睡;無聲無嗅,真像一個死人的園囿。我禁不住冷顫了一回,便直起腰來,喝了一杯冷水,似乎略略清醒。什麼,做了一場夢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剛纔我進園子的時候,我帶一包薰魚,——平時我總把薰魚做消遣品嚼的,像我吸紙菸一樣的有老癮了。所以出門時,筴袋中預備充足,不可一日無此君,它是最適合我的味覺的一種東西。——我選了一個座位坐定,最先把薰魚摸出來,大嚼特嚼。樹林裏走出一條狗,在我座位的週轉,不住的繞步而行。這位嗅覺銳利的先生,那種饑荒的情形,活像大人先生們在名利的牆外,找進身之路。於是我把魚骨吐下,它忙的擒而啖之。
我吐下時,自然有彎腰之勢;它以爲驅逐它,退了又覆上前。我幾次把魚骨吐給它,可憐狗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它總是有種驚怯的樣子。我實在過意不去,末了,我把一塊整整的魚肉給了它。我是示好意於它,而它在欣感中仍未免畏怯;人狗之不諒解有若是呢。
薰魚完了,這一條狗還在我的週轉探尋。我對它一望,它退一退又迎上前來。我發現這條狗尾巴下垂的;正當狗是家畜,搖尾乞憐的;聽說瘋狗的尾巴,常常下垂的;除非這條狗變態了,喲,可怕!我示好意於它,它不理會嗎?它的食慾之大,素來有名的,這回嘗鼎一臠,那會滿足呢。它以爲我還有薰魚藏着,不肯給它;如果它有這們的猜想,我是它的敵人了。恩仇是一元的,它定會反噬我,咬我手,咬我頸項,咬我腰間;我就死在寂寞的旅途上,死在瘋狗的毒口裏,有點不值得罷!我想到這裏,未免有點害怕了;對着它不敢正視,表示我不來侵犯你,吃的東西實在沒有了;這時我已屈伏在狗的威權之下了。
我從眼角里流出瞳子偷望它,它在週轉嗅了好久,像已明白沒有東西似的,悠然而去。我便放心下來,摸出手帕,揩去額上的冷汗,躺在藤椅上睡了一忽。不多時候,怎麼會有這個離奇的夢呢?可不是好兆罷,始終有點遲疑。
夜深人靜,秋蟲在口求口求地哀鳴。我注視近旁的一柱路燈,一羣飛蟲,像塵埃似的團住在燈的周圍。在這模糊的影象中,感到靜,動,生,死,聚,散,一切的渺茫。我忍不住流下了幾行眼淚,像設身在荒島上,她赤裸了身子,披散了發兒,和我合抱而對泣。林間的驚鳥,拍拍作聲;想是毒蛇把它的愛兒吞下了。這魔窟裏豈可久留!走罷,我站起身來,像病酒似的孤單單地蹣跚而前,沿着紆縈的園徑踱出;一條狗直奔上來,我嚇了一跳,仔細一望:不是狗,是花間流出的一撇月光。咦,在我生的旅途上,這個虛驚真不算小了。
十四年八月三十日天津
附記:這篇短文,去年秋天在天津旅館裏隨便寫的,附在信中,寄給北京的一位朋友。時過半年有餘,我早已忘掉寫過這微小的東西了。上月北京的一位朋友南來,他對我說:你去年寫的《一條狗》,我加了一段跋尾,寄給《晨報》登出,曾引起某君的非難。我是不常看日報的,這件事始終沒有知道。朋友既這樣說,我便向圖書館借出去年九月的《晨報副鐫》一翻,赫然在焉。我在困頓的旅途上,寫這無謂的東西,已覺得多事;朋友爲我發表,更多事了。某君一讀,再讀,從而非難,反使我感激無地。雖然,讚揚我我也無所喜,非難我我也無所懼;在我看來,某君終亦不免多事;就是我現在畫蛇添足,尤其多事。聊記之以見這篇短文的幸運。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