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住在大都市的人們,像是不很關心季節的變換;大約都市是人工的天地,罕有自然景物來襯托季節,但是看了男男女女們衣着的花樣,又像這些人最關心着季節的變換呢!譚味青在街道上踱了一回,便感到色色都是涼秋的季節了。幾個站在街角上的賣報人,挾了一捆紅色報紙,唱着自度腔招徠顧客。他纔想到今日是雙十節;想到有位朋友今天結婚。於是他急急回到寓所,重新洗漱了一過;撿出一身新制的洋服換上。從換下的洋服裏,摸出了那些手帕,錢夾,時計。他看了看時計,馬上出門,驅車到靜安寺路的滄浪精舍去。
這所滄浪精舍,在上海是很有名望的旅館。那些豪貴闊客們,遇了婚嫁的事,往往借這裏鋪排很富麗的儀式。
他在前門下了車,踱進去,看見許多賀客;有的散在庭前,有的團在屋子裏。其中有一大半人和他認識的,便互相點點頭招呼了一下。就有一位不相識的短小的招待員,引導他穿過走廊,曲折地彎到一間很精緻的客室裏。這裏有四五個客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國立大學校長,學者,教育家,大學教授;所謂當世第一等名流。他們和他也很相熟的,他委屈地一一招呼了後,端端靜靜的就邊位坐下。
——藐乎小哉的我,……我這無知的蠢物,也居然廁身名流之列!
他想到這裏,漸漸有點磠侷促不安;望着窗外閒散着的一羣非名流的賀客發呆。接着,一位短小的招待員又引進二三位學者,教授。他隨着在座的諸名流,起立招呼。
最後來的一位大學校長,和他並坐;他更覺得自慚形穢,臉兒幾乎要紅漲了。那位大學校長,拗下頭來問他:“近來功課忙嗎?”
“不忙,不忙!”他輕淡地答了一聲。這時其他幾位,正在談論這次的江浙戰爭。旁邊的別一位大學校長,順手拍了他的肩兒問道:“你們府上搬了出來嗎?”
“沒有搬出。”
“你們那邊很危險呢?”
“是,現在所有的兵都開拔了,不知道將來怎樣?”
從這一次開始了談判以後,其他幾位也有和他談話的。就是在他們談話的時候,他也乘機湊進一二句話,他的神情似乎起勁了一些。
——喲!區區的小子,原來也是大學教授。
他想到這裏,像從夢裏驚覺的一般;環顧了一回,覺得自己的聲價突然增了幾倍,像和那些高視闊步的大人先生們,相差不遠的了。又像冥冥中把一股驕矜之氣,賞賜了他。他眼看變形了的自己:頭部高聳在雲霄裏,身體高大得像座泰山;叉着手站在遠處,一雙眼兒,炯炯地俯察萬匯。沒有變形的另一自己,真像餘子碌碌的一個,對着它高不可攀了。
那位短小的招待員,託了一盤通草的彩花,走進來。
“時候快到了!”他有意無意的對座客說了一聲,便把通盤的彩花,一朵朵分給在座的諸名流。他們接受了,便紐在襟上。最後輪到味青了,味青裝做不注意的樣子;他對着味青審慎了一番,像在考慮這人有否受這朵彩花的資格?這一剎那間,味青眼看這位短小的招待員,已變了嚴正的裁判官;似乎對他表示你不應該混在名流裏!味青內心裏發着寒顫,頓時現出驚慌的樣子。終於他把那朵彩花,交給味青了。味青隱隱約約看出他尖刻的笑容裏,像要說:
“這回饒恕你罷!你這孩子,照你的年齡,資望,學問等等,要受這名流符號,差得遠哩!本招待員今日特別開恩,賜給你一次暫時的及格。”
味青受了這朵彩花,懍懍然不敢紐在襟上。但覺得背脊上的冷汗,一直淌流下去。他參與了這次名位授與式,不但不以爲榮幸,反而氣沮起來。他看見這位短小的招待員,有點害怕起來。他望見在座的諸名流,有點嫉惡起來。他眼看自己手裏拿的那朵彩花,像是和他緣分很淺。
他想要把它紐在襟上,那是至尊的至聖的名流符號,豈敢胡亂地僭位越俎。想要把它還給那位短小的招待員,又未免辜負了他的一段非常的恩意。正在躊躇不決的時候,那位短小的招待員,託開了兩手,對大衆說:
“時候到了,請諸位到禮堂裏坐!”他說了,伸出右手,指點方向,站在旁邊,動也不動,等候諸名流的寬步而行;味青也聳着肩兒,輕輕的尾隨進去。
禮堂上,滿布着華美新奇的燈綵:五光十色,放出異樣的誘惑力。那位短小的招待員,恭請了諸名流坐在禮壇的左面;最後輪請到味青了,味青不敢坐下;一望禮壇對面的幾排座位,那些非名流的賀客,像學生上課似的擠滿了。他想要坐在名流專席上,不好意思;想要坐到非名流的學生席上,那麼曾經一度短小的招待員認爲暫時合格的名流,又未免太不知好歹了;於是他溜到禮壇右面的空位上坐下。接着有二三位似名流非名流和他不相上下的賀客,也來並他坐下;他才覺得稍微放心一點了。但是他的神情,頹唐得像醉倒了的樣子。
外國的弦管,幽幽揚揚地合奏的時候;那一雙新人,緩步出來。他約略辨出二位男嬪相扶了新郎,二位女嬪相扶了新娘,四個童女提起新娘所御宮裝的長裙。他的眼前絢爛得發花了,他的耳朵裏爲微妙的音樂填塞住了。——皇帝,……皇后,……宮娃,……侍臣……Cliopatra(克麗奧佩特拉)……隋煬帝,……Nero(尼祿)王……楊貴妃,這一類無數的幻象,交錯在他的腦中。他像設身在劇場裏,設身在電影院裏。他又像在朦朧的燈光下,讀Gautier(戈蒂埃)的小說,看Rossetti(羅塞蒂)的畫集。他們站在禮壇前舉行婚儀,那些學者的頌辭,名流的演說,他一點沒有記得。等到婚儀完畢,賀客們離了座位散開;他纔打了一個欠伸,清醒轉來,但見室中燈火輝煌,賀客們的來來往往。
他隨着賀客們,混進膳廳;在喧聲夾雜的當兒,嚐了些酒菜。心坎裏覺得橫着一件重大事情。須要找到一個機會來處理;他又想不出什麼事情,他又想急急要找一處清靜的地方,一個餘閒的時間。他表面上雖是和相識的幾位朋友談話,而他的心裏已躁急得無可如何了。大約像他平時臨到朋友結婚,想到了自己切身的問題,同樣生起一種不易制壓的苦悶。好容易,等待到這長時間的喜筵散席,賀客們先後回出去。他特地找了那位短小的招待員,懷柔地辭別出來;繞道到滄浪精舍的賬房,私自定下了一間房間。
約摸有半夜的光景了,滄浪精舍的樓上,小小的寢室裏,四壁染了均勻的肉的顏色;正中懸掛着一盞碧琉璃的電燈,套上了淡黃色的稀薄的絹制燈衣;燈光很平靜的化在室中。一張銅牀,一頂衣櫥,桌子,椅子,沙發,妝臺等;安置得非常適宜。味青靠在沙發上,閉了眼兒,默默地像在傾聽什麼似的,但是聲息全無,隔了許久許久,才聽得街道上一陣噗噗響的摩托車聲,味青嚇了一驚,張開眼兒,看見對面衣櫥的門鏡裏,反映着自己的容顏。他對着它定睛了半天,忽然把視線移到他方;隨後托起雙手,抱住了右膝。頭部低低的傾垂下來,剛巧將右頰緊貼在膝蓋上。眉兒密密地皺住,皺得眼皮聚合攏來,逼成了一發的目光;凝視到左面的牀底裏,——幸福,……快樂,……人,……我……黃金,名譽,美人,……人,……我,這些東西,像在牀底裏駢肩累跡的擁擠着,像狂海里正在推波助瀾,像街道上車馬的來來往往。
——黃金、名譽、美人,一切光榮的勝利……罷了,罷了!
他轉念到這裏,突然放了手,仰臥在沙發上,像是死了去的一般。
——從四月裏回到上海,到現在要有半年了;這半年來,……這半年來記不起了,像在眼前,又幻滅了去。沒有勇氣去回想,而又現到眼前了。
——四月裏,正是春濃如醉的時候,他在學校裏畢業了,回到祖國。他預定暑假以前,逍遙歇息在上海住了幾天,旅行到蘇州,無錫,南京,勾留了半個多月;又回住到上海。他所賞識的,不是千古詩人歌詠的江南春色;那是久年相違的江南佳麗。他看了久別的祖國女子,感到她們的髮髻,服裝,處處參酌了外國的情調,而不失去東方的美質。她們的一舉一動,都比以前靈活而可愛了。他覺得中國文明進步的速率,非可臆測;即此一端,已足使人驚服的了。他於是白天,夢中,時時想念女子。……異性的飢渴,女人的誘惑;他的精神,一天天的萎頓下去,幾乎要病了。
——是怎樣的來歷?他遇見了一位年輕女子,那種玲瓏的驕柔的姿態,貧血的臉兒上常露出矜持的微笑。他渾身陶醉在她的病態的美里,他的靈魂,被那位多愁多病的南國佳人掠奪去了。他天天伴着她逛戲院,電影劇場,外國跳舞會;到西菜館裏用晚飯;坐了汽車兜風。華貴的生活,多麼華貴的生活!他但願把自己的精神物質,供奉到她的聖壇上。有人對他說:“那個滿儲着虛榮心的女子,你快避去她罷!”他說:“虛榮心是女子特有的美質。”有人對他說:“那個女子不是真心愛你,你何苦爲她犧牲!”
他說:“只要我愛她就是了,我莫要她些微的酬報。”有人對他說:“你去找些正式的職業呢!”他說:“有甚麼事情可幹,誰願意和那些狐羣狗黨爭飯吃。”有人對他說:“許多人在譏笑你,議論你,唾罵你!”他說:“不靠他們吃着,且由他們去笑罵罷。”他在無忌憚的放恣的獨行其是的時候,他的知交和他漸漸地遠避了,他的前輩不信任他了;他一點不掛記在心上。
——東的朋友處借錢;西的朋友處借錢;東的親戚處借錢;西的親戚處借錢;他負債累累的了。他還在不住的打量:怎樣供給她?怎樣使她悅樂?
——他的母親來信說:“江浙戰爭波及到家鄉了,你的弟弟妹妹,渴望到你那邊來過活。”他看後擱在旁邊,忘記去了。那時他獨自租了寬敞的房屋,備了精緻的陳設,應待那位天人的降臨。
——他的母親,領了他的弟妹避難在上海,把他的弟妹寄住在一家親戚家裏。好容易她找到了他的寓所。他母親在他室中的四周,審視了一下,忍不住眼淚一滴滴的落下了。她一面揮着眼淚,一面婉順地對他說:“我的兒,難怪人家說你在上海乾些不正經的事情!你何消得租這樣大的房屋,備這樣奢華的陳設。人家說你放蕩少年,說你敗家子;你不爲你父母爭口氣嗎?你讀書的時候,怎般循規蹈矩的;怎麼讀罷了書,就糊塗起來;你毫不知自愛嗎?我是向來信實你的,自你生長到今天,從不曾有過責備你的話。啊,我何忍來責備你,你應該明白:你的先父死了一週年剛過,你恣意揮霍,把他生前辛苦積下的金錢,差不多要用完了。你的先父生前,怎樣地溫厚謹飭;他平時所教導你的,怎樣地周內詳盡,你就會忘記了嗎?他望你讀成了書,立身行道,爲祖宗生色;你爲什麼去幹那沒意義的勾當?我的兒,假使你正實爲你的婚姻問題設想,那麼你放開眼光,選擇一個賢明的女子;我不但不來怪你,我極願來助成你呢!……”
他想到這裏,自己像是親身臨到他的母親的那種沉痛的訓責。他想立刻跪到母親的前面求恕,急急挺坐起來,可是母親不在這裏,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滄浪精舍的室中。
這一幕悲劇,曾幾何時,已成陳跡的了。他的胸部,覺得有二莖隆起的細管,直通到兩眼;胸中儲藏着的熱淚,從細管裏衝到眼際,沿着兩頰,直流下來;他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把兩掌掩住了臉兒,伏在沙發的背靠上,喊出細微的哀聲。
——曾幾何時,已成陳跡的了!啊,逆子,……不肖,他當時聽了母親的話,不但一點沒有感動,反而覺得母親多事。他以爲十八世紀的老人家,那會理解現代人的心情。他自以爲現代人,就是幹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到了迴心轉來,寫了一部懺悔錄,又躍在千古不朽的簡冊上了。他以爲Stoic(斯多噶)的禁慾者,心中無妓的宋儒,他們正是在九泉之下呼冤呢!他要努力做現代人,他要實現享樂主義,他要希求死而無憾。
——新秋到了,各處學校都要開學了。他初回來的時候,有三四個大學和專門學校把聘約送給了他,要他去當教授。不久,那些校長先生們,漸漸聽得他的不名譽的傳聞,到了這時,就把致送他的聘約毀解了。只有一個M大學裏,還遵照聘約,請他去授課。他以爲事業還在將來,區區得失,何足介意的;因此而消失平昔傲慢的氣度,那不是大丈夫了;他這樣的自己安慰,自己解嘲。
——他家裏帶出來的錢用完了,朋友親戚跟前拖累遍了。他再沒有法子了。於是到一處很客氣的親戚家裏去借錢;他明知這家很有錢的人家,而又以吝嗇出名的;他明知無效,然而冥冥中像對他說:“你的面子去,或有幾分成功的希望!”驅使他去作僥倖的嘗試;終於被他們拒絕了。他自從經過了這一次的失敗,引爲生平莫大的奇恥;漸漸自責起來,立誓不向富人借錢。大學裏一個月的功課教完了,所得一百多塊錢的薪水,只夠供給那位視如天神的小姐三四天的揮霍,……以後怎樣?……
電燈的紅光,漸漸淡化起來;他扭起腰來,打了一個欠伸;約略認出玻璃窗上發白了。此番他背誦了自四月裏回國以至今日,約摸半年來的生活紀事,模糊地如同隔了一世。把生命倒流過去,重歷其境,忽而做出當事者兀傲的神情;忽而做出旁觀者批判的態度。因此他的身體疲憊極了,骨節裏有點痠痛,想要懶懶地睡一忽;可是那個“以後怎樣?”的問題,盤梗在他的胸中,像一件齒輪在旋轉着,把他胸中血肉的機體破壞了;生起一種莫可名狀的痛楚。他站起來,也不如意;坐下去,也不如意。於是兩掌壓在胸部,繞室而漫步,像在想什麼似的。足足有十分鐘光景,他坐到牀上,側靠下去;把頭部擱在摺疊的被褥上,拉了枕子,無意識的玩弄着。眼兒注視在牀的銅闌上,自言自語的說:
“以後怎樣?……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要有金錢,一切的問題都可以解決了。可是現在呢,金錢在何處?啊,到家裏去拿來嗎?自從那時被母親責備了後,死也不情願開口了。到朋友親戚處去挪借嗎?自從經了上次的失敗,立誓不去遭人白眼了。卑躬屈膝,到大人先生前去多求一個位置,多賺一點錢嗎?誰願去幹那些無恥的勾當!……”
“黃金,名譽,美人,如同夢一般的倏忽地幻滅了。”
他說到這裏,把那個枕子,鋪在近身,撫着它,當做它是天天來往的那個女子,對它說下:
“我還是回到日本去罷!我想我決沒有資格再和你結交了。天下的男子,才智比我強,傢俬比我富,丰采比我美的,多得很呢。我的力量和你結交,只有半年,此後決不能照舊繼續下去了。你總會找得一個十全的男子,來延長你後來的幸福。如果你看破了我這樣狼狽的情形,也不致於再來和我纏擾了罷。我呢,也何苦用盡了心思才力,爲了討好你一個人而破滅我的周圍:——家庭不信任我,朋友親戚與我遠離,前輩先生對我渺視,——我把金錢名譽犧牲了,所謂美人者的你,仍然不在我的掌握中;好了,好了,我們從此再見罷!”
他說了,把那個枕子用力一推,轉過身來,像和它決絕的樣子。他沉默了許久,把袋裏的錢夾摸出,挖出一束鈔票來數了一下,說下:
“還剩一百二十多塊錢。夠了,決計到日本去;誰願再去當大學教授,爲了區區一百幾十塊錢,混在滑稽畫報中的名流學者裏敷衍,太不值得罷。而且經過那位短小的招待員品定的名流,學者,恐怕不見得什麼大高明。即使刻在滑稽畫報上,當時果然可以博閱者們的鼓掌稱快;過後就要移做下級社會大便時揩拭糞門的材料了。我又何苦求半文不值的虛名,去招後來的禍患呢。”
玻璃窗上的陽光,漸漸的放明瞭。他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一點;他把兩腕緊緊的壓在褥簟上,仰身離牀;站在地板上,覺得兩腳痠軟,幾乎顛掉下去,他用力地挺了挺身,四肢緊張了一回。按了電鈴,那個侍役便推門進來,他沒有覺察;還在點着頭,欣欣然現出心領默契的樣子。
等到侍役開口,他才覺察,不由得自己好笑起來。
二
清早,陰沉沉的天氣,籠罩在江干。匯山碼頭艤着的長崎丸,在急促地鳴鑼,像是巨災降臨的警告。味青和衆船客,站在甲板上,鑼聲還不住響着。他根據了老於行旅的經驗,便知道這船要出發了。岸上站着一羣人衆,看見船出發的時候,男的高舉他們的帽兒,女的擎起了雪白的手腕,一揚一抑地致告別辭。
“再會!Sayonara!Adieu!”……一類的聲音,像鵲叫那樣的喧噪。
味青正在注目幾個年輕的女子,和誰作別?胸中呼吸急促,像是其中也有一位女子,和他作別的樣子。仔細一看,和他旁邊那位俊邁的少年打招呼,這位少年,也對他望了一望;他覺得衷心裏起了慚愧而悲痛的情致。便退到三等艙位裏,懶懶地睡到吊牀上。這吊牀長而狹的,恰恰安放他的瘦長的身體。船客們哄雜的聲音,他一點不聽得,他像在墳墓中一樣。
——聰明的工人,你造這吊牀,大約量了我的身子造的。你饒恕我,我不等你造好棺蓋,我已在這棺材裏睡覺了。
他這樣想了,回想往日的幾次的旅行,都抱有前程浩大的希望,何等的快慰、悅適,從沒有像這一次感到一種落寞的辛酸的氣氛。他的全身的液質,於是趕向到眼兒裏,噴涌出來,若決江河的了。
——先父,先母,在泉下望我;嫡母,弟,妹,在家中望我;……前輩,戚友,沒一個不期望我的。好容易,得到了名義上的“學成歸國”;又如何不能安居故國,強我回到那久嘗苦味的島國呢!這次的去,究有何種意味?……黃金,名譽,美人充塞了的故國,那有閒地方容我插足!……哦,那有閒地方容我葬身。我不得不睡在我未完工的棺材裏,由這龐大的船舶,運到那個島國裏去火化。
——就這樣安全地死去,那也很好!可是無聊的時候,總說死,死,……死,終竟沒有一死的勇氣!在黃金,名譽,美人沒有到掌握的以前,又何忍死;既已到了掌握之後,怕又不願死了。“死”,到底是欺騙自己,欺騙人家的一種飾辭。你既不自殺,人家也不來殺你;那你怎樣死呢?這種卑劣的飾辭,人家聽得討厭了,還是老老實實說罷,“怕死!”……
這時他感到疲乏極了,想也想不下去,便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快要上岸的時候,船役照呼各船客,醫生檢驗各船客的身體了。他披着寢衣,聳了肩兒,像鴉片煙鬼一般的蜷縮着身子,到甲板上去,混在短褐的華工裏,整整的站着。二位制服的醫生,順次把各船客診了脈搏,這件奉行故事就算完了。他便靠在船欄上眺望海景,背後像有人喊他:“譚先生,譚味青先生!……”
他想回頭去看,又遲疑了一下,以爲同艙的船客,一個都不相識的;那會有這聲音。但是聲音明明在喊他,於是他回頭一看,有一位少年,對他相了一相,上前問道:“你先生是譚味青先生嗎?”他聽了不由得吃了一驚,這人向來是不相識的,那會有這麼一位的。哦,想到了,這位少年就是昨天出發的時候有位女子和他擎臂作別的。
他爲甚麼要來招呼?他便含糊地回答:“是,……是!”嚅囁了一下,說下:“你的大名,沒有請教。”
“噢,先生,我就是M大學的文科學生,這回先生來當史學教授,我親受過先生的教導呢!”
“是嗎?這回我不過教了一個多月,所以許多同學都不認識的!”
“是的,先生在這兒,我也存疑了許久才認出的。我想不致於碰得這樣巧罷!”
“那麼你這回去幹甚麼?”
“去念書的,我本來在M大學畢業了,暑假後便想出發,因爲江浙戰爭的緣故,家裏的錢沒有匯到,就延遲到今天。中間沒有事,我到母校裏去隨便聽講;所以先生的講義,我也曾聽過的。”
“很好!很好!這兩天我正覺寂寞。倒是無意之間得了一個伴侶。”
“尤其我是初次到那邊,言語也不懂得,要請先生指導的;……先生這回去,有什麼事情罷?那麼大學裏功課呢?”
“一則我稍微有點私事,一則住在上海身體也不大舒暢,想去靜養幾時;大學裏的功課,我教朋友暫代着。”
“請先生到我的艙位裏去坐一歇罷!”這位大學生說話時,指點上一層;他便做出鎮靜的樣子,遊目到大學生指點的地方說:“在那邊嗎?”
“是,在二等的B室裏。……”大學生扭轉身去,現出游龍驚鳳般的,少年英爽的氣態,一直上梯去;他只得跟着上去。大學生接下問他:“先生住在頭等艙嗎?”
“不,……不!”他回答不下了,臉兒立刻紅漲起來;想到堂堂教授,坐在三等艙裏,好不愧死!幸虧他跟在大學生的後面,大學生沒有覺察出來。
他們倆到了艙位裏,大學生便搬出許多果品,罐頭食品;倒了一懷茶,殷殷的款待他。他心裏又起了無限的沉悶,像是一點不起勁;而那位大學生熱誠地趨奉他,他沒法,只好應酬一下。他對於果品食物,本來想大嚼一下;但要保持教授的尊嚴,故意做出不希罕的樣子。那位大學生,墾出許多關於日本的說話問他,他也有口無心的回答。只是爲了三等艙的事情着急,心裏在想:究竟怎麼告訴他呢?說是頭等,那是欺騙他了。說是三等,那麼體面有關!午飯的時候快到了,他便辭別出來;淡淡然對大學生說:“我住在下面三等裏;我是來來去去慣坐的了。”
“是的,是的!我本想也坐三等的,爲是不曉得先生同船,孤單單的一個人,什麼規例也沒懂得;所以朋友勸我坐二等;比較的在初次出門的旅客,方便一點。”這位大學生立刻靈機一轉,脫口說出這樣敏活的回話。他也明白這些話的神情裏,顯然伸說所以坐二等艙的理由;——教授坐三等艙,反而學生坐二等艙;——這位大學生對於他,似乎過意不去;這樣說了,一面自己的苦衷可以表白了,一面使他教授的體面也可保留了。他覺察到這裏,找不出一句回話來,落個終場。只好含糊了一聲,寒酸酸的回到三等艙裏。而那位大學生的機練的神情,仍在眼前;還不住的刺逼他,使他不敢正視;他立刻生起了一種畏怖之情。
在長崎停了船,他混在人衆裏上岸;搭上公共汽車,到車站。他把手提的東西,放在待車室裏,坐下歇息。想要去找尋那位大學生,可是銜接出發的火車,快要到了。
找到了他,未免又發生幾種困難的問題。——自己坐三等車,大學生至少坐二等車;自己所帶的錢不多,假使替大學生買了一張二等車票,同時自己也一定要買二等車票。
可是這一點還不值得掛記,坐了二等車之後,少不得要買一點水果,雜物;少不得要吃西菜;手裏剩下的錢,都交結在這裏也不夠。他想到這裏,離了座位,在室中踱步,趑趄地莫決去向。
這時,那位大學生闖進來,拍了他的肩兒,一手裏把車票授給他說:“先生,聽說車子已來了,車票我已買好。”
“呀,呀,我會……你何消得買頭等票呢!……”他接了車票一看,心中慌亂起來,連說話都說不下了。
“聽說,從長崎到東京,路途很長,頭等車比較舒服一點。”
“是,是!……”他沒有說完,火車出發的警鐘響了;他忙的照呼大學生,一同上車。把零星的東西,位置妥當了後;據在座位上,靠着窗,呆望月臺上的一羣送客的男男女女。這一羣人衆中,也有望他的;他竟像一個失路的孩子,在這一羣人衆裏,巴不得尋出他的母親來。車子開發了,他才含住一眶冷淚,和他們離別,轉身坐下。那位對座的大學生,橫倒在座位上,沉沉地睡去了。他想起自己內潛的寒酸氣,和這位大學生的無憂無慮的那種闊綽閒雅的襟抱,成了一正一反。想要立刻跪在他的前面,反稱他“先生”,而又不好意思;只是望他不要醒,醒了,少不得要破鈔還敬他一些。
天光晚了,車中的燈火,也亮了起來。稀少的車客,有的看報,有的睡着,似乎各管各,不相來往的樣子。對座的大學生,呼呼地睡得正濃膩;那種睡態,似乎也現出一種闊綽,一種不可一世的氣概,無形中像是故意欺侮他,威迫他的樣子。他看了這們的神情,漸漸生出些反感來;把他的懷柔的素抱,激成嚴厲的抗爭的心情。於是他的兩眼,充了血似的,睜得像三眼王靈官,向那位睡去了的大學生,怒視了一歇;然後默唸下去:
“有黃金,有美人,再去求名譽;後生可畏,我當然讓步。啊,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就這樣嚇倒我嗎?小子!你道是我沒有過錢,沒有過美人的嗎?我闊綽的時候,真比你厲害得十幾倍以上哩!小子,你在我落難的時候來擺闊,算得上英雄嗎?我諒你也沒有話可回答了。”
“老實對你說罷,你的命握在我的手裏;此刻我要你死便死!請教你還能擅作威福嗎?不懂事的小子,去休!……“他默唸到這裏,狠狠地搖了搖頭,忽然”哼“的喊了一聲;隔座的那位車客對着他,驚愕地望了一望。他亡命的斂抑住,像是被人偵查出,他是殺人的未遂犯,不由得不驚駭起來,連呼吸都不敢急促了。他站起來,想要立刻遠逃,可是兩腳痠軟,又坐了下去,昏了一陣,又醒來,覺得自己坐在車子裏發瘋。咬緊了牙兒,用力地頓足了一下;對座的那位大學生也醒了。他只好尋出幾句無關緊要的酬應話,來遮飾自己的內愧。
三
他們到了東京站。那位大學生,就有他的朋友來迎接去,與味青道別。味青慢吞吞將二件行李取出,在車站出路一面的休息室裏,徘徊了一下;覺得一時沒有去處。他的舊寓,諒早已租給別人家了;他的朋友中知己的幾位,也都回國了。要是去找泛泛的朋友,可不是又自投災難呢。他打量了許久許久,尋不出一條通路來走過去。摸出錢夾來數了一下,還剩得六十多塊錢。——什麼!什麼!一個月的生活,怕也維持不來;他驚異起來,心中昏亂,更無所適從了。他週轉一看,客人都走出了;一個役夫在勤緊的打掃清理,室中懸掛的一盞晶亮的電燈,似乎在逼迫他從速出走。他向壁上的時計一望,九點鐘敲過了;於是他僱了車子,向那離這站十餘里遠的海枯山上,他的舊寓去。
他在路上想,海枯山上的舊寓,住了足足有四年;寓主人的一家,都和自己很親暱的。這回去,他們當然招待的。那邊有幾間空房間,就使有客人住滿了,今晚一晚,他們總要想出法子,使我暫時耽擱一下的;明天可以再想別的方法。他這樣想了,心境放寬了一點。清寂的街道上,路燈半明半暗地站着,和他像舊相識那樣的,一路迎接過去。不久辰光,就到海枯山的舊寓了。
一宅小小的住家,參酌了西式建築的;他認得很熟悉。敲門進去,就有一位少女出來應接。
”譚先生嗎?“久違了,請進!”
“久違了!你的令尊令堂在家嗎?”
“在家的,請進來罷!”
味青付了車錢,吩咐車伕,把二件行李搬進;那位少女,把行李安放在旁邊;引導他到內室。這是一間十席鋪的房間,寓主人飲食起居的所在。主人約摸有五十多歲了,女主人年紀和她丈夫相仿。他對他們行了見面禮,說了客氣話後,主人就請他坐在席上的上位。女主人和她的女兒,忙的去弄茶果。主人把眼鏡整了一整,隨手拿起一張晚報,遞給他說:“你看過晚報嗎?這幾天,東京真熱鬧。”
“有什麼熱鬧?”他一頭看報,一頭問。
“你看報紙上呢!貴國的盧永祥,何豐林到了長崎,這不必說起;東京方面:有吳佩孚的代表嶽某某;張作霖的代表某某;國民黨的專使李烈鈞;還有辜鴻銘在這裏講學;梅蘭芳在這裏演劇。……你這回來,跟那一位大人物做隨員?”
“不,不,他們那般大人物,我都不認識的。”
“你別瞞我罷,你是畢業了回國的。——先前,我看見許多貴國的留學生,畢業回去;再到東京,都是負了貴國政府的使命來的!那麼你也……”
“我不是,我不是!……我今晚想住在這兒呢!假使我做他們的隨員,那麼我要住在帝國飯店了。……你這兒有空房間嗎?”
“呀,客人都住滿了。過二三天,就有位客人搬出。
……你住的那間,現在你的同學李先生住着。”
“哦,那位河南的李士率先生嗎?”
“是的,是的。”
“那我就住在他的房間裏罷!”
這時女主人和她的女兒,已將茶果弄好,搬了出來。
主人一面恭恭敬敬的應酬他,一面吩咐他的女兒去喊李先生下樓來。他心裏在想:這位李士率雖是同學,他在政治科的,平時因爲江浙人的脾氣,和別省人不大融合得來,所以交情很是平常。這一來,未免太不好意思罷。一忽兒,一位顴骨高聳眉兒倒掃的李士率下樓來,和他客氣了一下,便辭別主人,一同上樓。其實他一見這位李君的臉,就生出不快之感:因爲平時,這位李君被他鄙視過的。但這時李君像是貴客降臨,呈現了榮幸的氣態,和他周旋。他看出李君的氣概中,像是譏笑他,——啊!你老是江南的才俊,向來高視闊步,終竟有壓在我底下的一日。他的敏銳的神經,似乎已聽到這樣尖利的說話了;自己只好屈服不動。主人的女兒把箱件搬上來請命,他纔開了箱子,檢出被褥。她把被褥鋪好,另外拿出李君的被褥也鋪好;隨即辭別下樓。他們倆也熄了燈光睡下。
他們睡下,還講了些閒話。李君是國民黨的黨員,他說這幾天爲了李烈鈞,如何忙碌,如何奔走,到東京的那般大人先生,如何羅致留學生,留學生中如何活動,——嘮嘮叨叨,這些新聞,他沒有聽得明白,那位李君早已呼呼地鼻鼾聲大作的了。他還是翻來覆去,睡不下去。那些大人先生,到東京來,負着政治,學問,藝術上的使命而來。趨附他們的人衆,自像百川朝海。自己被人吐棄了來的,來了又遭人藐視;天地之大,那有容身的地方呢?他想到這裏,不由得滾了幾串眼淚。
第二天早上,李君起身。他在被窩中,迷迷糊糊的醒覺轉來。因爲睡在別人家的房間裏,便也勉強起身。李君盥漱了後,主人的女兒將早飯搬上。他吃了早飯,將幾件箱籠,審慎地鍵鎖好,然後辭別味青出門。味青覺得身體萬分睏乏,又呼呼地睡了一忽。他起身時,已經十二點鐘過了;四周一看,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景象。他回想從前住在這間房間裏,四圍裝着八九架貴重的書籍;他睡在席子上,抽出來看看讀讀,多麼寧靜!那種生涯,如像隔世的了。現今李君的矮桌上,一堆書籍,不滿十冊;什麼法學通論,行政泛論,六法全書,和一厚冊和漢字典等等,只使他厭煩。——啊,學問有何用?是埋沒志氣的東西。書籍有何用?是驚動一般庸俗的東西。他們備了不到十冊的書籍,尚沒有功夫去細讀;然而回到祖國,混在政客的羣中,倏忽做了疆吏大員。而那些飽學的書呆子,卻依舊沒有變相。他想不下去了,倒在席子上,獨自納悶。
晚上李君回來,他也站起來,談了些無關緊要的閒話;李君把先前鍵鎖了的箱籠,開出來,檢點了一下;對味青望了一望。味青立刻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臉兒微微的紅漲。李君的這種舉動和神情,疑他偷東西似的;他心裏憤恨極了,以爲蒙了生平未有的奇辱,他想立刻遷出,可是沒有地方,終於默默地忍住了。
“你們江浙人,另有一種風度;這種風度帶有危險性的,一面我們果然是非常羨慕,同時也非常恐懼。”李君含了譏刺的音調,對他這們說。他默了許久,覺得這種話,明明侮辱人家的話,簡直沒有回答的必要。不回答,未免傷了面情,他敷衍着說:“這在我莫名其妙,我一點不覺得:江浙人和其他各省的人,有兩樣的地方罷。”
第三天,李君出門的時候,照舊把幾件箱籠,審慎地鍵鎖好。回來了後,又打開來檢點。他處在這種嫌疑的情景之下,真是難受極了,不由得落下幾點眼淚。自己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忽然受到這種的恥辱。——李君啊,李君啊!我雖是窮困,我不致於做這個勾當罷!你箱籠裏縱有金銀財貨,我決不眼紅你的;你放心罷!老實對你說:就使我是賊,你的箱籠裏,幾件破衣服見量的,真不值我一偷!你看人家太不值錢了。待你權貴的時候,你有美婦人的時候,那麼你要防我一腳!他這樣想了,決計和他當面詰責,來得痛快一點。可是他雖有這種心腸,並沒有證據,又何從開口,真要悶死人了。
好容易到了第四天,李君隔壁的一間,那位日本住客搬出了,味青便搬住進這一間很狹小的四席鋪的房間。他付去了房飯金,向主人借一隻矮桌,備了些文具,將自己箱篋裏檢出了幾種書籍來消遣,心氣覺得和平了一點。隨後又到街上的書店裏,踱了一回,購了十數冊的書籍。他回來後,摸出錢夾一看,那所剩的幾十塊錢,快如數兩訖了;未免又耽了心事起來。先前家中會按月寄匯錢來的,現在可不然了;怎樣過活下去呢?
他想向朋友中借貸,要好的朋友都回國了;他想回國,連盤費都沒有了;即使回國,也沒有事可做了。後來,他想在東京地方,找些事情做做,聊且過活。他打定了主意,便去找那位唱中日親善的石井博士,把自己的志望宣說了一番。過了幾天,石井博士叫他去,將一包文件授給他,教他譯成中文。內中有八十篇文章,長短不一:長的至多一千字,短的五六百字,二三百字不等。每篇酬金四元。他心中打量着,譯完後,倒有三百二十塊錢的進款。石井博士又說:這些譯完了,還有其他的事情,繼續去做。他便欣欣然回來,自己慶幸自己的幸運。像這樣過活下去,決計不回祖國;就在東京娶一位日本的女子,租一宅寬大的房屋。自國不容,將在別國裏享受黃金,名譽,美人的光榮;何等暢適而可自尊的呢!
他把一包文件打開來一看,封面上署着:“對支文化事業方策”。內中湊集許多論文而成的;作者都是當今日本第一流的政治家,學問家,實業家,科學家,和政府裏的權貴,大臣的名姓。不消說在題目上也可以看出這些是侵略中國的方策。——人窮志氣短!我要幹這賣國的事情嗎?我將甘受祖國熱心於國家主義的朋友們的唾罵嗎?——他這樣想下,不由得沮喪起來;躺在席子上,正面想想,反面想想,側面想想。最後他決計譯下,他想譯完了,日本人侵略中國的隱祕,都在他的胸中了;他借了這一筆酬金歸國,糾集了同志,大聲疾呼,以告國人!再進一步,假借了這個名義,勾結黨人和政客們,因此在政治的舞臺上,活躍一下。那麼黃金,名譽,美人,簡直沒有問題了!而且會無條件的都來歸我。你看現下那些轟轟烈烈的偉人,踐高躋顯,可說沒一個不由此路而來呢!他坐起身來,愈想愈覺得前途的偉大,心中也起了萬分的愉快。便整理了几席,鄭重地把那些文件譯下。
他盤坐在矮桌之前,鋪紙握筆,功架擺得十足。他先把第一篇論文,仔細念下,唸到終結,心火直衝;把這篇論文隨手撕破,厲聲的自責道:
“沒出息的東西!你看,多麼深文周內地來侵害我國!還去和他們親善,真是喪盡良心的了!”他說了,重又躺了下來,不住的翻來覆去。他胸中的悲愁鬱憤,像蛆蟲齧蝕腐肉般的難受,逼住他沙沙地喊出絕望的叫聲。
四
大約過了半個月,東京報紙上,喧傳中國留學生譚味青,被當地警察,搜獲了許多關於過激黨的書籍和文件;因此被執於警署。日內辦妥了手續,便將押送歸國。於是東京留學界上,加上了一層嚴重的空氣;來來去去的人們,都把這段新聞,引爲談資了。
隔了不多幾天,這件事真的實現了!那是一個晚上,東京站的燈火,輝煌得比平時格外厲害。有五六個警察,圍住味青,送他上車。沿路的看客,驚惶地咋舌不止,似乎這位少年犯了罪惡,送到斷頭臺上去就戮,大家替他深深的惋惜一番。隨後有一羣中國留學生,絡繹地踵至了;一一購了月臺票,擁到月臺上。味青在三等車窗裏,伸出頭來,和幾個留學生談話;其他也重重地圍在車窗前。幾位警察,守住車門,像猛獸一般的,洶洶地怒視衆人。別的旅客,老老小小,提攜了物件,只管自家,匆匆的上車,毫不關心這些情景。
火車出發的警鐘響了,送客的人衆,默默地退下幾步;味青在車窗裏,把右手伸出來,突然有二位少年,迎上去和他握手,聲淚俱下的道別。這二位少年,約略可以認出:一位是和他同船來的大學生,一位是他的同學李士率。因此他們倆被大衆的注目。大衆都羨慕他們倆和他的友誼。他們倆也立刻覺得增高了數十倍的聲價。車子行動了,這一羣留學生,高舉了帽兒,對他三呼萬歲而別。於是這一羣留學生,退出月臺,聚在車站的待車室裏,討論這一件事情;各人的態度非常憤激!便推舉某君,擬了一個電報,說明譚味青品學兼優,熱心研究社會主義的學理,日政府不問情由,逼送他歸國;希望國人援助譚君,一致抗議云云。隨即拍往上海各大學,和各公團。
上海的各家報紙上,紛紛地傳載譚味青被迫歸國的事。同時各大學各公團,忙的籌備歡迎譚氏。派了二位代表,到郵船公司去查問,聽說味青已經上岸了。於是再到各家大旅館去找尋,也不見他的蹤跡。他們着急起來,有的疑他蹈海而死的了,有的疑他在中途被日本人殘殺了;弄得他們手忙腳亂,沒一刻兒寧靜。過了幾天,各家報紙上,在本埠新聞裏,登出幾行狹小的詞句說:本埠四馬路一家小旅館的主人某,因住客譚味青,不付房金,發生衝突,扭至捕房。……這一樁消息傳出後,各大學各公團的二位代表,立刻到那小旅館替他代付了房金;會同小旅館的主人,到捕房去把他請釋出來。譚味青頭髮蓬亂,臉兒灰白得幾無人色。身上穿的一身洋服雖然不很挺直,卻是上等的毛織物。頸項裏結的一條很美的紫色領結,在這裏還可認出當年豪華的記號。二位代表,百方的殷勤他,他像罹了重病似的,現出一種頹傷的神情,懶懶地敷衍着,從捕房裏出來,一到街上他眼前花了,心中失掉了自主力。二位代表僱了車子,擁他坐上,一直到滄浪精舍,住到他們爲他定下的一間房間裏,他的官感完全失效,模糊地像失去魂魄一樣。
第二天,各大學各公團,借滄浪精舍的大禮堂,歡迎譚味青,大約在下午二點鐘光景,與會的人衆,差不多擠滿一堂的了。於是昨天的二位代表,到樓上的房間裏,請味青下樓;味青無可無不可地,跟了下來。先到會客室裏,他見了幾位客人,不由得驚奇起來;這幾位客人,都是當代第一名流,一個月前,他有位朋友結婚,也在這裏團聚過的。他想立刻退避,又覺得不好意思,只好胡亂地酬應下去。
鈴聲響了,他不知不覺的並着幾位名流的肩兒,走到禮堂上。一羣座客,拍手歡呼。他的心兒跳躍的速率,突然增進了數倍;幾乎要鑽出喉嚨了,亡命的止遏牢住。幾位名流,推敬他坐到上位;他謙讓了一回,便也坐下;一羣座衆的視線,都逼射到他的臉上,他的臉兒倏忽變紅,倏忽變白;胸中像有一塊石子,重重的壓着,連呼吸都不通暢了。
首先,一位主席,上壇報告了開會的宗旨;接着幾位名人,也逐一上壇,致辭歡迎。先把日本人痛罵一下,隨後把譚味青深深的讚揚。說到警惕的時候,座衆像預先約好的,一齊拍手起來,旁邊坐着一行新聞記者,像店家進出貨物,在勤緊地記賬。會場的外面,排了一架攝影機,靜候使用。這時,味青的勇氣,無意之間,高漲了一些。
他雖明白這些演說,像刻版文章;這種情形,像流行感冒。可是他躬當其事,回想到上個月,在這大禮堂上,蜷縮在壁角里眼看人家赫赫森森,那種光榮的勝利;一面豔羨人家,一面悽愴自吊。曾幾何時,這種幸運,也會從天外飛到自己身上的。……他胸中呼吸急促,一陣譏刺的氣分,直冒上來;眼前昏暗,那對面的一羣座衆,旁邊的幾位名流,一起變形的了。他親眼看見他們像一堆蝌蚪,當夏雨初過,在田陌的泥沼裏擁擠着。他自己也像陷在泥沼裏,拖泥帶水的一點不自由,便用力的振拔起來,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清醒一點,眼前恢復了舊狀。聽得那幾位名人,還在誠摯的頌揚他;這一種千金難買的盛情厚意,又如何便去非笑他們!他們究竟幹過了幾番偉大的事業,纔有今日的大名;和藐乎小哉的自己相比,真可謂天差地隔的了。他這樣的自責,不由得衷心裏釀着一種酸楚的慚愧。
最後輪到他的答辭了,他鄭重地站上禮壇,一看座衆的頭頸,像浮在水面的一羣鴨子,那個短小的從前的招待員,赫然也在。他心裏慌了起來,找不出話來說下,臉兒紅漲得像一座新漆的偶像。對面的座衆中,有三四位的頭頸伸得格外高爽;像鷺鶿混在鴨的羣中,容易辨別出來;這三四位客人,分明他是曾一度向他們借過錢的;他更害怕起來,像跪在裁判官前,說出供狀那般的說下:
“諸位先生。你們不要以爲我是有錢的人!我只爲沒有錢,幹這件無聊的事情。我流浪在日本,窮得飢寒交迫,簡直過不下去了。要想歸國,沒有旅費;纔想出蒐集了些過激黨的出版物,四處去招搖造騙。幸而神經過敏的日本人,信以爲真了;他們不惜派警保護,免了車費船費,送我歸國。……在座袞袞的諸公!你們應該鑑諒我的苦衷,莫要當我是有錢的人!……我欠你們的債務,這一時我還不出來呢!……”他說到這裏,匆匆地下壇,默不發聲,一直走出門去。
這時會場上的幾位名人,也不見了;何時溜去的,沒有人覺察,只有一羣座衆,喧嚷起來:有的說,味青是瘋了;有的說,這位是冒名譚味青的無賴少年;有的說,這麼,那麼;議論紛紛,大家都找不到一條頭路來。尤其是那位短小的前招待員,胸膛裏萬分慌急,像鬥敗了的雄雞,不住的在人衆中穿鑽。其他各人的心中,也都懷着一種破天荒的惡謎;臉兒上現出一種驚異的顏色;次第退席下去,像一羣喪家之狗,嗒然四散。而此番奉祀那個新漆的偶像,這一宗稀有的狂熱的盛典,竟像把熱炭投在冰河裏,“滋滋”地熄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