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見過,來了嗎?”
“來了。”
“那讓我放去了東西再講罷!”老李說完,便向B君隔壁的一室裏走進,解去了外衣制帽,把書包隨地一擲;便回到B君的室中。
他們倆對坐在席上,中間介着一個火鉢;B君把鐵箸措撥炭火,老李開口問道:“那個怎麼樣?”
“不消說,也是個古董貨。”
“那是我早已猜到的。”
“又是鄉下人,初次到東京呢。”
“你問得這樣詳細,幹甚麼?”
“不,因爲她的話不是東京話,乘此聽聽口音。”
他們暫時沉默,老李吸着紙菸空想;B君將火鉢上架着的開水壺拿下,衝了二杯檸檬茶;二人便呼呼地喝了一陣。燈光亮了,一個女子拿了一張晚報送上來,她跪在老李的前面說:“以後請照料。”
老李應酬了一句回話,她便下樓去。這時老李現出驚愕的樣子,問B君:“是她嗎?”
“是的。”
“真是古董店裏尋出來的。”
“但是她很懂得禮儀呢!”
他們倆笑了一陣,一忽兒這個女子又搬上晚飯了;B君把五角錢給她,教她去買水果。
他們倆吃過了飯,又衝了兩杯檸檬茶喝了,大家都有點興奮;就此亂吸紙菸,一個小小的室裏,滿布了煙霧。
老李兩手抱住了膝,擡頭像在想什麼似的。B君也踱來踱去,不住的無聊。這時那個女子端上了一盤水果,B君並着老李坐下,對她望了一望,問她:“你的名字叫甚麼?”
“我的名字叫青枝。”她回答了,低了頭萬分羞澀似的;B君就在盤中拿了一隻蘋果給她。
“不,……不,謝你!謝你!”她羞澀得更厲害了,連說話都斷續地一點沒有氣力。她竭力辭謝這個稀有的賞賜,可是B君再三給她,又像正經地又像戲笑地,糾纏了半天;老李只掩着嘴巴發笑;終於她千謝萬謝的受了,捧在手裏,像一件什麼重大的寶物,又說了一套感謝的話,然後凜凜然退出門去。老李的兩眼還在注視她,不住的暗笑,她下了樓梯,還聽得她的不自然的急喘。
“吃罷!老李!。”B君把去了皮的一隻梨給老李,老李受了,對他望了一望,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
“一幕奇妙的戲劇!以……後取笑……笑……的資料……定會多……呢。”老李一頭笑,一頭嚼梨,一頭說話,一個嘴巴兼了幾種的職司;B君看了這種神情,也不由得笑起來了。
過了足足有半個月,他們倆課後團敘的時候,總要叫青枝上樓,做個開玩笑的一件機械。青枝的那種簡易的心情,也逐漸靈活了。有一天星期六的下午,他們倆都沒有課了,青枝在B君的室裏,爲B君縫紉被褥,B君幫助她按着被角。老李在旁邊又掩口笑個不止,他忍不住開口了。
“青枝!你看B先生的被褥何等美觀!”
“是呀,……B先生”她說到這裏,嘴角里一滴涎沫,不知不覺地流到被面上。
“喂,你什麼?”B君沒有說完,她已笑倒了;B君續續說下:“你別要聽他,他只會胡鬧;他的被褥比我還要美觀呢!”
這時青枝擦了眼兒,裝做正經的樣子縫下;老李還在彎腰曲背地笑。
“莫要鬧了,你看李先生何等快活;他是有個很標緻的情人呢。”B君說了,青枝忙的望着老李,於是老李坐下,向着她有意無意的說:“你望我幹甚麼?我身上一點沒有什麼奇怪。”“好幸福啊,李先生,你的情人在那兒?”
“聽他胡說,你莫要管閒事。……”他笑了一陣,繼續說下:“我要問你,你看B先生好嗎?”
“口哀,你又要胡鬧了。”B君插上一句話,青枝一聲不作的在折攏被褥,移在旁的一邊。
“下樓去了,你們用功!”她說了,整着衣服退下。
“慢,慢,……慢,我介紹你和B先生結婚!”老李一頭笑,一頭說;又忙的把左手拉住了青枝的衣角,右手拉住了B君的衣角,用力拉攏來。B君笑得氣息都繼續不接,倒在席上;青枝跪在席上,兩手掩住臉兒,笑得也不成樣子,口裏又在咕嚕地說些無力而斷續的話,像是責備老李的神氣。老李只是在旁邊拍手。
“你真會鬧,快不要這樣了。”B君的話中,似乎帶着些恨懣的聲調。青枝便抑住了無名的心臟振動,整了一整衣服下樓。
一個月過了,他們老是這樣的打趣,他們好像有種魔力,使青枝到了B君的室中,不想就走,有意無意地耽擱很久;她對於別的室中的客人,全不注意,就是主人教她做事,她也厭煩了。她那種忠實的心情中,故意做出輕靈的樣子來,愈加供給B君和老李玩笑的資料。這時春假近了,各處學校都在這兒行學年考試;老李因爲這個宿舍不十分清靜,就遷移到別處去住了。
那天老李去後,B君一個人在室中看書;青枝把晚飯搬上來的時候,她踏進室子,覺得那種熱哄哄的空氣銷沉去了;她看看B君低倒了頭,坐在矮桌的前面,默默地看書;他的熱情的溫度也低降了一大半;於是她的心兒中也起了一陣酸辛的滋味。她將食盤放下,跪在B君的旁邊,B君一頭吃飯一頭問她:“青枝,李先生去了你寂寞嗎?”
“不,有B先生我那會寂寞呢!”
“啊,你真伶俐,來了一個多月,已經這樣會說話了!”
“那有這事,你和李先生最會說話,再沒有比上你們的了。”
“不,我是不會說話的,李先生很會說話。”
“你也,……B先生,你娶過了夫人嗎?”她問到這裏,頭兒沉重,擡不起來了;只把指頭在席上無意識的亂劃。
“沒有娶過。……”她聽得了更不好意思了。過了一歇,B君吃飯完畢,她才把食盤放在旁的一邊;從火鉢上取下了開水壺,倒了一杯給B君;然後繼續問下:
“B先生,你們真幸福,我前天看見二箇中國的女子,很美麗,衣服也好,樣子也好。”
“日本的女子也很好。”
“真的嗎?B先生,你歡喜日本的女子呢?歡喜中國的女子?”
“我都歡喜的,可惜她們不歡喜我啊。”
“那有這話,像B先生這樣英爽俊邁,那一個不歡喜你呢?”
“啊,你莫要笑我,你不應該和我打趣呀。”
“真的,……真……”這時樓下的主人在喊她了,她忙的託了食盤下樓。B君轉身到桌前,仍是一心一意的看書。
第二天,她到B君的室中,搬上早餐;又跪在他的旁邊,等待他吃早飯,B君便向她說:“青枝,你怎麼不下去,主人又要喊了。”
“不要緊的,那個老婆子最討厭了。”
“是嗎?”
“B先生,我聽說上海都像銀座(東京最繁華的街道)一帶那樣的華麗!是嗎?”
“是的。”
“好華麗啊!”
“你想去看嗎?”
“我很想去看,……可是我那裏得到這種好福氣去看呢?”
“那你跟我去看好了。”
“真的嗎?……”這時別的室中,在拍手招呼她,她才皺了眉兒退出去。
從此,她到B君的室中,總是延擱好久,不想退下;墾出些遠天八百的話問B君,直到別室裏或是主人喊她,她才退下。B君正在預備學年考試,他雖是一個很和善的人,到這兒漸漸地忍不住了。他覺得萬分厭煩了,有時她問他,隨便答了她;有時他不很理她,而且表示出一些厭煩的神情,她一點不覺得,總是連綿不絕地問下,愈問愈起勁;就此他也決心遷到別處去住。
B君遷移的一天,青枝在他的室中整理東西;B君幫助她,一件一件的捆紮好了,她便靠在門柱上,現出一種憂鬱的樣子,問他:“B先生,你爲甚麼遷到別處去住呢?”
“因爲那邊有個朋友招我去住,我覺得有個很好的伴侶,所以搬到那邊去。”
“你還到這裏來住嗎?”
“說不定的。”
“我希望你還來住呢!”
“假使那邊不稱心,我便要回到這裏來的。”
這時運送人上樓,把他的東西逐件逐件搬下樓去,B君也穿了外衣下樓,他和主人說了些告別的話,主人送他出門;青枝也跪在門口,好像含着一眶眼淚似的;他雖然看出,但裝做不覺察的樣子,安全地踱出門去;還聽得她沉痛而婉轉的說:
“請再光臨!”
B君住在一家人家的樓上,他一個人坐在桌子前默默地看書;燈光也靜默的侍候他。只有紙窗上的風聲,時時破這無窮的沉默。一個書僮,把一封信送上來;他一看是青枝寫來的,一種好奇的氣度,直衝到心頭;於是他便拆開,覆在學校的講義上念下:
B先生:
自從你去後,我岑寂到極點了;屈着指兒一數,雖然不過三四天,我已覺得比數十年還長呢。啊啊!B先生,像我這樣被棄於天地的孤獨之人,生來不美,處處受人厭棄,受人虐待;大約也是前生註定的嗎?B先生,我自從碰見了你,我覺得萬分榮幸!但是我總疑是一個夢,果然一個夢醒的了;我極願意長在夢中討生活,可是連夢也不使我充分地做得圓滿,蒼天何等殘酷呀!B先生,我未始不知道一個女子,第一要生得美,其他沒有問題了,生得美,就此有萬千的男子,跪在她的前面乞憐。我是生來不美,早沒有冠上女子的資格,但是我也受命於天而生的,我雖然生來不美,我有一腔真摯的熱情;我很想把這一腔真摯的熱情,來彌補我的不美;可是沒有人能夠理會呀!B先生,你是一個聰明人,你是……定會……不說了,省掉你一番厭煩的心情。再會,望你給我些好音。
青枝
他看完了,把這封信隨便夾在講義裏;吸着紙菸,對了電燈發呆;他想到那時與老李同住的時候,那種好玩的樣子,不由得暗笑起來。但是冥冥中“考試”二個龐大的字逼迫他,他拋去一切的念頭,終於認那講義上的字句。
過了兩天,B君從學校裏回來,桌子上放着一封信,他一看又是青枝寫來的。他想不看了;但一念及那種好玩的樣子,便拆開來念下。
B先生:前次的信,想是收到了;你定會有回信給我,此時說不定已經發出了。啊,我從來沒有遇見像B先生那樣的人;以後我也再不會遇見的了。B先生,你那邊住得適意嗎?你還要回到這兒來住嗎?昨夜夢中,我看見先生與貴國的很美好的一個女子,手牽手的在公園裏玩;我真羨慕極了。醒來,爲你祈禱;B先生我但願你這樣,我但願天天爲你祈禱。
B先生,我是爲你祈禱的人;你無論怎樣忙,也該給我一個回信。
青枝
B君看完了,無意之間,又把這封信夾在講義裏。這時,他的胸中盟起了一種不快之感;他想到這種女子也可憐。這種女子生來不美,反而有種真情;這種女子不自量力,還有種野心;這種女子她誤會了,和我纏擾,有什麼好處。一忽兒他又把這等念頭忘去了。
他考試的時期,益發逼近了;自後又繼續接到青枝的三封信;他覺得麻煩極了!也不拆開,接到了立刻撕得粉粉碎,望紙簍裏一塞。因爲他只是想到考試的事,對於這件事一點不掛在心上。
有一天晚上,老李到B君的寓中訪問他,他在看書,便也拋下,與老李對面坐着談話。
“老李,你怎麼樣?”
“啊,我一個人住,覺得寂寞極了!你呢?”
“我不覺得什麼。”
“其實我們應該有青枝那樣的蠢物,來開懷一下才好。”
“說起來,那種人真討厭!我來了這裏,她給我四五封信。”
“怎麼說?”
“啊,居然也情致纏綿!”
“真的嗎?給我看看。”
“你想,像我們那樣人,什麼地方不去招一個好的;那有心思去理會這種醜東西呢!”
“給我看呢!”
“這裏只有第一第二封,其他我也沒有看過,便撕掉了。”B君便從講義裏翻出二張粉紅色的信箋,遞給老李,老李忙的接着念下。
“寫得不壞!”他插了一句,仍是連續念下;他念完了,笑得不成樣子;便把二張信紙放在席上,問B君:“你有回信去嗎?”
“那有功夫寫回信呢!”
“呀,你差了!要是她給我這樣的信,我也要把情致纏綿的話回覆她呢。”
“那你去回覆她罷!”
“她不是寫給我的呢,……B君,你快快回覆她,同她開個玩笑。”
“那何必呢,不去理她已經足夠了。”
“B君,你看她粉紅色的信箋上,用了紫色的筆尖,劃得非常整齊,活像一個多情人。”
“要是沒有看見她的臉兒,只看見她的情書,定會當她一個絕代佳人。”
這時,一個書僮送上來一張晚報,便打斷了這一片的談話。老李隨手拿了報紙看下;B君吸着紙菸,把席上的二張信箋照舊夾在講義裏。
“喲,提起曹操,曹操就到了;你快來看:龍江精舍侍女青枝自殺。”老李緊張地喊了,把報紙鋪在席上;B君連忙併坐在老李的旁邊,同聲念下:
本鄉區龍江精舍侍女青枝,二十歲,今日下午二時許,主人某夫人,到廁所中發現她躺在廁所的地板上;喉間流血,右手握着剪刀。當由主人報告本地警務處,隨即派員查勘,認爲自殺。
衣囊中搜得一封未加信封的信。內中說:
B先生:我給你的信,有五封了;我天天望你回信,但一封也沒有。我覺得自己沒再有生存在世界上的資格了。B先生,我不是偷生苟安的那種人,我有一死的勇氣;我今天就要死了,我實是爲你而死的!我死後,我的幽靈會天天盤旋你的左右;無論你到什麼地方去,它會跟隨你的;你好好的照料它罷!來世再會。青枝此中對手,所謂B先生,不知何許人?現正在偵查中。
他們把這段新聞唸完了,老李驚惶地說:“壞了,壞了,有這種事,真想不到!”B君沒有話,只覺得渾身發着寒顫。
“老李,都是你弄壞的。”B君帶着不自然的聲音責備他,於是他把那張報紙摺好,放在旁邊,對B君說:“那有這種事,糟了,糟了!”
“……”
“B君,不關緊的,我們沒有罪孽,我們沒有去引誘她,開開玩笑,是平常的事!這是她自己的野心。”
“咳,怎會弄假成真的!……那麼警察署裏要來找我了。”B君的心兒,更蒙上一層恐怖了。
“不,你放心,主人決不會對警察說的。”
“老李,那你怎樣對得起她呢?”
“不關緊的,那是她自己尋的死路。”
“口哀!……”
“你這個人膽子真小,就是你是犯人,也沒什麼可怕!況且與你無涉的。你看日本報紙上,自殺的情死的事,每天總有三四件,算不得什麼奇怪!難道這一點你還沒有知道嗎?……快用功罷!”
老李責備了他幾句,裝着沒有事的樣子回去了。他坐在桌前,翻出講義,想要用功;但是看見青枝的二封信,覺得心裏起了一陣楚痛。他無意識地把這二封信重念過一遍,覺得一個個字,像是活了起來,對着他作獰惡的憤怒。他舉起右手,覆在自己的額上,覺得頭部振動,像開足了的一件機器。他再沒有心緒看講義了。
他站起來一望,室中的桌子,椅子,書架,一切什器,像一幅表現派的畫,傾斜得不成樣子了。他覺得兩隻腿裏,一點沒有氣力,不能支持他的全身了,便倒在席上。
過了一歇,他稍微清醒一點了;他勉強從壁廚裏拖出被褥鋪好,慢慢地把衣服解掉,睡在被窩裏;又呆呆的向四周一望,像是做了一個惡夢;不由得伸出右手,把旁邊的那張報紙翻開一看,那段青枝自殺的新聞,像牆壁上的廣告,一個個字增大了數十倍,這幾個字,還在不住的膨脹到無窮大了。他的眼兒也漸漸地昏黑了。室中一切的器物,都變了別一樣子,不像平時看見的那樣子。
忽然他好像看見一個魔術者的手勢,室中變成幽綠的昏黑,壁角里有一星星的鬼火。他又看見青枝披了長髮,跪在他旁邊;那個黝黑而青銅色的臉,微微的動着嘴脣,向他苦笑。一忽兒不見了,一忽兒又現在他旁邊了。他驚駭極了,全身的血管,完全爆裂,他從被窩裏衝出,跳上桌子,攀到書架上,又跳下來;不住在室中橫暴,像有什麼東西追擊他。
這時,已半夜過了;樓下的主人聽得這種聲音,以爲來了強盜,不敢上樓。漸漸兒沒有聲息了,主人便提着燈,輕輕的上樓一看,只見室中器物,完全顛倒;B君壓在亂書堆中,忙碌地作短促的呼吸。
十月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