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有一天傍晚,我睡著了,當我醒來時,覺得兩條腿也蘇醒了!我高興地大叫起來,一下子把整個身子都壓在了腿上,但剛一站起來我就癱倒了。我就勢向門口爬去,順著樓梯往下爬,我清晰的想像到,樓下的人看見我,會多麼驚奇。
記不清是怎麼來到母親的房間的,我坐在了外祖母的膝蓋上,幾個陌生人在說話,一個乾瘦的綠顏色的老太婆說:
「包上他的頭,灌紅莓湯……」
這個老太婆穿綠衣服、戴綠帽子,臉上一塊黑痣正中間的一根毛也是綠色的。她死死地盯住我。
「這是誰啊?」我膽怯地問。
「這是你奶奶……」外祖父不快地回答。
母親指了指耶甫蓋尼.馬克西莫夫,說:
「這是你父親……」
馬克西莫夫笑了笑,彎下身來,說:
「我送給你畫畫的顏料,好嗎?」
屋裡亮堂堂的,五根蠟燭中間擺著外祖父心愛的聖像。窗戶外擠著幾個陌生的腦袋,壓扁了的鼻子擠在窗戶上。那個綠色的老太婆用冰涼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耳朵,說:
「肯定,肯定……」
「他暈過去了。」外祖母說著,把我抱走了。
我並沒有暈過去,只是閉上了眼睛而已,她抱我上樓時,我問:
「這些事你為什麼不告訴?……」
「你得了吧,住嘴!……」
「你們都是騙子……」
她把我放在床上以後,我就勢扎在被子裡,大哭起來。她的肩膀顫動得特別厲害,抽抽嗒嗒地說:
「你……你也哭一哭吧……」
我不想哭。灰暗陰冷的頂樓裡,她哭了很久,我假裝睡著了,她才走。
那幾天,日子無聊得很,訂婚以後,母親出了一趟門,家裡冷冷清清,毫無生氣。
有一天早晨,外祖父走到窗戶跟前,開始挖冬天窗框的油灰。外祖母端來一盆水,拿著拭布,外祖父悄悄問她:
「怎麼樣,老婆子?」
「什麼怎麼樣?」
「你高興了吧?」
「你得了吧,住嘴!」
這些簡單的詞句後面隱藏著一件不用說而人人自明的讓人憂鬱的事情。
外祖父小心地取下窗框拿了出去;外祖母打開窗戶,小鳥的歡叫聲一下子湧了進來,大地上冰雪消融,一種醉人的氣撲面而來。我從床上爬了下來。
「穿上鞋!」外祖母說。
「我到花園裡去!」
「那兒的雪還沒乾,再過幾天!」
我沒聽她的,甚至看見大人就不痛快。
花園裡,小草露了頂,蘋果樹發了芽兒,彼得蘿芙娜房頂上的青苔愉快地閃著綠光。各種各樣的鳥兒在令人心醉的空氣中歡叫不止。彼得大伯抹脖子的那個坑裡,胡亂堆著些亂草,一點春意也沒有。我很生氣地想消滅這一切雜亂的、骯髒的東西,想把這兒整理得一塵不染,然後把所有的大人趕開,我一個人住在這兒。我立刻就動起手來,這使我在一段很長的時期內躲開了家裡所發生的事。
「你怎麼老噘著嘴?」外祖母和母親都這樣問過我。我有點不好意思,我並不是生她們的氣,而只是有點厭惡家裡發生的事。那個綠老婆子還是常來常往,吃午飯、吃晚飯、喝晚茶,一副一切盡收眼底的神態,很有點咄咄逼人的意思。說起上帝,她的眼就翻向天花板;說起家常話,她的眼睛就垂到臉頰上。她的眉毛很像剪紙,她的光板牙無聲無息地嚼著塞到嘴裡的一切,還可笑地翹著小手指。她渾身都像她兒子似的潔淨,碰著任何一塊皮膚都讓人噁心。開始那幾天,她有一次想把她那死人般的手送到我的面前,讓我吻她的手。我扭開頭,跑了。
她常對她兒子說:
「你得好好教育教育這個孩子!──你懂不懂,葉尼亞?」
他恭順地低下頭,皺眉蹙額,一言不發。在這個綠色老太婆面前,大家都皺起眉頭。
我極其憎惡這個綠色的老太婆和她的兒子。這種無法擺脫的憎惡,讓我挨了不少打。有一天,吃中飯時,她瞪著眼說:
「喂,你,阿廖什卡,你怎麼總是狼吞虎嚥的,那樣的大塊東西,會噎著你的,親愛的!」
我從嘴裡掏出來一塊,遞給她:
「您心疼得慌,就拿去吃了吧……」
我被母親趕到了頂樓上,外祖母來了,她捂著嘴哈哈大笑起來,說:
「老天爺,上帝保佑,你怎麼這麼調皮……」
我很不喜歡她捂住嘴的樣子,就一個人爬到了屋頂上,在煙囪後頭坐了很久。是的,我總想使點壞,發洩一下自己的怨恨,跟誰也不再好言好語地說話。有一回,我在繼父和他媽媽的椅子上塗上了機靈桃膠,把他們倆都粘上了!外祖父打了我一頓。母親把我拉過去,用膝蓋夾住我,說:
「親愛的,你怎麼了?怎麼老發脾氣?你這樣,我會難受死的!」
她的淚水打在我的頭上,唉,還不如打我一頓好受呢!我保證,以後永遠不再得罪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只要她不再哭!
「啊,那太好了。我們很快就結婚,然後去莫斯科,等我們回來了,你就同我們住在一起。耶甫蓋尼.瓦西里耶維奇非常善良,也很聰明,你會和他友好相處的。你將來上了中學以後,就上大學,就和他現在一樣,然後當醫生,或者……隨便你想幹什麼吧,只要有了學問,……好了,去玩吧!」
她一連串的話並沒有使我高興起來,我只想說:
「請您不要出嫁吧,讓我來養活您!」
不過,我什麼也沒說。母親總是喚起我很多很多的思念,可臨到說時,我卻說不出來了。
我在花園裡的工作進行地很順利:我拔掉和用刀割掉了雜草,坑的邊緣有往下掉的地方,我砌上碎磚頭,又用碎磚頭鋪了一個寬大的坐位,在上面甚至可以睡覺。我把那個坑用磚頭砌整齊了,收集來許多彩色玻璃渣兒抹到磚縫裡,陽光一照,五光十色的,跟教堂裡一樣。
「啊,好主意!不過雜草還會長出來的,你沒有除根兒!」外祖父邊說邊揮起鐵鍬:「把草根扔掉,咱們種上向日葵,那才好看呢……」
突然,他一動不動地僵在了那裡,淚水滾落了下來。
「你怎麼啦?」
他擦了擦眼睛:
「啊,我,我出汗了。」
他馬上又開始挖土,幾下就又停住了:
「唉,你這些勁全白費了……這棟房子我要賣掉了!大約秋天就賣掉。給你母親作嫁妝,但願她從此能過上好日子……」
他扔了鐵鍬,若有所思地走了。我接著做,可鐵鍬立刻就碰傷了我的腳。
這妨礙了我參加母親的婚禮。我靠在大門口,看著她小心地拉著馬克西莫夫的手,遠去了。
婚禮是寂寞的。從教堂回來,大家悶悶不樂地坐下喝茶。母親馬上換了衣服,去收拾東西了。馬克西莫夫說:
「在這兒買不到好的,我自己倒是有一套,可不能送給你,等從莫斯科回來吧……」
「什麼?」
「顏料。」
「幹什麼?」
「畫畫啊!」
「我可不會!」
「那就給你點別的東西吧!」
母親過來了:
「很快我們就會回來的,等你父親完成了學業,我們就回來……」
他們同我談話的口氣,像同大人談話一樣,這很讓我愉快,但是一個長了鬍子的人還在上學,這有點讓人難接受。我問他:
「你學的什麼?」
「測量學。」
我沒有具體問這是什麼的學問。家裡充滿了百無聊賴的寂靜和一種像毛布的沙沙聲,不由人希望夜快些到來。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動身了。臨別時,母親抱著我,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我,吻了吻我的臉,說:
「再見了……」
「你告訴他,讓他聽我的話!」外祖父抬頭望著天空,陰沉沉地說。
「好,要聽外祖父的話!」她畫了個十字,說。我本來是期待著母親再說點別的什麼的,可讓外祖父給打斷了,真討厭。
他們坐上了敞篷馬車,馬車的什麼地方掛住了母親的長衫的下襬,她拉了幾下,也沒拉開。
「你去幫一把!」外祖父命令我。我沒動,我太憂傷了。
馬克西姆的長腿在馬車上擺好,外祖母往他手裡塞一些包袱,他把它們放到膝蓋上,用下巴壓住,驚懼地皺著蒼白的臉,拉長了聲音說:
「足──夠了……」
綠色老太婆和她的大兒子(一個軍官)坐在另一輛車上,她兒子用軍刀把兒頂著鬍子,打著呵欠。
「啊,您真的要去打仗?」外祖父問他。
「一定要去!」
「那好,土耳其人該打【註:指一八七七至一八七八年俄土戰爭。】……」
他們走了。母親好幾次回過頭來,揮著手娟,外祖母扶著她痛哭,外祖父的淚也流了下來,哽咽地說:
「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我看著馬車拐了彎兒,心中的天窗好像被關上了一樣,十分難受。
天還早,家家戶戶還緊閉著窗扉,街道上一個人影兒也沒有,顯得荒涼、空虛。牧人在遠處無休止地吹弄笛子。
「走吧,去喝早茶,」外祖父拉著我說,「你命裡註定和我在一起啊!」
我們在花園裡忙了一整天,整地、修整籬笆,把紅莓綁起來,輾死青蟲。外祖父削尖燒焦的木頭尾端,把一些棍子插到地裡,我把一個裝著鳥兒的鳥籠掛在了上面──我把這一切弄得好極了。
「很好,你要學著自己安排自己的一切!」外祖父說。
我非常珍視他的這句話,他躺在草坪上,不慌不忙地教導我:
「現在你從你母親身上切下來了,懂嗎?她再生了孩子,就比對你親了!沒看見你外祖母又喝起酒來了嗎?」
他頓了頓,沉默了許久才又開口:
「她這是第二次酗酒了,第一次是米哈爾伊爾要被徵兵役時……,她這個老糊塗,愣是讓我給那個混帳兒子買了個免役證。也許他當了兵倒會變成了好人呢!……唉,我快死了,我死了,就剩下你一個了,自個兒的日子還得自己想辦法,懂嗎?……要獨立,不要聽任別人的擺佈!生活中要為人老實,可也不能任人欺負!別人的話不是不能聽,但怎麼做,要自己拿主意!」
夏天的大部分時候我都是在花園裡度過的,外祖母也常常和我在一起,我們躺在乾草上,仰望天空,她長時間地給我講著什麼,偶爾插上這樣的幾句:
「看,一顆流星!不知道是誰純潔的靈魂,奔向了大地母親的懷抱!有一個地方降生下一個好人!」
或者指給我看:
「看啊,又升起來一顆星星,多麼亮!噢,好美的天空啊,你是上帝燦爛的袈裟……」
外祖父在旁邊一個勁地嘟囔:
「行啦,快回去睡吧,會感冒的,會中風的,小偷進來會掐死你們的!……」
有時候,太陽西沉,天空中傾洩著火紅的河,接著,橘紅橙黃的顏色染在鵝絨緞的綠草坪上,漸漸的,一切都黑暗了下來,一切都好像膨脹了,擴大了。溫暖的昏暗中,吸飽了陽光的樹葉低垂了下來,青草也垂下了頭,香甜的氣息彌漫了開來。夜幕合上了,一種彷彿是慈母體內似的東西注入了我的胸懷,讓我忘掉了一切……仰望深深的天空,時間久了,你自己就好像也升了上去,融入了天地之中,慢慢地你就沉入了夢中。偶或有人聲、鳥語或是刺猬之類的東西的走動聲,都被寂靜的夜放大了好幾倍。琴聲偶爾飄進來一個段落,女人們的笑聲,軍刀碰撞的聲音,狗叫聲……外祖母總是入睡很遲,頭枕在手上,自言自語地講啊講啊,並不在乎我是否在聽。
一覺醒來,光明和鳥鳴一齊到來。空氣在流動,露水濕了衣衫,草坪上升起一層薄霧似的水汽。天越來越藍,雲雀飛上高高的天空,一種喜悅從心底裡流淌出來,使你立刻就跳了起來,趕緊去幹點什麼,關照一下周圍的草木光線!
這是我一生中對自然和人生感悟最多的一個時期,在這個令人難忘的夏天裡,我的自信和朦朧的人生觀念形成了。
我變了,不願意再和別人來往,奧甫先尼可夫家的孩子們的叫喊聲再也吸引不了我了,兩個薩沙的到來,也不能引起我任何的興奮,我不願意和他們在一起。
我越來越討厭外祖父沒完沒了的唉聲嘆氣。他常和外祖母吵架,把她趕了出去。一連好幾天,外祖母都在雅科夫或米哈伊爾家裡。外祖父自己做飯,燙了手,破口大罵起來,一副醜態。他偶爾也到花園裡來,在草坪上坐下來,默默注視著我然後問我:
「你怎麼不說話?」
「沒什麼可說的。」
就這樣,他又開始了對我的訓導:
「生在咱們這樣的小人家,什麼事都要靠自己,沒人伺候,也沒人教!……書是讓人家讀的,學校也是為人家蓋的,咱們沒份兒……」
他突然不作聲了。長時間的沉默令人害怕。
秋天,外祖父把房子賣了。
賣房前的一個早晨,他陰沉地宣布:
「老婆子,我養活過你,可是現在養夠了!你自己去掙飯去吧!」
外祖母不慌不忙地聞了聞鼻煙兒,說:
「好吧。」
外祖父租兩間黑暗窄小的地下室。外祖母把一隻草鞋扔進了爐子裡,她蹲下身去,開始呼喚家神:
「家神家神,你是一家之主,送給你一輛雪橇,請祢坐上它,跟我們一起到新家去吧,保佑我們能找到新的幸福……」
外祖父看見了,大叫:
「你敢!異教徒,不准請祂去……」
「做孽啊,小心上天報應!」外祖母也急了。
家裡東西都賣給了收破爛兒的韃靼人,他們拚命地講著價錢,互相咒罵著。
外祖母看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裡不停地念叨著:
「都拉走吧,都拉走吧……」
花園也完了,我欲哭無淚。
用兩輛大車搬家,我坐在各種舊家具中間,車晃得很厲害,彷彿它想把我拋下去似的。
外祖父搬到地下室後不久,母親回來了,她面色蒼白,精瘦,大眼睛,眼睛裡閃著火熱的、驚奇的光。她老是細細地看了又看,彷彿第一次看見她父親、母親和她兒子,──她這樣一聲不響地打量著,而後不禽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把手抄在背後,手指不停地動彈著。
「天啊,你長這麼高了!」母親用滾燙的手摸著我的臉頰,她的肚子難看地挺著。
繼父伸出一隻手:
「你好,小弟弟!你感覺怎麼樣,嗯?」
他聞了聞空氣,說道:
「您這裡空氣很潮濕!」
他們倆好像跑了很久,都顯得很疲憊,迫切地要躺下來休息休息。
大家默默地坐著,外面下著雨。外祖父喝了一口茶,說:
「這麼說,都燒光了?」
「全燒光了,我們倆能逃出來已經是萬幸了。」
「噢,噢,水火無情嘛……」
母親把頭靠在外祖母身上,低低地說著什麼。
「可是,」外祖父突然提高了嗓門,「我也聽到了點風聲,根本就沒有鬧過什麼火災,是你賭博輸光了……」
一時間,又是死一般的寂靜,滾茶的沸騰聲和雨打窗戶的聲音顯得特別大。
「爸爸……」母親叫了一聲。
「什麼──爸爸?」外祖父震耳地大叫起來,「還要怎樣?我不是給你說過,三十歲的人嫁一個二十歲的人,那是不行的!現在好啦,你看看怎麼樣?」
四個人都放開了嗓門,大吵了起來。繼父聲音最大、最可怕。我給嚇壞了,趕緊跑出去。
以後有些事我記不太清楚了,不知怎麼著,我們住進了索爾莫夫村的一所破房子裡,我和外祖母住廚房,母親和繼父住在西間有臨街的窗的房子裡。房子的對面就是黑洞洞的工廠大門,早晨隨著狼嚎般的汽笛聲,人們湧進去。中午,大門洞開,黑水一樣的工人們又被吐了出來,狂風把他們趕回各自的家中。入夜,工廠的上空不時地升騰起狼煙似的火光,讓人感到恐懼和厭惡。天空永遠是鉛灰色的,單調的鉛灰色還覆蓋了屋頂、街道和一個人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外祖母成了傭人,打水洗衣做飯,每天都累得要死不活的,不住地嘆氣。有時候,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她穿上短棉襖,到城裡去。
「看看老頭子過得怎麼樣?」
「我也去!」
「凍死你,你瞧風刮的!」
在那蓋滿雪的、看不清路面的野地裡,她自己要跋涉七俄里。
母親變得越來越醜,臉黃了,肚子大了,一條破圍巾永遠圍在頭上。她常站在窗口發呆,好幾個鐘頭一動不動。
「咱們幹嘛要住在這兒?」我問。
「嗨,閉住你的嘴……」
她跟我說話一向如此簡練,比如:
「去一趟,給我,拿來!」
她不讓我上街,因為一上街就要打架,每次回來我都帶著傷──打架成了我的唯一的娛樂。這樣的時候,母親會用皮帶抽我,可是每打我一次,我就會更經常地跑出去打架,一次她把我打急了,我說再打我就跑出去,凍死!她一愣,一把推開我,氣喘吁吁地說:
「小野獸!」
憤怒和怨恨占據我心中愛的位置,我變得有點歇斯底里了。
繼父整天繃著臉,不搭理我們母子倆。他愈來愈常和母親吵架,而且總是用那個讓我厭惡之極的詞──「您」──這個「您」字把我激怒得發狂。在吵嘴時,他總是把廚房門關得緊緊的,看來他是不願讓我聽見他的話,但我仍細心地傾聽著他那沉悶的低音。
有一次,他跺著腳大聲喝叫道:
「都是因為您這混蛋的大肚子,弄得我不能邀請客人,您可真是頭遇蠢的老水牛!」
我被怒火燒紅了臉,猛地在吊床上跳了起來,腦袋碰上了天花板,把自己的舌頭咬破了。
黑暗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在母親生孩子前,他們把我送回了外祖父那兒。
「噢,小鬼頭又回來了,看樣子我這老不死的外祖父比你親娘還親昵!」他尖聲笑著。
很快,母親、外祖母就帶著小孩子回來了。繼父因為剋扣工人被趕出了工廠,但是不知他到哪裡去了一趟,立刻就被聘了去當車站的售票員。
過了一段空閒時光,我又搬到母親那兒。母親隨即把我送進了學校。入學的第一天,學校就使我反感。
上學時,我穿的是母親的皮鞋,大衣是用外祖母的外套改做的,這引起了同學們嘲笑。但是我和孩子們很快就融洽了,可是卻無法讓老師和神甫喜歡我。
老師臉黃禿頭,鼻子裡老是流血,棉花塞住鼻孔,他還不時地拔出來檢查檢查。他有一對極令人生厭的灰眼睛,沒事兒老盯著我,我不得不老是擦臉,好像他只注意我一個人:
「彼斯(什)柯夫,換一件襯衫!彼斯柯夫,啊,你,你的腳為什麼老是動個不停!彼斯柯夫,從你鞋裡又流出一片水來了!」
為了這,我狠狠地報復了他一次:我把西瓜放在門上,他進來,一下子就扣到了禿頭上。我因此挨了一頓好揍。
還有一次,我把鼻煙撒到他的抽屜裡,他不停地打起噴嚏來。只好叫他的女婿來代課。他是個軍官,命令大家齊唱《上帝,保佑沙皇!》和《噢,自由啊自由!》,如果誰唱得不對,他就用尺子敲腦袋瓜兒,敲得很響,並不疼,卻忍不住地讓人笑。
神甫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沒有《新舊約使徒傳》,還因為我常學他的口頭語兒。
他進了教室,第一件事情就是問我:
「彼什柯夫,把書帶來了嗎?嗯,書?」
「沒有。沒有帶來。嗯?」
「什麼『嗯』?」
「沒有?」
「好了,回去吧!嗯?我可不願意教你這樣的學生。嗯,不願意。」
這並沒有使我怎樣苦惱,我走了,漫無目的進走到村子裡東張西望地玩到放學為止。
就這樣,儘管我的學習成績還可以,可是還通知我說,由於我的不體面行為要把我趕出學校。我垂頭喪氣了,會有一場災難就要來臨了,因為母親的脾氣越來越壞,越來越常打我。
可就在這個時候學校來了個救星,他就是駝背的赫里山夫主教。
他在桌子後面坐下,說道:
「孩子們,咱們談談吧!」
教室裡立刻充滿了溫暖愉快的氣氛。叫了幾個人之後,他叫到了我。
「小朋友,你多大了?長得這麼高!你在下雨天也不打傘嗎?」
他一隻手摸著稀疏的鬍子,用慈善的目光看著我,又說:
「好吧,你給我講講《聖經》中你所喜歡的故事,好嗎?」
「我沒書,沒學過《聖經》。」
「那可不行啊,《聖經》是非學不可的!你聽說過裡面的故事嗎?……聖歌會唱嗎?……太好了!還會唸禱詞?……啊,《使徒傳》也會?你知道的事情很多嘛!」
我們的神甫趕來了,臉通紅,氣喘喘的,當他要說我的時候,主教揚揚手,說:
「請等一下……你給我講講敬神的阿列克謝……,最好的詩篇,小弟弟,是不是?」
當我忘了某一句詩,稍一停頓,他立刻打斷了我:
「啊,你還會什麼?會講大衛王的故事嗎?我很想聽一聽!」
我看出他不是虛應故事,他確實在聽。認真地聽。
「你學過聖歌?……誰教的?……慈愛的外祖父?……啊,凶狠的?真的?你很淘氣,是吧?」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
「是。」
「那你為什麼淘氣呢?」
「上學很無聊。」
「什麼?無聊!不對吧,如果你覺得無聊,你的學習成績就不會這麼好了。這說明還有別的原因。」
他從懷裡掏出一本小書,在上面題了字,說:
「小朋友,彼什柯夫.阿列克謝,你要學會忍耐,不能太淘氣!……有那麼一點點淘氣是可以的,可太淘氣了別人就會生氣的。對嗎?小朋友?」
「對。」大家一齊回答。
「你們不是很淘氣,是吧?」
「不,很淘氣,很淘氣!」大家一邊笑,一邊回答。主教往椅子上一靠:
「真是奇怪,我在你們這麼大的時候,也很淘氣,也是個淘氣鬼!這是怎麼回事呢?小朋友們。」
大家都笑了,神甫也笑了。
他和大家融成了一片,快樂的空氣越來越濃厚。最後,他站了起來:
「好了,淘氣鬼們,我該走了!」
他畫了個十字,祝福道:
「因聖父、聖子及聖靈之名,祝你們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再見。」
大家紛紛叫道:
「再見,大主教,一定要再來啊!」
他點了點頭:
「一定,我給你們帶書來。」
他又轉過身去對老師說:
「讓他們回家吧!」
他拉著我的手,悄悄地說:
「啊,你得學會克制自己,是吧?我心裡知道你為什麼淘氣!好了,再見,小朋友!」
我心裡異常激動,久久不能平靜。老師讓別人都走了,只把我一個留了下來。
我很注意地聽他講話,我發現他是那麼和藹:
「以後你可以上我的課了,是的。應當。不過,別淘氣了,老實坐著,好不好?」
這樣,我在學校算是搞好了關係。可在家裡卻鬧了一場事兒:我偷了母親一個盧布。
一個晚上,他們都出去了,留下我看孩子。我隨意地翻看著繼父的一本書,猛然發現裡面夾著兩張鈔票,一張是十盧布的,一張是一盧布的。我腦子裡一亮,一個盧布可以買《使徒傳》,還可以買一本講魯濱遜的書。這本書我是在學校裡知道的,一次,我給同學們講童話,一個同學說:
「還講什麼童話呢,狗屁,魯濱遜的故事那才叫棒呢!」
後來我發現,有好幾個人都讀過魯濱遜的故事。我於是打算也讀一遍,為了也能夠說一句:「狗屁!」
第二天我上學的時候,帶著一本《使徒傳》和兩本破爛的安徒生童話、三斤白麵包和一斤灌腸。魯濱遜在一個小鋪裡,是一本黃皮兒的小書,上面畫著一個戴皮帽子,披著獸皮的大鬍子,這多少讓我覺得有點不大愉快。相反,童話書就是再破爛,也比它可愛。
中午,我與同學們分吃了麵包和灌腸,開始說一個特別吸引人的童話《夜鶯》。
「在遙遠的中國,所有人都是中國人,連皇帝也是中國人。」
這句話讓我們驚奇、歡喜、大家迫不及待地讀了下去。在學校沒把《夜鶯》讀完,天太晚了,大家四散回家。
母親正在爐臺邊上做飯,她看了看我,壓低了嗓子問:
「你拿了一個盧布?」
「對,我買了書。這不……」
沒容我說完,她就劈頭蓋臉地打了我一頓,還沒收了我的書,不知道藏到哪兒去了,再也沒找到,這比打我更讓我難受。
好幾天沒去上學,再到學校時,很多人都喊我「小偷!」,這是繼父傳給他的同事,他同事的孩子又傳到學校的。其實,我一點也沒隱瞞什麼,我給人家解釋,但人家不相信。回到家裡,我對母親說,我再也不去上學了。
她無神地看著窗外,餵著小弟弟薩沙:
「你胡說,別人怎麼知道你拿了一個盧布?」
「你去問問啊!」
「那一定是你自己亂說的!」
我說出了那個傳話的學生的名字。她的臉皺成了可憐相,兩眼浸溼了淚水。
我回到廚房裡,躺到床上,聽著母親的啜泣聲:
「天啊,我的天啊…」
我站起來,走到院子裡,可母親喊住了我:
「去哪兒?回來!到我這兒來!……」
我們坐在地板上,薩沙摸著母親的扣子叫著:
「扣扣,扣扣!」
母親摟住我,低聲說:
「咱們是窮人,咱們的每個戈比,每個戈比……」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用一隻手緊緊地摟住我。停了停,她咬牙切齒地說:
「這個壞蛋……壞蛋!」
「蛋,蛋!」薩沙學著。
薩沙是個大頭娃娃,總是瞪著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很早他就開始學說話了,很少哭,見了我就高興地讓我抱他,用他軟軟的小手指頭摸我的耳朵。他沒鬧什麼病就突然死了,上午還好好的,晚禱的鐘聲敲響的時候,屍體卻已經僵了。那是在第二孩子尼可拉出生後不久的事。
在母親的協助下,我在學校的情況又恢復到了從前,可他們又要把我送回外祖父那兒了。
一天傍晚,我在院子裡聽見母親聲音嘶啞地喊著:
「耶甫蓋尼,你,我求求你了……」
「蠢──話!」繼父說。
「我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去她那兒!」
「是又怎麼樣?」
沉默了幾分鐘,母親咳嗽起來,吃力地嚎叫著:
「你,你是個不折不扣惡棍……」
然後就是撲打的聲音。我衝了進去,見繼父衣著整齊地在用力踢著癱倒在地上的母親!母親無神的眼睛仰望著天花板,嘴裡呼呼地喘著氣……我抄起桌子上的麵包刀──這是父親為我母親留下的唯一的東西──沒命地刺向繼父的後腰。
母親看見了,一把推開了繼父,刀子從腰間滑過,把他的衣服劃破了一個大大的口子。繼父大叫一聲,跑了出去。
母親把我摔倒在地,奪下了刀子。
繼父走了。
母親摟住我,吻著我,哭了:
「原諒你可憐的母親,親愛的,你怎能動刀子呢?」
我告訴她,我要殺了繼父,然後殺我自己。我說得信誓旦旦,一絲不苟,完全是不容置疑的!直到今天,我還能看見那隻沿著褲筒有一條鮮明的花飾的令人厭惡的腿,看見它踢向一個女人的胸脯!
回憶舊日俄羅斯生活中這些鉛一樣沉重的畫面,我經常自問:值得嗎!
因為醜惡也是一種真實,直到今天還沒有絕跡!要想將它們從我們的生活中清除掉,就必順了解它們。
儘管它們是那麼沉重、那麼令人窒息,令人作噁,可是俄羅斯人的靈魂卻勇敢地闖了過來,克服了、戰勝了它們!
醜陋、卑鄙和健康、善良一同長在這塊廣闊而又肥沃的土地上,後者點燃了我們的希望,幸福離我們不會永遠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