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的身體慢慢地好了起來,漸漸地我看了出來,茨岡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的地位很不一樣。外祖父罵他不如罵兩個舅舅多,甚至在私下裡,外祖父還常常誇他:
「伊凡有一雙金不換的手,一定會有出息的!」
兩個舅舅對他也算客氣,從來不敢像是對戈列高里那樣,對他搞什麼惡作劇。而對戈列高里的惡作劇幾乎每天都要做一次,只不過花樣不同,有時是用火把他的剪刀燒燙,有時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個頭兒朝上的釘子,要麼就把兩種顏色不同的布料放在這個幾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邊,等他把不同顏色的布匹縫起來後,當然就會遭到外祖父的痛罵。
還記得有一回,他在廚房的吊床上睡午覺,不知道是哪個壞蛋,在他臉上塗滿了紅顏料。這種顏料很難洗掉,好長一段時間,戈列高里就有了這麼一張好笑又可怕的花臉。
這幫人折磨他的花樣層出不窮,戈列高里似乎一點也不當回事兒,什麼話也不說。他在拿剪刀、頂針兒、鉗子、熨斗之類的東西之前,總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試探著拿。這已形成了習慣。在拿刀叉吃飯以前,他也會把指頭弄濕,孩子們看見了大笑不止。挨了燙,他的臉立刻就會扭曲出很多皺紋來,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於光禿禿的頭頂之上。
我不記得外祖父對他兒子們的惡作劇的態度了,每次,外祖母都會揮起拳頭喊他們:
「臭不要臉的魔鬼!」
不過,舅舅們在私下裡還是常常咒罵茨岡,說他這兒不好、那兒不好,是個小偷、懶漢。
我問外祖母,這是怎麼回事兒。她耐心地給我解釋:
「這你就不知道了,他們將來要分家自己開染坊,都想要凡紐希加,所以嘛,他們倆就都在對方面前罵他!說他不會做工作!是個笨蛋。他們怕他跟你外祖父一起開另一家染坊,那對你的舅舅們十分不利,懂不懂?可是他們的那點陰謀詭計早就讓你外祖父看出來了。他故意給他們倆說,『啊,我要給伊凡買一個免役證,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當兵了!』這下可把你的舅舅們氣得不輕,這是他們不喜歡的,而且又捨不得錢──免役證很貴啊!」
外祖母說到這兒,無聲地笑了。我現在又和外祖母坐在一起了,像坐輪船來的時候一樣,她每天臨睡以前都來給我講故事,講她自己像故事一樣的生活。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類的事時,外祖母完全是以一個外人的口氣說的,彷彿她離這一切十分遙遠。
她講到茨岡,我才知道他是個被遺棄的孩子。有一年的春天,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夜裡,在門口撿到的。
「唉,他都凍僵了,用一塊破圍裙裹著!」
「是誰扔的?為什麼要扔了他?」
「他媽媽沒有奶水,聽說哪一家剛生了孩子就夭折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哪家去。」
她沉默朋一會兒,搔搔頭,一面嘆息著,望著天花板,又接著說下去:
「唉,親愛的瓦廖沙,都是因為窮啊!當然,社會上還有一種規矩,沒出嫁的姑娘是不准養孩子的──丟臉!你外祖父想把凡紐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攔住了他說:自己養吧,這是上帝的意思。我生了十八個孩子,如果都活著的話,能佔滿一條街!我十四歲結婚,十五歲開始生孩子,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拿去當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興!」
她眼裡的淚光一閃,卻低聲笑了起來。她坐在床沿上,黑髮披身,身高體大,毛髮蓬鬆,特別像前一陣子一個大鬍子牽到院子裡的大熊。她在那雪白的、乾乾淨淨的胸脯上劃著十字,低聲地笑著,身子晃蕩著:
「好孩子都讓上帝給拿走了,剩下的都是壞的!我喜歡小東西,伊凡就這樣留下了,洗禮以後,他越長越水靈!開始,我叫他『甲蟲』,因為他滿屋子爬的那個樣子太像個甲蟲了!你可以放心地去愛他,他是個純樸的人!」
伊凡常常有驚人之舉,我越來越愛他了。每逢週六,外祖父都要懲罰一下本週以來犯過錯誤的孩子,然後他就去做晚禱了!這時候,廚房就成了我們的天地。茨岡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幾隻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紙做了一套馬具,剪了一個雪橇,啊,太棒了!四匹黑馬拉著雪橇在黃色的桌面上奔馳起來,伊凡用一根小棍趕著牠們,大叫:
「哈,趕著車去請大主教嘍!」
他又剪了一片紙貼在了一個蟑螂身上,趕著去追雪橇,伊凡解釋說:
「他們忘了帶口袋,這是個和尚,直追呢!」
他又用一條線繫住了一隻蟑螂的腳,這隻蟑螂一邊爬,頭一邊不斷地點地,伊凡大笑:
「助祭從酒館裡出來要去做晚禱了!」
他還有一隻小老鼠。他讓小老鼠站起來,拖著長長的尾巴,用後腿走路。小眼睛十分可笑地眨巴著。
伊凡特別喜歡小老鼠,把牠藏在懷裡,嘴對嘴地餵牠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說:
「老鼠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家神就特別喜歡牠!誰養了小老鼠,家神爺爺也就會喜歡誰!」
伊凡還會用紙牌或銅錢變戲法,而且在變戲法的時候,他比哪個孩子都喊得厲害,和我們沒什麼區別。
有一回玩牌,他一連當了幾次「大傻瓜」,可把他氣壞了,撅著嘴,不玩了,他說:
「我早就知道,他們是串通好了要整我,我看見他們使眼色了,他們肯定在桌子底下換牌了!哼,騙人的把戲誰不會!」
他那年十九歲,可比我們四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要大。
每逢節日之夜,茨岡更是個活躍人物。一般來說,這個時候外祖父和米哈伊爾舅舅都會出門去做客。雅科夫舅舅拿著六弦琴來到廚房。外祖母剛擺好了一桌子豐盛的菜點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綠色的,瓶底上雕著精美的紅花兒。茨岡穿著節日的盛裝,忙得團團轉。戈列高里輕輕地走了進來,眼鏡片閃著光。保姆葉夫戈尼婭的麻子臉更紅了,她胖得像個罈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則像喇叭。有的時候,烏斯可尼耶教堂的長髮助祭,還有些像梭魚般滑溜的人也來。人們吃飽喝足,孩子們人人手裡有糖果,還有一杯甜酒!
狂歡的場面越來越熱烈了!
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調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問一句:
「各位,怎麼樣,我要開始了!」
然後,一擺他的鬈髮,好像鵝似的伸長脖子,眯著矇矇矓矓的眼睛,輕輕地撥著琴弦,彈起了讓人每一塊肌肉都忍不住要動起來的曲子。
這曲子像一條湍急的小河,自遠方的高山而來,從牆縫裡衝進來,衝激著人們,讓人頓感憂傷卻又不無激動!這曲子讓你生出了對世界的憐憫,也加深了對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聽,無語沉思。空氣都凝固了。
米哈伊爾家的薩沙張著嘴,向他叔叔探著身子,嘴角掛著口水。他聽得太出神了,手腳都不聽使喚起來,從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用手撐地坐著,就那樣聽了下去,不再起來了。所有的人都聽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這意境的哀傷。
兩個黑洞洞的小窗戶瞪著外面的秋夜,桌上兩支尖矛似的蠟燭,黃色的火苗搖曳著。
雅科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兩隻手,好像是在別人的安排下彈動:右手在黑色的琴弦上面,肉眼難以看清地抖動著,如一隻快樂的小鳥在飛速地舞動翅膀,左手則飛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讓人難以置信。
他喝了酒以後,經常邊談邊唱:
雅科夫如果是一條狗,
他就要從早到晚叫個不停。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愁!
一個尼姑沿街走,
一隻老鴉牆上立。
嗷嗷,我悶啊!
蛐蛐兒在牆縫裡叫,
蟑螂嫌牠吵得慌。
嗷嗷,我悶啊!
一個乞丐曬著裹腳布,
又一個乞丐跑來偷!
嗷嗷,我悶啊!
嗷嗷,我悶啊!
我聽這支歌從來聽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悲痛就會使我大哭。茨岡也和大家一樣聽舅舅唱歌,他把手插進自己的黑頭髮裡,低著頭,喘息著。他會突然惋惜地嘆道:
「唉,我要是有個好嗓子就好了,我也會唱個痛快的!」
外祖母嘆息著說:
「行啦,雅沙,別折磨人了!──來吧,讓凡紐希加給咱們跳個舞吧!」
大家並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過雅科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緊拳頭,一甩手,好像從身上甩掉了一種什麼東西,猛喊一聲:
「好啦,憂愁煩惱都走吧!瓦尼亞,你上場!」
茨岡拉拉衣服,整整頭髮,小心地走到廚房中間,臉膛紅紅的,微微一笑:
「彈得快一點,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瘋狂地響了起來,隨著這暴風驟雨般的節奏,茨岡的靴子踏著細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兒亂顫。茨岡像一團火在燃燒,兩臂張開,鷂鷹般舞動著,腳步快得讓人分辨不出來!他突然尖叫一聲,往地上一蹲,像一隻金色的燕子在大雨來臨之前飛來竄去,襯衫抖動著,好像在燃燒,發出燦爛的光輝。茨岡放縱地舞著,如果打開門,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橫著來一趟!」雅科夫舅舅用腳在地板上踏著拍子,喊道。
茨岡高聲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順口溜:
哎嗨!捨不得我這雙破草鞋呀,
否則我早就遠走高飛嘍,
丟下我的老婆,
丟下我的孩子。
人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顫著,好像腳下有火,不時地還跟著他喊上幾聲。
戈列高里拍著自己的禿頭,快樂地念叨著什麼,他彎腰對我說話,柔軟的大鬍子蓋住了我的肩膀:
「噢,阿列克謝.馬卡西姆維契,如果你父親還活著的話,他也會跳得像一團火!他可是個討人喜歡的快樂人兒啊!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噢,不記得了!以前,他和你外祖母跳起舞來,──嘿,你等等!」
他說著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聖像一般。他向外祖母一鞠躬,以一種平常很難聽到的粗嗓子說道:
「阿卡列娜.伊凡諾夫娜,請賞臉,出場來跳上一圈兒吧!就像以前和馬克西姆.薩瓦傑依奇那樣,來吧,高興高興吧!」
「哎呀,親愛的戈列高里.伊凡內奇,你怎麼啦?」外祖母輕輕笑著,往後縮了縮身子說,「讓我跳舞,枉惹得人家笑話……」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來跳。
忽然,她下定了決心。俐落地站了起來,整起衣裙,挺直身子,昂起頭,興高采烈地舞了起來,她叫道:
「你們儘管笑吧,盡情地笑吧!雅沙,換個曲子!」
舅舅應聲而止,身子稍向前挺,立刻彈起了一支較慢的曲子。茨岡停了一下,跑到外祖母身前,蹲下來,繞著她跳開了。外祖母兩手舒展,眉毛上挑,雙目遙視,好像飄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笑出了聲兒,戈列高里伸出一個指頭點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責備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別鬧了!」老師傅笑著說道。
茨岡順從了戈列高里的指揮,坐到了門檻上;保姆葉夫戈尼婭提起了嗓子,唱道:
週一到週六啊,
姑娘織花邊兒。
累得要死人喲,
只剩半口氣兒。
外祖母簡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講故事。她若有所思,遙視遠方,巨大的身軀靠兩隻顯得很小的腳支撐著,摸索前進。她突然停止了前進,前面有什麼東西使她驚訝,令她顫抖!馬上,她又容光煥發了,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她閃向一旁,垂頭屏氣,諦聽著,笑容可掬!突然,她旋了起來,她好像高大了許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個人的目光都被她吸住了,她奇蹟般地表現出了一種怒放的鮮花般的美麗。保姆葉夫戈尼婭又唱了起來:
週日的午禱才完畢,
一直舞到夜半時。
她最後才回那家門,
可惜良宵苦短又週一。
外祖母跳完了,坐回了她原來的位置。大家一個勁兒地誇她,她一面整理著頭髮,一面說:
「算啦!你們也許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舞蹈吧。從前,我們巴拉赫納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記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遠也忘不了!簡直快活得讓你流淚!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會幸福得昏過去,我太羨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葉夫戈尼婭嚴肅地說,她又開始唱起大衛王的事蹟。雅科夫舅舅摟住茨岡說:
「你應該去酒館裡跳舞,絕對能把那裡的人們都跳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讓我唱上十年,以後哪怕讓我出家做和尚也可以!」
大家開始喝伏特加,戈列高里喝得特別多。許多人向他敬酒。外祖母說:
「小心點兒,格里沙,這麼喝下去,你會徹底成為瞎子!」
戈列高里很嚴肅地說:
「瞎吧,我要眼睛沒什麼用,我什麼都見過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還沒醉,只是話多了,見了我總要提起我的父親:
「他可是有一顆偉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馬克西姆.薩瓦傑依奇……」
外祖母歎一口氣,說:
「是啊,他是上帝的兒子。」
每一句話,每一件事,人們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深深吸引著我,一種甜蜜的憂怨之情充滿了我的心頭。歡樂和憂愁以不可捉摸的、令人不解的速度互相交替著,它們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醉得可能並不特別厲害,他撕扯著自己的襯衫,揪著自己的頭髮和淺色的鬍鬚:
「這算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要這樣活?」他捶胸頓足,淚流滿面,「我是個流氓,下流坯子,喪家犬!」
戈列高里突然吼道:
「沒錯兒,你就是!」
外祖母也醉了,拉著兒子的手:
「得了,雅沙,你是什麼樣的人,上帝最清楚!」
外祖母現在顯得特別漂亮,一對含笑的黑眼睛向每個人揮灑著溫暖的愛意。她用頭巾扇著紅紅的臉,如唱如訴般地說:
「主啊,主啊,一切都是這麼美好!太美好了!」這是她發自內心深處的感嘆。
我對於一向無憂無慮的雅科夫舅舅的表現十分吃驚。我問外祖母,他為什麼要哭?還打自己罵自己?
「你並不是現在就要知道這世界上的一切!遲早你會明白的。」外祖母一反常態,沒有回答我。
這就更使令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了。我去染房間糾纏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著眼看戈列高里。最後他急了,一下子把我推了出去:
「滾!再纏著我,我把你扔進染鍋裡,也給你上個色兒!」
戈列高里此時正站在爐子前,爐臺又寬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鍋,他用一根長木棍在鍋裡攪和著,不斷地提起棍子來,看一看順著棍子頭上往下滴的染料湯。火燒得很猛,他那花花綠綠的皮圍裙的下襬映著火光。水在鍋裡咕嘟咕嘟直響,蒸汽霧似的向門口湧去,院子裡湧起一陣升騰的霧氣。
師傅抬起混濁而充血的眼睛,從眼鏡下邊兒看了看我,粗聲粗氣地對伊凡說:
「快點,拿劈柴去,長眼睛幹什麼用的?」
茨岡出去了。戈列高里坐到了盛顏料的口袋上,招呼我過去:
「到這裡來!」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蓋上,大鬍子蓋住了我的半個臉:
「你舅舅犯渾,把他老婆給打死了!現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譴責,懂了吧?你可小心點喲,什麼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險的!」
與戈列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別自然,與跟外祖母在一起一樣,不同的是,他總讓我有點怕,尤其是他從眼鏡片兒底下看人時,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是怎麼打的?」
「晚上兩個人睡覺的時候,他用被子把她連頭帶腳兜住,然後打死的。至於為什麼要打她?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吧!」
伊凡這時抱了柴火回來了,蹲在爐子前烤著手。戈列高里沒在意,繼續說:
「也許是因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他們這一家子人,都不喜歡好人,容不下好人!你去問一問你外祖母,就會知道了,他們是怎樣想弄死你的父親的!你外祖母什麼話都會對你講的,她不會說謊。儘管她也喜歡喝酒,聞鼻煙,可她卻是個聖人。她還有點傻氣,你可得靠緊她啊!」說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裡。
我心裡非常沉重。凡紐希加追上來,捧住我的頭,低聲說:
「不用怕他,他可是個好人!你以後要直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喜歡那樣!」
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奇怪和不安。別樣的生活我還沒經驗過,但是模模糊糊地記得,父親和母親不是這麼生活的──他們幹什麼都是在一起的,肩併肩地依偎著;夜裡,他們常常談笑很久,坐在窗子旁邊大聲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來圍觀。那些仰起頭來往上看的面孔,讓我想起了飯後的髒碟子。可是在這兒人們極少有笑容,偶爾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吵鬧、威脅、竊竊私語是這裡的說話方式。孩子們誰也不敢大聲地玩耍,他們無人搭理,無人照顧,塵土一般微不足道。在這兒我感到自己是個外人,總感到如坐針氈。我疑心重重地注視著每一件事情的發生和發展。
外祖母成天忙裡忙外,很多時候也顧不上我。於是我就跟著茨岡的屁股後頭轉,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深。每次外祖父打我,他都會用胳膊去擋,而後再把那打腫了的地方伸給我看:
「唉,沒什麼用!你還是挨那麼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點也不比你輕,算了,以後我不管了!」可是,下次照舊,他還會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嗎?」
「唉,誰知道到時候,我的手又不自覺地伸了過去……」
後來,我又了解到了他一個祕密,這更增添了我對他的興趣。每星期五,茨岡都要把那匹棗紅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趕集買東西。沙拉普是外祖母的寶貝,牠脾氣很壞,專吃好東西。茨岡穿上到膝蓋處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繫上一條綠色的腰帶就出發了。有時候,他很晚都沒有回來。家裡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戶前,用哈氣融掉窗戶的冰花兒,向外張望。
「還沒回來!」
「沒有!」
外祖母比誰都急。她對舅舅和外祖父說:
「這下可好了,連人帶馬全讓你們給毀了!不要臉的東西,蠢豬!上帝會懲罰你們的!」
外祖父嘟囔著:
「行啦,行啦!這是最後一次……」
終於,茨岡回來了!外祖父和舅舅們趕緊跑到院子裡,外祖母拼命地吸著鼻煙,像大狗熊似的跟在後面,一到這種時候,她就變得笨手笨腳的。孩子們也跑出去了,大家興高采烈地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雞鴨魚肉應有盡有。
「讓你買的都買了?」外祖父銳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東西,問。
「都買了。」茨岡在院子裡跳著取暖,啪啪地拍打著手套。
外祖父嚴厲地斥責道:
「別把手套拍壞了,那可是拿錢買的!找回來零錢沒有?」
「沒有。」
外祖父圍著雪橇轉了一圈兒:
「我看,你弄回來的東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買的吧?我可不希望你這樣。」他一皺眉頭,走了。
兩個舅舅興致勃勃地向雪橇衝去,拿下來魚、鵝肝、小牛腿和大肉塊,他們吹著口哨,掂著分量:
「好小夥子,買的都是好東西!」
米哈伊爾舅舅身上像裝了彈簧,跳來跳去,聞聞這兒,嗅嗅那兒,眯著眼睛,咂著嘴。他和外祖父一樣,很瘦,個子略高一點兒,黑頭髮。
他抄著手問茨岡:
「我爹給你多少錢?」
「五個盧布。」
「我看這些東西值十五個盧布!你花了多少?」
「四盧布零十戈比。」
「好啊,九十戈比進了你自己的腰包。雅科夫,你看看這小子多會攢錢。」
雅科夫在酷冷的空氣中打著顫,眨了眨眼睛,一笑,說:
「瓦尼亞,請我們喝點兒伏特加好吧!」
外祖母卸著馬套,跟馬說著話: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麼啦?小貓兒,調皮啦?」
高大健壯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齒蹭著外祖母的肩膀,快樂地盯著外祖母的衣服,低聲地嘶叫著。
「來點兒麵包吧?」外祖母把一大塊麵包塞進了牠的嘴裡,又兜起圍裙在馬頭下面接著麵包渣兒。看著牠吃東西,外祖母好像也陷入了沉思。
茨岡走了過來:
「老奶奶,這馬可真是聰明啊!」
「滾,別在這兒拍馬屁!」
外祖母後來給我解釋,說茨岡買的沒有偷的多:
「你外祖父給了他五個盧布,他只買了三個盧布的東西,剩下那十多個盧布的東西都是他偷來的!他就是喜歡偷東西。鬧著玩兒似的,大家誇他能幹,他就嘗到了甜頭,誰知道就此養成了偷東西的習慣!還有你外祖父,從小就受苦,現在就非常貪心,錢比什麼都重要,看見東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來,自然是樂不可支。還有米哈伊爾和雅科夫……」
她說到這兒,揮了一下手,聞了聞鼻煙,又說起來了:
「廖尼亞,人間的事兒啊,就像花邊兒。而織花邊兒的又是個瞎老婆子,你就知道織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了!人家抓住小偷兒,可是要打死的!」一陣沉默過後,她又說:「唉,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央求茨岡下次不要再偷東西:
「人家會不會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沒那麼容易!我眼明手快,馬也跑得快!」
說完了他一笑。可馬上又皺起了眉頭:
「我知道偷東西不好,而且很危險,可我只是想開開心、解解悶啊!我也不想攢什麼錢,不出幾天你的舅舅們就把我手裡的錢都弄走了。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飽了,錢也沒什麼用。」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說:
「啊,你很瘦,骨頭很硬,長大以後力氣肯定特別大!你聽我的話,學吉他吧,讓雅科夫舅舅教你,你還小,學起來一定不困難!你人雖小,脾氣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歡你外祖父?」
「我也不知道。除了老太太,他們一家子我誰也不喜歡,讓魔鬼去喜歡他們吧!」
「那,你喜歡我嗎?你不姓卡薩列,你姓彼申克夫,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
他突然摟住我,低低地說:
「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們的心都燃燒起來,那會多好啊!……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做工作兒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裡塞了一把小釘子,把一塊濕濕的黑布繃得緊緊地,釘在了一塊大塊的四方木板上。
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談話。過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
院子裡有一個橡木的大十字架,靠著圍牆,已經放了很長時間了。我剛來時,它就放在那兒了。那會兒它還挺新的,黃黃的。可過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發著一股橡木的苦味兒,在擁擠而骯髒的院子裡,更顯得亂了。
這個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買的,他許下願,要在妻子死去一週年的祭日,親自把它背到墳上。
那是剛入冬的一天,風雪嚴寒的大冷天。外祖母、外祖父一大早就帶著三個孫子到墳地去了,我犯了錯誤,被關在了家裡。兩個舅舅穿著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從牆上扶了起來。
戈列高里和另外一個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岡的肩膀上。茨岡一個踉蹌,叉開腿站住了。
「怎麼樣,挺得住嗎?」戈列高里問。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爾舅舅大叫:
「快開門,瞎鬼!」
雅科夫舅舅說: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們倆加起來也不如你有勁兒!」
戈列高里開開門,囑咐伊凡:
「小心點兒,千萬別累壞了!」
「禿驢!」米哈伊爾舅舅在街上喊了一聲。
人們都笑了。大家似乎都為把這個十字架抬走而高興。戈列高里拉著我到了染房,把我抱到一堆準備染色的羊毛上面,把羊毛圍到了我的肩膀上,又聞了聞鍋裡冒出來的蒸汽,他說:
「你外祖父今天也許不打你了,我看他眼神挺和氣的!唉,小傢伙,我和你外祖父在一塊待了三十七年了,他的事兒我最清楚。最早,我們是朋友,一塊做買賣。後來他當上了老板,因為他聰明,我不行。不過,上帝是最聰明的,只要祂微笑一下,連那最聰明的人都變成傻瓜。儘管你還不知道別人為什麼那麼做、那麼說,可是你慢慢地都會明白的。孤兒苦啊!你的爸爸,馬克西姆.薩瓦傑依奇就什麼都懂,他可是個無價之寶啊!也就是因為這個,你外祖父才不喜歡他的!」
聽戈列高里這樣絮絮叨叨地講,我心裡特別高興。
爐子裡金黃色的火焰映紅了我的臉,屋子裡彌漫著霧似的蒸汽,它們升到房頂的木板上,變成了灰色的霜,從房頂上的縫隙裡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線藍藍的天空。風小了,雨也停了,陽光燦爛,雪橇走在大街上,發出刺耳的鳴叫。炊煙悠然而起,輕淡的影子從雪地上滑過,好像也在講述著什麼。
大鬍子戈列高里身高體瘦,一對大耳朵,又沒戴帽子,簡直太像個善良的巫師了。他攪拌著顏料,繼續他的話題:
「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個人,即使是一條狗,你也要一視同仁……」
我抬頭看著他,感到非常神聖。看起來很重的眼鏡壓在他的鼻梁上,外祖母是一樣的,鼻尖兒上有許多發青的血絲。
「啊,等一等,出事了!」他突然用腳關上了爐門,先豎著耳朵聽了一下,然後一個箭步衝到了院子裡。我也跑了出去。
茨岡被抬進了廚房。他躺在地板上,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被窗格分成了幾道兒,一道兒落在他的臉上、胸上,一道落在了腿上。他的眉毛挑了起來,額頭放著一種奇怪的光。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動,吐出些發紅的泡沫兒來。鮮紅的血從嘴裡流到臉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後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整個浸泡住了。他的兩腿痛苦地彎曲著,血把它們粘到了地板上。地板擦得很乾淨,鮮紅的血像一條小溪在上面流淌,橫穿過一道道光線,流向門口。
茨岡直挺挺地躺著,只有手指頭還在微微抓動,手指頭上的血跡在陽光下閃著光。保姆葉夫戈尼婭把一支細蠟燭向伊凡手裡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蠟燭倒了,栽進了血泊之中。
葉夫戈尼婭拾起蠟燭來,用裙子角把它擦乾淨,又往伊凡的手裡塞。人們議論紛紛,我有點站不穩,趕緊抓住了門環。
雅科夫舅舅戰戰兢兢地來回走著,低聲說:「他摔倒了!給壓住了!砸在背上!我們一看不行,就趕緊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們也會被砸壞的。」他面如死灰,兩眼無神,疲憊不堪。
戈列高里怒吼道:「是你們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麼樣?」
「你……你們!」
血在門檻邊上聚成一攤,漸漸變黑了。好像鼓了起來。茨岡不停地吐著血泡兒,低低地哼叫著,聲音越來越小,人也倒了下去,平平地躲著,貼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進去。
雅科夫舅舅低聲說:
「米哈伊爾去叫爸爸了!是我雇了一輛馬車把他拉了回來!唉,幸虧不是我親自背著,否則……」
葉夫戈尼婭還在把蠟燭往茨岡手裡塞,燭淚滴在了他的手掌心裡。
戈列高里怒吼:
「行啦,你把蠟立在地板上就行啦,笨蛋!」
……
「對啦!」
……
「哎!給他把帽子摘下來。」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摘了下來,他的後腦勺砸在地板上,沉沉地響了一聲。他頭歪向一邊,血順著嘴角往外淌,流得更多了。起先,我還等著茨岡休息一會兒就起來,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說:
「呸,好熱啊……」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第二天,他還是那麼躺著,不斷地瘦下去。他臉黑了下來,指頭也不能動了,嘴邊兒上也不流血沫了。他的天靈蓋和兩個耳朵旁,插著三支蠟燭,黃色的火焰搖曳不定,照著他蓬亂的頭髮。
葉夫戈尼婭跪在地上哭著:
「我的小鴿子,我的小寶貝……」
我感到特別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底下躲了起來。外祖父穿著貉絨大衣,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穿著毛尾巴領子的皮大衣的外祖母、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還有很多生人,都湧了進來。
外祖父把皮大衣狠狠地往地上一扔,吼叫著:
「混蛋!你們把一個多麼能幹的小夥子給毀了!再過幾年,他可就是無價之寶啊!」
地板上的皮大衣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往外爬,恰巧碰到了外祖父的腳。他踢了我一腳,舉起拳頭向舅舅們揮舞著,接著嚷道:
「你們這群豺狼!」
外祖父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幾下,但是沒有流淚:
「他是你們的眼中釘,這我知道!唉,凡紐希加,你怎麼就不知道呢?傻蛋!怎麼辦?上帝為什麼這麼不喜歡我們,嗯?老婆子?」
外祖母一直趴在地板上,兩隻手不停地摸索著伊凡的臉和身子,搓他的手,盯著他的眼,她手忙腳亂,以至於把蠟燭都碰倒了。
終於,她緩緩地站了起來,臉上鐵青著,和身上的衣服同一個顏色,她雙眼圓睜,可怕地低吼著:
「滾!滾出去,可惡的畜生!」
除了外祖父,別人都乖乖地退出去了。
茨岡就這樣死了。人們無聲無息地埋葬了他。
到後來,人們漸漸忘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