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十



  這是個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得羅芙娜的菜園子裡逮鳥兒。老半天也沒逮著,大模大樣的小鳥兒們在掛霜的樹枝間跳躍,地上落下片片霜花,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好在我更熱愛打獵的過程,對結果並不怎麼在乎,其實我喜歡小鳥兒,愛看牠們跳來跳去的樣子。

  這感覺有多好啊!我坐在雪地邊兒上,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氣中聽小鳥啁啾,遠處的雲雀在冬天憂鬱的歌兒不斷地飄過來……直到我無法再忍耐寒冷的時候,才收起了網子和鳥籠,翻過圍牆回家去了。

  家裡的門大開著,一輛馬車停在院裡,馬車上冒著濃濃的水汽,馬車夫吹著快樂的口哨。我心裡一震,脫口問道:

  「你送誰來了?」

  馬車夫轉過身看了看我,跳到駕駛座上,說:

  「老神甫。」

  神甫,和我沒關係,肯定是來找哪個房客的。馬車夫吹著口哨,趕起馬車,走了。我走進廚房,突然,從隔壁傳來母親一句清晰的話:

  「怎麼辦吧?殺了我嗎?」

  我猛地躥出門去,迎面撞上了外祖父。他抓住我的肩膀,瞪著眼:

  「你母親來了,去吧!等等……」他又抓住我,推了我一下,可又說,「去吧,去吧!」

  我的手有點不聽使喚,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激動的,老半天我才推開門:

  「哎喲,來了!我的天啊,長這麼高了!還認識我嗎?看給你穿的……他的耳朵凍壞了,快,媽媽,拿鵝油來……」

  母親俯下身來給我脫了衣服,轉來轉去,轉得我跟皮球似的。她穿著紅色的長袍子,一排黑色的大扣子,從肩膀斜著釘到下襟。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衣裳。她的眼睛更大了,頭髮也更黃了:

  「你怎麼不說話?不高興?瞧瞧,多髒的衣服……」

  她用鵝油擦了我的耳朵,有點疼。她身上有股香味兒很好聞,減輕了點疼痛。我依偎著她,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

  外祖母有點不高興:

  「他可野啦,誰也不怕,連他外祖父也不怕了,唉,沃廖婭……」

  「媽媽,會好的,會好的!」

  母親是那麼高大,周圍的一切都更顯得渺小了。她摸著我的頭髮:

  「該理髮了。該上學了。你想念書嗎?」

  「我已經會唸了。」

  「是嗎?還得多唸點兒!瞧瞧,你長得多壯啊!」

  她笑了,笑得很溫暖。

  外祖父無精打采地走了進來。母親推開我說:

  「讓我走嗎?爸爸。」

  他沒作聲。站在那兒用指甲划著窗戶上的冰花兒。這種沉默令人難以忍耐,我胸膛幾乎要爆裂了。

  「阿列克謝,滾!」他突然吼道。

  「你幹嘛?!」母親一把拉住我,「我不讓你走!」母親站起來,像一朵紅雲,「爸爸,您聽著……」

  「你給我閉嘴!」外祖父高叫著。

  「請你不要嚷!」母親輕輕地說。

  外祖母站起來:

  「沃爾沃拉!」

  外祖父坐了下來:

  「你哪能這麼急?啊?」可他突然又吼了起來,「你給我丟了臉,沃廖婭!……」

  「你出去!」外祖母命令我。

  我很不高興地去了廚房,爬到炕上,聽隔壁時而激烈時而又出奇的平靜的談話聲。他們在談母親生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外祖父很生氣。也許是因為母親沒跟家裡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了吧。

  他們到廚房裡來了。外祖父一臉的疲倦,外祖母抹著淚。外祖母跪在了外祖父面前: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饒了她吧!就是那些老爺家裡不也有這種事嗎?她孤身一人,又那麼漂亮……饒了她吧……」

  外祖父靠在牆上,冷笑著:

  「你沒饒過誰啊?你都饒了,饒吧……」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吼道:

  「可是上帝是不會饒恕有罪的人的!快死啦,還是不能過太平日子!我們沒有好下場啊!餓死拉倒!」

  外祖母輕輕地一笑:

  「老頭子,沒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是去要飯吧,你在家裡,我去要!我們不會挨餓的!」

  他忽然笑了,摟住外祖母,又哭了:

  「我的傻瓜,我唯一的親人!咱們為他們苦了一輩子,到頭來……」

  我也哭了,跳下炕撲到他們的懷裡。我哭,是因為我高興,他們從來沒有談得這麼親密而融洽過。我哭,是因為我也感到了悲哀。我哭,是因為母親突然的到來。他們緊緊摟住我,哭成一團。

  外祖父低聲說:

  「你媽來了,你跟她走吧!你外祖父這個老鬼太凶了,你別要他了,啊?你外祖母又只知道溺愛你,也不要她了,啊?唉……」

  突然,他把我和外祖母一推,刷地一下站了起來:

  「都走吧,走吧,七零八落……把她叫回來吧!快點……」

  外祖母立刻出去了。外祖父低著頭,哀叫:

  「主啊,仁慈的主啊,你都看見了沒有?」

  我非常不喜歡他跟上帝說話的這種方式,捶胸頓足還在其次,主要是那種口氣!

  母親來了,坐在桌旁,紅色的衣服把屋子裡照得亮堂堂的。外祖母和外祖父分別坐在她的兩側,他們認真地談著。母親聲音很低,外祖母和外祖父都不作聲,好像她成了他們倆的母親似的。我太激動了,也太累了,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夜裡,外祖母、外祖父去做晚禱。外祖父穿上了行會會長的制服,外祖母快活地一眨眼睛,對我母親說:

  「看啊,你爸爸打扮成一隻白白淨淨的小山羊了!」

  母親歡暢地笑了。

  屋子裡只剩下了她和我的時候,她招手,拍拍她身邊的地方:

  「來,過來,你過得怎麼樣,──不好,是吧?」

  誰知道我過得怎麼樣啊!

  「我不知道。」

  「外祖父打你嗎?」

  「現在……不常打了!」

  「是嗎?好了,隨便說點什麼吧!」

  我說起了以前那個非常好的人,外祖父把他趕走了。母親對這個故事似乎不感興趣。她問:

  「別的呢?」

  我又講了三兄弟的事,講了上校把我轟出來的事。她抱著我,說:

  「都是些沒用的……」

  她許久不說話,眼睛望著地板,搖著頭。

  「外祖父為什麼生你的氣?」我問。

  「我,對不起他!」

  「你應該把小孩給他帶回來!」

  她的身子一震,咬著嘴唇,異樣地看著我,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嗨,這可不是你能說的。懂嗎?別說,連想都別想!」

  她嚴厲地講了許多,我聽不大懂。桌子上的蠟燭的火影不停地跳躍,長明燈的微光卻連眼也不眨一下,而窗戶上銀白的月光則悄無聲息地移動著。母親來回走著,仰頭望著天花板,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似的。她問:

  「你什麼時候睡覺?」

  「再過一會兒。」

  「對,你白天睡過了。」她嘆了口氣。

  「你要走嗎?」我問。

  「去哪兒去?」她吃驚地問,捧著我的臉端詳著。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怎麼啦?」我問。

  「我,脖子疼。」

  我明白是她的心疼,她在這個家裡是住不下去的,她肯定要走。

  「你長大以後一定跟你爸爸一樣!」她說,「你外祖母跟你講過他嗎?」

  「講過。」

  「她很喜歡馬克西姆,他也喜歡她……」

  「我知道。」

  母親看了看蠟燭,皺著眉頭,把蠟燭吹滅了,說:

  「這樣好些!」

  燈影不再搖曳,月光清楚地印在地板上,顯得那麼淒涼而又安詳。

  「你在哪兒住來著?」我問。

  她努力回憶著說了幾個城市的名字。

  「你的衣服是從哪兒弄來的?」

  「我自己做的。我一切都是自己動手。」

  和她說話太令人高興了。遺憾的是,不問她她就一句話也不說。我們依偎著坐著,一直到兩位老人回來。他們一身的蠟燭和香火味兒,神情肅穆,態度和藹。晚飯異常豐盛,大家小心翼翼地端坐不語,好像怕嚇著誰似的。後來,母親開始教我認字、讀書、背詩。我們之間開始產生矛盾了。

  有一首詩是這樣的:

   寬廣筆直的大道

   你的寬敞是上帝所賦

   斧頭和鐵鍬怎奈你何

   只有馬蹄激越、灰塵起而又落

  無論如何,我也發不好音。母親氣憤地說我沒用。奇怪,我在心裡唸的時候一點錯也沒有,一出口就變了形。我恨這些莫名其妙的詩句,一生氣,就故意唸錯,把音節相似的詞胡亂排在一起,我很喜歡這種像施了魔法的詩句。

  有一天,母親讓我背詩,我脫口而出:

   路、便宜、椅角、奶渣,

   馬蹄、水槽、僧侶……

  等我明白過來我在說什麼,已經晚了。母親刷地一下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問:

  「這是怎麼回事?」

  「我……我不知道。」

  「你肯定是知道的,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這個。」

  「什麼就是這個。」

  「……開玩笑……」

  「站到牆角去!」

  「幹嘛?」我明知故問。

  「站到牆角去!」

  「哪個牆角?」

  她沒理我,直瞪著我,我有點著慌了。可確實沒有牆角可去:聖像下的牆角擺著桌子,桌子上有些枯萎的花草,另一個牆角放著箱子,還有一個牆角放著床,而第四個牆角是不存在的,因為門框緊挨著側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低聲說。

  她坐下,沉默了一會兒,擦擦額頭和臉頰,然後問道:

  「你外祖父讓你站牆角嗎?」

  「什麼時候?」

  她一拍桌子,叫道:

  「平常,隨便什棧時候!」

  「不記得了。」

  「你知道這是一種懲罰嗎?」

  「不知道。為什麼要懲罰我?」

  她嘆了口氣:

  「到這兒來,唉!」

  我走過去:

  「怎麼啦?」

  「你為什麼故意把詩唸成那樣?」

  我解釋了半天,說這些詩在我心裡是如何如何的,可唸出口就走了樣兒。

  「你裝蒜?」

  「不不,不過,也許是。」

  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詩唸了一遍,一點都沒錯!我自己都感到吃驚,可也下不了臺了。我害臊地站在那兒,淚水流了下來。

  「這是怎麼回事?」母親變了聲音問道,「那就是說,你是裝的了?」

  「我也不知道……」

  「你人不大可倒挺難對付的,走吧!」她低下頭,不說話了。

  她讓我背越來越多的詩,我總在試圖改寫這些無聊的詩句,一些不需要的字眼兒蜂擁而至,弄得我無論如何也記不住原來的詩句了。

  有一首寫得很淒涼的詩:

   不論早與晚,

   孤兒與乞丐

   以基督的名義盼著賑濟,

  而第三行:

   挎著飯籃從窗前走過,

  我怎麼也記不住,準給丟掉。母親氣憤地把這事兒告訴了外祖父;他狠狠地說:

  「他是故意的!這小子記性可好著呢,祈禱詞記得比我牢!你狠狠地抽他一頓,他就不鬧了!」

  外祖母也說:

  「童話能背下來,歌也能背下來,那詩和歌還有童話不是一樣的嗎?」

  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一唸詩就有很多不相干的詞句跳出來,像是一群蟑螂,成群結隊地排成行:

   在我們的大門口,

   有很多孤兒和老頭兒,

   號叫著乞討,

   討來送給彼得羅芙娜,

   她換了錢去買牛,

   在山溝溝裡喝燒酒。

  夜裡,我和外祖母躺在吊床上,把我「編」成的詩一首首地唸給她聽,她偶爾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時候是在責備我。

  「你呀,你都會嘛!千萬不要嘲笑乞丐,上帝保佑他們!耶穌當過乞丐,聖人都當過乞丐……」

  我咕咕噥噥地說道:

   乞丐我不愛,

   外祖父我也不愛,

   這有什麼辦法呢?

   饒了我吧,主!

   外祖父找我的碴兒,

   抽了一頓又一頓……

  「淨胡說八道,爛舌頭!外祖父聽見了,可有你好瞧的!」

  「那就讓他來聽!」

  「搗蛋鬼,別再惹你媽了,她已經夠難受了!」外祖母和藹地說。

  「她為什麼難受?」

  「不許你問,聽見了沒有?」

  「我知道,因為外祖父對她……」

  「閉嘴!」

  我有一種失落的感覺,可不知為什麼,我想掩飾這一點,於是裝作滿不在乎,總搞惡作劇。母親教我的功課越來越多了,也越來越難。我學算術很快,可不願寫字,也不懂文法。最讓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親在外祖父家的處境。她總是愁眉不展的樣子,常常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窗前。剛回來的時候,她行動敏捷,充滿了朝氣。可是現在眼圈發黑,頭髮蓬亂,好些天不梳不洗了。這些讓我感到很難受,她應該永遠年輕,永遠漂亮,比任何人都好!

  上課時她也變得無精打采了,用非常疲倦的聲音問我話,也不管我回答與否。她越來越愛生氣,大吼大叫的。母親應該是公正的,像童話中講的似的,比誰都公正。可是她……

  有時我問她:

  「你和我們在一起很不好受嗎?」

  她很生氣地說:

  「你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外祖父在計劃一件使外祖母和母親非常害怕的事情。他常到母親的屋子裡去,大嚷大叫,嘆息不止。有一回,我聽見母親在裡面高喊了一聲:

  「不,這辦不到!」

  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外祖父咆哮起來。

  這時已經是晚上了,外祖母正坐在桌子邊兒上縫衣服,聽見門響,她自言自語地說:

  「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外祖父猛地衝了進來,撲向外祖母,揮手就是一巴掌,甩著打疼的手叫喊:

  「臭老婆子,不該說的別多嘴。」

  「老混蛋!」外祖母整了整打歪了的帽子,安詳地說,「我不說,我不說別的,你所有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要說給她聽……」

  他向她撲了過去,掄起拳頭拼命地打。外祖母躲也不躲,說:

  「打吧,打吧,混蛋!給你打!」

  我從炕上撿起枕頭,從爐子上拿起皮靴,拼命地向外祖父砸去。可他沒注意我扔東西,正忙著踢摔倒在地上的外祖母。水桶把外祖父絆倒了,他跳起來破口大罵,最後惡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回他住的頂樓去了。外祖母吃力地站起來,哼哼唧唧地坐在長凳子上,慢慢地整理凌亂的頭髮。我從床上跳了下來,她氣呼呼地說:

  「把東西撿起來!好主意啊,扔枕頭!記住,不關你的事,那個老鬼發一陣瘋也就完了!」

  她說著說著突然「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

  「快,快,過來看看!」

  我把頭髮分開,發現一根髮針深深地扎進了她的頭皮,我使勁把它拔了出來,可又發現了一根。

  「最好去叫我媽,我害怕!」

  她擺擺手,說:

  「你敢?!沒讓她看見就謝天謝地了,現在你還去叫!滾開!」

  她自己伸手去拔,我只好又鼓足了勇氣,拔出了兩根戳彎了的髮針。

  「疼嗎?」

  「沒事兒,明天洗洗澡就好了。」

  她溫和地央求我:

  「乖孩子,別告訴你媽媽,聽見了沒有?就是沒這事兒,他們爺倆兒的仇恨已經夠深的了。」

  「好,我不說。」

  「你千萬要說話算數!來,咱們把東西收拾好。我的臉沒破吧?」

  「沒有。」

  「太好了,這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她動手擦地板,我很受感動,說道:

  「你真像一個聖徒,別人讓你受罪,你卻總是不在乎!」

  「淨說蠢話!聖徒……你真會說!」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在地上爬來爬去,用力擦著地板。我坐在炕爐臺兒上,想著怎麼替外祖母報仇雪恨。

  我這是第一次親眼看見他這麼醜陋地毆打外祖母。昏暗的屋子裡,他紅著臉,拼命地揮打踢踹,金黃色的頭髮在空中飄揚……我感到忍無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報仇!

  兩天以後,為了什麼事,我上樓去找他。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個箱子裡邊的文件,椅子上,放著他的寶貝聖像圖,十二張灰色的厚紙,每張紙上按照一個月的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每一個方格裡是那個日子所有的聖像。外祖父拿這些聖像作寶貝,只有特別高興時才讓我看的。每次我看見這些緊緊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時,總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我對一些聖人是有所了解的──基利克、烏里德、沃爾沃拉、龐傑萊芒,等等。我特別喜歡神人阿列克謝的悲傷味兒濃厚的傳記,我還有那些歌頌他的美妙詩句。每次看到有好幾百個這樣的人時候,你心中都會感到一些安慰:原來世上的受苦人,早就有這麼多!

  不過,現在我要破壞掉這些聖像!趁外祖父走到窗戶跟前,去看一張印有老鷹的藍色文件的時候,我抓了幾張聖像,飛跑下去。我拿起剪刀毫不猶豫地剪掉了一排人頭,可又突然可惜起這些圖來了,於是沿著分成方格的線條來剪。

  就在此時,外祖父追了下來:

  「誰讓你拿走聖像的?你在幹什麼?」

  他抓起地上的紙片,貼到鼻子尖兒上看。鬍子在顫抖,呼吸加快加粗,把一塊塊的紙片吹落到地上。

  「你幹的好事兒!」他終於大喝一聲,抓住我的腳,把我倒提騰空扔了出去。外祖母用手接住了我,外祖父打她、打我,狂叫:

  「打死你們!」

  母親跑來了。她挺身擋住我們,推開外祖父:

  「清醒點兒吧!鬧什麼?」

  外祖父躺到地板上,號叫不止:

  「你們,你們打死我吧!所有的人都反對我,啊……」

  「不害臊?孩子似的!」母親的聲音很低沉。

  外祖父撒著潑,兩條腿在地上踢躂,鬍子可笑地翹向天,雙眼緊閉。

  母親看了看那些剪下來的紙片兒,說:

  「我把它們貼到細布上,那樣更好,結實些!您瞧,都揉壞了……」她說話的口氣,完全跟給我上課時一樣。

  外祖父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整了整襯衫,哼哼唧唧地說:

  「現在就得貼!我把那幾張也拿來……」他走向門口,又回過身來,指著我,「還得打他一頓才行!」

  「該打!你為什麼剪?」母親答應著問我。

  「我是故意的!看他還敢打我外祖母不敢!不然連他的鬍子我也剪掉……」

  外祖母正脫撕破的上衣,搖著頭責備地看了我一眼,說:

  「你不是答應不說了嗎?」她向地板吐了一口唾沫,「爛掉你的舌頭,捲也捲不島!」

  母親看了看她,然後走到我跟前:

  「不說,我也知道!什麼時候打的?」

  「沃爾沃拉,你怎麼好意思問這個,關你什麼事?」外祖母生氣地說。

  母親抱住她:

  「哎,媽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

  「好媽媽,好媽媽,滾開點……」

  她們互相看了看,不再說話了,分開了,因為外祖父正站在門口盯著她們。

  母親剛來不久,就和那個軍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幾乎天天晚上到她屋裡去,貝德連家的漂亮小姐和軍官也去。外祖父對這一點非常不滿意:

  「該死的東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鬧到天亮,你甭想睡覺了。」

  時間不長,他就把房客趕走了。不知從哪兒運來了兩車各式各樣的家具,他把門一鎖:

  「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後自己請客!」

  果然,一到節日就會來許多客人。外祖母的妹妹馬塔廖娜.伊凡諾芙娜,她是個吵吵鬧鬧的大鼻子洗衣婦,穿著帶花邊兒的綢衣服,戴著金黃色的帽子。跟她一塊兒來的是她的兩個兒子:瓦西里和威考多。瓦西里是個快樂的繪圖員,穿灰衣留長髮,人很和善。威考多則長得驢頭馬面的,一進門,一邊脫鞋一邊唱:

   安得列──爸爸,安得列──爸爸……

  這很讓我吃驚,也有點害怕。

  雅科夫舅舅也帶著吉他來了,還帶著一個一隻眼的禿頂鐘錶匠。鐘錶匠穿著黑色的長袍子,態度安詳,像個老和尚。他總是坐在角落裡,笑眯眯的,很古怪地歪著頭,用一個指頭支著他的雙重下巴。他很少說話,老是重複著這樣的一句話:

  「別勞駕了,啊,都一樣,您……」

  第一次見到他,讓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搬過來。一天,聽見外面有人敲鼓,聲音低沉,令人感到煩躁不安。一輛又高又大的馬車從街上走過來,周圍都是士兵。一個身材不高,戴著圓氈帽,戴著鐐銬的人坐在上面,胸前掛著一塊寫著白字的黑牌子。那個人低著頭,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想到這兒,突然聽到母親在向鐘錶匠介紹我:

  「這是我的兒子。」

  我吃驚地向後退,想躲開他,把兩隻手藏了起來。

  「別勞駕了!」他嘴向右可怕地歪過去,抓住我的腰帶把我拉了過去,輕快地拎著我轉了一個圈兒,然後放下:

  「好,這孩子很結實……」

  我爬到角落裡的皮圈椅上,這個椅子特別大,外祖父常說它是喬治亞王公的寶座。我爬上去,看大人們怎麼無聊地歡鬧,那個鐘錶匠的面孔古怪而且可疑地變化著。他臉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隨意變換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頭,偶爾也伸出來畫個圈兒,舔舔他的厚嘴唇,顯得特別靈活。我感到十分震驚。

  他們喝著摻上甜酒的茶,喝外祖母釀的各種顏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帶罌粟籽兒的奶油蜜糖餅……。大家吃飽喝足以後,臉色漲紅,挺著肚子懶洋洋地靠在椅子裡,請雅科夫舅舅來個曲子。

  他低下頭,開始邊彈邊唱,歌詞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快走一段兒,

   弄得滿城風雨

   快把這一切,

   告訴喀山的小姐……

  我覺得這是一支非常憂鬱的歌兒,外祖母說:

  「雅沙,彈個別的曲子,嗯?馬塔莉婭,你還記得從前的歌兒嗎?」

  洗衣婦整了整衣裳,神氣地說:

  「我的太太,現在不流行了……」

  舅舅眯著眼看著外祖母,好像外祖母在十分遙遠的天邊。他還在唱那支令人生厭的歌。

  外祖父低低地跟鐘錶匠談著什麼,比劃著,鐘錶匠抬頭看看母親,點點頭,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母親坐在西耶爾蓋耶夫兄弟中間,和瓦西里談著什麼話,瓦西里嘆了口氣說:

  「是啊,這事得考慮一下……」

  威考多一臉的興奮,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腳,突然又開口唱起來:

   安得列──爸爸,安得列──爸爸……

  大家吃驚地看著他,一下子靜了下來。洗衣婦趕緊解釋:

  「噢,這是他從戲院裡學來的……」

  這種無聊的晚會舉行幾次以後,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剛剛做完第二次午禱,鐘錶匠來了。我和母親正在屋子裡修補開了線的刺繡,門突然開了一條縫,外祖母驚慌的面孔伸了進來,悄悄地說:

  「沃廖婭,他來了。」

  母親沒有動彈,也沒有顫抖,門又開了,外祖父站在門檻上,嚴肅地說:

  「沃爾沃拉,換換衣服,走!」

  母親沒抬頭,問道:

  「到哪兒去?」

  「去吧,上帝保佑!他人很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個能幹的人,阿列克謝會有一個好父親的……」外祖父說話時,不停地用手掌撫摩著肋骨。

  母親安詳地打斷他的話:

  「我對你說,這辦不到!」

  外祖父伸出兩隻手,像個瞎子似的躬身向前,毛髮豎起,聲音沙啞地說:

  「不去也得去,否則我拉著你的辮子走……」

  母親臉色發白,刷地一下站了起來,三下兩下脫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外祖父面前:「走吧!」

  外祖父齜著牙,握住拳頭威嚇她:

  「沃爾沃拉,快穿上!」

  母親擋開他,握住門把說:

  「好,咱們走吧!」

  「我詛咒你!」外祖父無可奈何地叫著。

  「我不怕你咒。走!」

  她邁步出門,外祖父在後面拉著她哀求:

  「沃爾沃拉,你這是毀掉你自己啊……」他又對著外祖母可憐巴巴地小聲叫苦,「老婆子,老婆子……」

  外祖母擋住了母親的路,把她推回門裡來:

  「沃廖婭,傻丫頭,沒羞!」

  進了屋,她指點著外祖父:

  「唉!你這個不懂事兒的老鬼!」然後回過頭來向母親大叫,「還不快點穿上!」

  母親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後說:

  「我不去,聽見了沒有?」

  外祖母把我從炕上拉下來,說:

  「快去舀點水來!」

  我跑了出去,聽見母親高喊:

  「我明天就走!」

  我跑進廚房,坐在窗戶邊上,感覺像是在做夢。

  外祖父又是呻吟又是抽菸,外祖母在叼著什麼,際後門砰啪一聲關上了,外面靜了下來。發了會兒呆,我突然想起來我是來舀水的。我端著水回去,正碰見那個鐘錶匠往外走,他低著頭,用手扶著皮帽子。外祖母兩手貼在肚子上,朝著他的後影鞠著躬,輕輕地說:

  「這您也清楚,愛情不能勉強……」

  他在臺階上絆了一下,一個踉蹌跳到了院子裡。外祖母趕緊畫著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還是在偷偷地笑。

  「怎麼啦?」我跑到她跟前問。

  她一回頭,一把把水奪了過去,大聲呵斥道:

  「你跑哪兒去舀水了?關上門去!」

  我又回到廚房裡。我聽見外祖母和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

  冬天裡一個十分晴朗的日子。陽光斜著射進來,照在桌子上,盛著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兩個長頸瓶,泛著暗綠的光。外面的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鳥在籠子裡嬉戲,黃雀、灰雀、金翅雀都在唱歌。可是家裡卻沒有一點歡樂的氣氛,我把鳥籠拿下來,想把鳥放了。外祖母忽然跑進來,兩手拍著腰,邊走邊罵:

  「該死的傢伙,阿卡列娜,你這個老糊塗……」

  她從炕爐裡掏出一個燒焦了的包子,用指頭敲了敲皮,惡狠狠地說:

  「好啊,都烤焦了,魔鬼們……幹嘛像貓頭鷹似的睜大眼睛看著我?你們這群混蛋!把你們都撕爛……」

  她痛哭起來,淚水滴在那個烤焦了的包子上。

  外祖父和母親到廚房裡來了。外祖母把包子往桌子上一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來。

  「看看吧,都是因為你們,讓你們倒一輩子楣!」

  母親上前抱住她,微笑著勸說著。外祖父疲憊地坐在桌子邊兒上,把餐巾繫在脖子上,眯縫著浮腫的眼睛,嘮叨著:

  「行啦,行啦!有什麼大不了的,好包子咱們也不是沒吃過。上帝是吝嗇的,他用幾分鐘的時間就算清了幾年的賬。他可不承認什麼利息!你坐下,沃廖婭……」

  外祖父像個瘋子似的不停地念叨,在吃飯的時候總是要講到上帝,講不信神的阿哈夫,講作為一個父親的艱苦的命運。外祖母氣呼呼地打斷他:

  「行啦,吃你的飯吧!聽見沒有!」

  母親眼睛閃著亮光,推我一下,笑著問我:

  「怎麼樣,剛才給嚇壞了吧?」

  其實,剛才我不怕,現在倒覺得有點不舒服,不理解。

  他們吃飯的時間很長,吃得特別多,和剛才那些互相吵罵、號啕不止的樣子比,好像根本就沒有什麼關係似的。自此之後,他們的所有激烈的言詞和動作,再也不能打動我了。很多年以後,我才逐漸明白,因為生活的貧困,俄羅斯人似乎都喜歡與憂傷相伴,又隨時準備著遺忘,但從來不因為不幸而感到羞慚。

  漫漫日月,憂傷是它的節日,火災是它在狂歡,在一無所有的面孔上,傷痕也成了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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