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沉沉的,小巷子里路燈稀少,走路的人本已另有一種不安的思想。阿金在這生死關頭,前後都有流氓惡棍包圍着,她怎能夠不害怕?首先是這顆心不能鎮定統率着周身的血脈,在衣襟底下亂跳。她只睜了眼睛看到前面路的彎度,把頭低了下去。流氓們押着她,也是默然的。有時彼此說幾句話,阿金也不加以理會。約莫走了二三十分鐘,阿金帶了他們,始終在冷街冷巷裏走着。在後面跟着的一個人,有點不耐煩了,便喝道:“你帶着我們巡街嗎?”阿金道:“快到了,轉過前面一截小巷子就是。”大家依了她的話,轉過了那條小巷子,出了巷口看時,左邊是一道秦淮河的支流,斜坡相當的寬,上上下下,堆了許多垃圾和煤渣。在那裏倒有兩棵高大的柳樹,遮了半邊星斗的天空,越是顯着這面前陰暗。右邊是一帶人家,這裏全是古老的屋子,矮矮的磚牆,和凌亂的屋脊,一片片的黑影子,在星光下蹲伏着,就是所站着的地方,隔了那堵牆,卻聽到那邊的人淡話聲,彷彿那裏是個窮民窟。一幢屋子裏,倒住有好些人家。押解阿金的人,都輕輕的問:“到了嗎?到了嗎?”阿金向隔牆看去,有一片燈光,射在屋檐下。這邊屋檐,正有一截白粉牆襯着,看得清楚。這就站定了腳,大聲道:“你們這多入圍着我,要把我當強盜看嗎?我不過是個可憐的年輕女人,不會鑽地洞,也不會飛檐走壁,你們有許多人,還怕什麼?”她口裏說着,眼睛又望了那屋檐下的燈。這押解人當中,有一個頭腦,便道:“我們並不圍着你,我們要帶人到案,人手少了,怕他會逃走。”阿金道:“你們要捉的人,也會逃走嗎?他正點着燈,在屋子裏呆等着你們呢?”那人道:“別的閒話,不用多說了,你要帶我們到哪裏去?你就帶我們到哪裏去!”阿金道:“你們要我捉人,你們算是交了差,得着功勞,我阿金賣了朋友,黑了良心,可得着什麼呢?”那人道:“哦,原來你是要求條件的。告訴你,捉到了主犯,把你放了,這就是條件。”那人也給阿金糾纏得火氣了,提高了聲音說話。阿金更把聲音放大了,她道:“假如你所要捉的三個人,毛猴子,大狗,徐亦進,我全找不到,你們把我怎麼樣?”
她說這句話時,聲音是非常的清楚,眼睛向隔牆屋檐下看去,接着道:“他們也不是那傻瓜,有個風吹草動,早就溜走了,能夠真坐着點了燈等你們去捉嗎?”她這句話是真的發生效力了。那牆上屋檐下的燈光一閃,突然的熄滅了。阿金在極悲憤的當中,卻又是一喜,情不自禁的昂頭笑了起來。原來那隔壁發出燈光的所在,正是她的家,在她上午回家取衣服當賣的時候,敲脫了鎖走進房去,想到下午或晚上,亦進若是來了,一定會疑心到門何以沒了鎖,於是在屋檐下,冷爐子裏取來一塊黑炭,在牆上寫了幾個字:老孃人打死了,我回來拿錢,你千萬去不了。她把腦子裏所知道的字,全使用出來了,還不能完成這三句話的意思。至於整個事情,更是沒有敘述出來。阿金心裏也明白,這字寫在牆壁上,決不能讓來人看出所以然,因之就帶了這批流氓,繞到自己家牆外邊來,向家裏張望。及至看到牆裏有燈光,由自己房間的窗戶裏射了出來,就斷定了是亦進赴約來等候消息的。故意幾聲大喊,把屋裏人提醒,燈一滅,阿金就知道是亦進放着信號,答覆了自己的話。她把這些流氓全瞞過了,怎麼不笑呢!爲首的看到阿金的態度可疑,就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掌道:“你到底弄的是什麼鬼?你不要以爲這樣東拉西扯,就可以把事情混過去!就是到了半夜裏,你不把人交出來,也不能放過你。”阿金猛可的把身子一扭,昂了頭向他道:“不放我怎樣?”那人道:“不怎麼樣,把你拉了去抵罪。”阿金道:“這樣說,各位就帶了我走罷!我混到半夜,也混不脫身,何苦把各位拖累一夜。”那人大聲喝道:“什麼,你帶我們混了許久,全是騙人的話嗎?”阿金和軟了聲音道:“實不相瞞,我並不知道他們藏在什麼地方,只因爲你們逼得我太厲害了,我只好撒一個謊,說是知道他們的地方。其實他們這時候是不是在南京城裏,我全不能說定,哪裏還知道他……”那個爲首的流氓,一聲“鹿媽”罵出來,隨了他一喝,就向阿金臀部一腳踢了過來。阿金猛不提防,身子向前一栽,只哎喲了一聲,就躺在地上不動。一個年紀大些的流氓走近來,扯着她站起來,因道:“你也心裏放明白一點,我們這些人面前,你耍手段耍得過去嗎?”阿金靠了牆站着,等他一鬆手,又蹲到地上,最後是背撐了牆坐着。一羣流氓將她圍着,好說也好,歹說也好,她總不作聲。這雖是冷靜的地方,也慢慢的驚動了左右住戶,圍攏來看,在黑暗中有人聽出了阿金的聲音,雖看到情形尷尬,不敢向前,卻也在遠處輕輕的議論着。流氓們看到有人,也不便動手打她,爲首的邋:“好了,你既然交不出入,我們也不能逼你交出他的靈魂來,你同我到一個地方去交代幾句話,就沒有你的事。”阿金猛可的由地上站起來,因道:“什麼地方?要去就去,大概不會是閻羅殿罷。”流氓見她站起來了,想着她是可以隨了大家去的,大家疏落的站着等候她。她猛可的把身子向後撲着,對河岸奔將過去。卻是跑得太快,在那煤渣堆上一滑一個仰跌,等起來時,流氓又圍上來了。阿金選道:“你們看見沒有?不要太爲難我,你要弄僵了我,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撞死。除掉你們交不了卷,又是一場命案。”她不怕死了,流氓倒好說話了,就陪着她走上大街,找了一輛人力車子讓她坐,隨後又到了一家汽車行裏,換了一輛汽車,由三個流氓押着同坐。汽車是經過了很長的一截道路,到了一個圍着花園的洋式房子裏。阿金下了汽車,站在花園的水泥路上,擡頭一看,三層樓的玻璃窗戶,全放出通亮的燈光,映着五色的窗紗,笑道:“我以爲要我下地獄,倒把我帶上天宮了。”那三個流氓到了這裏,規矩得多,迎着一個短衣人說話,把他引到阿金面前來。阿金在樹底的電燈光下,看清了那人,穿一套粗呢西服,紅紅的扁臉,在那刺蝟似的兜腮鬍子上看來,大概有五十歲了,他遠遠的送過一陣酒氣來,張開缺牙的大嘴,笑道:“是一個蠻漂亮的女人。”阿金在他那雙見人不轉的眼珠上,就猜準了他是什麼樣人,故意裝成很害羞的樣子,把頭低着。一個流氓道:“阿金,我打你一個招呼,這是趙四爺,你跟了他去,聽他的話,他可以幫你的忙。”
那人笑道:“這些小石良的,又和俺開玩笑。”阿金聽他說的是一口淮北話,料着又是一路人物。那姓趙的說了一句隨我來。帶着阿金穿過了那西式樓房的下面一層,又過了一個小院子,後面另外又是兩層小樓,看那情形,彷彿是些傭人住的。阿金看到屋前這小院子沒有人,便站住了腳低聲道:“喲,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她所站的地方,是高樓圍牆轉角的所在,牆縫裏伸出了一個鐵抓,嵌着一隻電燈,倒照着這裏很光亮。阿金故意擡起頭來,四面打量着。那姓趙的站住腳向她看時,她眼睛向他一溜,微微的一笑。姓趙的見她笑了,也隨着肩膀一擡,笑了起來。阿金不說什麼,又把頭低了。姓趙的道:“本來呢?應當把你關在廚房隔壁的一間煤炭房裏,我想你這年紀輕輕的女人,恐怕受不了。”阿金低聲央告着道:“你先生既然知道,就幫幫忙罷。”說着,又把眼睛向他一溜,然後把頭低了下去。那人迴轉身米向她望着,不由得伸起手來,直搔短樁鬍子,笑道:“你叫我先生,我不敢當,你看我周身上下,有哪一絲像先生呢?這裏無上無下,都叫我趙老四。”阿金低頭道:“四爺,那我怎麼敢?”趙老四彎了腰,將手拍了大腿笑道:“對了,我最歡喜人家叫我一聲四爺,女人叫我更是愛聽。”金阿低聲道:“我們一個年輕女人,隨便關在哪裏,我們還逃跑得了嗎?”趙老四笑道:“你有多大年紀?”阿金和他說話時,已不必要他引路,只管向前走了去,這裏上樓的梯子,卻在屋外窄廊檐下,阿金徑直就向那裏走,笑向他道:“你問我多大年紀嗎?你猜猜看。”說着,向他點了兩點頭,趙老四笑道:“讓我猜嗎?你站着讓我看看相。”阿金上了幾層樓梯,正手扶梯欄,扭轉身來和趙老四說話,等他說到讓他看看相這句話時,阿金反而透着不好意思,微笑着把頭低了。趙老四將兩手一拍,笑道:“我猜着了,你十八歲。”
他這話說得重一點,卻驚動了樓下屋子裏的人,有幾個跑出來看。阿金好像是更不好意思,低了頭徑直的走上樓去。五分鐘後,趙老四纔回想過來,這是要被看管的一個女人,就跟着追上樓來。阿金先走進了一個樓夾道,見兩面都有房門對向着,就站在夾道中間,打量要向哪一間屋子走裏去,趙老四上來了,笑道:“你倒爽快,自己就上來了,你打算向哪裏走?”阿金笑道:“我曉得向哪裏走好呢?樓下許多人望着我,窘得我怪難爲情。”趙老四笑道:“這樣說起來,你倒是規規矩矩的人家人呢,他們怎麼倒說……”他一伸脖子,把那下半句話吞了下去了,只是向阿金眯了眼睛一笑。阿金道:“我現在是你們手上的犯人了,還不是要怎樣說我,就怎樣說我嗎?”趙老四走到一間房門口,將手搭在門鎖扭上,輕輕的把門推開了。阿金搶上前一步,就要進去,趙老四等她走到門口,抓住她的衣袖笑道:“這是我的房,你到哪裏去?”阿金道:“你的房要什麼緊!你做我的老子都做得過去,怕什麼?與其在別的屋子裏關着,就不如在你四爺屋子裏。”她說着,由趙老四身邊擠了進去。這房間小小的,裏面有一張小鐵牀,一張小長桌,佔了半邊。另半邊卻亂堆了一些大小布捆和竹簍子,像是一間堆物件的屋子。那趙老四隨着走了進來,立刻將門掩上,笑道:“你到我這屋子裏來,簡直是坐優待室了。這樓上都是三四個人一間屋子,只有我在這堆東西的屋子裏住,憑了趙四爺這塊招牌,沒有人能進來。我要是出去了,你把這房門一鎖,哪個能來麻煩你。”阿金對他微笑着,緩緩的向窗子前面走了去,見這外面,緊貼着圍了一道矮院牆,院牆外面,就是菜園和小竹林子,心裏就是一喜。忽然一陣酒氣由後面薰來,肩上早讓趙老四拍了一掌。阿金身子一閃,鼓了嘴低聲道:“你這是作什麼?”趙老四眯了兩隻酒眼,向她笑道:“他們說,你在馬路上作過生意,是嗎?”阿金臉一沉道:“四爺,你怎麼也跟他們一樣糟踏人?你眼睛是亮的,你看看我。”趙老四笑道:“這是他們的話,我拿來轉告訴你。”阿金道:“我一進門,看到了你,心裏頭就是一陣歡喜,以爲遇到你這樣的老實人,就有救了,我想你不會和他們一樣的。”趙四笑着將手一拍桌子道:“不錯,你有眼力,只要我肯幫你的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包你沒有什麼了不得。楊先生根本沒有要找你這麼一個事外之人;不過是他們拖了你來抵數的,總要讓楊先生問你兩句話。”阿金笑道:“你們楊先生有什麼權利,可以光天化日之下,這樣霸道?”趙老四聽了她這句話,似乎已吃上一驚,向她呆着看了一下,伸着舌頭道:“你膽子不小,在這地方,你敢問出這句話來。告訴你說,十年之後,也許你懂得這是怎麼回事了。”阿金道:“哼,十年之後,現在我就明白,這都是你們拿了雞毛當令箭,自己嚇自己,嚇成這個樣子的!一個人只要不怕死,什麼勢力也壓不倒他的。”趙老四臉色變得莊重了,瞪開兩隻酒眼,由阿金頭上看到她腳下。阿金心裏一跳,也就立刻明白過來,向他噗嗤一笑道:“喲,爲什麼嚇成這個樣子?我也不過和你鬧着好玩的!你關着門的,屋子裏也沒有第三個人,說兩句玩話,要什麼緊!”趙老四搖搖頭道:“你倒說得好,說句玩話不要緊,你要是懂點事的,就小心些!要不,我作四爺的也不能替你作主,你還是下樓去到煤炭房裏去蹲着。”阿金低了頭不作聲,鼻子窸窣兩聲,就流下淚來,因道:“我這可憐的女孩子,受了冤枉,以爲遇到了四爺,命中就有救了,不想說了兩句玩話,你就要我坐地牢。”
說畢,更是嗚嗚咽咽的細聲哭着。趙老四立刻上前一步,左手握住她的手,右手輕輕拍了她的肩膀,安慰着道:“傻孩子,你和我說着玩,我就不能和你說着玩嗎?你放心,你投靠了我,我一定幫你的忙。今天楊先生在這裏大清其客,我知道,這裏面有幾個酒罈子,那還不是把他灌醉了算事。現在客人沒有到齊,他還閒着,只要捱過個把鐘頭,他就沒有工夫問你這件事了。過了一天,他的氣就更要平些,我再和你想法子。”阿金故意微微退了一步,靠貼着趙老四的胸脯低了頭,鼓起了腮幫子,輕輕的道:“四爺,我就靠着你了!就是這兩個鐘頭熬不過去,你一定替我想法遮蓋過去的,將來我會重重謝你的,好四爺!”趙老四被她這兩句溫存話說着,剛醒過來的酒意,卻又加深了。一個上了五十歲的人,怎禁得他認爲十八歲的女孩子來溫存,因之他倒安慰了阿金一頓,把房門反鎖着,去和她佈置一切。不到一小時,提了一個食盒子走進房來,笑道:“你餓了罷,我替你在大廚房裏找了一些吃的來了。”說着,揭開盒子蓋來,端出一大碗紅燒全家福,一碗湯麪,兩雙杯筷,他一齊在桌子上放下,對了阿金笑道:“我怕你一個人吃得無聊,我陪你喝兩杯罷。”說時,端了方凳子靠住桌子,讓阿金正中坐了。他打桌子橫頭,坐在牀沿上,一反手,卻在牀底下掏出一隻酒瓶子來。他將酒瓶子舉起,映着電燈看了一會,笑道:“我今天下午喝的不少,這大半瓶酒,我們兩個人喝了罷,秦淮河上來的女人,不至於不會喝酒。”阿金只是一笑,沒有說什麼。趙老四笑道:“你不作聲,更可以證明你是會喝的,來來來。”他說着,拿過兩個酒杯,滿滿的把酒斟上。阿金笑道:“四爺,你不要爲了陪我,把酒多喝了,晚上還有你的公事呢。”趙老四先端起杯子來,幹了一杯,同她照着杯道:“憑你這句話,我就該喝三杯。爲了你,我已經在楊先生面前請了半夜假,說是我老孃由徐州來了,要去看看。有事,他也不好意思不準。”阿金把嘴向門外一努,笑道:“你這些同事呢?”趙老四道:“唔,他們敢多我的事嗎?圓腦袋打成他扁腦袋。”阿金聽了,心裏十分高興,情不自禁的端起杯子來,就喝了一杯。趙老四見她能喝,更是對勁,拿了酒瓶子不住的向兩隻杯子裏斟下去。後來空瓶子放在桌上,陪着兩隻空碗,盛了半盤子香菸灰,五六個香菸頭。雖然,阿金手指上,還夾了半截香菸,斜靠住桌沿,側了身子坐着,另一隻手托住頭,眼望了牀上,那趙老四擁了棉被睡着,呼聲大作,緊閉了眼睛,睡得像死狗一樣。阿金對着他,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語的道:“老狗,便宜了你!”這牀頭邊,也掛了一面小鏡子在牆上,她把鏡子摘下來,背了燈光照上一照面孔,又摸了兩摸頭髮,放下鏡子斜支在桌子上茶壺邊。回過頭來看看,牽扯了一陣衣襟,向牀上笑着點了個頭道:“趙老爺,我再見了!”
於是在枕頭下悄悄的掏出一把鑰匙,輕步走到門邊,開門走了出去。在走廊上,回頭看那大樓上的燈火,已經有一半的窗戶,滅去了。這小樓上,各房門都緊緊的閉着。沿了各門口聽着,全有鼾呼聲,由門縫裏傳了出來。阿金站着凝神了一會,隨手把走廊口上的電燈滅了。下樓轉過了牆角,在人家屋子窗下的燈光射映着,可以看到屋外一道矮牆,開了一扇小門對外,阿金回頭看看,並沒有什麼入影,於是手扶了牆角,大跨着步子,走近那矮牆。在門上摸摸,正有一道鐵閂,橫攔着門,向門框的鐵釦環裏插了進去。在鐵閂中間,正有一把大鎖,將下面的扣環鎖着。於是一手託了鎖,將一串鑰匙上的每一把,都插進鎖眼去試上一試。昏暗中,摩擦得閂與鎖簧,都嘎吒有聲,這在心裏雖很急,可是也不能因爲有了聲音就不開這門。儘管心裏不安,自己卻咬住了牙齒,把撲撲亂跳的心房鎮定着,最後將滿串鑰匙都試過了,而鎖還是不能打開,急得滿頭出汗,腳跟用力在地上站住。心想,也許另有一把鑰匙呢?便扭轉身打算再上樓去尋找,可是剛一扭身子,自己醒悟過來,手掌心裏還握住一把較大的鑰匙呢,於是復回身過去,把鑰匙向鎖眼裏一插,咯的一響,鎖就開了。鎖落在地上,也無心去管它,將門輕輕向里拉開,側過身子,就由門縫裏擠將出去。老遠看到菜園裏一片昏沉沉的,微微覺着地面中間有兩道白影子,正是人行路。心裏想着:這一下子出了鳥籠了。順手拉了門環,將門向外帶住,人是輕輕的走出,站在牆腳下,也就打量着要向哪裏走去,但是立刻覺得身子後面,有點異乎尋常的樣子,空氣裏彷彿有着什麼。剛一回身,有一條明亮亮的東西,在眼前一晃,接着有個人影子站在面前。她雖然心裏亂跳,曉得是跑不了的。輕輕啊呀一聲,暫且站住。那人也輕輕喝道:“不許作聲,作聲我就把你先殺死了!”阿金先看得清楚了,一個穿青色短衣服的人,拿了一把殺豬尖刀,在這門口先等着的。但是那人一說話,就更覺着奇怪了。因問道:“你是……”
那人走近了一步,也咦了一聲,低聲道:“你是阿金,怎麼會讓你逃出來了?”阿金拉住他的手道:“大狗,聽說你受了傷,你怎麼也來了?”大狗道:“這賊子殺了我的娘,我能放過他!”阿金道:“這事你知道了,那幾個人不在這裏。”大狗道:“我知道,他們就在這樓上,閒話少說,現在是三點半鐘,正好動手,我要闖下滔天大禍,你快去逃命。”說話時,在屋邊小竹林子裏,又鑽出兩個人影子,一個影子向前,對阿金作了兩個揖,他低聲道:“阿金姐,你好機警,上半夜我到你家去,正在房裏等你,你在牆外打我的招呼,我就逃走了。”阿金道:“徐二哥和毛猴子也來了,你們難道也要報仇?”徐亦進道:“阿金姐,你是女流,你走。”阿金身子一閃,昂了頭道:“什麼話?我走,我和大狗交情不錯,要死,我們四個人死在一處,我身上有鑰匙,我和你們引路。”大狗道:“那也好,我們先找姓楊的,回頭再找打死我孃的那小子。阿金你不用作別事,你就替我們看守好這條出路。”阿金將手輕輕扯了大狗一下,自己先測身推門走了進去,把後門大大的打開着,先站在樓下看了一看。可是大狗已不必她打招呼,緊跟她後面走進來了。在窗戶燈光影下,阿金看到徐亦進和毛猴子短衣外面緊緊捆了腰帶,在腰帶縫裏各插了兩把刀,大狗向阿金作個手勢,指指那後門,又迴轉身來,向亦進毛猴子兩人招着手,阿金會意,就在那後門口站住。亦進緊隨了大狗走去,穿過這小樓面前的一條窄院子,就到了那大樓的下層左側走廊。左廊屋脊,本有兩盞電燈,兀自亮着,大狗眼明手快,只見他奔向一根直柱邊,猛可的一擡手,那燈隨着就熄了。他等後面兩人走近了,低聲道:“你看,這三層樓有幾十間房,我們知道哪一間屋子是姓楊的住着?不忙,我們得學一學施公案上的玩意,先在這裏等一下。”亦進明白了,毛猴子只說了一個那字,大狗輕輕喝着道:“莫作聲。”三個人在走廊黑影子裏,貼牆站住。約莫有十分鐘,也沒有什麼動靜。大狗就叮囑兩人別動,他繞着牆角一踅,走回了小樓下去。亦進雖不明白他什麼用意,卻按住毛猴子不許動,竭力的忍耐着,又是二十分鐘的光景。只看到小樓一個窗戶,熄了電燈,隨後有兩個人向大樓正門走了來,後面一個就是大狗,他一手擡起來,手舉了尖刀,放在那人的脖子上,一手擡起來,向這裏招了兩招。亦進會意,扯了毛猴子走過去,那樓下屋檐上的電燈正亮着,照見大狗尖刀逼住的一個人,滿臉酒暈,一腮的短樁鬍子,手裏拿了一封信,走路已是有些歪歪要倒。大狗喝道:“老狗,你看看,我們又來了兩位朋友,這樣的同道,今晚上就來了一百多,你若不聽我的話,把你用刀剁碎了。”那人道:“是是是,我引你們去。”大狗輕輕喝道:“低聲些,一路你把電燈都扭熄了。”
那人立刻不作聲,把牆上的燈鈕一撥,熄了檐下的燈。於是亦進和毛猴子也撥出刀來,一邊一個,夾了那人左右走。那人跌撞着走上樓梯,在他身後,可以聽到呼嗤呼嗤,他鼻孔裏發出急促的呼吸聲。他還是不用大狗說第二次,一路走着,遇到電燈,就把它熄了。因之四人同走着,前面是光亮的,後面總是黑漆漆的。到了二層樓,轉過一個橫夾道,在一扇門邊,那人停下了腳步。門外垂着白綢印花邊的門簾子,相當的可以想到這屋子是最精緻的屋子。那人掀開門簾子,將手敲着門,三擊一次,連敲了三次,卻聽到裏面問道:“誰?什麼事?”那人從容的道:“楊先生,我是趙四,湯公館派人送了一封要緊的信來;來人還說有要緊的機密事,當畫報告。”裏面人沒說話,但聽到拖鞋踏着樓板響,大狗右手緊握了刀,左手將身後兩人各扯了一下,亦進機警些,便緊一步,抓住趙四的農服,拖鞋聲近了門,有人問道:“趙四,你不是請假的嗎?”趙老四道:“一點鐘我就回來了。”隨着這話聲,那房門向裏開了。在門簾子縫裏,大狗就看到楊育權穿了一件條子花呢睡衣,頭髮微蓬着,他的態度,是相當的悠閒,兩手舉着,打了一個呵欠。接着,他就走近橫在窗戶邊的寫字檯上,由香菸聽子裏取出一支菸卷子,口裏很隨便的道:“進來。”大狗知道亦進和毛猴子緊逼着趙老四了,在他手上奪過那封信,身子半隱在門簾子裏,向前半步,趙老四是按了以先的叮囑做,這時就說:“這就是楊先生,你把信呈上去。”大狗左手舉着信,沒有再走。那楊育權迴轉身來,正按了打火機,將嘴角上銜的菸捲點着,見大狗不敢見闊人,便向前兩步,伸手接那信。他看到信封上雖寫着他的名字,似乎是拆看過的了,正想發問,可是他的眼皮不曾擡起來,大狗右手拿的那柄尖刀,已隨他半側的身子向前一正,伸了出來。就在楊育權微低頭看信封的幾秒時間裏,屋樑下百燭光的電光,映着一條秋水,飛奔了他的頸脖,大狗已沒有抽回刀來的工夫,向前一跳,人送着刀,刀扎着人,轟咚一聲,倒在樓板上。在門簾子外隱着的徐亦進,早就料到必有此着,跟了跳將進去。門外站着的毛猴子,周身都麻酥了,手裏捏住的一把尖刀,撲篤落下,而被他監視着的趙老四,酒色消耗之餘,更是受不得驚嚇,兩腳軟癱着,人就蹲了下去。毛猴子耳朵裏雖聽到門簾子裏面哄咚哄咚幾下,但是既不敢走進房去幫忙,也不曉得退後溜走,就是這樣站在趙老四身後,直到亦進走了出來,手拉着趙四道:“走,我們下樓去。”那趙老四索興躺在樓板上不會動。大狗隨着電燈一熄,走出來了,接着還悄悄的將這裏房門帶上。亦進低聲道:“這膿包嚇昏過去了,丟開他,我們走罷。”大狗道:“不,我們還要借重他。”就向地面踢了一腳道:“你再不動,我就殺了你。”趙老四哼着一聲,爬了起來,卻叉跌下去,大狗道:“二哥,我們攙着他罷。”於是兩個各挾住他一隻手膀,把他挾下樓去。這屋子裏的人,荒淫了大半夜,這時已睡死了過去,外面平常的一種腳步聲,誰也不會介意。四人到了那大樓外的小樓前,星光下見一個人影子靠了門,阿金在那裏低聲道:“恭喜你們平安回來了,我們快走!”大狗道:“快走,還有一個仇人在這樓上。再說,明天早上這案子一現了,我們怎樣混出城。”於是低聲喝道:“呔,趙老四,汽油在哪裏?你說,還有一個姓胡的小子,在樓上哪間房?”趙老四到了這裏,神志清楚了些,因道:“這樓下左邊屋裏就是,他一人住着,汽油在隔壁,汽車在大門口,讓我上樓去拿鑰匙。”
阿金道:“不用費事,我這裏有。”說着,就把鑰匙塞在大狗手上,大狗四人一路向左邊屋子去了。阿金還在這裏看守後門。但是他們再出來,卻只有三人,一個人肩上扛着一隻汽油箱,由面前經過。那個楊育權的奴才趙老四卻沒有出來,阿金在暗中笑了一笑,約莫有二十分鐘,一陣雜亂腳步聲,由大樓下奔着向前來,阿金倒嚇了一跳,但人到了面前,依然是大狗三人,他道:“陝走。”挽了阿金一隻手,拉了向門外跑。門外原是菜園,大狗就拖着她,由菜葉子上踏了過去,一路窸窸窣窣的響。阿金不分高低的跑着,讓一根菜藤絆住,就摔倒在菜地裏。大狗把她拉起來,她拍了身上的塵土道:“怕什麼?鐵門檻也闖過來了,滿眼全是大小的路,只要我們不糊塗,向哪裏走也是通的。”說着,有一陣涼颼颼的風,由臉上拂過去。擡頭看天上時,一片片的魚鱗雲,把天變着灰白色,兩三點星,在雲縫裏閃動,一鉤殘月,像鍍金的鐮刀一般,在東邊竹林角上掛了。雲片移動着,彷彿這鐮刀在天上飛奔的割着雲片。在這朦朧月光下,看見遠近一羣高低不齊的屋脊,靜沉沉的,立在寒空裏。剛纔那一番拿性命在手裏玩的工作,沒有驚動這大地上睡熟的任何一個人,阿金也覺得這件事沒有一點影響,心裏有點奇怪。忽然眼前一亮,一陣白光,在大樓裏反射出來。那光閃閃不定,火也就逐漸的強烈,這就有三四個黑頭煙,直飛入天空,有千百顆火星,帶了很大的火焰,由屋脊裏向外伸吐。亦進笑道:“這一個魔窟,給我們掃蕩了,不要看我們是些下等社會人,作出來的事,上等社會的人,一百年也不會有!”大狗道:“殺不死的那些鬼,逃不出來了,我們走罷!”說着,就向竹林子裏走去。那高大樓房上發出來的火光,照得大地通紅,在紅光裏,把這四個人影子,向遙遠的大地上消失了。他們留下來的一場大火,足足燒了三四小時。
那屋子裏的人,有一半在醉夢中消滅。那座華麗的大樓,也就只剩幾堵禿立的牆,和架了幾根焦黑的木柱。牆下是堆着無數的斷磚殘瓦,燒不盡的東西,還在土裏,向外冒着焦糊的煙臭味。這煙臭味,也許有些楊育權的血肉的成分。在平常,他身上出一次汗,也有人跑來問候。現在是煙臭味散在半空裏,有熟人經過,也掩着鼻子跑到老遠去了。不過是城市裏,都有這樣一句話,越燒越發,不到半年,這個廢墟上,又建築洋樓起來了。這地皮是楊育權好友錢伯能的,所以這所新房子,還是他投資建築。這一天夕陽將下地時候,他坐了自己的汽車來看房子,因爲自袁久騰家來,又同去赴一個約會,所以同坐在車子上,看完了房子,就到秦淮河邊的復興酒家去赴約。路過一家清唱茶社,見門口搭着小小的彩牌坊,牌坊邊和立柱上,都裝有電燈泡,這時已是大放光明。映着牌坊中間的匾額,有唐小春三個金泥大字。在汽車裏只是一瞥就過去了,看不清其餘的字。到了酒家,主人翁尚里仁早和原班老朋友在雅座談笑多時了,他握着錢伯能的手,首先笑道:“看到鳴鳳社的彩牌坊沒有?”錢伯能微笑了笑。袁久騰道:“小春這次回來,風頭比以前還足,到底名不虛傳!拿條子來,拿條子來。”他說着,便捲了兩捲袖子。王妙軒由旁邊迎向前道:“尚翁早已代寫了。”錢伯能躺在旁邊沙發上,口銜了雪茄,架起腿來顫動着,笑道:“她未必來。”尚里仁道:“笑話,在秦淮河上的人,混一天就一天離不開我們。”袁久騰笑道:“這話又說回來了。我們要混一天,就一天離不開秦淮河。”說畢,大家呵呵大笑。在笑聲中,主人翁請大家入席,而所叫的歌女,也陸續跟着來了。酒菜吃過了一大半,尚里仁在主席上回轉頭向一旁的茶房道:“催一催唐小春的條子。”這句話沒說完,門簾子一掀,唐小春隨了這句話走進雅座。正是暮春天氣,小春穿了一件白綢長衫,上帶小小的櫻桃點子,半蓬着的頭髮,垂在腦後,並沒有平常少女擦着那樣烏亮亮的。在鬢髮下,僅僅斜插了一朵海棠花。那白淨的鵝蛋臉上,僅有兩個淺淺的胭脂暈,更顯着出落得風流。她在門下一站,只向各人微微飄了一眼,全場早是鼓掌相迎。尚里仁站起身來點着頭招待。小春見他那身短裝,又換了最細的青嗶嘰的了,口袋上圓的方的,又多掛了幾塊金質裝飾品,先笑道:“尚先生,你好?我今天有七八處應酬,晚到一步,請原諒!”尚里仁只是呵呵笑着,沒話說。小春看到錢伯能的好朋友都在座,袁久騰柴正普自是穿了直挺的西服,而王妙軒這位漂亮的少年,也換了一套青色學生裝。倒只有錢伯能服裝沒多大更換,依然是一件藍綢長衫。幾個月不見,大家的外表總算有進步。尚里仁笑道:“唐小姐,你這一進門,爲什麼眼光四射?”小春笑道:“幾個月不會面,我覺得各位先生都發福了!”袁久騰笑道:“唐小姐,你這話,我不歡迎,我原來胖得可以,現在又發了胖,可成了火象了。”小春笑道:“憑袁先生這大象兩個字,就該賀三杯酒。幾個月不見,袁先生更會說話了。”她說着話,已是挨着圓桌子,和在座的人,一一的握着手,最後握着錢們能的手,笑道:“由漢口一回來,我就該來看你的,只是我又不敢到公館裏雲,錢經理請原諒!”錢伯能沒有回言,尚里仁已滿斟一杯酒,高高舉起來,齊着鼻子尖笑道:“唐小姐大有進步,敬賀一杯。”小春說了聲不敢當,尚里仁離席一步,打開樓窗,放進一陣管絃之聲,因指着外面道:“你看,多熱鬧呵!秦淮河爲了你回來,又增加不少光彩了!”那窗外的大街,紅綠的霓虹燈,照耀着夜空是一種迷戀而醉人的顏色。遠遠的看到鳴風社,座燈綵牌坊,正放着光亮。小春想到苦盡甘來,又開始看秦淮河上的另一頁新史,也就眉飛色舞,舉杯把那酒千了。自然,大家不免跟着鬧下酒去,秦淮河上無非是這一套,不必贅述了。窗戶正對面,是木架高支着電影院的霓虹廣告,紅光射出四個大字:“如此江山”。光一閃一閃的,隱現不定,那正象徵着秦淮河的盛會,一瞥一瞥的變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