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世家第十九回 情脈脈軟語度難關 淚漣漣深心走絕路

  唐二春在楊育權手心裏把握着,已有了這多天,對他的性情,他他的知識,他的力量,都有相當的認識,她不幸落到這步地位,已有了她的打算。魏老八對她那番野心,也是猜得透熟,怎樣對付這個人,也是有了主意的。不過楊育權在這個時候,當面就提出這問題來,這倒是猜想不到的事。只得微低了頭,把眼皮垂下,眼睛向懷裏看着,默然很久的沒有作聲。楊育權架了腿坐在煙鋪上,手指頭夾了菸捲,正瞪了眼向她望着。屋子裏坐着的這些入,聽到楊育權說話的語調,顯然是對二春一種威脅;而二春低頭不語的樣子,又顯然是不怕威脅。兩相對峙之下,這事情恐怕要弄僵。時間到了將天亮,正是楊育權鴉片燒足,有一種發揮的時候。見二春又坐在他身邊,也許他一時興起,一拳一腳,就把二春打着躺在地下。大家遙遙向她望着,手心裏倒替她捏了一把冷汗。可是在兩分鐘之內,二春已經想到了解圍的辦法:她更是向楊育權的身體靠得貼緊些。右手搭在他腿上,將一個食指,在他膝蓋上輕輕划着圈圈。楊育權因她把頭都伸到懷裏了,嗅到她身上微微的脂粉香,便也把火焰壓低了些,因道:“你怎麼不作聲,還有點難爲情嗎?”二春很從容的道:“事到於今,我還有什麼難爲情!我有兩句話,想對楊先生說一說,又怕楊先生不高興。”楊育權道:“你不管我高興不高興,你的話只管說出來。你若不說,我怎麼知道你心裏的事?既不知道你心裏的事,我要作的事,那還是要做出來的。”二春把嘴微微的撅起,因道:“你准許我說,我就說罷。我先問楊先生一句,你叫我跟魏老八去,是長久的呢,還是臨時的呢?”楊育權聽到這話,倒是忍不住哈哈一笑,因握了她一隻手笑道:“你願意長久的呢,你願意臨時的呢?”二春道:“到了現在,我還談得上甚麼願意不願意呀嗎?我只有聽楊先生一句話,你說罷。”楊育權笑道:“好,我們這樣問來問去,可以十年八個月,還說不出一個結果來。你說到是臨時或是永久的,老實說,我也答不出,現在老八當面,可以問他了,老八,你說罷,我們來個君子先難而後易,你的意思怎樣?你說出來,你不要讓我作媒的人爲難。”魏老八原是呆站在那裏望着的,就不敢多插一句嘴,等到楊育權問二春話的時候,他更是心裏撲撲亂跳,雖然急盼着二春向他有一個答覆,可是臉上不敢作一絲一毫的表示。現在楊育權索性指明瞭來問,這教他不答覆不可以,這就擡起一隻手來,連連的來了幾下頭髮,只是微笑了一笑。楊育權道:“有話你就說,只管笑些甚麼?老八道:我有甚麼話說,楊先生看得起我,給我圓成一件好事,唐小姐……”說到這唐小姐三個字,他已快活得無話可說,只是嗤嗤的笑。二春將面孔板了,也向他望着,並不作出害羞的樣子。魏老八這倒不能不鄭重些,就漲紅了面孔道:“當然是長久的事。”二春這就突然站起來,向大家道:“是各位聽到的,魏老八說了,我們是長久的事,我們這一個結合,不是夫妻,也是夫妾,決不能說是姘頭。我一生一世跟人一場,難道就是這樣,憑楊先生一句話,半夜三更,跟了人走嗎?若是真這樣辦,我一個字也不敢反對,不過魏八爺也是在人面前走的人,把這樣的態度對我,心裏過得去嗎?我們在秦淮河上生長大的女孩子,自然是不值錢,但是披着喜紗,坐了花馬車,正正堂堂去作新娘子的也不少。到了這個地方,我還談什麼結婚不結婚,不過在座有這些個人,將來把這話傳出去了,說唐二春是半夜三更,在煙鋪邊跟了魏老八走的。我將來把什麼臉見人!別人我不知道,單是陸影,他就不會放過我。”陸影坐在旁邊沙發上,淡笑了一聲道:“一顆流彈,又打在我身上。”楊育權讓二春這一大篇話,說得心悅口服,因向陸影道:“你不要打岔,讓她把理由說個透徹。”二春道:“我再沒有理由了,就是這些,再只聽魏八爺的了,魏八爺給不給我一個面子,就聽他一句話。我想這是我一生一世的事,魏八爺總不至於太要我過不去。”

  她說着話,兩隻烏黑的眼珠,在眼眶子裏轉着,站着望了魏老八。魏老八始終是在那裏站了發癡笑,他頭上並不癢,但不知是何原故,那隻右手總是情不自禁的,不免擡起來,在頭頂心裏搔着。現在二春逼着他說話,他又只好搔頭了。楊育權笑道:“我倒知道魏老八的心事!眼看一塊肥羊肉,恨不得馬上吞到肚裏去;但是人家所說的話,又很合情理,真的三言兩語,就帶了人家走去,人各有良心,這話也說不出口。你哪裏是頭癢,你是心癢,你簡直就抓你的心罷!”全屋子裏聽了,都哈哈大笑。魏老八笑道:“這話是楊先生提起來的,現在又拿我開玩笑。你老人家,多少應該拿出一點主意來給我。”楊育權笑道:“你這傢伙,到了這個程度,我差不多把煮熟的鴨子端上桌了,你還是沒有辦法,可以嘗一口湯。這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呢?今天晚上說也天亮了,沒有這樣搶火一樣和人家成親的。現在就算是明日罷,你可以吩咐廚房裏另外辦一點菜,把城裏的朋友接兩桌來,大家熱鬧一下子。和新娘子作新衣服是來不及了,到城裏去買兩件現成的。再說,也應當送人家一隻戒指,沒有現錢不要緊,在我這裏拿。你再問問二小姐,還有什麼條件沒有?”魏老八果然笑着向二春點了個頭道:“二小姐,楊先生的話,你都聽見了,我是件件依從,你還有什麼話?”二春道:“楊先生說的這些話,你魏八爺能夠完全辦到,我也心滿意足了。不過進城去買現成的衣服,估衣鋪裏的東西,恐怕是不合身。我家裏還有幾件新衣服,你可以親自到我家裏去,向我娘手上要。”魏老八笑道:“我怎麼好去呢?”

  楊育權哈哈大笑道:“你又怎麼不好去呢?世上只有兒媳婦怕見公婆,哪有女婿怕見丈母孃的?難道你們作了親戚,你可以永久的不去見她嗎?”魏老八道:“將來我自然要去見她。”說着,又是嗤嗤的一笑。二春兩手一舉,打了一個呵欠,因道:“你們聽,鄉下人家的雞已經在叫了,我要去休息一下子。”楊育權笑道:“忙什麼?明天你儘管睡到下午四點鐘起來。現在接洽的事情,還沒有告一段落呢,我不要得個結果嗎?”二春道:“我的話已經說完了,辦不辦是魏八爺的事。我想,就是這幾樣小事,八爺要辦,就很容易的辦了的;不辦,我老等着也是無益。”楊育權又在牀上抽一口煙,二次坐了起來,很興奮的道:“好了,一切我都代老八答應下了。現在我要替老八說兩句了,跟了我這兩年,在人面前多少有點顏色,在銀行裏存的錢,總有個兩萬開外;至於他那分力氣,你看他蠻牛一樣的身體,哈哈哈……”說着,他昂起頭來大笑。魏老八笑道:“楊先生開玩笑。”說着,又伸手搔着頭髮。楊育權又點了一支菸卷,將手指夾了菸捲,指着魏老八向二春道:“你不要看他帶着三分流氣,其實他是個老實人。將來你把他管教好了,什麼都順手。就是愛在外面交個把小白臉,那都沒有關係。”二春道:“不是說笑話,稍微想得開一點的女人,就不會去相信小白臉的。譬如陸影這個人,也算不得什麼小白臉,但是他就很自負以爲天下的年輕姑娘,都非愛他不可,然後他把那女子騙到手了,就可以在那女子身上發財。女人雖賤,也不至於把身子讓給人了,義拿身子賺錢給人花。楊先生,你信不信?我看到了滑頭少年,我眼睛裏就要起火,象陸影這種人,並非小白臉,還要冒充小白臉的人,我尤其恨他!”說着,把腳在地面上頓了兩下。陸影由那坐椅站了起來,向楊育權點了個頭道:“楊先生,我暫時告退罷。唐小姐的脾氣很大,那流彈不時的打我頭上,我還是讓開她好。”楊育權點點頭笑道:“這倒是的,冤家宜解不宜結,明天她結婚的日子,你重重的送一分禮罷。”二春道:“我倒不要他送禮,我要他把露斯帶來我見一見,到底是怎樣一個了不得的人?”楊育權道:“露斯來了,你果然就不和他爲難了嗎?”二春道:“爲難兩個字我不敢,我也沒有那種本領,可以和他爲難!只要把露斯帶着來了,我們一說一了了。”楊育權望了陸影笑道:“聽到沒有?你還有什麼話說?”陸影一面向人說話,一面向房門口退去,本已要走了,聽到這話,卻又站住了腳,向楊育權迎近一步道:“楊先生若是一定要我把她找了來,我未嘗沒有法子,只是請楊先生原諒,不要又說我敲竹槓。”楊育權沉着臉道:“你說要多少錢罷?”說到個這錢字,他已經把手伸到衣袋裏去摸索着。陸影笑道:“我就知道,楊先生不會高興的。不過事到臨頭,我不能不說。露斯這個人,和別的女人並沒有兩樣,她愛的就是錢,假如能拿出一筆款子來作引子,她可以隨時引來的。”二春道:“你胡說,她和別的女人並沒有兩樣,難道別的女人,就都是她這個樣子嗎?”楊育權笑道:“好了,好了,你也太佔上風了,他已經答應把露斯找來,就算樣樣都退步了。”二春道:“楊先生,你想陸影他不敢敲你的竹槓嗎?”楊育權作一個猙獰的微笑,向陸影望着。陸影道:“楊先生,你想我有兒顆腦袋,敢騙你的錢。你可以開一張支票,給我帶去,露斯若調皮的話,你儘可通知銀行,不讓她兌款。”

  楊育權道:“好,就是這樣說,三百塊錢支票夠不夠?”陸影道:“自然是越多越好啊。”楊育權笑道:“我就開張五百元的,越是有手段的女人,我倒是越肯下本錢。”說着,他在牀頭枕頭下面,掏出一冊支票簿子,就取下大襟鈕釦邊插的自來水筆,走向桌邊燈下,填寫了一張支票,然後在票尾上籤了一個英文字。他撕下那張支票來,迴轉身正要遞給陸影,見二春正站在身邊,便笑道:“這是爲了你呀,能花上這樣一大筆錢,就不過是爲你出上一口氣。”二春道:“楊先生也就早想看看她的了,那於我有什麼好處?”楊育權道:“到了明天,我當然還要送你一筆禮,無論如何,我要更對得住你些。”二春瞅了他一眼,低聲微笑道:“更對得住我些,我看你怎樣對得住我罷!”楊育權便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向魏老八笑道:“二春這孩子調皮得很,你這蠢牛一樣的東西,哪裏對付她得了。”魏老八站在一邊,沒有作聲,楊育權沉着臉道:“你不要不高興呀,這還是我的人,我一不高興,我就不把人給你了。”說着,左手把支票交給了陸影,右手搭在二春的肩上,魏老八笑道:“楊先生怎麼說這樣的話?她就跟了我,還不也是楊先生的人嗎?你高興哪一天收回來,你就那一天收回來。”二春聽了這話,把兩眼瞪着荔枝樣的圓,把臉漲得鮮血樣的紅。魏老八看了她的樣子,知道她的用意何在,只是向着她笑笑,並沒有說什麼。也不知道幾時,陸影接着楊育權的支票溜出去了。這時,他又二次迴轉屋子來,笑道:“大家分散了罷,天亮了。”二春聽了這話,卻不禁噗嗤的一笑。楊育權握了她的手道:“別的都還罷了,你每次突然一笑,倒讓人有些莫明其妙了。現在說到天亮,你又笑了起來,這天亮了有什麼好笑,你一聽到,就噗嗤的笑起來。”二春道:“這有什麼莫明其妙呢?在南京城裏,我只覺得糊里糊塗天就黑了,到了你們這裏,整個變過來,是糊里糊塗的過了一夜,天就亮了。”楊育權笑道:“天亮了我們都去睡覺,醒過來已是下半天,那就糊里糊塗又天黑了,你不要看我們過着糊塗日子,但是我們打起算盤來,可是很精細。”說着,也呵呀一聲,伸了一個懶腰。二春回頭一看,坐在屋子裏沙發椅子上幾個人,都已睡得呼呼打着鼾聲。王妙軒手裏拿了煙籤子,半側了身子,也睡在煙鋪上。只有魏老八眯了兩隻綠豆眼向自己看過來。

  因道:“楊先生,我要去睡覺了,還有什麼事要我做的嗎?”楊育權笑着想了一想,拍着二春的肩膀道:“我沒有什麼事了,你請便罷。”二春聽了這句話,並不等到楊育權說第二句,立刻就離開了他,向自己屋子裏走了去。遠遠的還聽到了楊育權哈哈大笑,似乎他又奏着凱歌了。二春頭也不回,徑自走向屋子裏去睡着。也在心裏有了一定的計劃,倒上牀去睡下,就昏沉着忘記了一切。等到睡足了醒過來,卻看到黃黃的太陽影子,斜照在玻璃窗上。心裏倒想着,睡的時候還不算多,太陽是剛剛起山呢!於是在枕上又猶疑了一會子,可是那太陽影子,由金黃變到淡黃,漸漸的竟成了模糊的影子,將手在枕頭底下摸出手錶來一看,卻是五點多鐘。這仲秋的日子,不會在五點鐘太陽高照,分別是太陽落山了。

  披衣起牀,掀開窗簾子一看,見樓下院子裏,卻停放着好幾輛汽車,走廊上人來人往的,也透着忙碌,這就淺淺的冷笑了一聲。自己緩緩的把衣服穿好着,這才把房門打了開來。當她把房門打開的時候,門外卻有兩三個人站了候着,看到她,就都深深的鞠着躬,說聲二小姐恭喜!二春望了他們,還沒有答話,早有好幾個人隨聲叫着,二小姐起來了,二小姐起來了。看那樣子,似乎全屋子的人,都在等候着自己起來。臉上透着有點發熱,然而想到自己的打算,就不能不鎮定些。因之迴轉身到屋子裏來坐着。本來楊育權很是客氣,就派了兩個女傭人,專門在這屋子裏伺候着的。今天是更爲恭敬,又多派了一個女人來伺候。那女人黑黑的皮膚,高高的個兒,說了一口皖北腔,長腳褲子,細袖短褂子,倒有一把烏黑的長髮,梳了一個橢圓髻,在鬢邊倒插了一朵小紅花,她彷彿很懂規矩,無事不進房來,端了一把方凳子,坐在房門口。二春看在眼裏,心裏卻不住的冷笑。一會子,由原來的女僕,送了一杯牛乳進來,二春笑道:“我並沒有什麼事,有了你兩個,已經覺得扯住了你們的工夫,現在倒又來了一個。”那女僕道:“今天新來的這位侉大娘,是魏八爺叫了來的,她什麼事也不會做,就是有幾斤力氣。”二春笑道:“難道他怕人搶親,找這麼一個人來保鏢嗎?”女僕笑着,沒有多說什麼。過了一會,卻聽到窗戶板呼咚的敲了幾響。接着,楊育權問道:“二小姐起來了,到我屋子裏來坐坐罷。”二春道:“你不知道今天我是新娘子嗎?”楊育權道:“我引你見一個人。”二春道:“我不見客。”楊育權道:“別人可以不見,這人你非見不可,你如不見,失了這個機會,就不要怪我了。”二春聽了這話,心裏倒有些跳動起來,因道:“你說這是誰呀?”楊育權笑道:“說破了就不值錢,反正你見到之後,決不至於失望。”二春心裏一想:“這準是徐亦進。”昨晚上沒有走得了,又讓他們捉回來了。但聽那楊育權的口吻,不怎麼生氣,又像不是徐亦進。是了,大概是那唯利是圖的露斯,看到那五百元的支票,果然來了。這個猜法對了,倒要看看這刁貨,今天見面,還有什麼話說。於是整理了幾下衣服,摸摸頭髮,就一鼓作氣的,向隔壁屋子裏直衝了來。人還沒有進門,先就問着:“客在哪裏?”楊育權口裏銜了菸捲,架着腳坐在沙發上,經她這一問,口裏噴出一口煙,將臉向裏面的椅子,偏着搖了一下。二春看時,卻是端端正正的坐着自己的母親,心裏不知何故,只管跳了起來。同時,兩片臉腮,也都紅透了,站在屋子中間,不前不後的呆住。

  因道:“媽知道了今天的事嗎?”唐大嫂道:“魏八爺派人到家裏來拿你的衣服,我以爲是楊先生有意思放你回去,叫我來接你的,我很高興,還叫了一部汽車坐着來的呢。”楊育權笑道:“你怎麼說以爲我要放她回去呢?我不早就當你孃兒倆的面說過,可以讓她回去嗎?她再三的說,不來就不來,來了就不回去,那我有什麼法子。這一層,我倒也原諒她,她和小春不同,並不是個賣藝的,不回去就不回去罷,我的朋友很多,隨便送給哪位朋友都可以。偏是魏老八這傢伙看中了她,和我懇求了好幾回,說是我既不留她,她又不肯回去,倒不如給了他,解決這層困難。”唐大嫂插嘴道:“哎呀,魏老八,他不但是有家眷,在上海還另外有一個女人呢,我二春怎好跟着他?楊先生,她姊妹兩個總算對得起你,你何必一定要把她推下火坑去?”楊育權笑道:“這件事,你不能怪我呀!我老早要她回去,她總是不肯走,難道我就讓她老釘着不成?我總也要有個收場,喂,二小姐,不要發呆,坐下來慢慢的商量。”他說着這話,人就站起來,伸手將二春的手臂拖着,拖到椅子沿上,扯了她坐下,兩個人緊緊地挨着,二春把頭低了,兩手環抱在懷裏,並不作聲。唐大嫂坐在斜對面,瞅了一眼,因道:“楊先生,你還是讓她回去罷。她不賣藝,你要放她回去了,她總是個在家裏的姑娘,你什麼時候高興了,要她來伺候你,她什麼時候就可來,那不很好嗎?”楊育權拍了二春的肩膀道:“你給我把她養在家裏,預備養多少年呢?”唐大嫂道:“她已經二十二歲了,日子多了,和你養一位老媽子在家裏,何必多這番事呢?我的意思,總還可以替你養三年。”楊育權昂着頭噴出一口煙來,眼望着煙在半空裏打着旋轉的散開,散得清清淡淡的,以至於沒有。這樣總有五六分鐘之久,然後猛可的向唐大嫂道:“三年,她三年的工夫,是她黃金時代的最後一節了。那末,你打算要多少錢呢?”唐大嫂道:“楊先生手上的錢,像我們家裏的水一樣,你還在乎嗎?數目我倒不……”

  二春突然站起來道:“你不要又想在楊先生手上討好處。我告訴你,我是不回去的了,楊先生把我給魏八,我就跟魏八。人人有臉,樹樹有皮,你模模糊糊帶了我回去,你不在乎,我可沒有臉見人!”唐大嫂倒是怔怔的望了她。二春淡笑了一聲道:“你老人家也不想想,我這個脾氣,不過你養了我一場,二十多歲的女兒,也不能白白給人。楊先生說魏八手上,有兩三萬呢,他想討個小老婆,總要花幾個錢,請楊先生作個主,給我娘一筆聘禮。”楊育權道:“你娘早來了,一定要把你接回去,左說右說,我心讓她說軟了。昨天晚上的話,全部撤銷,也沒有什麼關係。魏老八有我一句話,他也不好怎樣違拗。既是你願意跟他,當然他要出幾個錢。不過他高興的不得了,進城採辦今晚上洞房花燭夜的東西去了。”二春跑到牀邊去,摸出楊育權放在枕頭下的一本支票簿,放到楊育權左手,又把他襟上的自來水筆抽下,塞在他右手心,向他微笑道:“難道你作個主,寫一張支票給我娘,他敢不承認嗎?”楊育權手裏拿了筆,偏了頭向她望着微笑道:“天下有這樣的理,我開支票送人,叫人家來認這筆帳。”二春道。“你說的話,是你自己忘記了。你說過,我就是跟了魏老八去,什麼時候叫我回來,他什麼時候就要讓我回來。據現在看起來,你和他出筆錢都不敢作主,人走了,你還有權管嗎?我還是不跟他,就這樣在這裏住着,隨便楊先生把我怎樣打發。”說着,她在長沙發上坐下,緊緊的捱了楊育權,把頭低下,把嘴又撅了起來。楊育權笑道:“你要知道錢財動人心,替人家作主,究竟冒昧一點。”二春道:“錢財自然是動人心,難道女人就不動人心嗎?你看我這樣的哀求你,你也不肯幫我一點忙,你要知道我這個人,雖是秦淮河出身的人,倒還講些舊道德,你叫我離開你,又去另外跟人,我是不願意的,說出來了呢,回頭你又說我灌你的米湯,你叫我離開你,我還真有些捨不得!雖然你說我跟了魏老八去,將來還可以叫我回來,究竟一個女人,有一個女人的身分,這樣朝三暮四的跟人,那太不像話。到了那個時候,你雖然不嫌我殘花敗柳,我也不好意思回頭來伺候了。”說着這話,不覺兩行熱眼淚,就由臉腮上直掛下來。她緊靠了楊育權坐着,那眼淚直滴到他手臂上去。楊育權放下了筆,輕輕的拍着二春的手背道:“你不要難過,我多多的撥你母親一筆款子就是了。”二春雖然還在滴着眼淚,可是微微的點了頭,向他道:“謝謝你!”那聲音很是輕微,透着有幾分可憐的樣子。楊育權心裏一動,就提起自來水筆,在支票上開了一個兩千元整的數目,簽完了字,回頭一看二春的臉色並沒有和轉過來,因笑道:“若是由魏老八自己出手,決計寫不出這樣多的數目。”說着,撕下那張支票,交給了唐大嫂。她原是愁苦了臉子,坐在一邊的,接過支票看了,微微的笑道:“多謝楊先生!這錢暱,是楊先生的,我就厚着臉又收下了。不過是魏老八的,我還是不收的好。二春。”

  她隨了這話,把臉轉過來,將目光注視到二春臉上,因道:“我看,你還是跟了我回去罷。你說回家之後,不好意思見人,這當然也是實情,不過也就是初回去的幾天有點難爲情,把日子拖長一點,不就也沒有事了嗎?再說,有了楊先生給我們撐腰,人家也就不敢笑我們。楊先生這筆款子,還在銀行裏,儘管楊先生是十萬八萬也不在乎的人,但我決不能拿到了支票,又是一個說法。我自始至終都是勸你回去的,只要楊先生不離開南京,什麼時候叫你姊妹兩個來,你姊妹兩個,什麼時候來就是了,楊先生你覺得我對你這點誠心怎麼樣?從今以後,我們母女三個,都倚靠你吃飯了。”她注切的望了楊育權,表示誠懇的樣子。二春聽到她母親最後幾句話,幾乎氣得所有的肺管都要爆裂。但她在臉皮漲得通紅的情形之下,卻微微的一笑,因道:“你一定要我回去作什麼?女兒養到老,也總是人家的人,回去了,將來讓我再嫁人,現在就嫁人,不是一樣的嗎?我不回去,你不要關心我的事,你只當我死了。”唐大嫂道:“你說爲了這件事,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就算你不見人,難道這一輩子你都不見人嗎?”

  二春沒有答言,卻在鼻子裏哼了一聲。唐大嫂向她出神了一會,倒看不出她是什麼意思,無精帶採的,把頭點了兩點,眼圈兒也紅了,因道:“那也好!不過你不能把這件事怨恨爲娘,我是沒有法子。”說到了這句話,將淚眼偷着向楊育權張望了一下,接着道:“讓你認識了楊先生這樣一個大人物,你這輩子算沒有自來。說起來,還是你的造化呢!”二春聽了這話,肺葉裏的火,由兩隻鼻孔裏衝出來,恨不得要把鼻孔都燒穿了。因笑道:“認得楊先生,自然是造化,無奈楊先生不要我,還是高興不起來。其實我並沒有這個心事,要在楊先生腳下,當個三房四房,只要在楊先生腳下,當一名體面一點的丫頭,我也就心滿意足的。這樣一來,上不上,下不下,真是弄得十分尷尬。”說着,也流下淚來。這一下子,唐大嫂坐在東面椅子上哭,二春坐在西面椅子上哭,雖然她們並沒有哭出聲來,楊育權夾在中間,看這兩副哭臉,究竟是掃興。便站起來同擺了兩隻手道:“好罷,好罷,你孃兒倆不要互相埋怨罷,這兩千塊錢,就算我送二小姐的禮,她願意回去,就隨了唐奶奶走,我自然會對付魏老八;你不願走,你死心塌地的嫁魏老八,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現在預先發起愁米也是無用。至於二小姐說愛上我,不管是米湯,是不得已而出此,那全是個笑話,我也不知道玩過多少女人,當時要的時候,非到手不可,過後就無論長得怎樣好看的美人,我也會丟到一邊的。”他把兩手插在褲子岔袋裏,一面說,一面在屋子裏來回的走着。臉子沉了下來,小鬍子上,在左右腮畫着兩道青紋,就是不說生氣,也讓入看到,心裏有些抖顫。唐大嫂手裏捏住那張支票,收起來不敢,放下來又捨不得,更是沒有了主意。楊育權還在屋子裏來回的踱着,似乎還有話要吩咐,她母女兩人都不敢作聲,弄成了一個僵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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