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世家第六回 押戒指妙計賺現金 留字條辣手演喜劇

  有錢的人,在輸捐納稅上面,丟了多大的面子,那全不在乎。可是在女人面前,就要的是個面子,至於要他花多少錢,那卻不去計較的。小春在錢伯能得意的時候,忽然走開,他是覺得比捐了一萬塊錢還要痛心。除了把這嘴角下的半截雪茄煙極力吸着,做不出第二個表情。可是這時間是極短的,門簾子一動,小春是笑嘻嘻的跳了進來了。錢伯能還沒有開口,好幾個人異口同聲的道:“小春並沒有走。”小春笑道:“我雖然年輕不懂事,在各位長輩面前,也不能不辭而別呀!”說時,捱了伯能坐了。妙軒將頭一扭,笑道:“喲,唐小姐,這句話我不能承認啦!你至多叫我一聲阿哥,我就受不起了,怎麼可以叫我老長輩?”小春見他眼睛一溜,嘴一撅,真夠味,便笑道:“我倒想叫你一聲姐姐呢!”王妙軒點頭道:“那也好,隨你的便罷。”全席人於是鬨然一陣笑着。錢伯能在桌上碟子裏拿了兩片蘋果,放到她面前,笑道。“什麼事打電話,請假嗎?”小春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是打電話去了。”錢伯能笑道:“我猜你不能有別的事離座的。”王妙軒將頭又一扭道:“女人的事,你哪裏就會知道許多。”全桌人又是一陣笑。小春倒不笑,點了一點頭,臉上有點黯然的神氣。柴正普坐在對面,望了她的臉色道:“看這樣子,小春好像有點心事。”小春向他望着微微一笑,伯能用了很柔軟的聲音問道:“你真有什麼爲難的事嗎?”小春撅了嘴道。“這就要怪你們銀行家了,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你們都不辦公。”柴正普道:“我明白了,你等着要用一筆款子,是不是?”小春將手指上戴的一枚鑽石戒指,悄悄的脫了下來,將手託着,送到柴正普面前,因問道:“柴先生,你看這戒指能值得多少錢?”柴正普笑道:“什麼意思,你打算出賣嗎?”小春搖搖頭道:“賣是賣不得,賣了,我沒有法子向我娘交帳,我想押個二三百塊錢,星期一,我在銀行裏拿出了錢,至遲星期二,我就贖回來。”柴正普笑道:“這一點小事,何必還要你拿手飾押錢,笑話了,笑話了!”小春道:“一點也不是笑話,我晚上就要用,這一下子工夫,哪裏去找二三百塊錢。柴先生,有哪位身上帶着現款的朋友……”她口裏如此說着,無精帶採的走到原處來坐着,將戒指放在桌上,把錢伯能送的那兩塊蘋果,用兩個指頭鉗着送到嘴裏來咀嚼着。錢伯能偷眼看她時,見她臉紅紅的,微微的低了頭,實在忍不住不管了,因道:“你們當小姐的人,何至於這樣等着要錢用?”小春皺了眉道:“我一個表姐,在上海害了很重的病,專人到南京來,叫我想辦法,這個專人,要乘夜車回去……”錢伯能攔着道:“我明白了,支票行不行呢?”小春笑道:“我的經理,要是支票可以,我也就不爲難了。”

  伯能道:“我要開支票,自然是開上海銀行的支票。”小春噗嗤一聲笑道:“你還是沒有想通,你就是開上海銀行的支票,明天也是拿不到錢的。”錢伯能聽她這樣說着,向桌上看了一看笑道:“那末,我來個臨時公債罷。”說着,身邊掏出皮夾來,檢查一下,笑道:“我這裏有一百二十元,希望同座能湊出一百八十元來,後天我如數奉還。”柴正普首先答應,就掏出了一百元,不到五分鐘,錢伯能湊足了三百元鈔票,送到小春面前,笑道:“唐小姐,總算老大哥勉力遵命辦到。”小春笑着點了一點頭:“謝謝,這戒指就請錢經理……”錢伯能說了一聲笑話,左手拉過了小春的左手,右手在桌上拿起那鑽戒,就向她無名指上帶着,笑道:“我們雖然作的是銀錢買賣,也萬萬不能在唐小姐面前輜銖較量,若是那樣辦,也太現着我們的交情生疏了!”小春瞅了他一眼,心裏也想着,這家飲可惡,還要討我的便宜,就讓你把戎指給我帶上,你也不能割我一塊肉去。於是向他笑道:“好罷,這就算是信用放款罷。”於是打開了手提包,把三百元鈔票,都收了進去。伯能低聲問道:“款子要送到哪裏,我派車子送你去。”小春笑道:“這倒用不着,我還要請大家喝咖啡呢。”王妙軒皺了兩眉,口裏噴的一聲,表示着躊躇的意思,笑道:“彩排呢,我不能離開;唐小姐喝咖啡呢,我也不能不到。”小春笑道:“那末,我不敢耽誤王先生的正經事。”王妙軒身子一扭道:“喲,什麼正經事,無非是消遣罷了。”尚里仁笑道:“我們這位王先生越是有女性在一處,越透着溫柔,我真學不會。”王妙軒笑道:“尚同志這話有點冤枉人吧,我在什麼朋友面前,也沒有發過脾氣,象你們在演說臺上那個姿勢,直着脖子大喊萬歲,我也是一輩子也學不來。”尚里仁聽到,不覺臉色跟着一紅,錢伯能正一團子高興,很不願意爲了他們的言語不合,把好事拆散。因站起身來笑道:“有話留在咖啡館裏去說罷。”小春對於王妙軒,倒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只是像尚里仁那樣一身短裝,口袋上透出自來水筆管,左襟上綻了一小方琺琅質徽章,挺了胸脯子,現出一副正經面孔,對了他,實在覺得有些坐立不安。現在錢伯能催了他們走,意見正同,便向旁邊坐着的袁久騰笑道:“袁先生賞光不賞光!”他擡起手來,亂摸着頭道:“唐小姐也和我說話,我怕把我忘懷了。”小春瞅了他一眼,向伯能道:“袁先生總是這樣吃着酸醋。”這句話,袁久騰愛聽,錢伯能更是愛聽,大家呵呵一陣狂笑,同出了酒館。小春陪着他們在咖啡館裏約混了一小時,然後輕輕的和伯能商量着,要把款子送回家去,伯能表示體惜着她的意思,勸她今晚上就在家裏休息,不必出來應酬了,小春緩步走着離開了他們,出了咖啡館,找着自己的包車,對車伕說一聲新街口,快一點,坐上車去。那包車伕,如飛的拉到了新街口,小春就怕在車上讓人看到了,一路上都不住的向周圍打量着。到了咖啡館門口,見一個小工人模樣的人,在電燈光下一閃,就不看到了。雖然那人躲閃得有些奇怪,她心裏想着,同這種人是不會有什麼糾葛發生的?下了車,坦然的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就看到陸影面對了大門坐着,手裏拿了一本雜誌,眼睛可對進門的人注意,老遠的看到他兩眼直瞪着,彷彿有些發癡了。因之小春走進了咖啡座,直逼近到他的面前,他纔看清楚。立刻站起來,走一步迎向前笑道:“我七點多鐘就來了。”

  小春笑道:“你總是這樣性急,不是你約定了九點鐘見面的嗎?”說時,陸影已是握住她的手,將她引到沙發上坐着,然後隔了茶几,坐在對面,小春見他飛機頭梳得溜光,倒顯着他那張臉子格外的白嫩,淺灰的嗶嘰短服上,在翻領鈕釦眼裏,插了一朵雙瓣的大紅月季花,便笑道:“這是你們劇團裏哪一位女同志給你戴的?”陸影現出了很誠懇的樣子,低聲道:“春,你還不明白我這一顆赤心嗎?我的事業,我的生命,甚至我死後的靈魂,都是你的……”他還要向下說時,小春迴轉頭去道:“我要一杯可可罷。”陸影擡起頭來,看到茶房正由面前轉身過去,就向小春笑了一笑,兩人各含着春意,默然相對了一會,等候茶房送着可可來過了,又回頭看看附近座上無入,小春將一隻小茶匙緩緩的攪着杯子裏的可可汁,頭低了,卻把眼皮向陸影一撩,因笑道:“這可不是舞臺上演話劇,你又灌上這一大碗濃米湯。”陸影將那隻咖啡杯子舉起來,眼對了杯子又癡望了很久,小春笑道:“你又發什麼癡?”隨了這句話,把那蔥尖兒似的三個指頭,拿了小茶匙,作個蘭花式,把可可舀着緩緩兒的向嘴裏送着。陸影的眼珠,微微的轉動了一下,兩行眼淚,卻是牽線一般的由臉上垂了下來。小春吃了一驚道:“陸,你怎麼了?”陸影放下了茶杯,在口袋裏掏出雪白的綢手絹,擦着眼淚道:“我很後悔,今天和昨天那封信,都寫得太激烈了,想你接着信,一定是很難受;而且這個時候,又把你約了來,還得回去趕場子。”小眷笑道:“又犯了那小孩子毛病了,我今天請假了,可以多陪你坐一會子。”陸影又突然笑了,低聲道:“真的嗎?早知道你請假,我該在飯店裏開一個房間等你。”小春紅着臉笑道:“你也不看看在什麼地方,就是這樣隨口亂說。”陸影又把臉色正着,輕輕的道:“春,不怪我對你這樣顛倒,南京城裏向你顛倒着的人,你想想有多少呢?我真的慚愧,凡是崇拜你的人,只要是他的力量,所能夠辦到的,都願對你有一種貢獻,可是我呢?不但對你沒有什麼貢獻,而且還要連累你。唉!我枉爲一個男子,我……不過這一次,是最後一次求你了!這世界上我就只有一個唐小春,一個母親;母親的病,是相當的嚴重,做兒子的人,不能坐視不救。這個炎涼的社會,你不必向人開口,也許坐在家裏有人送錢你用,因爲你在富貴途中,他是有所求於你的;至於我們在貧賤途中,那就無論你怎樣的需要人援助,看是你的至親兄弟,他也未必肯幫助你一個銅板!”小春道:“你不必說了,你那一肚子牢騷,我全明白,你的母親,還不是我的母親一樣嗎?不過你也應當明白,我掙的餞,並不在我手上……”陸影和她說話的時候,臉色在極誠懇之中,還透着一分和藹的樣子,把話聽到這裏,他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將失望的眼睛,正對了小春的面孔,小春繼續看道:“所以今天上午,我還不能確實答覆你,到了下午,徐亦進又給你送了一封信來,我知道你有點誤會,因之把我那鑽石戎子去押了一點款子。”陸影臉上又帶了微笑,向她扶了桌沿的手望着道:“不還帶在手上嗎?”小春也望了手指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決不騙你,這位放款的人,倒還相信得我過,沒有收下戎指,就借了三百塊錢給我。”說着,將手皮包放在桌上,打了開來,把三疊鈔票,一把捏着,交到陸影手上。陸影這時又不笑了,正了顏色道:“若是你在那位茶客身上……”小春紅了臉,低聲道:“你還吃什麼醋呢?我什麼話都和你說過的,我的職業一天不改,我是一天沒有法子離開那些討厭蟲的;但是這筆款子,實在我是由一位老伯母手上借來的。”陸影道:“你不要討厭我吃醋,你要知道越是愛你,才越是吃醋呢!我今天晚上,就想搭夜車走,不知道你要帶什麼東不要?”小春道:“我不要什麼東西,似願你的老太太的病早一日見好,你早早的回來。”說到這裏,陸影臉上已經有了笑意,把那一疊鈔票,緩緩的向口袋裏裝着。小春也覺得到了說話的機會,便望了他笑道:“不過我另外有兩句話,要對你說的,就是你現在的脾氣,比以前來得更大了,信上寫的話,老是讓人受不了,不過我們一見了面,看到你這副可憐的樣子,我又無所謂了。”陸影笑道:“這也有原因的,在我沒有見着你的時候,我終疑心你讓那班大人先生包圍了;可是見面之後,你的態度總很自然,我又很高興了。”小春笑道:“現在你看到我也是這樣嗎?”陸影笑着點點頭。小春擡起手腕來,看了一看手錶,因笑道:“既是這樣,我就陪你多坐一會子罷,或者我送你到車站去。”陸影聽了這個或者的好意,倒是大吃一驚,便啊喲了一聲道:“那不行,那不行!”小春笑道:“爲什麼嚇得這個樣子。”陸影先是身體向後一縮,呆望了她,這時定了一定神,把身子坐正,因向小春道:“你們老太太,別說是我,就是全夫子廟的人,那個不退避三舍,回頭她要知道我帶你上了車站,加上我拐帶二字的罪名,我跳到黃河裏洗不清。”小春笑道:“你有時候膽子很大,有時候膽子又很小。”陸影道:“我怎麼不膽子小呢?叫你替我負擔了這樣多一筆款子,萬一事情發覺了,我怕惹着你受累。老實說,你今天不該請假,這分明是一個漏洞。倘若你老太太今天晚上也到夫子廟裏,若是看不到你,她追問起來,那要你很費勁的答覆着。”小春將眉毛微微皺動着,倒沒有答覆他的話,隨後嘆了一口氣,見桌上放了陸影的菸捲盒子,便取了一支菸卷,向嘴裏銜着,陸影把菸灰缸上火柴夾子裏的火柴,擦了一根,俯身過來,向她點着煙,乘機會輕輕的向她道:“春,你回夫子廟去罷!我看你到這裏來,大家都提心吊膽。託天之福,若是我母親的病好了,回來之後,我約你到玄武湖去,好好的暢談一次。”說着,握了小春的手,輕輕搖撼幾下。小春到了這時,也就感着沒有了主張。陸影說母親會到夫子廟來,這也很有可能。看看手錶,十點還差十分,要趕回場子上去銷假再唱,還來得及。便起身道:“你儘管不放心,那我只好回去。你如有什麼事,務必給我來一封信。”陸影道:“那當然。還是由姓徐的那裏轉罷。這半個月來,爲了你家庭的原故,我們沒有痛痛快快在一處談過兩小時,實在是遺憾!回南京來,我們一定要痛快歡敘一次。雖然爲了這件事,會惹出什麼亂子,我們也在所不計的。”一面說着,一面手攙了小春,向外走出去。小春在心境不安之下,並沒有一點打算,就讓他送着走出咖啡館了。

  陸影回到咖啡座上,又坐了十分鐘,便向外面打了兩次電話:一次是打給另一家咖啡館裏,一次是向汽車行叫汽車。會這咖啡,館的帳,拿出十元鈔票來找零,當茶房將銅盤子託着找的零票來時,他很大方的就付了兩元錢的小費,茶房鞠着躬道謝,他索興表示一下闊綽,因問道:“你去看看,我叫的汽車來了沒有?”茶房到門外去,張望了一下回來,又鞠着躬報告:“汽車來了。”陸影兩手提了一提西服的衣領,他好像是自己在那裏誇耀着,我身上有三百塊錢。那皮鞋也像他一般的有了精神,走着地板咚咚作響。上了汽車,只經過幾十家鋪面,吩咐着停住了,在一家霓虹燈照翟的鋪面前,站着一個穿紅繩外衣,披着長頭髮的少女,汽車門打開,她上來了。陸影向汽車伕道:“一直開下關車站。”那女子坐在車座之後,立刻伸手到陸影衣袋去掏摸着笑道:“我摸摸,你弄得了多少錢?”陸影道:“她說臨時弄錢不容易,只得着一百多塊錢,但是夠我們在上海玩一個星期的了。”女子一扭身軀道:“玩一個多星期,我計劃着買的東西,都沒有了影子了,我不去,叫他停車子罷,我下車回去。”陸影笑道:“你忙什麼呢?我和你說着玩的,不管多少錢罷,反正我們兩個人在上海的吃喝穿住都有了。”那女子道:“哼,你那顆心,還是在唐小春身上,對於我,不過騙着玩玩罷了!是啊,唐小姐把肉體換來的作孽錢,實在是不容易!你心痛她,可憐她的錢,要留着你們同居之後,居家過日子用,怎麼肯拿出來我用呢?你這種人,只配和這沒有靈魂的女子淡愛情,誰要把那純潔的心交付你,那真是瞎了眼!我原不要到上海去的,是你左一說,右一說,把我說動了心,你既捨不得花那個臭錢,你留着用罷,何必請我玩上海呢?”陸影道:“露斯,你的言語也太重了,我只和你開句玩笑,你就說我這一大套。”露斯道:“說的太重了,重的言語,還沒有出來呢!唐小春的娘,就是秦淮河上有名的老妓女,她自己又是個賣人肉的歌女,這種傳代的賤貨,走到我面前,我也怕沾了她身上的臭氣,哧哧!好一個有前進思想的少年,墮落得和這種賤貨談愛情。那唐小春在大人老爺懷裏滾來滾去,滾到周身稀臭,再滾到你懷裏來,你把她還當個活寶貝,哈哈哈!”說完了,她還冷笑了一陣。陸影被她數說了這一頓,低了頭不作聲。露斯把身子向外面一扭,看到了車窗外那宮殿式的建築,在電燈下矗立着,把身子向上一挺,頓了腳道:“你叫車伕停車罷,我只管和你說話,已經過了交通部了。”陸影道:“露斯,你說了我一頓,我沒有回答你一聲,你也就可以了,爲什麼還要下車?”露斯道:“是呀,你有什麼話可以答覆呢?我說的話,都中了你的心病了,你還有什麼話可以答覆呢?老實說,我願意到上海去,就是想在物質上享用一下,我要得的幾樣東西,一定要得着,既然你是這樣有錢捨不得花……”陸影道:“你不要多心了,我所以沒有把錢的數目告訴你,也就爲的是我們這趟旅行要有始有終起見,我怕的是把數目告訴你了,你放手一花,弄得錢早光了,不到預定的時間,我們就要回來,未負過於掃興。”露斯說:“我就那樣一點計算沒有嗎?你要是好好的商量着,我也可以量入爲出的。你到底拿着了三百塊沒有?”陸影道:“當然拿着了。”露斯道:“我不信。唐小春也不是你的女兒,你要三百,她不敢給二百九十九。”陸影道:“真的,她交了三百元給我。”露斯臉上和平了許多,卻把一隻白手,伸到陸影懷裏來,很乾脆的道:“拿來我瞧瞧。”陸影道:“瞧什麼呢?瞧着也不會多出一塊來。”露斯道:“你給我瞧瞧,又要什麼緊呢?瞧着也不會少一塊。”她說着,依然把手伸到陸影懷裏,不肯縮了回去。

  陸影自己覺得沒有法子可以推開這隻手,只得在袋裏掏出二百九十五元鈔票來,交到露斯手上。露斯拿過去一張張的點着,點完了,笑笑道:“好傢伙,你和她喝一頓咖啡,就用了五塊錢。”陸影笑道。“就不許我身上有零錢嗎?你怎麼就知道我在三百元裏面動用了五塊?”露斯道:“我上午和你要兩塊錢買雪花膏,你都拿不出來呢!我這個皮包,跟着我是太苦了,現在也應該暖和暖和。”她說着這話,可把放在懷裏的空皮包打開,將三百元鈔票,一齊放了進去。可笑向他道:“我暫時和你收着罷。”陸影沒作聲,露斯把臉子一沉道:“你放心不放心?你不放心,把錢趕快拿回去。”說時,將皮包向陸影懷裏一拋。陸影笑道:“你看,無緣無故,又發着脾氣。你說替我收着,我也沒有說半個不字。”露斯道:“還要等你說出來嗎?看你那樣子,就十二分的不願意了!清你借我兩塊錢,到了車站,你還是讓我回去。”她口裏說着到了車站,車子果然是到了車站了,陸影付了車錢,攙着露斯的一隻手胳膊下了車,那隻皮包已是在露斯手上拿着了。二人進了車站,看那橫樑上掛的鍾,已經指到十點三刻,陸影笑道:“我們來的不遲不早,坐十一點半鐘的車子走,請你拿出二十塊錢來。”露斯道:“爲什麼要這樣多錢買車票?”陸影道:“我想我們舒服一下,我們買兩張頭等臥車票罷。頭等車房裏,就是兩張鋪。”露斯將身子一扭,走到站堂角落邊去,陸影跟過來問道:“你這是怎麼了?”露斯低聲道:“那我不幹。我和你住一間屋子,怪彆扭的。”她說着這話,把嘴撅了起來。陸影道:“難道你的意思,還打算坐三等車子走嗎?”露斯道:“我們不能坐二等臥車嗎?”陸影道:“坐夜車的人,都是坐二等去的多,我們來的這樣晚,哪裏會買到臥車票。”露斯道:“你也並沒有問一問,怎麼知道就沒有票呢?”陸影道:“好罷,我去問問看,你把票子交給我,你到候車室裏去等着我罷。”露斯瞅了他一眼,帶着微笑,走進頭二等候車室裏去了。陸影並不思索一下,就到售票處去買了兩張頭等臥車票,拿着車票,向候車室裏走,心裏可就想着:女子,總是被虛榮心制伏了的,露斯這孩子,全劇團裏的人,都打着她的主意,誰也不能把她拿在手心裏,這兩個月來,她對我總是若即若離的,教人真是痛也不是,癢也不是,這一下子,三百元一趟上海旅行把她抓着了。上了火車,在一間包房裏睡着,她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推諉呢!想到這裏,臉上帶了快樂的笑容,走進了候車室,這已到了臥車快開的時間了。候車室裏,只有一個茶房伏在大餐桌子上打瞌睡,連自己在內,並無第三個人。不由得咦了一聲道:“咦,她先上車了。”這一聲咦,把那個女茶房驚醒過來,望了他道:“你是陸先生嗎?”陸影道:“是的,你怎麼知道我姓陸。”那女茶房手上拿了一張紙片,交給他道:“剛纔有一位小姐進來,留了幾個字叫我交給你先生。”陸影聽了這話,不由得心房撲撲亂跳起來,搶着接過那紙片來一看,是袖珍日記本子撕下的一頁,用自來水筆寫了下面這幾個字:

“陸影,這是喜劇,我們正上演着,劇名就用莎翁劇裏的Tit For Tat罷!凡研究戲劇的人,誰也知道莎氏樂府一點故事,這話是說着一報還一報呀!”陸影看了這張紙片,他知道了這喜劇是怎麼回事,心房裏一股涼氣,直透頂門心,那冷氣把他凍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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