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時候,恰是有幾位顧客向書攤子上買書,亦進作生意去了,把陸影丟到一邊。陸影將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裏,斜站了身子,向亦進望着。偏是那批買書的去了,又來一批買書的,儘管陸影兩隻眼睛射到他身上,他並沒有什麼感覺。直等他將書賣完,迴轉頭來看到了,這才向陸影笑道:“陸先生還在這裏啦?我以爲你走了?”陸影道:“我問你的話,還沒有得着一個結果,怎麼好走開呢?請你告訴她,無論如何,要給我一個回信,根據你的話,不在夫子廟見面也好,請到新街口俄國咖啡館子裏去談談,時間要在她上場子以前,就是九點鐘罷。”亦進笑道:“她……”陸影道:“我知道,你說她那時候沒有工夫,其實她也不過是陪了人看電影,打彈子,暫時謝絕別個人的約會一次,那也沒有什麼要緊!”他說着話時,把臉色沉下來了。亦進淡淡一笑道:“陸先生對我生氣,是用不着的呀!我不過是個傳書帶信的人,我並不能作主。我說她不能來,這是實在的情形。”說到這裏,又笑起來道:“說一句開玩笑的話,陸先生還是不大應當得罪我;你得罪了我,我不和你傳書帶信,臨時你想找這樣一個特號郵差,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陸影立刻收起了憂鬱的臉色,笑道:“這是徐老闆誤會了,屢次要你跑路,感謝你都來不及呢,怎能怪你?”亦進笑道:“感謝可不敢當,只要陸先生少出難題目我作,也就很看得起我了。”陸影道:“難道說叫小春九點多鐘來會我一面,這是一個難題目嗎?”亦進道:“陸先生是位戲劇家,把什麼人情都看個透徹,這點事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嗎?”陸影道:“縱然你帶信的事讓小春的娘知道了,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過失。信是她女兒寫的,事是她女兒作的,難道她拘束她女兒的自由,連別個的自由,也是要拘束嗎?”亦進笑道:“這不是人家拘束的問題,是自己能不能冒着嫌疑去幹這件事。”陸影不由高聲叫起來道:“這有什麼嫌疑,這有什麼嫌疑!”亦進看看這書攤子前後,不斷的有人來往着,讓他在這裏喊叫,不大方便,因點着頭道:“好罷,你再過兩三點鐘,到我這書攤子上來問消息。”陸影擡頭看了看天色,沉吟着道:“現在已是不早了,再要過兩三點鐘,天色就太晚了。”亦進道:“七點鐘的時候,我在九星池澡堂裏等着你罷。”陸影將眉皺了幾皺道:“那時間太晚了。不過,也得到那時候,我不能叫你徐老闆老早的收起攤子來,替我辦事。大概不到六點多鐘,你也看不到小春,七點鐘這個約會,倒是不相上下的。”亦進見他說着話,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裏,卻是不住的來回走着,看那情形,心裏是十分着急。便道:“陸先生,你放心,我這個人是不隨便答應人的。答應了你會面的時間,我一定在九星池等着你,假如我失信不到,下次你見着我,可以把我的書攤子掀倒它。”
陸影覺着不能再有什麼話可說了,只好微笑了一笑,離開書攤子,亦進坐在書攤子裏面,將兩隻手抱了膝蓋,沉沉的想了一會,也不知道沉思過多少時候,迴轉頭來,卻看到王大狗籠了兩隻袖子,在書攤子前面很快的走了過去,正奇怪着,轉了半個彎兒,他又回走過來了。亦進道:“什麼事,找我嗎?”大狗笑道:“剛纔這個人,是不是你說過的那姓陸的?”亦進道:“誠然,怎麼樣?你看着不順眼?”說話時,臉色可是沉下去的。大狗笑道:“你還生我的氣呢。不過我又要多一句嘴,這姓陸的並不是什麼好人,你不要替他傳帶信。本來,唐小春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在別人身上颳了幾個錢來送給姓陸的,算是一報還一報;不過你這樣規規矩矩的人,犯不上混在他們一處。”亦進聽着這話,臉色倒是紅了一陣,強笑道:“你倒很注意我的行動,你整天的不作事,就是這樣在夫子廟看守着我嗎?”大狗笑道:“那我就不敢當!不過二哥勸我們作好人,我也可以勸勸二哥作好人!憑二哥這樣的人,唐家人全信任你,將來讓人說上你兒句壞話……”亦進搖着手道:“不用說了,不用說了,我一定把這差使回絕掉!”大狗不加可否,帶着笑容走開了。亦進做着生意,不住的生着自己的氣。到了下午五點多鐘,提前把書攤子收拾了,就向唐小春家來。老遠的就看到小春斜側了身子,靠了門框站着,右手叉着腰,左手託着腮,沉着臉色,好像是用心在想着什麼。走近了一點,讓她看到,她立刻滿臉堆下笑容來,連點了兩點頭,亦進走到她身邊,回頭看看身邊沒人,因道:“三小姐,我有一句多事的話,請你原諒!”小春望了他,有些愕然。亦進道:“三小姐,你覺得陸影爲人怎樣?”說這句話時,將嗓音沉着了一點,同時也把臉色沉下來。小春道:“怎麼樣?他說了什麼話得罪了你嗎?”亦進笑道:“我也不能那樣小氣,他說了我幾句話,我立刻就說他爲人不好嗎?原先我也不知道他爲人如何,是這兩天,我看到他不住的向你逼着要回信,覺得他逼得太厲害了。”小春聽了這話,立刻臉上一紅,兩隻眼睛裏水汪汪的,隨了這點意思,把頭低了下去。亦進道:“剛纔他跑到夫子廟找我來了,看也那意思,大概是等着一筆款子用,接到三小姐的信,他很是失望,一定要在場子上找你。”小春聽到,對亦進望着,似乎吃了一驚。亦進道:“我當然不能讓他那樣做,再三的說,這樣做不妥當。這樣,他才變通辦法,要約三小姐在新街口俄國咖啡館會硅,時間約的是九點鐘,我又說一句了,去見一見,這倒沒什麼關係,可是三小姐不答應給他錢,恐怕……”說到這裏,沒接着向下說,卻報之以淡淡的一笑。小春道:“這件事也難怪他,他是個藝術家,向來就不大會儲蓄款項,上個星期,他母親在上海病倒了,託親戚送到醫院裏去了,一天要花上十塊錢,他在南京,又沒有很多的朋友,不能不找我幫忙。”亦進道:“哦,是他老太太病了,不過我看他那樣子,好像並不怎樣發愁。”小春笑道:“他究竟不是小孩子,不能心裏有事見了人就哭。”亦進道:“不管怎樣吧,信我是替三小姐帶到,但是我爲三小姐着想,今天九點鐘這個約會,最好是不要去。這件事若是讓唐家媽知道了,我負不起責任。”小春道:“她決計不會知道的。就是知道了,責任由我負。”亦進正着臉色道:“我說句不知進退的話,我比三小姐多吃兩年油鹽,事情總見得多一點,你的錢雖然比我們寬裕些,可是由人家手裏轉到你手裏,也很要費些心事,你怎麼這樣輕輕便便的去送禮;而且你這樣送禮,他也未見得感你的情。”小春道:“這是你誤會了。”亦進道:“是我誤會了嗎?我想着,由我手上送交給陸影的錢,已經一百元開外了吧?若是照你唱戲的包銀說,已經去了三分之二了。今天晚上,他還要同你要錢,當小姐的人,面軟心軟,你見了他,他和你一告哀,你能不幫助嗎,這樣,一個月的戲白唱了!自然,你不靠着包銀過日子,可是這一百多元,真憑力氣去換的,該就夠窮人一年的血和汗!三小姐,你真覺手上的錢存着太多,願意花幾文,南京城裏,不用說了,就是秦淮河兩岸,哪裏不是窮,人,你隨便……”小春當他嚕哩嚕唆說着的時候,卻是不住的前前後後張望着,而且也緊緊地皺起了兩道眉毛,滿臉帶着不高興的樣子。他說到這裏,就攔阻着道:“你的好意,我知道。不過朋友有急難的事,互相通着來往,這也是人情之常。我當然比他方便得多,借一二百塊錢給他,也不出奇。”亦進背了兩手在身後,昂着頭淡笑一聲道:“借錢,這錢恐怕是劉備借荊州,有去無還。”說着,在大門口路上,來去的踱着。小春擡起一隻手來,高高的撐了門框,將右腳尖伸出去,輕輕的點着地面,也笑道:“這個我知道,我根本沒有打算他還我的錢。我爲什麼對他這樣慷慨,不拿這錢做點好事呢?那是因爲我和他友誼很深,夠得上我這樣對他慷慨。再說明白一點,我愛他,徐二哥,徐老闆,徐二先生,你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吧?”亦進被她數說了一頓,臉上通紅着,直紅到頸脖子上來,強笑道:“三……三……小姐,你……你生氣,我也要說,你將整卷的鈔票送人,也要看人家作什麼用,你送給陸影,那是把錢丟下臭陰溝去了,我可聲明一句,送信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就不管了;不但我不願意白費你的錢,我也不願爲這個得罪唐家媽。”小春本來站着聽他的話的,把臉色沉了下去,聽到他說要告訴唐家媽,這就把臉色和平起來,帶了笑容道:“徐二哥怎麼啦?我沒有把什麼話得罪你呀!”亦進笑道:“三小姐,你這話越說越錯,我若是因爲你說話得罪了我,我就不和你送信,顯見得我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小人。老實說,我不願意你做這傻事。那位陸先生,與我並無什麼仇恨,我也不願多說他的閒話,希望三小姐聽了我的話,派人去調查調查他的行動。唐家媽在夫子廟上,是數一數二的人物,豈能讓別人佔了便宜去。”他越說越把聲音提高,嚇得小春不住的回頭向屋子裏看着,不覺得十指抱了拳頭,學着男人作揖,笑道:“徐二哥,你請便罷,你的話,我都記住了。”亦進站着向小春臉上看了一看,點頭道:“我知道,不能讓唐家媽知道。其實,她老人家見多識廣,你不應當瞞着她的。”小春將腳輕輕在地上頓着,皺了眉道:“我曉得,我曉得!”亦進笑了一笑,自走去,約莫走了三四戶人家,聽到後面腳聲,回頭看時,小春跑着追上來了,低聲笑道:“他約我在哪裏會面,新街口俄國咖啡店?”亦進道:“對的,你記住了。”小春紅着臉道:“我問一聲,並不是就去,他約的是九點鐘吧,我快上場子了,哪裏能跑到新街口去。”亦進道:“九點鐘,俄國咖啡館,時間地點全對。”小春站着沒作聲,把上牙咬了下嘴脣,很默然的望着亦進。亦進道:“三小姐,你是個聰明絕頂的人,許多新聞記者,在報上都常常這樣的恭維你,你可不要……”說着,點點頭,微笑一笑,自走開了。小春被他左一句右一句反覆的說若,到說的沒有了主意,在右脅下鈕釦上取下一面手絹,左手拿了手絹角,在左手中指頭上,只管纏着。亦進走了十幾步,卻又猛可的迴轉身來,向小春走近,沉着臉色道:“三小姐,我的嘴可直,聽不聽在乎你,九點鐘那個約會,你千萬別去。你若是去了不花個一百二百元,我看這問題解決不了。”說畢,匆匆的走開。走到巷口子的時候,迎面看到二春,夾住幾個紙包走了來,想到自己作的事,有點兒尷尬,兩隻臉腮上,同時泛起兩朵紅雲,閃在大街一邊,鞠着躬道:“二小姐剛回來。”這一個剛字,本無所謂,是臨時想的一句應酬話。二春看看他的顏色,便站住了腳,向他笑道:“徐二哥在我家來嗎?等了好久吧?”亦進道:“沒多久,只是在門口站了站,同三小姐……在門口把書接去了,我沒有進去看唐家媽。”二春笑道:“我倒是不大出門。”說着眼皮一撩,向地面看着。亦進答應了兩個是,就點頭告別了。可是走了幾步路,他又迴轉身來,追着二春後面問道:“二小姐,哧!二小姐……”他口裏說着,臉上泛出一片尷尬的笑容,紅着臉儘管點頭。二春雖不知道他的命意所在,也跟着紅了臉。亦進拱拱手道:“沒有別什麼事,二小姐回去,千萬不要問三小姐,我送書給她看了沒有?”二春笑道:“徐二哥這樣說,自然是好意。可是,她太年輕,糊里糊塗的只知道好玩,正經的事,她倒不知輕重。就是看書,也是這樣。”亦進站着一會,想把這番理由說出來,不過肚子一起話稿子,倒狼猶豫了一會子。二春不便老站在街上,向他點個頭說,再見罷,就回家了。到了家裏時,見小春坐在堂屋裏太師椅上,兩手拘了一隻膝蓋,昂頭看了天井外的天色,這已是黃昏時候,屋子裏黑沉沉的,遠處看人,只有一團黑影,屋子裏電燈沒有亮,也沒有什麼人陪着她,她就這樣呆呆的坐在那裏。二春道:“看小說書看呆了罷?在屋子裏摸黑坐着,燈也不亮。”小春也沒有答覆姐姐的話,起身便向天井裏走着,昂着頭,老遠的向外面叫道:“小劉在家嗎?”隨了這句話,包車伕迎過來問道:“三小姐,我們就出去嗎?”小春道:“你接到幾張請客條子了?”小劉道:“就只接到一張條子,上面寫了個錢字,我問那送條於的人,他說是江南銀行錢經理的條子。我知道三小姐不願去的,所以沒有進來告訴你。我老老實實的就對他說,三小姐身上不大好,恐怕不能去。”小春道:“爲什麼不去?你不來問問我,就給我回斷作什麼?”
小劉道:“三小姐,你不告訴過我,以後姓錢的來請,老實就回斷他嗎!”小春道:“不用多廢話了,點上燈,我馬上就去。”說着,一路開了屋裏外的電燈,直走到屋子裏去,很快的修飾了一番,換着一件銀紅短袖的絲絨袍子,下面是肉色無幫絆帶皮鞋,白絲襪套子,光了兩條大腿。鵝蛋臉上,濃濃的擦了兩個胭脂暈,電燈照着那烏油的頭髮,只覺容光煥發,和往日的打扮有些不同。車伕向來沒看見過唐老闆怎樣去見她不願見的人的,心裏更也加上了一層奇怪,車子到了酒館子門口,小春走下車來,低低的向小劉道:“不管有沒有人請我,你到裏面去多催我兩回。”小劉笑道:“好,我懂得這意思。”小春走進了館子,站在亮的電燈下,打開手皮包,取出粉鏡來,照了照臉,覺得沒有什麼破綻,於是向問明瞭的錢經理請客的屋子裏走了去。這裏倒只有五位男客,卻花枝招展的圍了一桌子的歌女,門簾子一掀,那座上的男客,果是鬨然一聲的笑着,連說來了來了,一個人站起來笑着招手道:“唐小姐,請來請來,等着你喝三大杯呢!究竟是錢伯能兄面子大,一請就來,我們請唐小姐十回,就有九回不肯賞光。”小春看那人穿了捆住胖身體的一套西服,花綢的領帶,由襯衫裏面擠了出來,在背心領口捲了個圈,柿子臉上帶了七八分酒意,更有點象徵着他的臺甫,那也是自己所不願接近的一個人,是歐亞保險公司經理袁久騰,外號卻是圓酒罈。餞伯能隨了這話,也站了起來,他一張馬臉,頂了個高鼻子,兩個對人閃動的烏眼珠,更是轉動不停,透出那老奸巨猾的樣子。小春且不睬袁久騰,直奔錢伯能身邊,挨着他在空椅子上坐下,隔了桌面,向袁久騰點了兩點頭,笑道:“袁先生,好久不見了。”袁久騰笑道:“唐小姐,你不賞臉,不肯……”說時,向錢伯能作了個鬼臉,笑道:“伯翁不吃醋嗎?”錢伯能端起面前酒杯子來,向袁久騰舉了一舉道:“語無倫次,該罰一杯。”旁邊有個人插嘴道:“錢經理忘了招待唐小姐了,我來代斟一杯酒罷。”小春回頭看那人時,不到二十歲,穿一件墨綠色的薄呢袍子,微卷着兩隻袖口,露出兩截雪白的府綢小褂袖,頭上的黑髮,用油膏塗抹得溜光,齊頭分出一條直縫,頭髮向兩邊分披着,額前卻刷出兩條扭轉來的蓬髮,頗有點像女人燙着飛機頭的邊沿。圓扁的臉兒,雖然鼻子眼睛都細小些,可是臉皮白嫩,嘴脣也很紅潤,說口上海式的五成國語,很有點女性。小春不想在錢袁班子裏,有這麼一個人。起身謙遜了一下,那人早已提着酒壺,向小春面前杯子裏斟下酒去。錢伯能道。“我給你介紹,這也是久騰公司裏的同事,青衣唱得很好,賀后罵殿這齣戲,學程硯秋學入了化境。”那人已是收回壺去坐下了,卻又欠一欠身子,笑道:“錢經理介紹了許多話,還沒有說我姓什麼叫什麼呢!我叫王妙軒,女字旁加個少字的妙,車字旁加個幹字的軒。”一句話未了,他對過一個穿嗶嘰對襟短衣的人,笑着搖搖手道:“不,不,我們都叫他妙人,你就叫他妙人罷。”錢伯能手上,還舉酒杯子呢,因道:“你們只管談話,我這杯酒要端不動了。”袁久騰把杯子也舉起來道:“該喝喝,唐老闆。”
小春把杯子放到嘴脣邊,等他們把酒喝完了,對照過杯子,皺了兩皺眉,悄悄的把杯子放下,伯能望着她道:“你是能喝酒的呀。”小春低聲道:“今天人不舒服了一天,剛纔起牀的,你摸摸我手,還發着燒呢。”說時,伸過手去,握了他的手。錢伯能認識小春,總有一年,就沒機會握過她的手。現在小春將他的手握着,他也沒覺察出來是熱是涼,就裝出很體恤他的樣子,望了她道:“呀,果然有點發燒,你爲什麼還要出來?”小春望了她一眼,笑道:“這還用問嗎?還不是爲了錢經理的命令,我不能不來!”錢伯能緊緊地握住了小春的手,笑道:“那我真不敢當!”那個穿嗶嘰短衣的人,舉起酒杯子來笑道:“錢經理,我恭賀你一杯。”小春笑道:“這位先生貴姓?”錢伯能道:“你看,我實在大意,桌上的人,我都沒有介紹齊全,這位是尚里仁主任。尚主任隔座,那位穿長袍馬褂的白臉小鬍子,馬褂上掛了一塊銀質徽章的那是柴正普司長。”那柴正普向小春微笑着點了一點頭,並沒有作聲。但是一雙眼睛,在眼鏡裏面連連的轉動着,可想他是不住的向這裏偷看着。小春心裏就很明白,微微的向他笑着,把酒杯子端起來放到嘴脣抿了一口,然後把酒杯子放到伯能面前,低聲笑道:“這杯酒請你替我喝了,可以嗎?”伯能還沒有答覆呢,袁久騰在對面叫起來道:“我喝我喝,我替你喝。”伯能笑道。“他自然會請你喝,不過這杯酒是你請她喝的,她不能只抿了一滴,立刻就轉敬給你。”
說着這話,他已端起杯子來刷的一聲,把酒杯裏的酒,喝得焦乾。迴轉身來,向小春還照了一照杯。袁久騰揩了他的厚嘴脣,搖了兩搖頭道:“這話不然,若是由我看起來,能喝到這杯酒的人,他的資格,已經……”說到這裏,他把團舌頭向嘴外伸了一伸,回頭將坐在他身邊一位歌女的手執着,笑道:“你說怎麼樣?”那歌女捏了個拳頭,在他肩膀上輕輕捶了一下道:“你總不肯正正經經說一句話。”袁久騰昂起頭來哈哈大笑,那歌女斜看了他一眼,端起面前一隻大玻璃杯子來喝白開水。尚里仁迴轉身去,將手搭在旁邊一隻椅子背上,向坐在那椅子上的歌女低聲笑道:“你看我斯文不斯文?”這時,席上正端上一碗甜菜,王妙軒將自己面前擺着的小空碗,臼了一小碗萄萄羹,兩手捧着,輕輕悄悄的送到他身旁一位歌女面前笑道:“你喝一點甜的。”那歌女年紀大些,總有三十上下,穿了一件棗紅色的長袍子,塗着滿臉的脂粉,畫着兩寸多長的眉毛,直伸入額發裏面去,看那樣子,是極力的修飾着。王妙軒將這碗甜羹送到她面前,她起了一起身,兩手接着,笑道:“你和我這樣客氣作什麼?”小春將這些人的態度看在眼裏,心裏不住的暗笑,因之望了面前的空杯子,只管默默出神。伯能笑道:“你想喝一點酒嗎?”小春瞅着他道:“若是那樣,那杯酒我何必要你代我喝下去?”說時本來是將眉毛皺着的,一擡眼皮,看到伯能正注意着,復又向他微微韻笑去。伯能道:“大概你還沒有吃晚飯吧?你想吃點什麼?我們用不着客氣。”袁久騰在對面笑道:“是呀,你們用不着客氣呀!”說到這裏,茶房走近了小春身邊,悄悄的遞了個紙卷兒過來,小春並不透開來看,打開手提包,就把那紙卷丟在裏面。伯能笑道:“有人請,好久沒談過心,多坐一會兒,好不好?”小春微笑道:“我不是還發着燒嗎?根本就不願動。”伯能把腦袋直伸到小春面前來低聲問道:“既然你不走,在這裏多坐一會子,我和你找點吃的罷。”小春道:“多坐一會是可以的,什麼東西,我也吃不下。”說時將一隻手掌掩在胸口上。柴正普笑道:“果然的,唐小姐那樣活潑的人,今天精神十分不好,我介紹一個醫生給你瞧瞧,好不好?”小春笑道:“謝謝!那倒用不着。回頭作個東,請我們喝杯咖啡罷,柴先生有沒有工夫?”正普笑道:“就怕請不到,怎能說是沒有工夫。”王妙軒笑道:“這不用多說,這我們兩個字,一定也包括我在內的。”袁久騰笑道:“你好大的面子!”說着,他拿了筷子在空中畫兩個圈圈,王妙軒道:“唐老闆,你這我們兩個字,只有錢經理在內嗎?”小春笑着點了兩點頭,又指着那位老歌女道:“你和她,才用得上我們兩個字。”錢伯能真沒想到小春今天特別表示善意,得意得無話可說,只是手按了酒杯子,一陣陣的微笑着。但是煞風景的事,也跟着來,茶房又悄悄的走到小春身邊,低聲道:“有電話……”小春臉色一沉道:“你去告訴我那車伕,我今天身體不好,他不知道嗎?你告訴他不要再嚕哩嚕唆了。大家聽了這話,更認爲小春是真有病,有的問她,要不要吃幾粒人丹?有的問她,要不要喝杯白蘭地?有的問她,要不要抹點萬金油?”小春一律謝絕,卻低聲向伯能微笑道:“我只是心裏煩得很,沒什麼病。”柴正普笑道:“是唐老闆出的題目,要我請你喝咖啡,我一定交卷,什麼時候,哪一家?”小春道:“十點半鐘,我準到璇宮尋你們。”說時,擡起手腕上的小表看看,已是八點半鐘了,臉上更透着爲難的樣子,和茶房要了一杯檸檬茶,將手舉着,作個要喝不喝的樣子,呆坐在一邊小沙發椅上。應召的歌女,慢慢散去,最後剩了那個年紀大的,也握住王妙軒的手,笑道:“我先走一步,好嗎?”王妙軒伸手輕輕撫着頭上的分發,笑道:“我也該走了,今天怡情社彩排,有工夫瞧瞧去。”說着話,握了那歌女的手,送到房門口,方纔迴轉身來。錢伯能笑道:“妙軒,你和月卿的感情,越發進步了,我看她很愛你,你把她娶過來罷。”王妙軒道。“我自己糊自己還弄不過來,琊有錢再弄一房家小。”袁久騰道:“嚇,月卿是紅過的,至少說罷,手上有五六弔文,有人說她,還過了草字頭呢,她嫁你決不連累你,你白得一房家小不算,還可以發注老婆財呢。”大家圍了一張方桌子喝茶吃水果,談着月卿的身世,一眨眼,不見了小春,錢伯能一時得意,口銜了雪茄,彎過手臂,伏在桌子上聽談話,妙軒問了聲小春呢?他回頭不看到人,頗爲愕然。心想,她既留到最後走,怎麼會不告而別,大家原來捧自己有面子,這顯着更沒有了面子,紅着臉,只好苦笑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