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王大狗和徐亦進,都覺得到了緊急關頭,這屋子雖有一扇後窗戶,已是關閉得鐵緊,黑暗中怎樣能開啓;若是那個拿手電筒的,一直搶進屋子來,手上又還帶有武器的話,那只有低了頭讓人家來綁。心裏想到這裏,心房也就隨了撲撲亂跳。這就聽到二春道:“你拿手電向我屋子裏照些什麼?你們這裏,就是惡狗村,哪裏還有那樣厲害的人,敢到惡狗村來闖禍?”那人打了一個哈哈道:“你罵得好厲害,有你這樣的斯文小姐,敢在我這裏罵人,當然也必有人敢在我這裏找小便宜。”說時,那手電筒上的白光,向屋子裏亂晃,只聽得二春把語音沉着了幾分道:“你何必這樣偷偷摸摸的,向屋子裏照射,痛痛快快你就把屋子裏的燈點着罷,你可以到屋子裏來坐坐,或者就在我屋子裏燒煙。”那男子搶着截住了道:“到你這屋子燒煙,你是很願意的,三朋四友的,這裏一笑一說,就不覺得天亮了。”二春道:“那末我到隔壁屋子裏去看你們燒煙。”那人笑道:“二小姐這樣大方起來。”二春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象小春,不來,就不來,來了,就不走的。有道是螺螄夾住了鷺鷥的腳,哪裏起,哪裏落。”大狗在黑暗裏四處張望着,正在打主意,要由哪裏溜出去,並不留心到二春的話。徐亦進把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吸進了耳朵裏去,竟是禁止不住的,“上有些抖顫。接着,卻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由屋子裏出春。”二春突然道:“慢着,你這地方,三教九流,什麼人沒有,你不說我屋子裏有歹人,我並不介意;你這樣疑神疑鬼的一下,我敞開房門走了,也許真鑽進比你還兇的人來;你們失了什麼東西,我管不着,我的膽子小,若有人鑽到屋子裏來嚇我一跳,我吃不消,我得把門鎖起了再走。”說着,咚的一聲,把門關了,接着嘎吱嘎吱凡響,是一種鎖門的音聲。大狗和亦進靜靜的站在屋子裏總靜默了有十分鐘之久,然後大狗輕輕的道:“二哥,你知道不知道?這是二小姐開籠放鳥,讓我們大搖大擺的逃走。”亦進道:“你說夢話呢!人家把門鎖了,還是開籠放鳥嗎?”大狗道:“她把房門鎖了,那是替我們擋住了敵人,讓我們由這窗戶裏走,等我來試試。”說着,走到小窗戶邊,由上至下,把縫隙全摸索了一陣,然後又把手搖憾了倆下,低聲道:“奇怪,這窗戶簡直釘死了。”亦進道:“你看,窗戶是釘死着的,房門又上了鎖了,你還相信人家是開籠放鳥嗎?”大狗道:“她不是開籠放鳥,把我兩個人鎖在這屋子裏,又是什麼意思?不要忙,她總有個辦法。”亦進道:“不要忙,一會兒天亮了,我們能夠飛出去嗎?”大狗聽了這話,又在窗子上摸索了一陣,因爲還是沒有絲毫搖動的樣子,就悄悄的開了套房門,又到前面屋子裏來。他首先一個感覺,就是那窗戶外面,放出一片模糊的陽光來,於是徑直對了窗戶走去,伸手在窗戶縫裏摸着,還不曾去搖撼着呢,卻聽到二春老遠說着話過來,她道:“這條手絹,我記得掖在脅下的,怎麼會不見了?我來找找看。”大狗放大了步子,兩三步跨到了套房裏,扯了亦進的衣服低聲道:“你看怎麼樣,她又來放我們了。”一言未了,房門是嘎吱的響着,開了鎖眼,兩人藏在門壁後,向前面張望着,果然看到有一個黑影子推門走了進來,那影子矮小的個兒,一望而知是二春。她徑直走到套房門口來,低聲道:“你兩人快逃走罷,我把他們穩住了。我告訴你,今天你們太險,剛纔要進來的,是姓楊的手下一個保鏢魏老八,他很有幾斤力量,姓楊的也在這裏,他們今晚上有一件要緊的事商量,連我都避開了,能讓別人聽了他們的消息去嗎?跟我來,我帶你們下樓。”
說時,在黑暗裏伸過手來要扯他們。徐亦進道:“二小姐,你不走嗎?”二春道:“你們真不知厲害,在這荒郊野外,又是深更半夜,他們打死二三個人,算得了什麼?我和你們走,他們找起我來沒有了,那不是打草驚蛇嗎?這前前後後,都有他們的埋伏,你往哪裏走,趕快溜罷。”亦進道:“二小姐,你不打算走了?”二春道:“快走罷,沒有工夫談話了,你們原諒我一點,不要連累了我。”說到這個我字,哽咽住了,亦進大爲感動,嘆了一口氣道:“大狗,我們快走罷!”於是走出套房來,隨了二春後面走,卻聽到隔壁屋子裏有男子聲爵道:“二小姐,手絹找到了沒有?點上了燈嗎?我們來和你找。”二春笑着喲了一聲,叫道:“我有事呢,你們不許來,來了我不依你的。沒有看到你們這些人,不分晝夜鬧着玩的。”那房子又有人哈哈大笑道:“你說有事,有什麼事?”二春笑道:“女人有女人的事,你管哩!”那邊屋子裏哈哈大笑,二春低聲叫了一句徐二哥,亦進輕輕答應着,黑暗裏二春伸出手來,握住了亦進的手,亦進覺得有個小小的硬東西,按在自己手心裏,想有一句什麼話還沒有說出來呢,二春低聲道:“請你告訴我娘,只當我死了。”亦進聽了這話,心裏動了一動,說不出是悲哀,是怨恨,站定了腳,竟不知道行走。大狗拉了他衣襟,就向門外面扯着走,一而問道:“你發什麼呆?”二春也連聲輕輕的喊着:“快走,快走!”亦進也來不及向二春說句什麼話,已經讓大狗拖到了走廊上。
二春很快的向隔壁房門口一站,擋了那裏麪人的出路,她自言自語的道:“外面的天真黑,好怕人。”她說到好怕人三個字,格外的說得沉着些,對了走廊上這兩個人影子,不住的揮着手。大狗明白了她的意思,拉了亦進的衣襟,一點也不放鬆,只是向前拖着。亦進讓他拉到了下樓的樓梯口上,才勉強的站住了腳,問道:“陝下樓了,你還怕什麼?”大狗也沒有答他,卻拉了他向回走。有一間房門是敞開的,裏面沒有燈,他拉了亦進就走進去,亦進知道這是有原故的,還沒有來得及問個所以然,卻有腳步聲由樓梯上面傳了過來。同時,還有兩人說話,一個道:“接連熬了三夜,真有點熬不下去了。在牀上靠一下子,就睡到這時候,廚房裏被老鼠弄得不像個樣子,湯湯水水,滴了滿桌,不知道他們要下面吃,還是烤麪包吃?先把這咖啡送給他們喝罷。”又一個道:“抽了大煙,又喝咖啡,都是提神的東西,他們自然不要睡。咦,那唐小姐睡了,屋子裏沒有燈,先把東西送到那邊屋子裏去罷。”說着話,有一個人提了馬燈,一個人捧了一隻木托盤,由窗戶邊過去。大狗直等走廊上沒有了燈光了,這才拉了亦進向外走。他並不像先前那樣悄悄的溜着,徑是放大了步子,像平常一樣的走。下了樓梯,出了屋子門,大狗道:“這屋子裏是通夜不睡的,我們來得很險。”亦進道:“你既然知道來得很險,爲什麼還大模大樣的走?”大狗道:“這樣,人家纔不疑心是外來人,有人聽到腳步響,也只能說是自家人來往。”說着話,兩人已是走到樓外院子裏。亦進又站住了,因道:“我們就走嗎?”大狗本來要笑出米,卻立刻彎了腰下去,將手掌握了嘴,停了一停,才低聲道:“二哥,你病糊塗了,還是嚇糊塗了?你不打算就走,還有什麼算盤!”亦進手心裏握着那硬硬的東西,始終不曾放下,也沒有想起,這時他省悟過來,在星光下托起來看看,雖然還是看不清楚的,將另一隻手摸索了一會,摸索出了那是一枚金戒指。他真覺有一股熱氣,由腳板直透頂門心,自認識二春起,就存了一種莫明其妙的希望:但是自己很明白,無論她怎樣不爲她母親所看重,她也不至於嫁一個在夫子廟擺書攤子的人。就是二春自己,也很看得她自己非同小可;她雖然不把徐亦進當個壞人,但也不會愛我徐亦進。所以自己和唐大嫂言語中衝突過了兩次,那都透着多事,這是人家說的一種無味的單相思。據現在這隻金戒指看起來,她說:“只當她死了,那不是要帶給她母親的口信,簡直是向愛人徐亦進的表示。一向睡在鼓裏,沒有料到她有這種好感,我徐亦進並非單相思,我也不能把她當是死了。”在不到十分鐘的時候,他心裏頭三彎九曲的想了許多念頭。
最後,他把胸脯一挺,頭一昂,抽轉身來,又要向屋子裏奔去。嚇得大狗兩手將他拖住,把身子向地下賴着,亦進只好站住了腳,向大狗低聲道:“不是我不知道厲害,你看,二小姐向我們說得那樣可憐,我們能夠不管她,就這樣的走開嗎?”大狗道:“你打算怎麼辦?你能把二小姐背了走抱了走嗎?何況這座大門,我們現在就沒有法子出去。二哥,你要明白,你不要看這是山清水秀的中間,立下的一座洋樓。二小姐說了,這裏是惡狗村,鬧得不好,我三個人都沒命!”亦進被他拖住了,正是上前退後都有點爲難,忽然在身後有人問起來道:“是誰這樣夜深,在院子裏說話?”這聲發得很近,星光下已看到一個人影子慢慢的走近了前,大狗便不慌不忙,迎了上前道:“陸先生是我。”他這聲音答應出來是相當的低微,但是徐亦進聽到,倒是恍然大悟,這個說話的人,正是熟人陸影。他曾到唐大嫂家裏去,把小春騙了出來,當然他是和姓楊的這一串人有來往,這個人倒是翻臉無情的。暫不能和他交淡,因之退後一步,讓大狗和他說話。他又道:“你是哪個?”隨了這話,又走近了兩步。大狗道:“我是這裏廚房裏的。”陸影笑道:“你們雖然辛苦一點,可是弄的錢也不少。你身後還有一個人影子是誰?”大狗道:“我們兩個都是廚房裏下手。陸先生是要找廁所嗎?”陸影道:“是,我想上樓去看看,不聽到麻雀牌聲,好像是今晚上沒打牌,你們要白忙了。”大狗道:“陸先生睡了再起來的嗎?”陸影道:“在樓下打了十二圈麻雀剛散場,我們怕吵了別人,桌子上墊了很厚的毯子,又關了窗戶和門,外面哪聽得見。”說到這裏,他也把聲音低了一低,笑道:“楊先生那個脾氣誰敢惹他?”大狗笑道:“陸先生怎麼也說這種話?這次你和楊先生作了這樣一個好媒人,他還沒有感謝你呢!”陸影道:“咦,連你們都知道我的事。”大狗笑道:“我們都是跟楊先生有日子的人,這樣大的事,我們怎能不知道!楊先生總要好好的栽培陸先生一下了。”陸影道:“我也正是在這裏等着信呢!要不然,城裏跑城外,城外跑城裏,一天兩三趟,跑着好玩嗎!”他口裏說着,人就向屋子裏走。大狗搶上去一步,低聲道:“陸先生,看到我們的夥計,請你不要說在院子裏看到我們。”陸影笑道:“我曉得你們無非是偷了出去賭錢找女人,把鑰匙放在牆頭上,也鎖了門出去,總有一天讓人偷個精光。”
大狗道:“哪有那大膽的賊?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陸影打了一個哈哈,進屋上樓去了。亦進在暗地裏,合手捍了拳頭,在左手心裏擂了幾下,咬了牙道:“我恨不得把這小子的人皮活剝下來!”大狗道:“我們快走罷,陸影上樓去,只要一提出我們,就要戳穿紙老虎。後門口的鑰匙,放在牆頭上,我們有機會不走等什麼?”說着又拉了亦進走。亦進這時比較的清醒些,也就隨了大狗的指揮,繞了屋子,走到後門口去。大狗擡頭看時,這牆總也有一丈來高,要爬上牆,找鑰匙,還是不容易;假使可以爬到牆頭上去找鑰匙的話,人就可以爬牆出去,還開門關門幹什麼呢?大狗如此想着,就在門邊牆腳下,來往的徘徊着。他昂了頭,兩眼只是在牆沿上看來看去,他看到有一根稻草,在瓦檐下垂下來,上面懸着一塊硬紙片,他毫不疑惑的,就把那紙片子扯下來,隨了這一扯,發現叮的一聲響着,亦進雖不看到什麼,也就猜着那是一把鑰匙。看大狗走進了後門,嘎嘎一聲,聽到開了門上的暗鎖,接着門向裏閃動,已放出一塊星光,這就覺得心裏大大的舒服一陣。雖然還身在虎口,已有了一個脫逃的路線了。心裏隨了這了陣安慰,腳步也就隨了向前移動着。忽然聽到樓上有人大喝着道:“什麼人在開後門?快作聲,不作聲,我就開槍了。”大狗聽那說話人的聲音,南腔北凋,顯然是這屋子的主人翁之類。說是開槍,那也不會假,趕緊退晤兩步,把亦進推出門去。當然的,兩人一着急起來,行路幼怍都未免疏忽沉重些,也就有了更響聲音,那樓上小聽劉這裏回話,又喝起來道:“到底是誰?我開槍了!”大狗和亦進怎敢答話,放開腳步人就跑了出去。拍拍捫,三響手槍,連着在高處發出。亦進在前,算是跑出了後門,大狗後退兩步,彷彿覺得左腳肚子上,有了什麼東西碰撞一下。但是他知道門外和門裏那就是一座生死關頭,雖然知道受了傷,也咬緊了牙關,再向前奔走兩步,總算他有耐性,便是這樣向前一奔,倒出了後門,人來的勢子既猛,腳又站立不穩,早是向地面栽了下去。但是他並不因爲這兩隻腳站立不住就停止了不動,他兩手撐了地面,將身子爬起來,撞撞跌跌,逃了兩步,又倒下了。但他心裏很明白,並不向遠處走,反奔了圍着院子的矮牆,身子倒下去,也就倒在牆腳下。亦進也是捱了牆走的,這就回轉身來將他攙住,問道:“大狗,你這是怎麼了,受了傷嗎?”大狗道:“不要緊,只是腿下面讓子彈擦了一下,你快溜罷,不要管我。”亦進聽聽那院子裏面,正是人喊着一團,向大狗道:“你看,這裏有條山溝,我們順了溝槽溜下去,就離開很遠了,你伏在我背上,我揹着你走一截,快快。”大狗看到情形十分緊急,再也說不上客氣,見亦進兩手反過背來,抱住大狗的兩條腿,立刻就站了起來,順了山坡向下斜傾的勢子,在山溝裏跑着。正好是天上浮起一陣雲障,把臨頭的星光,完全遮掩了,身後雖有不少的人在叫喊着,可是他們並不能推測到人在什麼地方。亦進倒是大了膽子,揹着大狗順溝而下,一直就奔到了山腳下的深谷裏面。這裏是一條小山澗,淺淺的水,撞着澗底鵝卵石,淙淙發出了響聲,因了澗裏滋潤,兩岸長滿了叢密的小樹。亦進就把大狗放在小樹下的長草上,低聲道:“不要緊了,他們不會搜尋到這裏來的。你的傷口在哪裏,趕快把傷口捆住,不要讓血流得太多了。”大狗把腳擡起一隻來道:“現在有點痛了,你看看。”
亦進伸手託了他的大腿,卻摸了一手溼粘粘的東西,輕輕的呀了一聲道:“流了這麼多的血!”大狗道:“只要子彈穿過去了,流血不要緊,我身上帶了有藥,先給傷口敷上罷。”說着,他在懷裏摸出一個紙包來,透開紙來,抓了一把藥末在嘴裏咀嚼着,亦進也抓了一把藥末,放到嘴裏咀嚼,然後慢慢的掀起大狗的褲腳管來,大狗咬牙忍着疼,手心託了口裏吐出來的藥末,摸索着傷口,就把藥按在上面。按好了,又取了亦進嚼的藥末,再按上去。輕輕的哼了兩聲道:“總算好,子彈穿出去了,不過白天捱了一頓打,人已是七死八活,現在又流了這多血,恐怕真爬不起來了。”亦進道:“那怎麼辦呢?一會子天亮了,你這副形象,是走不脫了。”大狗道:“不要緊,我們那裏也找得出朋友;不過我不願去找他們,根本我也和他們疏遠了。現在說不得了,逃命要緊,請你揹着我再走個十里八里的,就到了我那朋友家裏了,路我是認得的。”亦進道:“現在剛剛把他們驚醒,他們少不得要鬧一陣,這個地方,不會讓他們發現的,我們暫時在這溝裏藏一會子罷。”大狗道:“還有毛猴子在隔山下的木廠子裏睡着呢,明天早上我走了,留着他在那裏,恐怕會引起人家的疑心,回頭又把他捉住了,那豈不糟糕!”亦進道:“依你打算怎麼樣呢!”大狗道:“最好我去找他。但是我怎樣走得動?這夜裏黑漆漆的,要你去找他吧,恐怕你也摸不着他睡在哪裏?”亦進道:“明天早上,他在那裏,你不在那裏,不見得就是他的罪過,而且你兩人打得遍身是傷,姓楊的那班畜牲,他們也不會想到跳進牆去救我的會是你。”大狗輕輕哼了一聲道:“也只好那樣想了。”
說着,他就躺在草裏頭,亦進悄悄地守在他身邊,總有一小時,聽聽四野的動靜,一切又歸於沉靜,輕輕喊醒了大狗,就背了他走。大狗他有這樣的訓練,雖在黑夜,他還是看得見,不到天亮,經了他的指示,亦進把他背到一所種菜的人家來。菜園子裏的狗叫,早把這裏的主人翁驚起。老遠的在茅檐下面,就喝着問是哪一個?大狗和他說了幾句暗話,那邊的主人翁就很親熱的迎接過去。大狗雖然身負重傷,這也就找着一個挽救的機會了。不過他們這一來,把鄉村裏的狗驚動了,一犬吠影,百犬吠聲,這裏和山谷裏那幢洋房子,直徑不到五里路,深夜裏,這犬聲很容易的送到他們那裏去。爲了剛纔那三響手槍,那屋子裏的那種紛擾狀況,還沒有平息下去,那間長房子裏,銅牀上兩個人對躺着抽大煙,煙盤子中心,點了一盞豆花大的燈光,照見兩人躺着的側臉,在慘白的皮膚上泛出一層黃色的光黝。左邊躺的那個,就是這羣人裏面的頭兒楊育權,他穿的那套不怎樣挺直的西裝,聳起了領口裏一條紫色領帶,右邊這個,就是那玩票的王妙軒,他除了票青衣之外,另有一行本事,就是會燒煙泡子。他在平津的富貴人家,學到了這兩種技藝,到了南方來,很是吃香,所以和主人翁當了陪客。屋子斜對面有四張沙發椅,一張長睡倚,這時都坐滿了人,陸影坐在牀面前靠近的一張沙發上,伸直了腰,兩手撐了膝蓋,向煙燈作個注視的樣子,臉子上還帶了三分恭敬的意思。那二春在他對面椅子上斜靠了坐着,擡起了一隻手,微撐了頭,閉上眼睡了。楊育權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沉着臉色吸了一口氣道:“今天晚上,多少有點奇怪,怎麼狗叫得這樣厲害?”陸影笑道:“鄉下村莊裏的狗,哪天晚上也叫,豈但是今天,楊先生這樣奇怪着,我就不能不說了:先前我由樓下上樓的時候,有兩個工人在院子裏,不知道他們是要溜出去打牌呢,還是打了牌回來?他叮囑我不要說。”楊育權在坐向最後一把椅子上的魏老八道:“他們在家裏賭錢還不夠嗎?義要半夜裏溜出去賭。”
魏老八站起來,在煙鋪上香菸筒子裏取了一根香菸,放在煙盤子上,連連頓了兒下,笑道:“哪裏是打牌?他們這些東西,哪裏又能平平靜靜的在家裏睡覺,還不是出去找女人去了。”楊育權聳起嘴脣上的一撮鬍子,露着長闊的白牙,微微一笑道:“他們也要玩女人,這鄉下有什麼女人呢?”魏老八笑道:“怎麼會沒有呢?附近這些大小公館裏的小大姐老媽子,都是他們的目的物。”說着,把菸捲塞到嘴角上,然後將脖子一伸,在煙燈火焰上把煙吸着了,伸直腰來,噴出一口煙,把二指夾了菸捲,向二春一指道:“像這樣的酸葡萄,哪裏會有呀?”說畢,將兩隻肩膀扛了兩下。楊育權道:“決不會是酸葡萄,問題在你身上。她說,她決不回家了,你打算要她,你就要留下她,你先不忙討論這問題,你出去看看,院子裏是不是有歹人?”魏老八自不能太違背了他的話,只好走出房去。可是在走廊上他就大聲喊了起來,因道:“哪個有這樣大的膽,到太歲頭上來動土,在老虎口上摸鬍鬚!”那聲音越喊越遠的去了。楊育權向陸影笑道:“提到了女人,又要問起你的話來了。你說,今天晚上,露斯一定會來,怎麼又沒有來呢?”王妙軒昂起來頭,向陸影笑道:“拿唐小春作犧牲品可以,拿露斯作犧牲品他就不幹了!天下事,就是這樣一物制一物。在唐小春手上弄去的三百塊錢,原封不動讓露斯拿了去,你是毫無怨言。”陸影立刻隨着這話站了起來,兩手同搖着道:“這是毫無根據的謠言。王先生,你也相信嗎?”王妙軒也由煙鋪上翻身坐了起來,右手三個指頭,橫夾了煙籤子,指着陸影笑道:“這不是談戲,一老一新,我們要擡槓這件事,我參加過半段。小春在老萬全席上,向老錢借那三百元的時候,還用一點小手段。至於這後半段的事,我們當然不知道。也是我們剛纔說話,說沒有那樣膽大的人,敢爬到這窗戶外面來聽,我們說話,她……”說到這個她字,王妙軒眼睛一溜,將嘴向二春一努,低一點聲道:“也是她說起,她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爲。你送露斯到車站去的時候,有人在候車室外面,看到她玩的那一套手法,很和你不平。後來他就把這話告訴了唐家,二春對於這件事,把你恨死了。你把她妹妹引到十九號去的事,她倒放在一邊,你信不信?不信,可以把她叫醒來問。”陸影紅着臉,還沒有答覆這句話,二春突然把身子挺起來坐着,將手摸了鬢髮,向了陸影笑道:“我沒有睡着呢,你們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我妹妹是個歌女,露斯是個演話劇的女明星,要說面子話,大家是藝術家。藝術家的身分,就是一樣。既然可以把我妹妹請到十九號去,又由十九號引到這裏來,爲什麼露斯就不能請來!我也看看她到底是怎麼一位八臂哪叱。”隨了這話,窗子外面有人笑着插嘴道:“哪個有這樣大的資格,跑到山東別墅來充八臂哪叱,說給我聽聽是誰?”隨着這話,魏老八走了進來,他先走近煙鋪前,向楊育權一站,笑道:“外面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報告完了,這纔回轉身來向王妙軒道:“你們說的是誰?”王妙軒又躺下去和楊育權對面燒煙了,就把搭在身上的一隻手,向陸影一指道:“我們這位同志的愛人露斯小姐。”魏老八笑道:“是呀,楊先生請你介紹她來談談,爲什麼今晚她又不來呢?”陸影笑道,“你以爲我要把她據爲已有嗎?根本她就不我愛啊。”二春瞪了大眼在對座望了他道:“她愛你又怎麼樣?你還不是照樣把她送出來作人情嗎?假如有人需要你介紹你母親……”
陸影把身子突然橫側過來,向她站立着,瞪了眼道:“你說話要文明一點。”二春也由沙發上突然站了起來,挺着胸,昂起了頸脖子,兩道眉毛一揚,大聲答道:“文明一點,這地方談不上文明。要淡文明的人,不會到這裏來。就是到這裏來了,他會自殺的。我告訴你,我不怕死。再告訴你兩聲,我不怕死,我不怕死!死我都不怕,你那種狐假虎威的本事,我看了是一個大錢不值,你還想禁止我不罵你嗎?但是你這種人,值不得我罵,罵髒了我的嘴。”陸影聽了她這一串子的罵法,只有呆了望着她,脊樑上陣陣出了熱汗,直等她罵完了,才冷笑一聲道:“你是好東西,你不怕死,你怎麼不自殺呢?”說着,他板了臉孔坐下來。二春道:“我怎麼不自殺,這話你不配問,我……”她說出這個我字,突然頓住,將兩手來叉住腰,魏老八迎上前,向她淺淺地一鞠躬,笑道:“二小姐,不用發脾氣了,老陸作的事,至多是對不住小春,又沒什麼對不住你,你又何必多餘一氣。今天晚上我在夫子廟,遇到了小春出條子,笑嘻嘻的滿場打招呼,她自己都毫不在乎了,你還爲她生什麼氣?”二春道:“我爲她生什麼氣,不過我有這樣一個毛病,那種忘恩負義的人,走到了我面前,我就不知道氣從何處來。”魏老八又笑着點了個頭道:“好了好了,看我們的面子,不要和他計較了。”二春也不再說什麼,忽然彎下腰去,格格格的一陣狂笑,接着就手扶了沙發椅靠,倒下去坐着。魏老八看了她這樣子,也不覺得漲紅了臉,站着動不得,楊育權見他碰了二春一個橡皮釘子,先也是嘻嘻的笑着,及至看到魏老八的臉色變下來,便由煙鋪上坐了起來,向二春道:“喂,你這樣狂笑什麼意思?我們的面子,不夠你一看的嗎?”二春頭靠了沙發背,仰起一張笑臉,並不因爲別人不願意就把笑容收起來,這就稍微的坐正來,從容的道:“我不要命嗎?敢笑你楊先生嗎?我也不敢笑魏八爺,他是你楊先生的保鏢;至於在座的各位先生,除了陸影,至少也是我的新朋友,我敢笑嗎?我笑的是我自己。”她把這理由說出來了,大家依然是向她望着。她爲什麼笑她自己呢?二春站了起來,牽牽自己的衣襟,又伸手摸了兩摸鬢髮,向大家微點個頭道:“我爲什麼笑我自己呢?我笑我太小孩子氣了,讓狗咬了一口,就讓狗咬一口罷,爲什麼我還要去咬狗一口呢?”楊育權手裏拿了一支菸卷,不住的在煙盤子上頓了出神,眼睛可注視着她,看她有什麼話來解釋,現在見她所解釋的理由並不怎樣充分,臉色就慢慢的沉下來,那眼光也橫着了,可是二春早已知道了他要發作,卻是慢慢的向煙鋪這邊退了過來,結果,挨着牀沿坐了。看到楊育權手裏拿了一支菸卷,這就摸起煙盤子邊的火柴盒,擦了一支,和他點菸。楊育權倒是把煙點着吸了。但是他握了二春一隻手道:“二春,你太猖狂,我要罰你。”他說時,噴出一口煙來,還是板着臉的。二春索性靠了他,將頭微捱了他的肩膀,把眼珠一溜道:“罰我什麼呀?”楊育權手裏夾了菸捲,指着魏老八道:“我罰你嫁給他,今天晚上就嫁,你依從不依從?”他說到這句話,語音是格外的沉重,顯然是不可違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