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世家第十七回 忍痛山頭深更探險 救人虎口暗室遭圍

  這時空山無人,風吹草動,秋蟲嘖噴有聲,毛猴子遍身是傷,坐在草地裏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有望了大狗發呆。大狗笑道:“發什麼呆,誰教我們吃了豹子心,老虎膽,跑到太歲頭上來動土;不過太歲也不是玉皇大帝,總也有法子可以對付他。”說着,兩手撐了自己的膝蓋,彎着腰慢慢地站了起來。站着伸直了腰之後,向毛猴子道:“怎麼樣,走得動嗎?我們慢慢爬了回去。”毛猴子也沒有作聲,把兩隻手當了兩隻腳,在地面上爬了幾步,然後緩緩的直起腰來。可是他沒有站定,又坐下去了,他連連搖了兩下頭道:“我不但是走不動,爬也爬不動,怎麼辦呢?”大狗道:“爬不動,就在這空山上養傷罷,晚上紫金山上的狼出來了,我們一猴一狗,還不是當它一頓點心嗎?”毛猴子道:“先休息休息罷,反正他們也不能又追出來打我們一頓。”說着,他滾到一叢深草邊去,索性伸平了身子,躺在草上。大狗倒也不去催促他,跟着坐到身邊草地上。毛猴子低聲道:“你笑了兩回,你看到一些路子嗎?”大狗道:“我笑的不是這個,我笑的是……”他說了半截子,把話頓住了,沒有告訴出來。他也一伸腿,在草地上躺下去了。毛猴子道:“這樣說,我們捱了頓打,還算是白來了嗎?”大狗道:“你怎麼這樣想不開!假使這地方沒有什麼關係,那個駕汽車的老胡,怎麼就把車子開到大門裏來,顯見得這和城裏……咦,你看,你看!”他說着說着,突然把話停住,卻另外變小了聲音,叫毛猴子注意着什麼。毛猴子隨了他你看這兩句話,周圍張望着,這空山上並沒有什麼可引起注意的事物。還是山腳下那所洋樓,在這寂寞境界裏是容易看到的所在。毛猴子最後看到那所洋樓時,見正面西角上,有兩扇窗戶洞開,窗戶中間,有個人站着,雖然看不清那人的模樣,但是可以斷定是一個女人,他低聲道:“你叫我看的是這個嗎!”大狗道:“你看,那不是唐二春是誰?”毛猴子道:“我看不清楚人影子,他們能夠這樣大方,讓她隨隨便便打開窗子來閒望嗎?”大狗也還沒有答覆他,卻見那女人後面,又走出來一個人影子。不過那人穿了花衣服,頭上披了很長的頭髮,顯見得那也是個女人。那女人擠上了前,伸手向外面指點了幾下,彷彿告訴她這外面一種情形。隨着那人就伸出兩隻手,把窗戶關閉起來。毛猴子道:“你這一提起,我倒有點疑心,青天白日,爲什麼關起窗戶來,不許人看風景。”大狗道:“二小姐在這裏頭,那是我斷定得千真萬確的。這樣一個女人,他們不送到這裏來,還有什麼地方可安頓。只是我們徐二哥,究竟是不是在這裏,倒也難說定。唐家媽說,這樣一個人,姓楊的是不在意的,真是那樣說,他們就把徐二哥放在城裏,任何一個地方好了。”

  毛猴子道:“我一點主意沒有你怎麼說怎麼好。”大狗道:“同你這個人商量事情,那真是倒盡了黴。好了,現在我拿主意,你跟了我做就是了。既是打傷了,什麼話不用說,我們躺在這裏養傷罷。”毛猴子道:“天黑了怎麼辦?”大狗道:“天黑了就在這裏過夜。”毛猴子道:“不說笑話,我真問你,天黑怎麼辦?”大狗道:“哪個又說笑話呢!天黑了就在這裏過夜。”毛猴子聽着,覺得這究竟是個玩笑,可又不好追問他,只得躺在草皮上等着。當頂的太陽慢慢的偏了西,毛猴子覺得曬得太熱,就緩緩的爬到一棵松樹陰下坐着,將背靠了松樹身子,彎起兩條腿,雙手將膝蓋抱着。大狗雖也藏到一棵松樹底下去了,卻相距毛猴子有好幾丈遠。毛猴子靜坐了很久,喘着氣道:“大狗你不餓嗎?”大狗道:“餓什麼,在城裏吃飽了出來的。”毛猴子道:“不餓,你難道也不渴嗎?我嗓子眼裏幹得要生煙。”大狗笑道:“山中田溝裏有水,你爬到田溝裏去喝上一飽”。毛猴子道:“據你這樣說,無論如何,不離開這座山頭,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裏。”大狗笑着,卻沒有說什麼。毛猴子道:“不走就不走,我在這裏拼着你,看你怎麼樣混下去。”他說完了,閉上眼睛,只當睡着休息。彼此不說話,總有二三十分鐘,卻聽到窸窸窣窣草地作響,睜眼看時,是個穿短衣服的人,手裏拿了一根竹鞭子,一路撥着草尖走了過來。看大狗時,他象沒有知道有人,走到了身邊,手拔地面幾莖草,兩手慢慢的撕着玩。毛猴子見他老是不作聲,就輕輕的餵了一下,大狗擡頭來看時,那人已經走到了面前,手拿鞭子指了大狗道:“你們在這裏做什麼的?”大狗看他鷹鼻子尖嘴,麪皮慘白無血,透着是一位寡情的人物。便望了他道:“你先生不知道嗎?剛纔我兩個人讓人家飽打一頓,遍身是傷,現在一步也不能走動,想要下山去,又沒有看到一個過路的人,你先生來了,那就很好,請你到山下去的時候,看到有出力的人,和我們叫兩個人來,把我們擡了下去。”那人露出兩粒虎牙,淡笑了一笑。大狗道:“你以爲我們是說假話嗎?”那人笑道:“你這傢伙該捱打,也不睜開眼睛看看人再說話,我不拿鞭子抽你,趕着你跑,已經對得起你了。你還指望我到山下去找人來擡你呢?這山上不許人停留,你兩個人給我滾下山去!”大狗道:“除非我們真滾了下去,若是叫我們走,你就是拿鞭子抽我們一頓,我們還是走不動。”說着,彎起兩腿,把雙手撐在膝蓋上,託了自己的下巴,皺着眉,把臉腮沉了下來,作一個憂鬱的樣子。那人道:“你們不走,我也不勉強你,到了晚上,紫金山上的狼走下來,把你們兩個人吃了。”大狗對他這話,不答應,也不表示害怕,只是垂了頭坐着。毛猴子覺得總不能想出什麼辦法的,因道:“皇帝出世了,也要講個理,我們周身是傷,一步走不動,讓我怎麼走呢?這裏涼水也找不到一口喝,我們願意在這裏守着嗎?”那人哼着聲走開了,但只走開了幾步,猛然迴轉身來,將竹鞭指着兩人道:“我告訴你們,你想法子趕快走開這裏,回頭有比我更厲害的人走來,不但拿鞭子抽你,說不定綁起來再打。”說完又哼了一聲,方纔走開。毛猴子道:“大狗,這個人來得奇怪,好像有心來教訓我們的。”大狗只把眼睛看那人的後影,並沒有答話。直等看不見那人的影子了,纔回轉頭來向毛猴子道:“你怕什麼?就怕他們不理我,他們越來照顧我們,我們越有辦法。你不用多作聲,只看我的。”毛猴子道:“只看你的,你又能出什麼賊主意呢?”大狗笑道:“這就正用得着我這賊主意。”

  毛猴子道:“真的,我們爬下山去罷,我口渴的不得了。”大狗身上向上一聳,舉起兩個拳頭道:“不許走,你要走我就打死你。無論如何,你要在這裏熬着。”毛猴子道:“我就不動,看你熬出什麼好花樣來。”他因爲口渴得難受,只好閉了眼在草地上睡着。不到半小時,先前那個拿竹鞭子的人又帶了一個人由前面繞道走過來,老遠的就站住,好像很吃驚的樣子。因道:“咦,你兩個人還在這裏?”大狗是拿了根短樹枝,在地面上畫着土,聽了話,才擡起頭來淡淡的道:“你先生叫我們走,還不是好話嗎,我們怎樣走呢?到城裏還有一二十里路。”那人道:“你真一步走不動嗎?”大狗道:“我們在這裏休息休息,回過一口氣來,然後慢慢的走。”看那個同來的人,是團頭團臉,一個粗黑的矮胖,就在一邊插嘴道:“看你這個人,既可厭又可憐,讓你在這裏過一晚上,那真會讓狼狗把你吃了,我指你一條明路罷,順了這山崗子向下走,約有半里,那裏蓋房子,有瓦木匠的工廠,你兩個人可以慢慢的摸到那裏去休息。說不定,他們有順便的茶飯,還可以給他們一點吃吃。”毛猴子聽說,向大狗望着。大狗並不理會他,依然向那人道:“我們進不了城,也許要在這裏休息一晚,他們肯讓我住下來嗎?”那人笑道:“指引他們到那裏去,當然是讓你們在那裏過夜,你兩個陌生人跑了去,他們當然不能答應,我人情作到底罷。”

  說着,在衣袋裏掏出張名片,交給大狗道:“你把這名片送給他們看,他們自然就容留你兩個人了。”大狗捧着拳頭作了兩個揖,那個拿鞭子的人又道:“你兩個人再要不離開這裏,那是不識擡舉,少不得雪上加霜,再給你一頓鞭子。”說着,把那鞭子指着他們,鞭子梢,還顫巍巍的閃動了一陣。大狗和毛猴子都沒有作聲,兩個人對他們看了一看,也就搖搖擺擺的走了去。大狗手扶了松樹,緩緩的站了起來,向毛猴子道:“走得動走不動?我們下山去找口水喝罷。你若是走不動,我可以攙着你。”毛猴子望了他道:“你陡然要走了,這真是怪事。”大狗笑着走到毛猴子這邊來,扯起他一隻手胳臂,把他扶起來,說了一個走字。也不問毛猴子是否同意,牽了他就走着。毛猴子一拐一跛,手扶了大狗走下山來,果然的在那山崗子裏,有一所砌了磚牆,還沒有蓋頂的屋子,在那旁邊空地裏,搭了一座蘆蓆篷子的工廠,下面燒着很大的一叢火光,遠遠就嗅到一陣飯香。毛猴子笑道。“我們花幾個餞,弄口米湯喝喝罷。”大狗道:“你少作主,什麼都看我行事就是了。”兩人又走了二三十步,離着那屋子還遠呢,就看到有兩個人由那屋子迎上山來,到了面前,彼此望着。大狗走到工廠,有個半老工人迎出來,大狗點着頭道:“我們是那山上下來的,捱了一頓冤枉打,遍體是傷,走不動了,想借你這裏休息一下子。”那人連說可以可以,在工廠角落裏,堆上了一堆木刨花皮,毛猴子哼了一聲,就走到那裏。歪着身體靠着躺下。大狗也扶了桌腳,在地面木板堆上坐着,向那老工人道:“老闆,我們不知好歹,有點得一步進一步,我們在山上就聞得這裏的飯香,想和老闆討口米湯喝!”那工人不等他向下說完,就到那邊竈上,舀了兩大碗米湯來,分放在兩人面前。大狗在身上掏出一個紙包,透了開來,先送到毛猴子面前來,傾倒了一些粉藥末子到他碗裏去。毛猴子道:“這是什麼玩意?”大狗低聲道:“你不要多問,這是我師傅一脈傳下來的傷藥。五癆七傷吃下去就好。”毛猴子道:“你在家裏出來的時候,預先就把這東西帶着的嗎?”大狗道:“你不用多問,吃下去就躺着,能睡一覺更好,出一身大汗之後,我包你就好了。”他囑咐完了,也用米湯泡着藥末子喝了。他倒是照話行事,喝完之後,就在工廠角落裏一個草堆上睡着。到了天色將黑,毛猴子讓工人叫醒來,還吃了一頓晚飯,大狗卻是沉沉的睡着,身也不肯翻一下,毛猴子叫了他兩回,他都說睡覺要緊,不許人吵,他倒是真睡得着。一覺醒來,看到篷子外一道模糊的白光,橫在繁密的星點中間,正是銀河當了頂,悄悄的坐起來,見那些工人都橫七豎八攤了地鋪睡着。黑暗中,但聽得彼起此落鼾呼聲相應,走出了篷子,腳踏了地面上的草,彷彿涼陰陰的,半空裏露水是下得大了,向篷子裏仔細看了一下,也不知道毛猴子擠在哪個地鋪上,藉着人家的被褥睡了。悄悄的走下山坡,遠遠的看到半空裏有兩三點火光,一點也不考慮,就對了那燈火走去,走近了,正是白天來過的那戶人家,那幾點燈火,都是由屋子窗戶裏射了出來的。他覺得身上有點冷,把上牙微微的咬了下嘴脣,兩隻拳頭捏得緊緊的,下重了腳步,緩緩的走着。一會兒工夫,到了那屋子邊,只見前面齊齊的一圈黑影子,院牆圍了屋子的半截,在圍牆影子上半截,露出兩個有燈光的玻璃窗戶,其餘都是漆黑的一堆影子。站着出了一會神,也就估定了這屋子的四向。於是繞到山後坡上,找着一決斜坡的所在,先坐在地面,然後伸直兩腿,將身子向下一溜,就到了靠山坡的圍牆腳下。

  這牆不過六七尺高,兩手伸直過頭,輕輕向上一聳,就把牆頭抓住,兩腳尖踏着了牆上的磚縫,身體向上伸着,兩隻手胳臂伸了過去,就把牆頭抱住,兩手只一夾,擡起右腿,身子再一聳,就是一個騎馬式,坐在牆頭上。這時,定了一定神,但見牆裏面的院子,黑沉沉的,牆腳下石頭縫隙裏的蟋蟀兒,噓噓的叫着。大狗再看了一看四向,手扳了牆頭,把身子向牆裏面縋了下去,手一鬆,兩腳尖點着落地,也沒有發生一點聲音。由這裏過去,就是那排廚房,他站定了腳將鼻子尖聳了兩聳,聞到了油腥氣味。在星光下繞到廚房門口,見鐵紗門虛掩住,裏面的板門,卻洞開着,輕輕的拉開紗門,側身踅了進去,藉着紗窗和鐵紗門放進來的星斗之光,還可以看得到廚房裏的器具影子,先摸索着食廚,打開了櫥門,抓了兩樣剩菜,送到鼻子尖上聞聞,不問鹹淡,站在櫥門邊,就這樣撮着吃了個半飽。無意中摸到一大塊東西,兩手捧了,聞一聞,又把舌尖舐了一舐,卻是半邊紅燒鴨子。心裏想着,這倒真是運氣。於是兩手捧住,一面啃着,一面向外走。到了院子裏,正待向樓屋底下走去,卻聞到了有一陣病人哼痛的聲音。順了那聲音尋着過去,卻是那汽車間隔壁的屋子裏。那間屋子是矮矮的四方形,向外一列木板門,在門上倒扣着鐵搭環,用鐵鎖來鎖住了。大狗輕輕的走到那門邊,將紅燒鴨扔了,用手摸過了一遍,心裏就大爲明白,平白無事,決不會把個病人倒鎖在屋子裏。於是在身上摸出了一把鑰匙,輪流着把鑰匙向鎖眼裏配合着,只四五次,嘎吒一聲,鎖就打開了。緩緩的把木板門推開,先不忙向裏走,身子一閃,閃在門的左邊。這時,聽到這裏有人重重的哼了一聲,大狗聽那聲音,有幾分像亦進,便輕輕的喝道:“徐亦進,深更半夜,你怎麼羅羅唆唆的吵人。”裏面答道:“我身上痠痛得難受,哼也哼不得嗎?”大狗聽着,果然是亦進的聲音,這就踮起腳尖來,突然向屋子裏一跳,低聲叫道:“不要作聲,不要作聲,我是大狗來了。”亦進在暗是哦了一聲。大狗道:“你跟我走罷,還遲疑什麼?”說時,看到地面上顫巍巍的有個人影子站了起來,手去扶着時,觸到亦進的手,只覺燙熱得灼手心,因道:“二哥,你病了嗎?”亦進道:“睡在這屋子裏,受了感冒了。”大狗道:“那不管,我來碰着你不容易,你捨命也得跟我走。”亦進道:“那當然。”說時,扶了大狗,就走出了屋子來。大狗把他送到門外,依然把門反帶起來,插上了那把鎖。亦進緩緩的移着步子,低聲道:“你開門走進來的時候,嚇我一大跳,隨着我就出了一身汗,現在身上鬆動一些了。”大狗道:“那更好,不要說話,快同我走罷。”亦進走了幾步,在樓外空地裏站住了道:“你怎知道我在這裏的?”大狗道:“現在沒有說話的工夫,你跟了我走就是。”亦進道:“不行,你非和我說明原故不可。”

  大狗道:“簡單的說罷,他們用車子送二小姐出城來,我是親眼看見的,我在奇芳閣找到了那汽車伕,想法子跟那車子到了這裏。自然,這裏是他們城外的機關了。我想他們把你關起來,不送出城來就算了,要送出城來,一定在這裏,所以我溜來這裏看,不想聽到了汽車房裏有人發哼,一問起來就是你。你看這件事,應當怎麼辦,我不應該立刻帶了你出來嗎?”亦進道:“這樣說,你是知道二小姐在這裏的了。難道我們到了這裏,倒不救她一把,就讓她關在這裏嗎?”大狗道:“我想着,她一定是關在這屋子裏樓上,慢說這屋子不容易進去,就是進去了,這樓上是容易進出的嗎?”亦進道:“你知道她關在這樓上,爲什麼見死不救?你不去我去。”說着,扭轉身來,就向洋樓下面走去。大狗扯着他的袖子時,就用力一甩,把大狗的手摔脫了。大狗只好跟着後面道:“你何必發急,要去,我們同去就是了。”說着,就搶到亦進前面去,大概他們自恃着是老虎洞吧,走進屋的廊沿下,那通到屋子裏面去的兩扇西式門,卻是關而未鎖的。大狗向前一步,輕轉着門扭子,那門向裏閃着,卻閃出五六寸寬的一條門縫。大狗將門推得開開的,反過一隻手來,向亦進連連的招着。亦進隨了他進去,他靠近了對着他的耳朵道:“把鞋脫了,插在褲帶裏。”說完,他自己先這樣做了,亦進才明白他的意思,照他的話做了,跟了在他後面走。由這裏向前,是一條上樓梯的夾道,那樓梯上面,鋪了一層繩氈子,踏着倒也沒有什麼響動。大狗放開了步子,踏着前進,並沒有什麼顧慮,亦進把剛纔開門的那股子勇氣倒慢慢的消沉下去了,心房裏有些撲撲亂跳。但是到了這時,說不得向後退走,只好緊緊隨在他身後走上樓去。由這樓梯出口,是走廊盡頭所在。在星光下,首先看到一排欄干的影子橫在前面。向裏看,有三處地方,向外透着光亮,分明是屋子裏點着燈由玻璃窗戶裏射了出來。在這裏也就猜出來,屋子裏有入睡着。大狗站定了腳,將亦進的衣服輕輕扯了兩下,接着,把手向前,指了兩指,在星光下,亦進看到他的手影子,心裏也有幾分領悟。大狗將身子貼了牆,橫了身子緩緩向前移着步子,走到了窗子邊,就把身子向下蹲着,然後再緩緩的挺了身子,伸着頭向窗子裏看了去。亦進貼牆站在一邊等候着。大狗看了三五分鐘,又蹲着走過了窗戶。在第二個亮窗戶下向裏面望着。這個窗戶透出來的光,帶着醉人的紫色,不十分的光明,顯是這裏面有了窗帷幔,把燈光給遮掩住了。大狗蹲在那窗戶外,兩手扒了窗臺,向裏面張望着。亦進在旁邊看着,見大狗伸了頭向裏看的時候,身子忽然一聳,好像是吃了一驚,這倒不知道大狗是什麼意思,自己的心房,也隨着他這個動作,連連的跳上了一陣。大狗倒並不理會他身旁還站着一個人,只管將頭靠了窗子縫,把一隻眼睛對了裏面張望。亦進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麼事情,要他這樣吃驚,想過去看時,又怕壞了他的事,也只是將兩隻眼睛,對大狗身上盯着。

  這樣有十分鐘之久,大狗卻蹲着爬了過來,對亦進耳朵邊,輕輕的道:“二小姐在這屋子裏。”亦進聽說,心口更跳得厲害,搶着問道:“是一個人兩個人?”大狗道:“是她一個人。她撐了頭,靠住牀面前的桌子坐着。”亦進聽了這話,再也不等大狗的許可,他徑自上前,由窗口外向裏望着。這窗戶裏面,垂下了兩幅很長的紫綢帷幔,將兩扇玻璃窗齊齊的遮掩着,只有帷幔的末端,捲起了一隻角,在這個所在,有燈光射出來,可以看到裏面。亦進由那裏向裏張望時,對面便是一張銅牀,由屋頂上垂下一幅一口鐘式的珍珠羅帳子。但帳子並沒有張開,只是作了一卷。下端繞在牀欄干上,牀上雪白印紅花的被單,上面疊着桃花色的被子,燦亮的白瓷罩煤油燈,照着屋子裏粉牆,四邊雪亮。在牀面前,放着小小的櫃桌。二春穿了一件淡青的長夾襖,人坐在牀沿上,一手斜撐了櫃桌,托住了自己的臉。這房裏梳妝檯,衣櫥,分列兩旁,顯然是女人住的一間屋子。她住在這裏,卻也不見得越分。只是幾日不見,她面龐瘦小了許多。加之她皺起兩道眉毛,微垂了眼皮,象是有了很重的心事。亦進見大狗在這裏坐着,就對了他耳朵輕輕問道:“我們怎樣通知她呢?”

  大狗向他搖搖手,並沒有回話。亦進到了這時,只覺兩腿發軟,有點站立不起來;同時周身冷颼颼的,沒有了一點力氣。大狗叫他不要作聲,他就更想不出一點主意來。反是身上不住的抖顫,抖得窗戶都有點瑟瑟作響。大狗按住他的肩膀低聲喝道:“不要抖,不要抖!”亦進也明知道自己這樣亂抖,實在誤事;可是他還沒有想出辦法來制止自己的時候,卻聽到二春在屋子裏高聲道:“在門外鬼鬼祟祟作什麼?房門我沒有閂着,要進來就進來。”不但亦進聽着慌了,就是大狗也嚇了一跳。她這樣一叫,分明是不願意我們來。果然進去見她時,她變起臉來大罵一頓,驚醒了這些如狼似虎的家狗,那就沒有性命;若是不進去,立刻溜了走,走得了,走不了,固然是一個問題;就算走得了,那特意上樓來幹什麼的呢?心照猶豫着,拿不定主意,兩人也就站在窗戶外邊發呆。可是房裏的人並不猶豫,只聽到一陣腳步響,突然房門一響,一道燈光,射到走廊上,只見二春站在房門口,問道:“爲什麼?”她的話沒有問完,已看出了兩個人影子,這兩個人影而且是很眼熟,便身子向後一縮,問道:“你們是誰?”到底大狗到了這種地方機警些,便迎上前低聲道:“二小姐,你不要叫,我是王大狗,那是徐二哥,我們來救你來了。”二春再伸出頭來,向二人道:“你……你們。”說着,把手一指,身子又向後退了兩步。亦進見二春畏縮的樣子,明白過來,剛纔她大聲說話,倒並不是惡意,她那聲音,分明是對付別人的。便搶上一步走到屋子裏,將手向外揮着,低聲道:“二小姐,你同我們快走。”二春道:“你……你……你們好大的膽,趕快走罷,隔壁就是……”果然隔壁屋子裏,一種很粗暴的聲音問道:“二春你和哪個說話?”二春道:“我和哪個說話,我和你說話。”她口裏說着,向徐王二人招着手,又回過手來,向牀後面指了一指。亦進和大狗都會意,立刻跑進屋來,向牀後面轉了過去。這牀後有一扇小門,也是半掩着的,自是裏面還有一間套房,立刻兩人推了門進去,兩人還沒有掩上房門的時候,見二春很快的跑進屋來,將燈鈕極力的一扭,扭得燈光全滅,在滿眼黑洞洞的情形之些,也就隨着聽到腳步聲很重,有男子的聲音說話,他道:“我彷彿聽到有人輕輕的說話,你房裏怎麼沒有了燈?”二春道:“點着燈睡不着。”那男子哈哈笑道:“我和老柴多說兩句話你就等不及了。”二春道:“你們聚到了一處,就是算計人,白天整天的算計着不算,到了晚上,還要睡在煙燈邊算計人。老天爺生就你們是這一副壞心腸嗎?”那人哈哈大笑道:“不算計了,不算計了,我來陪你談談,但希望你和顏悅色的,像平常一樣說話,不要開口就給人釘子碰。”說着,一道白光,射進了屋子,是那人帶了手電筒。這套房和前房,是一方板壁隔着,那手電筒的光,很是強烈,由壁縫裏透進幾條白光線來,映着這屋子不到一丈寬,雜亂的堆了些物件,就是要逃跑,也無法可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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