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世家第二十三回 老鄰婦端坐度難關 賤女人挺身擋惡棍

  唐氏母女,在萬分的悽慘之下,她們到底是離開了這座愁城了!然而在她們去後,卻留下了許多未了之事。第一自然是她那個家,除了木器傢俱不算,便是細軟物件,也有兒箱子。這倒急壞了那個王媽,不在這裏看守着吧?主人家這麼些個東西,實在捨不得丟下!在這裏看守着吧?又怕楊育權那批人,不會隨便饒人,一定要到家裏來刨根問底。自己不過是個中年婦人,假如他們來了,還是平常一樣,見女人就糟蹋,那可無味了。她越想越害怕,又不忍立刻走開,只得藏在廚房裏,心裏也是這樣想着:萬一他們走來找人,我不承認是唐家的傭人,這就完了。唐家人待我不錯,我不能不和她們看守着東西。可是主意儘管想得周到,而心裏頭害怕,還是不減,坐立不定的鬧了一個多鐘頭。她也走唐大嫂的老路子,在最沒有辦法的時候,就去請教秦淮河上的唯一老前輩汪老太,汪老太總要到十一點鐘以後才起牀的,這時,她正漱洗完畢,泡了一蓋碗好茶,放在桌上,自己卻捧了水菸袋坐在桌子邊,緩緩的抽菸,見王媽臉色蒼白,匆匆忙忙的走了進房來,立刻放下水菸袋,站起來問道:“甚麼事情?”王媽向屋子外面張望了一下,隨後道:“鬧了這樣一大個早上了,難道你老人家還不曉得嗎?”汪老太道:“我真不曉得什麼事?”王媽看到她的門簾子是掛起來的,上前兩步,將門簾子放下來,然後再回走到汪老太面前,低着聲音,把過去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着。汪老太不覺坐了下來,手捧水菸袋吸着,一聲不響的聽她說話。直等她說完了,才沉着臉道:“你們荒唐!老早怎不給我來一個信呢?這件事,分明是二春一個人做的,與小眷孃兒兩個無關。現在一跑,倒是說明了是同謀的了。尤其不妙的,是兩千塊錢的支票,小春娘還有那個膽子,跑到銀行裏去兌現,將來姓楊的調查清楚了,他肯說與家裏兩個人無關嗎?好在你和姓楊的人,沒有見過面,你也究竟是個傭人,他們不至於找你爲難;但是你居然在這裏看守老家,有意扛木梢,他們也許要找着你問問話。人心隔肚皮,哪個朋友是靠得住的?若是有熟人賣一點人情給姓楊的,說你和她母女很好,那你就是一場累。”王媽臉色紅中變青,瞪了眼,望着汪老太說不出什麼來。汪老太靜靜的抽了幾袋水煙,噴着煙道:“你的意思怎麼樣呢?”王媽遒:“唐家媽待我那一番情義,我是不能忘記的。我並不能和她們出什麼大力量,救她們一救;至於和她們看守看守東西,一點也不費力量,這一點事還不能作嗎?”汪老太點點道:“你的良心不錯!不過這樣的事,也不必一定要你在這裏做,我和她們兒代的交情,唐嫂子差不多把我當老孃看待,我又不離開這裏的,她們就是這樣交一點東西讓我代她看守着,那還能推辭嗎?”

  王媽聽說,情不自禁的向汪老太連鞠了幾個躬,笑道:“你老人家有這樣好的意思,那我太感謝了,我現在就……”她的話沒有說完,忽聽到外面有人叫道:“王媽,你在這裏,快出來,我有話說。”汪老太道:“是徐二哥嗎?請進來。”徐亦進走了進來,臉紅紅的,滿額頭是汗珠子。手上拿着帽子,和汪老太鞠了一個躬。汪老太道:“二春的事,你知道了嗎?”亦進喘了氣道:“我回家去,遇到了毛猴子,提起這事來的,我想二小姐爲人是很穩重的,性情也是很激烈的,既然寫了信回來,一定有她的成見,十之八九,這件事是已經做出來了的,我有點事要和王媽商量。汪老太肯出一點主意,那就更好。據我看起來,這個時候二小姐是不在人世了,她身後的事,我們怎麼辦呢?”說着,沉了臉,皺着眉頭子,汪老太淡笑道:“孩子話,縱然她有個三長兩短,楊育權手下的人還會讓我們去收屍嗎?”徐亦進道:“假使他們不到這裏來找唐家媽,我們自然只好裝着麻糊,若是他們的人找得來了,自必要說個清楚明白,也許會要我們去看看的。再說,二小姐既下了決心,也許可以把姓楊的做到,只要一傳說出來,那是翻江攪海的大風波,大概我們想裝麻糊也不行?這件事,那還放開一邊。還有一件事要商量的,就是唐家媽只帶了兩隻小提箱子走,丟下了的東西,想是不少?我冒了很大的危險,要問王媽一句話,是不是趁了禍事沒有出頭,趕快移走一點?不過話要說明,我只是貢獻這一點意見,並不想攬這件事做。唐家媽不在這裏,銀錢也好,物件也好,我全不敢過手的。我再說明白一點,東西最好是由王媽你來負責,若是平常爲人不大靠得住的,最好是廢了燒了,也不要拿出去。”王媽聽他的話,卻是莫明其妙,十指交叉的放在懷裏站了向亦進發呆,這兩句話可把汪老太說動了心,呼嚕呼嚕的,低着頭很長的吸了一口水煙,然後深深的點了兩下頭道:“你這話很有道理!唐小春在秦淮河上是數一數二的歌女,哪個不猜着她孃兒兩個手上有個相當的財產;而且越是這裏走熟了的人,越是知道這裏有些什麼值錢的東西,越是要在這裏打主意。”她一面說着,一面把右手捻動左手上菸袋下壓住的長紙煤。王媽和徐亦進聽了這話都不免呆上一呆,看汪老太臉上,帶了淡淡的笑容,分明這裏面另含有一種可資玩味的意思,於是面面相覷,也在另打主意。忽然聽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擁過了外面的堂屋,直走到後進屋子去。這後進屋子,就是唐家了。大家全是有心人,自然臉色一動,汪老太很自然的捧了水菸袋坐着,看到王媽身子戰兢兢的,輕輕咳了一聲道:“你這個樣子,只有壞事,你跑是跑不了,就在我這裏,拿幾個茶碗在臉盆裏洗洗。”回頭見亦進坐着,手盤弄呢帽倒還鎮靜,兇指着牀後道:“那裏有間套房,套房外面,是個小天井,天井矮牆那邊是張家豆腐店,你就說小孩子玩的皮球,落到他那裏去了,翻過牆去找皮球,我知道你讓他們抓去關過幾天的,你和他們見不得面。”說着,她自己站起身來,在桌上帽筒裏又取了一根長紙煤插在捧的水菸袋上,走到房門口的方凳子上架腿坐着,卻把門簾子掀起了半截,掛在鉤上。亦進雖想到自己不要緊,立刻就順着她指的路走去,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踏了窗戶格子,只輕輕一聳,就翻過牆頭。那邊是豆腐店後一個大院子,在院子裏向店前看,是和唐家門口,隔了一條橫巷子的所在,心裏就定一點,裝着尋東西的樣子,滿地張望,口裏還道:“這些孩子,把皮球丟了過來,哪裏去找?”

  這就聽到隔牆有着劉麻子的聲音,他道:“早上我看到毛猴子來了的,魏八爺說放走一個玩鳥的,那一定就是這個傢伙來報的信,找到了毛猴子就知道她母女到哪裏去了。”亦進估量牆那邊,前半截是汪老太房,後半截就是唐小春天井裏,那邊牆角有一顆枇杷樹的樹梢伸出來,可以作目標。這義聽到有人道:“看看這房間裏東西,一樣都沒有移動,分明她們匆匆忙忙走的,不會走遠,可以找這裏鄰居問問。一面派人去找毛猴子,趁着時候不久,總可以把她們找到。”亦進聽到了這話,走出豆腐店,就向回家路上走。這裏是夫子廟的東角,去阿金家裏不遠。心裏一轉念頭,搶回家去,定是和那去找毛猴子的人,碰個正着。若不回去,恐怕毛猴子要吃虧。而且大狗的娘,也受不住驚嚇,這隻有找阿金幫忙了,但願阿金正在家裏就好。於是兩腳隨了這念頭,直奔向阿金家去。恰好正在大門外巷子裏,就和阿金對面遇着,阿金見他慌里慌張的樣子,就老遠的站住了腳,等他向前來,因道:“徐老闆,你們兒弟兄都忙呵,好幾天不看見,大狗呢?”亦進前後看看,身邊沒有人,走近低聲道:“遇到你很好!有件爲難的事,要煩你一趟了?”阿金見他臉上通紅,兀自喘着氣,因正着臉色道:“徐老闆,你說罷,你們弟兄有事,就是到滾鍋裏去撈銅錢,我也不敢辭。”亦進道:“我倒沒有什麼事要煩你,第一是大狗的娘。”阿金搶了接嘴道:“這個倒不用你煩你,這幾天,我都是整天在你們那邊,老孃都是我伺候着,我是早上回來一趟,馬上就要去,現在去買點東西。”

  亦進一抱拳頭道:“不用買東西了,趕快去罷,如看到毛猴子,你叫他趕快去逃命!”阿金站着一呆,問道:“什麼事?”亦進把二春大狗和自己的事,搶着說了幾句。阿金也紅了臉,微微的喘了氣,向他身上看了一遍道:“這樣說,徐老闆也是千萬不能回去的了?”亦進皺了眉道:“我自己無所謂,只是大狗的娘。”阿金臉一揚,挺起了胸脯道:“這事你完全交給我了,若有一毫差錯,我把棺材見你!我一個無掛無礙的女人,什麼事都不含糊的。”亦進站着望了她,怔怔的沒有話說。阿金道:“事不宜遲,我立刻就要跑到你家去,你還有什麼話說嗎?”亦進皺了眉道:“我要說的話很多,但是我一時又想不出來。”阿金又怔怔的站了一會,因道:“不用想了,反正我明白。”說着,扭轉身來就跑。但是隻跑了十幾步,卻又迴轉身來,連連的叫着徐老闆,亦進迴轉身米向她望着,阿金跑到他身邊,低聲道:“你當然要知道我的消息,我也要知道你們的情形,這一分手,我們再在哪裏碰頭呢?”徐亦進道:“你這話倒說得有理,我倒沒有打算到這個。你看我們應當在哪裏會面呢?”說着,抓耳摸腮的,皺了眉頭子出神。阿金道:“這樣罷,我的鑰匙交給你,你今天晚上到我家來,開了房門……”阿金口裏說話,伸手到懷裏去摸鑰匙,卻見亦進臉上飛起一團紅暈,阿金道:“喲,你還難爲情啦,這是講難爲情的時候嗎?”說着左手拖過他的右手,她右手把鑰匙向亦進手裏塞了過來。亦進一時沒有了主張,也就把鑰匙接着。阿金睜大了眼,向他點點頭道:“記得,記得,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早上,在我家裏會面。”說畢一扭頭,就跑走了。上了大街,看到一輛人力車,也不問錢多少,坐了車子直奔亦進家來。恰好毛猴子站在大門口,向兩頭張望着,阿金老早的下了車,把兩角錢仍在車上,直奔到他面前,低聲喝道:“呔,你還站在這裏作什麼?你沒有想到今天作了一些什麼事嗎?”毛猴子看她那種情形,分明已很知道今天的事。因擡手亂搔着頭髮道:“老孃今天又不大好過了,大狗不在家……”阿金攔着道:“多話不用說了,你們三弟兄,不要讓姓楊的狐羣狗黨看見了;若是看見了,就不要想着活命。你身上有錢沒錢?沒有錢逃命是不行的!把我這個金戒指去換了,這還可以值個十來塊錢。”說着,她右手就向左手的指頭上取戒指。毛猴子將手向外推着,笑道:“大狗送你的那一點東西,你也該留着,我身上有錢。”阿金道:“有錢你就快走,這裏的事都交給我了。”說着,走向前就推了毛猴子一把。毛猴子道:“我本來要躲開的只是把老孃丟下來,不放心。”阿金連頓兩下腳道:“你還羅唆什麼?你以爲姓楊的不知道你住在這裏?他們的消息靈通,已經有一大羣人到唐家去找人了。徐二哥正碰着他們,翻了牆頭跑出來的,不就快到這裏了嗎?你還是挑那冷靜的路走,仔細在大街上碰到了他們。”毛猴子毛骨悚然,匆匆的在屋子裏拿了一點零用東西,站在天井裏向阿金一拱手道:“諸事拜託!”沒說第五個字,就跑走了。這裏是幢院落的老房子,前面一進,幾戶窮人家由大門進出,大狗住在後進,由後門進出。阿金站在天井星,還不曾動腳,就聽到前進有人大聲叫:“毛猴子王大狗在家嗎?”阿金且不理會,立刻走到屋子裏去。大狗娘靠了一堆摺疊的破棉被,半躺在牀上,將藍布破褥子蓋了腿,垂了頭正在哼着。

  阿金走到牀邊,兩手按了牀沿,低聲道:“老孃,一會子有人來尋大狗,你只說他好兒天沒有回來,什麼事你都推不曉得。”說着,將桌上一件破棉襖包圍着的瓦茶壺掏了出來,因道:“我留着的茶,還是熱的,你老人家喝一口嗎?”屋子外面倒有人接嘴道:“房間裏有人說話,有人有人!”阿金伸頭向外看時,卻見趙胖子敞了青綢對襟短夾襖,挺了大肚子站在堂房裏,後面七長八短的,站着一羣人。便哦了一聲,點頭笑道:“是趙老闆,找徐二哥嗎?”趙胖子見阿金穿了青布褲子,短藍布褂子,挽了兩隻袖口,頭髮紮了兩個小辮橫挽在腦後,前面的留海發蓬亂着,臉上黃黃的,沒有一些脂粉,斜靠了房門榧站住,態度很是自然,突然看到,還想不起來她是誰。身後有人問着:“這婦人是哪家的?”趙胖子纔想起來,搖搖頭道:“不相干,她是王大狗的女朋友。”阿金向衆人看看,故意裝個不知道,笑道:“趙老闆同了許多人找哪一個?”趙胖子向天井前後一看,前進是木壁堵死了,後門口有來人攔住,有人在家裏,想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便笑道:“阿金,看你這樣子好像嫁了大狗了,你簡直在這裏當家。”阿金心裏立刻轉了一個念頭,向趙胖子斜瞟了一眼笑道:“趙老闆和我做媒嗎?我們現在是無人要的了,大狗他要我。”趙胖子臉色一沉道:“阿金,你大概不曉得他們的事,他們闖下大禍了!你站開點,我們要找他們說話。”阿金笑道:“喲,夫子廟天天見面的朋友,山不轉路不轉,什麼事這樣厲害,帶了一大批朋友米。”趙胖子迴轉頭來,向衆人丟了一個眼色,頭一晃道:“不要理她。”大家隨了這話,就分頭向幾間房裏找了去。趙胖子倒領了兩個粗人,直闖進大狗房裏來,把阿金推到一邊,三個人就站在屋子中間。這種破爛屋子,自然也是一覽無餘,除了牀上躺着個生病的老婆子,並沒有第三個人。趙胖子道:“喂,你是哪家的?”大狗娘早是聽到他們和阿金一番話,便道:“是找大狗嗎?他好幾天沒回來了。”趙胖子道:“我們不找大狗,我們有兩句話要問一問他,毛猴子哪裏去了?”大狗娘道:“毛猴子整天在外頭做生意,白天哪裏會在家裏,有什麼話你和我說是一樣。”趙胖子冷笑一聲,迴轉頭來,見阿金依然站在房門口,就向她點點頭道:“來,我們有話問你。”他拉了阿金一隻手,拖到堂屋裏站着,同來的人就擁在阿金前後,連找一條縫伸手出去,也不可能。阿金站在人中間,兩手環抱在胸前,提起一隻腳尖,在地面上顫動着,顛動得身體也一聳一聳,這就扛了肩膀,向趙胖子微笑道:“你的意思怎麼樣?也給我一點罪受嗎?”趙胖子道:“不把你怎麼樣,只要你把毛猴子藏在什麼地方告訴我,就放了你。”阿金笑道:“你交毛猴子給我了。”趙胖子道:“沒有。”阿金道:“我和毛猴子沾親帶故?”趙胖子道:“也不沾親帶故。”阿金臉一偏道:“那憑着什麼?你問我毛猴子的消息?”趙胖子脖子一昂,提高了聲音道:“我們的事,不談什麼理由,覺得要找什麼人便當的時候,就找什麼人。我們知道你曉得毛猴子的所在,就要你告訴我。”

  跟着趙胖子來的人,都是紅着面孔的。隨了他這話,卻不覺鬨然一陣笑出來。而趙胖子也就神氣十足,把兩手叉着腰,瞪了眼望着她。只看他胖腮上兩塊肥肉向下墜落着,就知道他生的氣不小。阿金已拿準了主意,微笑道:“趙老闆,不是我和你擡扛,我們都生長在秦淮河邊上,不是鄉親,也算鄉親,我有什麼事得罪過你?要你這樣逼我。我現在雖不作生意了,若是你趙老闆看中了我,還有什麼話說。”趙胖子大喝一聲道:“你扯什麼窮談!唐二春在楊先生城外公館裏行兇,已經打死了。毛猴子昨夜也在那裏,是今天天亮進城的,他必定和二春同謀,一早告訴了唐嫂子,讓她們走了。二春已死了,楊先生本來也不去追究別人;但是唐嫂子在一大早把楊先生給的一張支票,兌了現走了,這分明也是同謀,必得找了她母女問個底細。”阿金心裏一跳,臉色也隨着一動,失聲道:“哦那,楊先生並沒有受傷,二小姐倒不在了!唉!”在趙胖子後面,一個歪戴呢帽子,身穿灰嗶嘰夾袍的人,挈了手杖,直指到阿金的臉上道:“聽她的口氣,就是幸災樂禍的人。”趙胖子道:“她和王大狗,受過唐家母女一點好處,王大狗也藏起來了,她也有點可疑。”阿金道:“趙老闆,你怎麼說這種話?我們受過唐家一點好處,就有些可疑,你還有一大半靠着唐家吃飯呢!”趙胖子道:“我有什麼可疑。我還帶了楊先生手下的人來找唐家母女呢!”阿金冷笑着頭向後仰,打了一個哈哈,向他點點頭道:“哪個交朋友就得交你這種人,犯了罪,你會綁了他上公堂。”趙胖子被她說着,臉上倒是一紅。那個拿手杖的人,舉起了棍子來,向阿金瞪丫眼道:“你明白點,我們是些什麼人,有得你多嘴多舌嗎?快說出毛猴子在哪裏?沒有毛猴子,王大狗徐亦進兩個之中,你交出一個也可以。你若不說,我就帶了你走。”阿金道:“我和他們非親非故,聽到大狗的娘病了,不過來看看她,就遇到了你們,你們要把我怎麼樣,那就把我怎麼樣罷!人,我是交不出來的。”就在這時,大狗娘手扶壁子戰兢兢的站在房門口道:“各位老闆,你們不要亂扯好人,阿金是可憐我,來伺候我的病的,怎麼能拉她去吃官司?”趙胖子對那拿手杖的人道:“胡先生,這事我有點辦法了!這個老婆子,是王大狗的娘,王大狗假仁假義,是個有名的賊孝子,把他的娘帶了去,不怕他不出頭?他和徐亦進毛猴子是把兄弟,他出了頭,又不怕找不着毛猴子!這女人從前當野雞的,和毛猴子果然沒有多大關係,帶她去沒用。”拿手杖的人,迴轉頭向大家道:“叫一部東洋車來,把這老鬼拖了去。”說時,就有兩個同來的流氓,要向前拖大狗娘。阿金側了身子向外一擠,擠出了包圍的人羣,把兩手交叉住了腰,站在大狗娘面前瞪了眼道:“你們是什麼地獄裏放出來的惡鬼,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病得站不住了,你們拖她去吃官司,你們不是娘肚子裏鑽出來的嗎?”那個姓胡的,喝一聲道:“你這爛貨,大爺們在這裏作事,有你從中打岔的位分嗎?”說着,將那手杖劈頭打來。阿金見他來勢太兇,將頭向旁邊一閃,躲開棍子去,可是這棍子已經劈了下來,決不能爲了她已閃開而中止。那棍子由原處飛了過來,正好對了大狗孃的前額,老人家看到阿金一閃,也曾隨着一閃,可是她只偏動一點點,臉微側着,那棍子打中了她的太陽穴,她已經是隻剩一口氣的人了,這一下重劈,劈得她身子向後一仰,咯的一聲,人倒在地板上。阿金大叫一聲打死人了,回過身跳到屋子裏來攙扶大狗娘,只見她倒在破爛的地板上,臉貼了地,流了一灘紫血,一時慌了手腳,就拖着牀上的破棉絮,扯下一塊黑棉花,將傷口按住,口裏喊着道:“老孃,老孃,你怎麼了?”大狗娘閉了雙眼,呼吸微小,一點聲音沒有答覆。阿金跪在地上,兩手摟着大狗孃的肩膀,又叫了幾聲,她還是不答應。阿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回頭看門外堂屋裏時,那些流氓,已悄悄的向後退步。阿金道:“你們打死了人,想逃走嗎?”說着,放下了大狗娘,站了起來,跳了腳大叫道:“強盜打死人了!鄰居快來救命呀!”

  隨着向堂屋裏奔了來,那個姓胡的依然很兇橫將手杖指着大狗娘道:“你裝死,我們就放過你們嗎?我去叫警察來。”說着,他一扭身子,首先走了。趙胖子跟着在他後面,也就走了。阿金道:“你們逃走呀,逃不了的,我認定了趙胖子,不怕你們不吃官司。”說着,也向他們跟了去。可是追出後門的時候,這一羣人已經去遠了,阿金這一陣大哭大嚷,把前後鄰居都驚動了,大家擁進大狗屋裏來,見大狗娘臉躺在血泊裏,都吃上一驚。好在鄰居全是窮人,窮人就愛打抱不平,看到這種情形,有的去報告警察的,有的去報告紅十字會的,有的親自動手,將大狗娘搬上牀去。然而由於流血太多,病裏的老年人,究竟是無法挽救了。先來的兩批警察,倒也依了阿金和衆鄰居的報告,說是要去找兇手。阿金知道大狗是決不能出來收殮的,自己先收住眼淚,請了兩位鄰居看着屍身,就跑回家去,把自己的衣服首飾,噹噹賣賣,湊了三四十元,二次又代大狗當孝子,向鄰居磕頭,請幫一個忙。大家受着感動,又湊了二三十元,忙了一天,到晚算是把大狗娘收殮起來。最後,第三次警察又來了,把阿金扯到後門外說話,阿金出門看時,昏沉沉的星光下,見巷子兩頭,有好些個人晃動。那警察站在面前不等她開口,先就輕輕一喝道:“你們這一羣人,全不是好東西,不是賊,就是扒手,你也是一個野雞,早就該罰你們了,念你是個女人,我們不爲難你,你懂事一點,在今天晚上,你就遠走高飛,你要多事,先把你當強盜看待。”阿金道:“我倒成了強盜。”那巡警後面,走過來一個黑影子,接着道:“唐二春在楊公館裏拿手槍打人,還說不是強盜嗎?你們這班人,都和她通氣,你還要強硬,先把你帶了去。”說着這話,一根木棍子的頭,就按在阿金肩上。阿金雖然站在這些凶煞面前說話,心裏卻是不住的在打着主意,那木棍子頭按在肩上的時候,便和軟了聲音道:“各位先生有這樣的好意待我,我是感激不盡;不過今天死的這位老太,真是可憐,棺材放在屋裏,還……”警察不等她說完,攔阻了道:“這不關你事,反正不會把棺材擱在屋裏,你家在哪裏,回去。”說着就有一隻手伸了過來,挽住了阿金的手膀。阿金噗嗤的冷笑了一聲道:“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子呢?要我到什麼地方去?你們只管明說。你們想掏出我的口供,還只有把我好好的款待着,你若哄了我去關起來,我拼了不要這條命,什麼也不報告你。”這就有個人在暗中道:“這也值不得你拼死拼活呀,你說一聲毛猴子在哪裏,就沒有你的事了。”阿金站在巷子裏,把頭低着,默然了很久。又有人道:“是呀,你想想看,你值得拼了性命,和毛猴子幫忙嗎?”阿金道:“他們躲在什麼地方我不敢斷定;不過我心裏猜着,有一個地方,他們是必去的。”立刻有人笑道:“你說,你說,在哪裏?”阿金道:“地方我不願說,我帶你們去捉人就是了。”那人道:“你倒怕說出來,走漏了消息。”阿金也不多說,只呆站在黑暗裏,由巷子轉角所在,反射過來一些電燈光亮,可以看到許多人影子圍在前後,這些人也就不來逼她,交頭接耳,喁喁的計議了一陣,有人拍了阿金一下肩膀道:“去,哪裏?我們走罷!”阿金低聲說了一個走字,向巷子外移動了腳步,身後自然有幾個人跟着;就是前面,也有三個人緩緩的走。因在鼻子裏冷笑着哼了一聲道:“我不逃跑,你們倒用許多入圍住我一個女人。”那些人也不睬她,只管在她前後包圍着走,於是她引了這些人,向她自己的家裏走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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