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名歌女唐小春,家頗富有,服飾豪華,前晚因小有不適,請假未曾登臺,惟曾佩帶最心愛之鑽石戒指,赴應酬兩三處,回家後約十一時,倦極恩睡,草草更衣登牀。其手佩之鑽戒,則用綢手絹包裹,塞在枕底,並有手皮包一隻,亦塞在枕下。次日起牀,見窗戶洞開,臥室門閂拔去,門只半掩,心知有異,即喚起家人,檢點全室,而家中女傭,亦發現屋後河廳窗戶大開,家人知悉,更爲驚異,但檢查一遍,並未曾遺失何物。最後,小春忽憶及鑽戒未收入箱,掀枕查視,已不翼飛去,在枕畔之手皮包,亦同時不見;除皮包中有鈔票數十元外,此項鑽戒,約值價七八百元,損失頗大。鹹認此賊,決非生人,不然,何能知小春此晚佩有鑽戒?又何以知其在枕下?現已呈報警局,開始偵緝雲。”
陸影把這段新聞看過了兩遍,心裏也有點奇怪:賊混進了她屋子裏,什麼也不偷,就徑直會到枕頭下面去偷這兩樣東西,莫非她把這兩樣東西自己隱藏起來了,預備到上海去追我。自己爲着表示到上海去了,又不便這時候在夫子廟霹面,自己很猶豫了半天,不能決定主意。不過越想到這鑽石戒指失落得奇怪,越覺得小春必另有作用。猶豫到了下午五點多鐘,實在不能忍耐了,就跑到夫子廟裏去找徐亦進。他雖然還坐在書攤子邊照常作生意,不過他的臉色卻很不好看,坐在一張矮凳子上,兩隻手抱了自己的膝蓋,把眼光向攤子上的書注意着。陸影走到攤子邊,低聲叫道:“徐老闆,聽說前天晚上,你找我去了。”亦進偶然擡頭,倒顯着有點吃驚的樣子問:“陸先生回來了?”陸影道:“我聽說小春家裏失了竊了,趕回來打聽消息。”亦進嘆了一口氣道:“唉!不要提這事了,就爲了我常常和陸先生送信,惹着很大的嫌疑。”陸影道:“有什麼嫌疑?哪個家裏也有窮朋友來往。”亦進站了起來,將腳在地下頓了兩頓,皺了眉苦笑道:“可是陸先生要知道,爲了替你們兩下里傳帶信的關係,那行動總是祕密的,唐家媽對於我這種行爲,很不以爲然,大概她認爲我那樣鬼鬼祟祟,是打聽路線去了。”陸影道:“你來來去去,唐家媽是不知道的呀!”亦進道:“什麼事都有個湊巧,我在送你最後一封信的時候,來對小春說過,這件事我不能幹了,實在對你老兄說,我還勸過她,這件瞞了唐家媽的事,不能向下做。”陸影紅了臉道:“那晚上,你爲什麼又去找我呢?”徐亦進道:“我也是想勸勸你老兄,假如沒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就不必再向小春要錢了。我是知道,那天晚上,小春曾交一筆款子給你的。”陸影道:“你這是什麼話,來不過因手頭週轉不過來,向她借用幾個錢罷了,遲早我會還她的。你那意思,以爲我騙她的錢嗎?”徐亦進淡笑道:“當然不是,不過你老兄有辦法,何必又偷偷摸摸的去和一個歌女借錢?”陸影板着臉道:“準和你你哥我弟的?”亦進倒不生氣,微笑道:“你閣下雖然是個大藝術家,可是我擺書攤子,自食其力的,也不算什麼下流,有什麼攀交不上?再說,你們這種頭腦嶄新的人物,根本就不應當有什麼階級思想?現在你不用我傳書帶信了,你就是大爺了,哼!”陸影呆站了一會子,低着頭就走開了。亦進坐在書攤子邊,只把兩手抱在懷裏,呆了兩眼,望着行人路上的人來往。再過去一小時,天色已是十分的昏黑,廟裏各種攤子,都在收拾着,他還是擺成那個形式呆坐着。忽然耳邊下輕輕有人低哦了一聲徐老闆!擡頭看時,卻見唐二春手裏提了幾個紙包,彷彿是上街買東西來了,便啊喲了一聲,站起來笑道:“二小姐有工夫到廟裏來走走。”二春將身上穿的一件深藍竹布長衫,輕輕扯了兩下衣襟,笑道:“特意來和徐老闆說兩句話。今天早上,趙胖子請你到六朝居吃茶的嗎?”亦進笑道:“是的。趙老闆的意思,好像三小姐丟了東西,我有點關係在內。”二春道:“我正爲這件事來的,徐老闆千萬不要多心。”亦進道:“這是我不好,三小姐叫我做的事,二小姐大概知道吧?”二春道:“據她說,你代陸影向她送過幾回信。”亦進笑道:“二小姐,你是聰明人,我怎麼會認得陸影?我又怎樣敢大着膽子把信遞到三小姐手上?”二春道:“自然是小春這孩子託你送信給陸影。”亦進笑着,沒有作聲。二春道:“徐老闆,你何不把實情告訴我們,是不是小春,讓陸影逼得沒有法,把戒指送給他了呢?”亦進道:“這一層我實在不知道。我和三小姐做事,沒有對唐家媽說,我早就料着有一天事發了,會招怪的,但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三小姐在唐家媽面前,究竟是怎樣說的?”二春道:“她也不能那樣不懂事,還說徐老闆什麼壞話,是趙胖子告訴我娘,說是常看到你在我家大門口溜來溜去,又不走進大門,其中一定有原故。我娘就問我和小春曉不曉得?小春瞞不了,才說你和陸影送過兩封信;而且你也聲明過,在她失落戒指的那一天,是最後一次送信了。”亦進笑道:“真是有這話的,這好像我知道這天晚上會出事的,以後不敢去了。”
二春道:“徐老闆這樣輕財重義的人,我們還能不識好歹,說出徐老闆什麼壞話。我們只疑心徐老闆是個老實人,小春和陸影同你說上幾句好話,那就要求你什麼,你都會和他們辦。”亦進笑着搖搖頭道:“我也不至於那樣不懂事!有道是疏不間親,我也不便多說,反正傳信這件事,我是不當做的。”說完了,他又苦笑了一笑。二春道:“趙胖子今天早上來請徐老闆吃茶的事,事前我們孃兒倆並不知道,我倒很說了趙胖子一頓,務請徐老闆不要介意。”亦進點着頭道:“那很多謝唐家媽和二小姐的好意!”二春笑道:“我到這裏來,我娘是不知道的。下次徐老闆見着我娘,請不要提起。”她說着這話,可把頭低了下去。亦進道:“那更要多謝二小姐了!只有二小姐知道我不是一個壞人!”二春望了他噗嗤的一笑,接着又把頭低了下去。亦進不能說什麼,只是癡立着,她一般的癡立着,卻是把頭低了。旁邊有個人插嘴問道:“徐老闆,還不收拾收拾嗎?”亦進回頭看時,一個擺零碎攤子的,挑着兩隻大籮,站在面前笑道:“徐老闆,今天下午,你只管出神,好像有什麼心事?”亦進道:“豈但是今天下午,每日都有心事,我們哪一天發財呢?”那人道:“是呵,發了財,也好早日討一房家小。”說着打個哈哈走了。二春等那人去遠了,因向亦進道:“徐老闆,改天見罷!”說畢,點個頭走開去。可是不到多遠,她又迴轉身來了,笑着低聲道:“剛纔這個說話的人,他認得我嗎?”亦進道:“這個人外號萬笑話,一天到晚,都是和人家說笑話的,沒得關係。”這沒得關係四個字,雖是南京人的口頭禪,可是京外人說着總透着有點滑稽的意味。二春聽着也格格的笑了起來。唯其是這一陣笑,倒讓她更難爲情。不好意思再在這裏站住,低了頭徑直的走了,亦進站着向她後影子看了很久,自己也嗤嗤的笑起來,發了兩天的悶氣,經二春這麼一來,把一腔忿怒,全不知消化到哪裏去了。很高興的收拾着書攤子,整理好了籮擔。正待挑着,卻聽到有人又輕輕叫了一聲徐二哥!他以爲二春又有什麼要叮囑了,沒擡頭,先就帶了三分笑容。看時,卻是一位穿西服的朋友,斜斜的站着,頭上戴了一頂鴨舌帽子,低低的向前把鴨舌子拉下來,把臉擋了大半截。情不自禁的,一腔怒火直透頂心,沉着了聲音道:“陸先生,你還來哉我嗎?這件事,我爲你背了很大一個包,你還有什麼意見?你說!”那人把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裏,並不答覆。徐亦進向他望着,見他個兒粗矮,那西服套在身上,軟軟攤攤的,並不挺括,不是陸影那種胸脯子挺着,便沉吟着道:“這……這……這是哪一位?”那個人噗嗤一聲笑出來道:“我不是六先生,我是五先生。”亦進道:“你看,大狗,幾天不見,換上一套西裝了。”大狗把帽子取了下來,在手裏晃了兩晃笑道:“你瞧我不起,我闊不了嗎?我這還是上海買來的呢!”亦進道:“以後你這樣荒唐,我就不問你老孃的事了。你怎麼兩天不回家,也不向我們鄰居打個招砰?”大狗道:“我實在來不及打招呼了,爲了對不住你二哥,所以我特意到這裏來陪罪,你說願意到哪家館子去吃都可以,兄弟作個小東。”說着,在腰包上拍了一下。亦進本已把籮擔挑在肩上,開着步子走了幾步,卻又把籮擔放了下來,站住了腳,向大狗望着道:“你實說,又在哪裏作了……”大狗搶上前一步,伸手捂住了亦進的嘴,輕聲道:“這是什麼地方?二哥你亂說。”
亦進道:“我知道你拿的是什麼錢,吃你的。老實說,你再要不好好的作生意,我要和你絕交了。”說着,一陣風似的挑着擔子走了。大狗倒不怪他,望了他的去路,笑着搖了兩搖頭道:“我這位徐二哥,倒是一位老道學。”說畢,戴上帽子,緩步走出了夫子廟。忽聽到身後有人笑道:“嗬!這個賣草藥的郎中,也穿上西服了。”大狗回頭看時,是兩個女孩子站在電燈杆下,向自己指手劃腳。大狗笑道:“我是賣草藥的郎中嗎?”一個女孩子道:“怎麼不認得你,你到阿金家裏去診過病的,你診得好病,把人都診死了!”大狗道:“什麼?阿金的娘死了,是我去的那一天死的嗎?”女孩子道:“是今天早上死的,還沒有收屍呢!”大大狗道:“爲什麼還沒有收屍呢?”女孩子道:“沒得錢買棺材。”大狗聽到這裏,也不用更聽第二句,便放開了腳步,直奔阿金家來。走到她所住的那進屋子裏,還看不到這裏有喪事的樣子。心裏想着,小孩子信口胡說的話,也不可全信,得先向屋子裏打個招呼。於是在天井裏就站住了腳,向屋子裏問道:“阿金姐在家嗎?”只聽到一聲硬嚥着的嗓音,由窗子裏透出,哪……哪……一個?大狗道:“我姓王,來看看老太來了。”說着話向那屋子門邊走,這就嗅到一陣紙錢灰的煙燒味,隔了門簾子,彷彿看到竹牀頭邊,放了一盞油燈,正在心裏打着主意,門簾子一掀,阿金出來了,她說了聲是恩人又來了,便硬嚥着道:“恩人!你來得正好,再救我……”說時,對着大狗磕下頭去。大狗攙扶她時,見她頭上紮了一塊白包頭,心知小孩子的話是對了。便道:“老太太怎麼了?”阿金靠了門站定,哇的一聲哭着。哽咽道:“老人家過……過去了,怎怎……怎麼辦呢?”說着,又向大狗磕下頭去。大狗道:“有話你只管從從容容的說,我也是聽到一點消息,特意趕了來的,我又怕消息靠不住,不敢一進門就問。”阿金站起來,把堂屋裏的方凳子攤過來,請大狗坐下。一面道:“老人家是早上就過去了的,也有幾位熱心的鄰居,看到我可憐,計議了一次,替我想法子,要籌幾十塊錢來買衣衾棺木,一直到現在,還沒有着落。”說話時,也有幾位鄰居圍了攏來,看到大狗穿了一身西服,且不問他樣子好歹,料着是阿金的恩客,都說看在阿金分上,多多幫點忙吧。大狗道:“但不知還差多少錢?”阿金坐在房門檻上,掀了一片衣襟,擦着眼淚道:“差多少錢呢?一個錢也沒有預備好呀!”大狗偏着頭想了一想,站起來向大家拱拱手道:“各位在當面,我也不是什麼有錢的人,阿金姐也知道,不過我要不打算出點力,我也不會趕着來。”大家齊說了一聲是啊!大狗道:“總算這過去的老太,還有點福氣。我在前兩天,作了一筆生意,掙了一筆錢。阿金姐,我也不管你要花多少錢,差多少錢,我幫你一百塊錢罷!”他說這話時,圍着的鄰居,鬨然一聲相應着,有個年老點的鄰居,便道:“阿金姐,你還不快點兒磕頭,那太好了!”阿金果然趴在地上,大狗不等她磕下頭去,兩手用力扯住阿金的手,因道:“阿金姐,你應當知道一點我爲人,我並不是家藏百萬的大財主,作什麼好事,我也不是爲你……”阿金已是被他扯起來了,他也不再說爲了阿金什麼,就伸手到懷裏去掏出幾個小報紙包來,包上寫着有歪倒不成樣子的字,或寫着一百元,或寫着五十元,或寫着十元二十元,挑了一個寫一百元的紙包,放到阿金手上,其餘的依然揣起來,因道:“你點點數目,看是對也不對?”
阿金還不曾答覆,鄰居們都覺着大狗的行爲奇怪,都說:“就當着這位先生的面,大家見見數目罷,人家有肉,不能放在飯碗底下吃。”阿金隨着將報紙包兒透開,大家眼睜睜地望着,正是五元一張的中國銀行鈔票,共二十張,大家又鬨然一聲,那個年老的鄰居,還只管說:“難得難得,這年月哪裏去找這樣雪裏送炭的人。”大狗且不理衆人,向阿金道:“我也不進屋子去了,就在房門外頭,給老太送行罷!”說着,隔了門簾子磕下頭一去,他穿了那不大稱身的西服,兩隻手全伸出袖口外來得長,叉着十指,按住地面,將頭一下一下的向前鑽。鄰居們看着,都覺這個穿西服的慈善家,太有點不登品。阿金在一邊回禮,倒沒理會鄰居在互相丟眼色。大狗磕了頭,站起身來,又同鄰居們拱拱拳頭道:“這位阿金姐,雖然是個生意人,可憐她只因爲娘老了,手裏窮,不得不走那條路,倒底是個孝女!她人手少,還望大家和她出一點力,我還有點私事要辦,不能幫忙。”說着,就向天井裏走,阿金跟着送出來,叫道:“王大哥,你慢走,你府上住在哪裏?改天,我也好登門叩謝你的大恩?”大狗道:“府上,我哪裏有什麼府上?叩謝的話,你根本不要提。”越說越向前走,阿金站在天井裏,手裏捏了錢,倒站着有點發呆。手裏把握着的鈔票,又緊緊地捏了兩下。心裏想着,這不要在作夢。鄰居們也都圍上來,那個老鄰居道:“好了,現在你有錢了,可以去辦事了,還發什麼呆?”阿金將手上握着的鈔票,又託着看了一看,因道:“不瞞你說,我卻疑心這是作夢!”老鄰居道:“照說,在客人裏頭,找這樣好的人,自然難得,但也不是簡直沒有。我想他有點兒轉你的念頭吧?”阿金道:“我也不怕害羞的話,我這樣擺路攤子作零碎買賣的人,哪裏還去找恩客,而且這位王老闆,連笑話也沒有和我說過一聲,他轉我什麼念頭?是一天下雨的晚上,他在路上看到我,問我爲什麼這樣夜深還淋着雨找人?我說娘病了,沒得錢吃藥。他問明瞭我住在哪裏,說給我薦一位醫生來。第二天醫生來了,就是他自己。並不是看病,暗下送了我三十塊錢。我也是這樣想着,他不能白給我錢,約他晚上在旅館裏會,他倒重重的說了我幾句。今天是第三次會面罷了。”老鄰居兩手一拍道:“這怪了,他爲什麼要一次二次的幫你忙?”阿金道:“據說,他自己也是個賣本事養娘的人,他最贊成人家孝順父母。”
阿金在天井裏一說,被王大狗這一件豪舉所驚動了的鄰居,站了一天井的人,都更加詫異。其間一位八字鬍鬚的,只是手摸了嘴巴,帶一點微笑,有入便道:“是呵,請我們這位賽諸葛先生,看看他的相罷,他是一種什麼人呢?”賽諸葛笑道:“我雖沒有仔細看到他的相貌,可是就單看他的舉止動靜,我也看出來了,他自己沒有什麼大前程,不過在交通或財政部當一名小公務員,但是他的祖輩積過大德,掙下幾十萬家財,誰要得了他的歡心,慢說百十塊錢,就是一萬八千,他都可以幫忙的。”又有人接嘴了,那也不見得。賽諸葛道:“我擺了二十年的命相攤子,總可說一聲經驗豐富;若是不靈,請下了我的招牌。”大家聽着,又圍攏了要問所以然?賽諸葛笑道:“諸位若把他找來,讓我細細和他看看,我再給各位報告,現在我要去作生意了。”說畢,轉身出了天井去了。阿金聽了賽諸葛的話,雖覺得全不是那回事,可是自己急於料理母親的喪事,也沒有工夫去辯白這些話。一忙前後三天,把母親的棺柩送了出去,第四天早上,自己呆坐在屋子裏想着:現在沒有老孃,不必去作那以前的事了;可是不作那事,自己又找一樁什麼事情來安身度命呢?心裏感到煩惱的時候,又流下淚來。門外邊有人叫了一聲阿金姐,來得很急促,似乎是有什麼事要商量似的。便掀着門簾子迎出來,卻看賽諸葛兩手捧了旱菸袋,滿臉帶着奇怪的笑意。阿金還不曾開口問話,賽諸葛回頭看了看身後,將旱菸袋嘴子指點看阿金道:“奇事怪事!我不能不來問你一聲了!”阿金扶了門框,呆望了他問道:“有什麼要緊的事嗎?”賽諸葛道:“那個助你款子的人,你究竟和他有交情沒有?”阿金道:“以前我對各位鄰居說的都是實話,一向不認識他的,難道你先生聽到什麼不好的話嗎?”賽諸葛道:“並不是聽到,我還親眼得見呢!不信這個人,他竟一個字不識,今天上午,他到我算命攤子上去,要我代他寫一封信。”阿金道:“哦,他和你是朋友。”賽諸葛道:“我攤子上,本來有代人寫信一項,只要出兩角錢,什麼人也可找我寫信,何必朋友。他到我攤子上來,並不認得我;但是他那天穿了西服磕頭,那一副形相,一輩子也忘不了。我一見他就認出是助你款子那個人了。”
阿金道:“他要你寫什麼信?”賽諸葛道:“信是我寫的,我記得,我照了他的意思寫着,我念給你聽:‘小春三小姐慧鑑,客套不敘,啓者:前日至府,借得鑽石戒指一枚,皮包一隻,謝謝!戒指在上海押得洋六百元,款已代作各項善舉,今將當票奉還,請爲查收,並候秋福!鄙人金不換頓首。’”阿金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呀!他有那個大情面,就可以和人借東西。”賽諸葛笑着,連搖了兩下頭道:“不!這裏大有文章呢:第一,他寫信寄交的這個人,是鼎鼎大名的歌女唐小春,日前報上登着,她丟了一隻鑽石戒指;第二,你說那人姓王,信上卻變了姓名叫金不換,顯然有弊,第三,這當票爲什麼不自己親手交還,要寫信寄去暱?我看那人賊頭賊腦,定不是個好東西。阿金!你可不要受了這一百塊錢的累。”阿金想到王大狗自己過去所說的話,有些藏頭露尾,現在把賽諸葛的話仔細的想上一想,倒呆了很久,答不出所以然來。賽諸葛道:“我們既是鄰居,我遇到了這事,不能不告訴你。”阿金道:“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不一定是幫助我的那個人,也許是你看鍩了?”賽諸葛道:“看錯了,看錯了就挖我的眼睛!”阿金道:“不管怎麼樣罷,我的娘死了,屍首收不起來,不是人,家救我一把,到如今也許還沒有收殮起來呢!慢說那位王先生不是壞人,就算是壞人,作錯了事,我也願意受這分贓的罪。我看你的話,就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你不說你擺了幾十年的算命攤子,看出人家家財有幾十萬嗎?又看出他是財政部交通部一個小公務員嗎?你沒有得着人家的錢,紅口白牙齒亂罵人,說人家是個賊,賊也不要緊,我是個當野雞的,交這麼一個朋友,還玷辱了我嗎?你無事生非,把這話來告訴老孃作什麼?人家幫我孃的棺材錢,還剩下十塊八塊,我有我的用處,也不能白送給你,你把這些話來嚇我作什麼,想敲我的竹槓嗎?”她說了這一連串的話,可把臉子板起來了。賽諸葛被她這一陣說着,站着不是,走開也不是,呆了臉向阿金望着,總有兩三分鐘,才冷笑道:“好一張利口,我好意倒成了惡意。”阿金道:“當婊子賣身的人,不會有什麼好話,你想想你自己,又是什麼好人。”賽諸葛把臉皮氣白了,拱拱手道:“領教,領教。”說着,一扭身跑了,可是他這一扭身,可會平安無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