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大狗的職業不高明,五官的感覺,可是比任何人要敏銳得多了,聽到這句“這事就算了嗎”的話,立刻迴轉身來停了一停,阿金道:“你不走還等什麼?”大狗道:“我等什麼呢?你想,果然他們不肯干休,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能不到我家裏去找我嗎?你走罷,我進去再向唐家媽求個人情。”阿金道:“這也好。要去我們就同去,不能讓你一個人背大石頭。”說着,兩個人回身同走進唐大嫂這進天井裏來,那唐大嫂口銜了菸捲,滿臉怒容,兩手交叉放在胸前,還端坐在原來那把椅子上,看到他兩人進來,沉了臉問道:“你們還不肯罷休嗎?又進來幹什麼?”大狗怔了一怔,沒有答出話來,阿金和軟了聲音道:“我們走到前面,還聽到唐家媽怒氣未息。”二春站在一邊忍不住笑了,因道:“我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事情一說了了,當然就了了,還怪你們作什麼?我們說的是自己的事。”大狗雖經她這樣說了,還是怔怔的站着。唐大嫂皺着眉,將手連連揮了兩下道:“沒有你們的事,你們走你們的罷。”大狗阿金這才放心,再向唐大嫂道謝一遍,告辭出去。二春站在一邊,默然了一會,低聲問道:“媽喝一碗茶嗎?”唐大媽並沒有作聲,只微仰了頭噴出一口煙來,二春將綠色玻璃杯子斟滿了一杯茶,兩手捧着,送到唐大嫂面前笑道:“媽你也不要生氣,好在我們對王大狗這案子已不追究,外面也沒有什麼人知道,小各雖然丟掉了三百塊錢,也不是自己掏了腰包。”唐大嫂將玻璃杯子接過,重重在茶兒上一放,因道:“你比她火好幾歲,怎麼也說出這種話來?不是我們自己掏腰包,這三百塊錢能白用人家的嗎?有這三百塊錢留在家裏,幹什麼不好,要這樣去送給那拆白黨。”二春道:“你老人家低聲一點,這前前後後都是人,讓人家聽到了,什麼意思。”說着,把眉毛皺了,唐大嫂道:“你看,除了這三百塊餞不算,這戒指還要四五百塊錢去贖,裏打外敲,快近上千的洋錢,你看,關門坐在家裏,倒這樣大的黴,氣人不氣?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這話傳出去了,我在夫子廟上,還把什麼臉見人?再轉一個彎,傳到錢伯能耳朵裏去了,他不會依小春的。”
二春道:“他不依又怎麼樣?還能告小春一狀嗎?”唐大嫂忍不住笑了,因道:“你真是孩子話,這筆款子是小春向人家借的,當然人家有權利和小春要錢,我們儘管厚了臉不還人家的錢,可禁不住人家說話,這賤人哪裏去了?剛纔我還聽到她在屋子裏窸窸窣窣的哭呢,你去看看。”二春走進房去了一會,復又出來,低聲道:“媽不要罵她了,她也很難爲情的,現在和衣橫着躺在牀上呢。她說她要自殺。”唐大嫂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她要尋死,死了倒是乾淨,以爲我就靠着她嗎?我活到四十五歲,就沒有靠過哪個過日子,她把死嚇我嗎?我不……”話只說到這裏,聽到裏面屋子,很急遽的腳步響,接着咚的一聲,房門關上了。唐大嫂隨了這一聲響,把話停住,偏了頭向屋裏聽着,總有五分鐘沒作聲,二春站在一邊,呆望了母親,唐大嫂迴轉頭來,將腳輕輕地連在地面上頓了幾下,因道:“快點,快點,你推開門進去,看看她在作什麼?”說着,就把兩隻手來推着二春,二春雖然還是慢慢的移着步子,無奈唐大嫂是極力的推擁着,教她立腳不住,二春一直被母親擁到了門邊,叮咚的碰着門響,唐大嫂輕輕的道:“你叫她開門,你叫她開門。”二春只好依了孃的話,將手拍着門道:“小春,你就房裏作些什麼玩意?快快開門,我們這場笑話,就夠人家說大半天了,還要鬧呢?”唐大嫂大了聲音道:“隨她去,理她作什麼?她有那膽子,點一把火把這房子燒了,那算她潑辣到了頂。若是她要自殺,我很歡迎。”口裏雖是這樣說着,兩隻手卻幫了二春敲門,正好趙胖子劉麻子在旁邊廂房裏談心,被驚醒了跑了來,兩人看到情形緊張,各擡起一隻腿,只幾下把門踢開,同二春擁了進去。正房裏沒有小春,轉到牀後套房裏,見小春倒在一張小牀上,兩手舉起來,將臉掩着,側了身子向牆。二春走向前來,兩手推着她的身體道:“你這是怎麼?發了瘋了嗎?”小春儘管讓她推動,並不作聲。趙胖子俯了身子道:“三小姐,你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怎麼我們所不作的事,你都做起來了哩?”小春總是兩隻手掩了眼睛和臉,給他一個不理會。
劉麻子道:“三小姐你吃了什麼東西下去了沒有?”小春還是不作聲,趙胖子越發的把聲音放着和軟起來,不管小春看到不看到,他將肉泡眼連連映了幾下,彷彿那眼淚已到眼角,立刻就要滴了出來。因道:“不要說唐家媽記掛着你,我們這一班朋友,哪一個不受到三小姐的好處?三小姐有個好歹,我們這班人,在夫子廟都不用混了。我們全都望三小姐身體康健,花了幾個錢,那算不了什麼事!”小春實在聽不下去了,突然將身子一挺,坐了起來,瞪了眼道:“花了什麼錢?你知道嗎?我又不是七十八十的老婆婆,什麼身體康健不康健,要你這樣數說一頓。”她口裏說着,兩手把身後一隻枕頭抓了起來,二春兩手按住了枕頭,向她道:“喂,小春你看,你這脾氣鬧到什麼程度了?人家說好話,勸勸你,這並無惡意,你何必這個樣子。”小春板着臉道:“是我不好,大家都說我不好,我不好,我自己把我消滅了就是。你們又何必多我的事呢?我給你們丟臉,我自己認罪,沒有了我,你們也就不必丟臉了!”趙胖子讓她這樣掃了面子,已經不好意思再多嘴,紅了臉站在一邊,兩隻手互相在兩隻手臂上搔癢,那一番尷尬情形,簡直用言語形容不出。二春又不願太敷衍她了,只是皺了眉隨便說上幾句,小春側了身子趟着,索性嗚嗚咽咽痛哭。劉麻子瞧不過去,只得迎上前向她道:“三小姐,你讓我劉麻子說兩句話,氫不要生氣。唐家媽是你親生娘,言語上說重了你兩句,也許是有的;但是她決沒有一點壞意對你,就是你覺得她所說的不對的幾句話,也是爲你好,你……”小春將身一翻,兩腳連蹬了幾下,喝道:“羅唆,我沒有工夫聽這些話。”劉麻子笑道:“我就不說羅唆話罷,不過最重要的一句話,我還是要問,三小姐,你有沒有吃什麼東西?”小春道:“我這裏一關門,你們就像捉強盜一樣,踢門進來,我有工夫吃什麼東西嗎?有的是東西,我要吃,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吃。”劉麻子笑道:“哦,沒有吃,那就很好,今天不必去應酬了,好好的休息一天吧。”小春突然坐了起來,用手理着頭髮,板了臉向趙劉二人道:“請你二位出去罷,我不會死,用不着你們在這裏看守。”劉麻子不願跟了趙胖子再討沒趣,向他丟了一個眼色道:“我們上六朝居吃茶去罷。”他口裏說着,人已走出了房門,見唐大嫂正對了房門坐着,瞪了兩眼,動也不動。劉麻子走出來,抱了兩手,拱着拳頭,同時又向她連搖了幾下手,表示不要緊。唐大嫂微笑着點了兩點頭。趙胖子隨着出來,也點了兩點頭,唐大嫂這就大了聲音道:“要你們二位操心,唉!我們家的事,真是說不盡頭,我也看破了,沒有什麼混頭了,一剪子把頭髮剪了,我去出家去。”劉麻子走到前面天井口上,回過頭來,抱了兩拳,連連拱了兒下,多話也不說,把那胖腦袋搖上幾搖。唐大嫂把一聽香菸,放在茶几邊,抽一根又抽一根,好幾回起了身走幾步,又坐了下去,可是她對了那門坐着守下去,並不移動。
後來二春走出來了,唐大嫂向她招了兩招手,把二春叫到面前,低聲問道:“她沒有吃什麼東西嗎?”二春笑道:“你想想,她可會吃什麼東西呢?房子裏只有巧克力糖和雞蛋糕,這些東西,就是讓她吃一個飽,也不會壞事。”唐大嫂望了她一眼沒作聲。二春低聲道:“論起花錢來呢,錢是她掙的,我們有什麼話說;不過陸影那個東西,對她就不忠實,根本是騙了她的錢,去交別個女人,爲了小春自身汀算,也不應當做這樣的事,羞恥羞恥她一下也好,她不大好意思出來,在屋子裏睡覺,你隨她去罷。過一會子,你又乖乖寶寶的去哄她,這就不好辦了。”唐大嫂道:“你難道沒有一點骨肉之情,眼望了她死嗎?”二眷不說什麼了,悄悄的站了一會子,竟自走開。唐大嫂一人自言自語道:“人要倒黴,鐵槓子撐了門,也擋不住。你看,不聲不響一千塊錢去了,錢呢是人賺的,去了也就算了,若是在人身上,再弄出個什麼笑話,那還了得!我對於什麼人都是副好心,慢說是我肚子裏出來的兒女。”她口裏說着,人就走進了房,見小春依然側了身子,橫躺在小牀上,先嘆了一口氣,在旁邊椅子上坐着。小眷好像沒有知道母親進來了,躺在那裏動也不動。唐大嫂只是嘴角上銜了一支菸捲進來,那放在茶几上的煙聽子,可沒有帶來,嘴上的煙吸完了,只好把吸成一截菸頭子,扔在痰盂裏,又默然的坐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了,便道:“並不是我羅唆,我比你知道的事情多一點,你不知道,我就要告訴你,現在你是秦淮河上第一等歌女了,你不擡舉你,別人可擡舉你,這不是我瞎吹,報上不是常常登着你的名字嗎?你若是作了什麼有體面的事,報上自然會跟你登出來;就是你作了失面子的事,報上也未必不登出來。”小春這就開口了,重着聲音道:“你們還怕人不知道呢!又吵又鬧,還打算報公安局。”唐大嫂道:“不是爲你的原故,連王大狗都沒有追究嗎?你這孩子,不體諒爲娘一番苦心,還要尋死尋活,一個人只能死一回,還能死個七回八回不成?”說到這裏,就走過來,坐在小春的腳邊,接着道:“你看早上鬧到現在,我還沒有吃一點東西,你也沒有吃什麼,這不是自己和自己下不去嗎?起來罷,洗把臉,喝口茶,好吃午飯。”小眷不作聲,唐大嫂又把聲音放柔和了一倍道:“話呢,一說過,就算了,我都不介意了,你還要鬧什麼脾氣,好孩子,起來洗把臉。”說時,就伸手去拉小春的手,小春扭着身子道:“我不起來呀,我不吃呀。”唐大嫂一手拖不起她來,就兩手抱了她的肩膀,將她扶起,口裏還道:“好寶寶,不要鬧了,不吃飯也應該起來洗個臉,下午兩點鐘,叫你姐姐陪你去看電影去。”小春半推半就的讓母親扶着,還是坐在牀沿上不動。唐大嫂又叫了幾聲好孩子,好寶寶。看看小春雖是不發言,卻也沒有什麼怒容。因道:“我叫王媽給你打洗臉水來,再不許鬧了。”
於是叫着王媽自出去了,王媽和二春同坐在堂屋裏,微笑着,沒有作聲,唐大嫂走到王媽面前低聲道:“你知道什麼,我們這一大家子,都靠了她一個人掙錢,她萬一有個好歹,大家都吃一個屁。快給她打水去,問她吃什麼不吃?”王媽含着笑點點頭,自伺候三小姐去了。二春坐在堂屋裏,很出了一會神,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跑到自己屋子裏去,拿起桌上的鏡子,凝神的照了一照,對了鏡子裏的影子,微笑道:“假使你有嗓子,也能唱幾句,一樣的也要受捧。”放下鏡子。將手撐了頭,斜靠桌子坐着,倒是發了呆了。在這一上午的時間,二春都懶得作聲,也不願移動。不過唐大嫂對於兩位小姐,今天都特別慈愛,儘管二春什麼家事不問,她也不生氣。吃午飯的時候,小春已是洗過臉,梳了頭髮,穿上了一件不帶絲毫皺紋的翠藍竹布長衫。雖然她沒有搽胭脂粉,但每次這樣穿着樸素妝束的時候,就是她白天要出去的表示;因爲這樣,她更得許多人的羨慕,並不帶上一點歌女的樣子。二春同桌吃飯,並不作聲。小春吃了一碗飯,就放下筷子碗,問王媽今天的報呢?王媽說是二小姐看過了。二春自低了頭吃飯,很不介意的答道:“報上沒有什麼消息,也沒有帶趣味的新聞。”小春道:“我要看看廣告。”二春道:“今天也不是星期和星期六,哪有綢緞莊放盤的廣告呢。”小春有點生氣了,扭轉身就向屋子裏走。她扭轉身軀,扭得太快,把放在桌沿上的一雙白象牙筷子,碰着落在地面上。唐大嫂對她後影望了一望,卻並不生氣,向王媽道:“三小姐要看電影廣告,你找了來給她看看啊。”接着,又低聲向二春道:“兩點鐘的時候,你陪她去看一場電影罷,她那心裏,似乎還沒有坦然,陪着她混混就好了。”二春放下了碗,拿着一調羹,只管向湯碗裏舀湯起來,彷彿忘記了和母親答話。唐大嫂道:“我並不是要你陪她去玩,爲孃的這番苦心,你要明白,爲什麼不作聲?”二春這才擡起頭來,低聲道:“我明白,你老人家讓我去作惡人,我能去不能去?就不明白了。譬方說:在電影院裏遇到了陸影,我還是裝麻糊呢?我還是不許小春和他說話呢?”唐大嫂道:“沒有那樣巧的事,不管怎樣,只要你跟着她在一處,她自然會規規矩矩的。”二春還是默然的吃飯。飯後,卻打起精神來,撿了許多換洗衣服,放到天井裏洗衣盆內來洗,唐大嫂看她臉上並沒有一點笑容,也就沒說什麼。到了兩點鐘,小春背了兩手,站在堂屋屋檐下,看二春洗衣服。看了很久,因道:“二姐,你這衣服並不等着穿,交給王媽洗不好嗎?”二春道:“反正沒事,洗乾淨了就晾上,也省得在屋子裏堆上許多齷齪衣服。”小春道:“我請你件事,陪我出去看看電影,行不行?在家裏實在悶得厲害。”二春道:“你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一個人還怕出門嗎?”小春道:“有你同我出去,娘就省了一番心。不然,她害怕,我會給她大大的破一筆財,這就算請你去監督着我。”二春沉了臉道:“你說這話作什麼?我今天只有和你說好話的,並沒有在娘面前生一點是非。”她兩手撐住盆裏水浸着的衣服,似乎是很用力的樣子。小春道:“我知道你對我不壞,可是我所說的,也是實話,你不陪着我,我就不能出去了,難道你願意我在家裏悶死嗎?”二春道:“好好好,大家都要我出去,我就出去罷。”說着,她甩着兩隻溼淋淋的手,就到屋子裏去換了一件長衣服走出來。小春只拿了一隻手提包,就隨着二春身後出來。這不但唐大嫂料定她們出去無事,就是小春自己,也只覺得在家裏怪悶的,不過出來消遣。可是到了電影院裏樓座上,站着找座位的時候,電燈光下,首先便見那對號特等座上,錢伯能坐在那裏,他正掉過頭來,有個找人的樣子。小春本待裝着麻糊,閃到一邊去,錢伯能卻已站起身來,擡着一隻手,連連的和她招着,看他滿臉是笑容,頗是高興。小春一想到拿了人家三百塊錢。絕對無法還人家,就不能不拿一份面子去拘着他。於是輕輕的告訴了二春一聲,單獨的就迎向前去。錢伯能笑道:“太巧了,我向來不看午場電影的。因爲這片子好,怕下兩場擠,提前來看,不想你也來了,好極好極,一處坐。”小春笑道:“不可以,我們買的是樓上普通座位。”錢伯能笑道:“那算什麼呢,補票就是了。”說時,正有一個茶房,拿了對號票,引客入座。伯能拿了一張五元鈔票,交到他手上,因道:“快去,給這位小姐補一張對號票,補在我們一處。”小春道:“我還有個姐姐同來呢。”在伯能鄰座椅子上,有人插嘴道:“那我們更歡迎,補兩張票就是了。”小春見那人很冒失的插言,態度欠着莊重,就向那人看去,那是個黃面孔的粗矮胖了,穿了一件青西服,不怎麼稱身,更透着臃腫,嘴上養了一撮小鬍子,但依然遮蓋不了向外暴露的四顆牙齒。小春想着,這個人文不文,武不武,是什麼身份,怎麼錢伯能和他在一處?正躊躇着呢,二春也走過來了,問道:“我們坐哪裏?”伯能起身笑道:“這是二小姐吧?清一處坐,我已經補票去了。我來介紹介紹,喏,這是楊育權先生,不但是中國的大資本家,可以說是世界上的商業權威了。這是夫子廟鼎鼎大名的唐小春女士,這是小春的令姐。”
那楊育權也站起來深深的點了兩個頭,笑道:“請坐請坐!”小春更看清楚他一點了,一張上闊下削的長方臉,配着紅鼻子,麻黃眼睛,兩腮的肉,一條條的橫列着,在他那兇暴外露的形狀上,對人又十分和氣,更覺得陰慘可怕。那西服料子的斜紋,也條條直顯,好像代表着這人的性格。偏是他繫了一條奇異的領帶,白底印着紅圓點,這是不大常見的用品。小春向來膽小,就遠着他靠近了錢伯能,周旋了五分鐘;茶房已將對號票補到,他笑道:“很湊巧,這邊兩個位子沒有賣出。”錢伯能接着票向旁邊一讓,將他和楊育權之間,空出兩張椅子來。小春一機靈,先靠了伯能坐下,讓着靠育權的那把椅子,等二春去坐。育權似乎知道了小春的用意,微笑了一笑,向錢伯能道:“我們掉個位子坐,好不好?我有許多戲劇問題,要向唐小姐領教。”伯能口裏說着好的,人已經走過來了。楊育權在小春身邊坐下,又深深的點了個頭,笑道:“唐小姐,我認識你久了,我就知你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小春雖然十分討厭他,爲了錢伯能的介紹,不敢得罪他。因笑道:“將來還請楊先生多多捧場。”他笑道:“捧場,那不成問題,我生平都乾的是同人捧場的事情。”小春覺得他這話有點不倫不類,沒有接着向下說。好在這已到了放影片的時間,電燈分別熄滅,只有銀幕上的幻光了。小春作出一個靜心領略電影的樣子,對鄰座的楊育權不去理會。可是不到十分鐘,那楊育權的身體,緩緩的向這邊挨擠,有一股汗臭氣撲人,心裏連連說着討厭,也只有把身子微微的偏着。可是這還不足,又只五分鐘的工夫,一隻粗糙而又燙熱的手掌,伸到懷裏來,小春這一驚非小,立刻站了起來,楊育權膽子大,而態度卻卜分自然,扯着小春的衣襟,要她坐下。而且在這一扯之後,他那隻粗巴掌卻也隨着縮回去了。小春因爲他已把手收回去了,也就忍耐着坐下。可是隻有十分鐘,那手又伸過來了,這回倒不摸胸,卻握住了小春五個手指頭。小春待要縮回,無如他握得很緊,輕輕的抽不開,這就扭轉了身子向二春,叫了一聲姐姐。二春聽她這樣突然的叫了一聲,有些奇怪,也就很驚異的問道:“怎麼了?”小春也說不出怎麼了,又默然的向下看着電影。
楊育權毫不介意,不握着她的手了,卻去捏着她的大腿,小春把他的手撥開,他反而把她的手尖握住。小春實在無可忍耐了,站起身來道:“姐姐,我肚子痛得厲害,我要回去了。”說着,起身便走。二春曉得她對於楊育權有點不滿,可不知道在黑暗中她還受着壓迫。因道:“我陪你出去走走就是了,回家幹什麼。”說着,扶了小春一隻手臂,同路走出樓座來。伯能在這公共娛樂場所,不能不守着嚴格的靜穆秩序,對於小春之走,只能說一聲忙什麼的,卻不好起身挽留。小春出了樓座出場門,噓的一聲,忽然哭了起來。二春搶上前,扯着她的衣襟道:“你這是幹什麼?”小春被她一提,站住了腳,索性嗚嗚咽咽的哭着。二春道:“你不喜歡那個姓楊的,我們離開他就是了,這也犯不上哭。”小春道:“你不曉得,他擰着我的大腿呢。這還不算,又伸手摸我的胸口。”二春回頭看了一看,因道:“還好沒有人,這話讓人聽到了,更是笑話,回去罷。”說着,手拉了小春就跑。自然,到了大門外,小春也就把眼淚擦乾了。二春笑道:“你看,今天你是加倍的倒黴,指望出來消遣消遣,偏偏又遇着那個無聊的楊育權,我陪你到後湖公園去走走,好嗎?”小春道:“真是那話,今天我是一個倒黴的日子,不要到後湖去又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我們回去罷。”二春看到她態度懶洋洋的,倒不勉強她,就陪了她一路回去。進家的時候,唐大嫂見到小春撅了一張嘴,又嚇了一跳,等二春進房了,追進來問是什麼事,二春把小春所遇到的事告訴了她,唐大嫂道:“這也不值得自己哭起來,以後遇到這個人,遠遠的避開他就是了。那姓楊的既是錢經理的朋友,這話也應當同錢經理說明。”二春笑道:“怪難爲情的,看小春像遇到了一條蛇一樣,跑都來不及,你還要她在電影院裏,宣佈這種事呢!”唐大嫂道:“我說的是以後遇到了錢經理,就應當說明呀。”二春笑道:“你去和她自己說罷,大概她聽到錢伯能三個字,就有些頭痛呢。”唐大嫂道:“這孩子不長進,我去勸勸她去。”唐大嫂走到小春屋子裏去,見她兩手臂環伏在桌沿上,頭偏枕了手臂,斜坐在椅子上,笑道:“平常天不怕,地不怕,今天也碰到了對頭了吧?”小春撅了嘴道:“人家心裏還難過,你還忍心笑人家呢!”唐大嫂道:“我告訴你,吃我們這一碗飯,受這種委屈的事就多着呢。”小春道:“這委屈我不能受。”說着,她把臉掉一個方向,將後腦勺對了母親,唐大嫂道:“你受不了,難道從此以後就端端重重,像觀世音一樣,不許男人碰你一下嗎?”
小春道:“你沒有看到那個姓楊的那一臉橫肉,口裏露着吃人的牙齒,多麼怕人!”唐大嫂默然坐了一會,然後把她自身入世以來的經驗學問,反覆的說了一遍,最後,她作了一個譬喻,在秦淮河上的女人,不論好的、醜的,像掏糞的鄉下人一樣,有鼻子,有眼睛,誰不知道大糞是齷齪無比的東西,想到,忍住這口氣,把糞挑下鄉,倒進田裏去,就可以長出青鬱郁的瓜呀,萊呀,糧食呀,那就不怕了。你不要看下流男人做出樣子難看,到了沒有人的時候,那些講禮貌有品行的君子,作出來的事,還不是和下流男人一樣。秦淮河上的女人,認定了是掏糞的生意經,下流男人也好,正人君子也好,能夠出錢的,就和他談交情,下流女人對於男人所要求的,並不比正人君子加重一分一釐,既可和正人君子來往,爲什麼怕下流男人呢?這一篇大道理,小春雖是聽不入耳,可是找不出一個理由來駁她。只是偏了臉,將頭枕了手臂睡着,這卻有個第三者在堂屋裏插言答道:“唐家媽說的話,那全是真的。不是這麼着,我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小春擡起頭來看時,是母親的老前輩汪老太來了,她穿一件半舊的藍湖縐短夾襖,頭上梳了個小小的月亮髻兒,五十多歲的人,驗上還沒有一條皺紋,手裏捧了一隻水菸袋,慢慢走進房來。小春對於她,向來是取着尊敬的態度的,立刻就站了起來,向汪老太點個頭,說聲請坐。汪老太隨了唐大嫂進來坐着,呼了兩筒煙,笑道:“我住在前面屋子裏,聽了大半天了,那意思我也多少懂一點。小春,你不要看我這一大把年紀,當年風花雪月,也經過一番花花世界的呀。年輕的時候,受了人家捧場,以爲一輩子都是王嬙西施,只揀自己願意的去尋快活。到於今,還是住在秦淮河邊,混日子過,看看世上,人家滿堂兒女,有規有矩的過着日子,真是羨慕得很,但這是強求不得的呀。所以我勸年輕人,第一是不要把錢看得太容易了,能積攢,就早早積攢幾個,不趁這日子人家捧你的時候抓餞,江山五年一換,將來就沒有你的世界了;第二,是看定一個老成人,把終身大事安頓了。唐大嫂,這些事,你做孃的應當留意。阿彌陀佛,我不像別人一樣,眼前有個人,就恨不得替自己抓一輩子的錢,小春是你親生親養的,你當然不把養女看待她。我想,讓她再混五年,可以讓她替你找個好姑爺了。”唐大嫂道:“哪要許多日子,有相當的人,一年二年,我都可以放她走。那時,我吃口長齋,什麼也不用操心了。”汪老太身子向前湊着,將手上的紙煤指點了小春,笑道:“你聽到嗎?你又沒個三兄四弟的,你孃的後半輩子,就靠了你,你不替她攢下幾個錢,她關門吃長齋這個心願,像我一樣,總是還不了的。在秦淮河上的青年女人,不必看相算命,只看我這面鏡子,就明白了。”小春很瞭解汪老太過着什麼晚年生活的,聽了這最後一句話,就讓她很受着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