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登科第二四回 耳畔語音圓小欄獨立 天邊雪電到雙翼高飛

  這李香絮穿着玄狐大衣,露出裏面淡青色的駝絨旗袍,燙着巴黎式的拖雲式頭髮。她是和陳六的女兒很要好的女伴,當時陳六看到這女孩子長得美,曾暗地誇讚過幾句。這女子現在竟和金子原混在一起,這不用說,遲早是金子原口裏的一塊肉了。他雖吃了一驚,但李香絮卻不認識他。她既然進來了,就深深的一鞠躬。陳六趕快回禮道:“這是金專員的令妹,很好。”金子原道:“這孩子很聰明,可是又很本分。”陳六坐了下來,笑道:“小姐,趕快坐下吧,我和你令兄,正計議着,我們這些人要到重慶去玩一趟。小姐,你若是有這興致,也可以去一趟。”李香絮笑道:“對不起,我先去換衣服。六爺這句話,那是很好的。”說了這句話,她便和楊露珠縮到裏面屋子裏去,不再出來了。陳六看到李香絮這種樣子,便笑道:“花開堪折直須折。——專員兄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金子原因乃弟在當面,雖然玩女色不必避他,究竟不好意思。便笑道:“她是認了我作兄長的。我兄不要亂說。”陳六道:“這話是真的嗎?那麼,我替她作媒,你看怎樣?”金子原沒有話說,就哈哈一笑。

  陳六在這裏很快樂,六點半鐘吃了一餐極豐盛的飯。這裏楊小姐、李小姐都在座相陪。吃過飯,又閒談了一會,陳六抓住金子原說明了明天什麼事都丟開,先去跑一跑金子。金子原答應了一聲“是”,方纔告別。金子原回來,就自回臥室,向牀上躺着,楊露珠跟着立到牀邊,就笑道:“明天你又開始跑金條了。這回打算送我多少?”金子原拍着牀笑道:“你坐下,我對你說。”楊露珠將手一指隔壁屋子,回頭將手搖了一搖,因爲這時李香絮就在隔壁。金子原道:“這回比前回你高升不知多少步了,金條完全是你的,也無所謂。”楊露珠笑道:“說是有這麼一說,不過事實上還是你的,一部分若果是我的,我要收着,壓在箱子裏。”金子原道:“那也行,你要多少?”楊露珠伸了一個食指。金子原道:“這當然不止一條,是十條吧?那也很容易,你馬上拿去都可以。”楊露珠笑道:“你還得進一位。”金子原道:“你要一百條金條,你拿了去幹什麼?”楊露珠笑道:“如何,那東西盡是我的?我只要一百條,你就嚇了一跳。”金子原道:“不是那樣說,你要一百條,全壓箱子底,這我豈能不問?”楊露珠現時倒不在乎金子多少,只擔心這名份問題,雖然這樣傳出去了,究竟還沒有定妥,便道:“金條不管你好多,反正跟着你,金條多少我都有份的,但是我們到天津去,定在哪一天呢?”金子原道:“反正就在這個月裏。”楊露珠道:“反正這個月裏,日子也不算多。可是你不明白?”說着,兩手虛抱着肚子,然後笑道:“這個問題,如何解決,不是時間上越快越好一點嗎?”提起後代問題,這倒是金子原最喜歡的。便笑道:“既是這樣,那就是一個禮拜吧。”楊露珠道:“真的?”她在牀面前走了一步,望着他的臉。金子原道:“這有什麼不真?我對你,就算假的手段居多,但是你懷了孕,我還能假嗎?我還沒有兒女,你是知道的。”楊露珠道:“這樣就好,我金條不要,存在你名下也是一樣。”於是兩個人都笑了。

  金子原忽又想到李香絮,就拍着牀道:“香絮,你在外邊屋子裏嗎?快點進來,三個人談得熱鬧些。”李香絮就走了進來。她看見楊露珠坐在牀沿上,微微低着頭,金子原卻在牀裏邊睡着。本來這副樣子對小姐說來,是很不禮貌的。金子原雖然是自己的兄長,楊小姐是嫂嫂,在家裏也得了父母的暗示,說金專員家只管闖,但心裏還是有顧慮,所以她慢慢走進來,離牀幾步路,就停下腳步笑道:“我在辦公室裏看報。”金子原道:“你怎樣不進來坐?”楊露珠笑道:“你不叫人家,人家是位小姐,敢進來嗎?”金子原笑道:“她是我的妹妹,那要什麼緊呢?你能到,香絮也可以到。哈哈!”這幾句話,楊露珠聽來覺得裏面包括許多問題,但是不要點破,點破了反而不好。可是李香絮對於這些話,倒不認爲說不得。含笑在椅子上坐下。金子原笑道:“香絮,你見過金條沒有?”李香絮道:“聽說過,沒有見過。”金子原道:“金條有好多樣,有方塊的,有圓塊的,有長形的,還有一兩重,幾錢重,像小孩子玩的小石塊。你既是沒有見過,我這裏有,不過是公家的,不要拿走得了。——露珠,你把這牀頭保險箱子打開。”楊露珠知道,金子原在一些女孩子當面是歡喜賣弄傢俬的。好在他說過了,這金子是公家的,這倒好一點;而且牀頭邊的保險箱子,也不是囤金條最多的地方,他叫打開,那就打開吧!這時,金子原在褲袋裏一掏,掏出一把鑰匙,向楊露珠手上一塞。楊露珠道:“妹妹,這是爲你。不然,這個箱子,我也不敢打開。”她這樣說着,先把手在門上面對字,對了轉動好幾回,然後把鑰匙往門眼裏一塞,鎖門果然打開。接着就看箱子裏,果然金條一塊一塊的朝上疊着,疊得像黃色棍子一樣。金子原道:“香絮,你這可看見了吧?——露珠,你拿一塊,讓香絮看看。”楊露珠將手往黃棍子上一摸,摸下一塊十兩重四方形的金條,往香絮身上一放。金子原道:“這就是金條了,這是北平出產的。這東西很沉,帶起來討厭。露珠,這塊你收起,把小塊的,也讓她瞧瞧。”楊露珠也不作聲,又把那塊金條收起,在黃棍子裏邊,伸手摸了一塊,又交給李香絮。她看時,是塊長方形的東西,上面刻了字,註明是二兩三錢六分。金子原道:“這是重慶出的東西,香絮,你覺得怎麼樣?”李香絮道:“這倒很好玩的。”說時,只管在燈光下手託着細看,她雖是得了不少的東西,總覺得沒有這金子更爲動人。比如說一件狐皮大衣,這要論起價錢來,比這一小塊金子,還要貴些,但是她覺得這金子更好玩。金子原笑道:“既是很愛玩,這塊金子就送給你吧。”李香絮手心託着金子,說道:“這是公家的東西,你要負看守的責任啦。”金子原坐起來了,笑道:“我說送給你,真的送給你。至於對公家,那我自有辦法。”李香絮笑着站起來點點頭道:“那我真謝謝你了。”

  楊露珠見李香絮這種作風,真有點小家子氣。這小家子氣的女子,遇到這樣一位揮金如土的專員,上當不待明言。她鎖了保險箱子,將鑰匙交還了金子原,便道:“我看,時間已經不早了,讓李小姐回家吧。”說時,趁着金子原沒有看見,將眼睛了兩。李香絮會意,便起身要穿大衣,回頭對金子原道:“我可以回去了吧?”金子原一看牆上的鐘,已經十一點半了,不放她走,她或者可以不走,不過明後天都有事,還是以後慢慢來吧,便道:“好,你回去。有車子在門口等候,明天幾點來?”李香絮道:“你明天有事呀。”金子原道:“我雖有事,你姐姐總在這裏。你來了,姐姐好有一個伴。”李香絮道:“我明天早上來吧。”說完,徑自去了。

  這裏楊露珠爲了金子原這樣賣弄有金條,帶笑着說了他一番。金子原含笑受了。次日清早就出去到銀行裏以及有錢的人家,兜了個圈子,回頭又弄好了兩張飛機票。第三天上午九點半鐘,就送金子平上飛機場。金子原交他兄弟帶這幾百根金條,也沒感覺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只說叫乃弟到了目的地,最好打個電報回來,其餘也不掛在心上。等他看到飛機起飛了,才慢慢回去。這也就快十一點鐘了。金子原昨晚沒有睡好,便又睡了一個鐘頭。醒來時,跑出去一看,李香絮正在他公事桌上寫小字。金子原道:“露珠呢?”李香絮道:“她看見你已經睡了,回家去了,她說一下子就要回來的。”金子原笑道:“那你爲什麼不叫我?”李香絮已經站起身來,笑道:“你剛睡穩,又去叫你,那成什麼話!”金子原笑道:“你真是天真,露珠走了,你正好叫我。我正要洗臉,你到我房裏來,咱們一邊說話,一邊洗臉。”這李香絮雖已得了許多好處,但心裏也知道金子原給人好處,不是不要人家還禮的。她聽見金子原說話,既不敢起身,也不敢答應,只是站在辦公桌子邊不動。金子原進了洗澡間,好久沒有聽到李香絮的聲音,因喊道:“香絮,你怎麼不來呢?”李香絮聽他的口氣,好像有點生氣,只好慢慢的進去。她進去不久,楊露珠就進來了,進了辦公室沒看到李香絮,自己停了一停沒有響動,就喊道:“妹妹,專員醒了嗎?”說着,脫了大衣。李香絮連忙搶出來,臉色還是通紅的。但是楊露珠毫不在意,也不問金子原到底醒了沒有,只是笑道:“你們還沒有吃飯,該餓了,咱們就開飯吧。”她就輕描淡寫的把這事混了過去。

  這是金子原很感激的,當時三個人依舊說說笑笑,到了晚上十一點鐘,又把車子送李香絮回去。但是金子原有點奇怪,分明告訴子平,他飛機到重慶以後,馬上就打一個電報來。現在到了十一點鐘,電報還沒有來,這是什麼緣故?問問航空公司,說是飛機早到重慶了,顯然飛機沒有出一點兒毛病。也許子平打電報慢了一點,明天早上總有電報前來吧?也就只好耐心一下了。金子原第二天九點鐘才起牀。洗過臉,正在喝茶,杏子就連忙進來告訴他道:“專員,劉小姐已經在前面客廳裏等候了。”金子原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問道:“是劉素蘭劉小姐嗎?”杏子道:“是的。”金子原道:“快點請她進來。”杏子答應着出去了。金子原一想,這一定是陳六去傳的話,她母親對這事大爲着急了。既是如此,我還得裝得嚴肅一點,好像我這副擔子,挑在肩膀上還很沉重似的纔對。於是自己先到內客廳裏來,架着腿在沙發上坐着,看重慶飛機運來的日報,一本正經,臉上一點笑容沒有。杏子掀開門簾子,劉素蘭穿着黑綢子旗袍,略微壓一道紅邊,臉上淡淡搽了點兒粉,又微微在臉圈搽了一點胭脂。進來之後,老遠的就對着金子原一鞠躬。金子原這才站起來,忍住着笑容,說道:“劉小姐,好久不見了。”劉素蘭道:“沒有過來問候,是剛剛害病好了,真是對不起。”金子原才帶了微笑,讓她在旁邊坐下。杏子還倒了茶,擺了幾碟點心,看這樣子,好像是楊露珠叫擺上來的。但是楊露珠卻躲在房裏沒有出來。金子原感到楊露珠一切不問,這倒是令人最滿意的事情,便笑道:“劉小姐今天清早就趕來,有什麼事嗎?”劉素蘭看金子原態度非常客氣,但和平常不一樣,見自己不大開玩笑,那就更可看到自己的家務有問題了,躊躇了一下,因道:“當然我不能瞞着專員,就是我們住的房子以及要用的傢俱,聽說重慶有電報來,催着查封。自然我們一家,重慶犯不着打電報來,必是有好幾十家要實行查封,纔有電報給金專員。”金子原道:“對的,你府上就在內。老實說,如要實行查封房子,我就執行命令好了。這裏面就是你府上和我有點兒私交,所以有些不好辦。”劉素蘭站了起來,就道:“這真謝謝金專員!”金子原道:“你坐下,我們不妨細談一下。”劉素蘭這又坐下,因道:“金專員爲我們的事,很是擔心的。我今天就索性打擾金專員一番了。”金子原道:“你怎麼知道重慶有電報來?這非有人看見這個電報,決不會知道重慶對這查封房子的事發了脾氣的。”劉素蘭雖然會說話,但是昨晚陳六告訴她家的話。決不能合盤托出,因笑道:“我猜是這樣。就請專員千萬費神。”金子原聽了也是一笑。

  劉素蘭見金專員面上有了笑容,顯然是精神愉快一些了,便道:“專員費神,我們是很感激的,今天晚上,我請專員吃飯。”金子原笑道:“這不好,今天晚上……”說着,想了一想,便道:“還是請我吃小館子吧。至於什麼時候,回頭我再打電話告訴你。”劉素蘭想着,金專員或者有什麼祕密話,在這裏不好說得吧,因問道:“吃小館子也成,要請些什麼人,請專員告訴我,還是讓我來請呢,還是專員代邀呢?”金子原細聲道:“至於請什麼人,那再說吧!可是我想着最好一個外人都不請,就是你我兩個。”劉素蘭聽他說最好一個客都不請,好像有些祕密話說,便道:“好吧!”還要說什麼話,這時辦公室裏,忽然走出了兩個人來,一個是楊露珠,一個是李香絮。劉素蘭趕快起身,和兩個人分別握手。不過劉素蘭今天是有事來的,和兩個人不好說明,只能說些家常閒話罷了。約莫談了半點鐘,就聽見楊露珠道:“現在快十一點鐘了,在這裏吃了午飯走吧?”劉素蘭立刻站起來,便道:“我還有事,過兩日再來吧。現在我告別了。”金子原道:“劉小姐的大衣呢?”劉素蘭道:“在外邊客廳裏,我自己會去穿。”劉素蘭就向楊露珠、李香絮二人告辭,她一走,金子原也跟在後面。走到門口,劉素蘭看着後面,說道:“今天晚上,一定到小館子裏去嗎?哪一家?”金子原道:“我等會用電話告訴你,現在你不必問了。”劉素蘭聽到他這樣說,心想這是什麼地方,走在半路,回頭又看了一看。只見金子原已是笑嘻嘻的,不像剛纔那種樣子了。自己也知道,這位專員專喜歡女子,自己還應當提防一二。這就走進外面客廳。可是金子原快走了兩步,就把一件女子皮大衣提了起來,自己笑道:“這件大衣,是劉小姐的嗎?”劉素蘭走到門邊,連忙說道:“是的,不敢當!”金子原哪裏肯放下,拿了大衣兩隻肩膀所在,笑道:“來吧,不要客氣。”劉素蘭看這樣子,大概不能推辭,只好扭轉身子,趕快穿起。掉轉身來,就伸了右手,和金子原握了一握。這時,金子原被她搖撼着,竟捨不得放開。劉素蘭覺得手被他緊握着,不大好,竭力擺脫開。說了聲“再見”,就轉身放快了步式走去。金子原看她走着,不覺也跟了出來。

  這裏兩邊也是走廊。他靠着走廊的欄干,只管望着。劉素蘭快要走到走廊的盡頭,回過頭來看看,這就看到金子原仍舊站着,將眼睛對了自己看來。她覺得人家正在看她,不好意思就這樣走過去,一點兒不理。就擡起一隻右手,在空中招了兩招,然後才走去了。金子原想道:這一招很有意思吧?記得唐詩裏有如此一句:“小桃風雪憑闌干”,或者就是這種意思了。雖然劉素蘭隨便將手一招,沒有什麼,但是他卻只管想得出神。這時忽然耳邊下有人道:“天氣很冷,在這裏想什麼呢?”原來楊露珠見金子原送客好久不回,特意跑來叫他回去。金子原道:“我在這裏念唐詩呢。回去也好。”說着,就同楊露珠一路走。走到公事房裏,看見辦公桌上有封電報,便問道:“這電報是幾時來的?”楊露珠道:“剛纔來的。因爲全是密碼,我們不能譯。我猜這一定是二爺來的。”金子原一手拿了電報,口裏還隨便說着:“大概是吧?”他在信封裏抽出那張電報紙,用眼睛隨便一看,便道:“不是的,不是的,讓我來譯。”於是他將辦公桌子抽屜打開,取出了一本電報密碼。看看李香絮不在房裏,便對楊露珠道:“你來寫,我來譯。”楊露珠笑道:“好的,若是你有好處,我有份的。”金子原道:“寫吧,我哪回有好處,會忘了你!”楊露珠也就一笑。

  金子原拿了那本電報密碼,伏在桌子角上,拿起密碼本子來翻。楊露珠坐在公事桌邊,將一張紙鋪着,用毛筆謄寫。金子原報一個,楊露珠謄寫一個。譯了一半,只見上面寫的是:

“雪密。北平接收署接收專員金子原覽:昨日金子平及銀行界一人吳田,乘機來渝,攜帶黃金數百條,被查獲。雖箱上有接收處之封條,但事前未經報告,且上峯並無此項指使,顯是弟有意將金條兜售——。”


  金子原譯到這裏,便不能往下譯了,只顧將手指東畫西畫把電碼亂找,自己卻道:“這事情可糟了!”楊露珠也覺得心裏亂跳,望着金子原道:“你把電報譯完了再說。”金子原拿着密電碼本子,只是亂顫亂抖,答道:“我不能往下譯了。”楊露珠道:“你不翻譯,怎麼弄,我又不會譯。”金子原道:“好吧,慢慢把它譯完吧。”又過了十幾分鍾,纔將電報全部譯完。上說:

“——上峯對此大怒,即將子平及吳田看管,一面並電北平弟處據實報告。我將上峯之電,暫時擱置未發。此事關係特大,望即來電報告,再行設法。郭宮。”


  電報譯完,金子原搖頭道:“這事情,真的糟了。這電報是我老師郭宮打來的。”楊露珠道:“這事你怎麼樣回電呢?”金子原嘆了一口氣道:“電報怎樣回法,我還沒有想起。你在房裏守着,有什麼人來,都不見。我到裏房牀上去歪一歪。”他說着,將密電碼本子一丟,就往裏面房間跑去。楊露珠也知道這事不妙,想了一想,就走到外邊,只見李香絮正和張丕誠談話,便對她說道:“你哥哥現在有一點急事,這辦公室裏還有好多公事中人要來,你最好暫時回去。回頭沒有事了,我再派車子去接你。”張丕誠看到金專員曾翻譯密電,楊露珠這話,也許是真的,就道:“好,我送李小姐回去。”李香絮道:“大哥那裏,要不要去告訴一聲?”楊露珠道:“不必了,他正在考慮如何答覆衆人。他一人睡在牀上,我們不要去吵他。”李香絮看看兩人行動,覺得往日有談有笑,這時說一句是一句,似乎真有急事,也就不敢多問,就把大衣穿起,說道:“姐姐,我走了。”張丕誠含着笑,就將李香絮帶走。楊露珠靠了門站定,慢慢的在想,這幾百條金子,讓人查獲了,二爺被人看管了。這個上峯,大概是個不小的官。看起來,要好好的回一個電報,但是怎麼回法,連金子原都沒有想起,這事大概不好辦呢。過了一個多鐘頭,開午飯了,楊露珠回到辦公的房裏,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就向裏面屋子看了看,只見金子原還睡在牀上,瞪着一雙大眼,望着半空。她道:“吃飯了,回電怎麼打出去,等會再說吧。”金子原道:“我不吃飯了。”楊露珠道:“飯總是要吃,吃不下,也勉強吃一點。”她口說着,人向牀前走。看見金子原還是不動,就將他手一拉,才勉強把他拉起來。

  飯吃過了,金子原坐在辦公桌邊。面前鋪下了稿紙,提起了筆,正想起電報稿,可是外面又送了一封電報進來。楊露珠立刻在沙發上起來,伸手接過,便道:“重慶又來電報了,或者有點好消息,也說不定。”金子原立刻從她手上接了過去。打開一看,果然又是沒有翻譯過的急電,便嘆道:“我是太不知足了,還要金子幹什麼?現在這金子害了我了!”自己就將擺在手邊的密電本子,拿來翻譯。楊露珠道:“還要我幫忙嗎?”金子原想了一想,便道:“好吧,反正這事也瞞不了你。”楊露珠也不作聲,就在辦公桌邊與金子原對面坐下,把他面前的紙筆移過來,就照他的話,筆錄下來。電文這樣說:

“雪密,北平接收署接收專員金子原覽:前電諒悉。茲又查得前弟已派子平帶金條數百根,出售法幣,掃數解平。此事上峯已極震怒,明日即派人來平,然後與弟同機回渝。請善是料理。郭宮。”


  金子原把電文譯完,哈哈一笑。楊露珠道:“怎麼着,重慶方面有什麼誤會嗎?”他取了一支菸,緩緩的對楊露珠道:“我已經打算好了。你是我的祕書,假如我有事吃官司,你也不能一點事情沒有吧?”楊露珠道:“我也吃官司嗎?”她雖這樣說了,可是身子已不能自主,只覺有點哆嗦,站起來,又復坐下。金子原吸着煙,臉上還帶點笑容,停了一會兒才道:“你說吃官司不吃官司,我一切行動,你不是全知道嗎?他們明天才來人,沒有來人以前,這地方還是由我作主。”說到此,自己看看外面,並沒有人,因接着說道:“這裏到天津,六點鐘還有一班車。正好,有一艘輪船,明天開走。我就搭上船,溜到天涯海角去了。錢,我們這裏還留着很多,管它什麼公私!什麼金鋼鑽、珠子和那幾百條金子,一股腦兒給它帶上。老實說,以前對於你,還是馬馬虎虎。現在不然了,我願帶着你一路走。一來你免得吃官司,二來你懷了孕,三來我們相處還不錯——我的話說完了,你怎麼樣?”楊露珠這時,真正沒了主意。聽了金子原的話,好久沒有答覆,只在桌上,將自來水筆在紙上亂畫了一陣。金子原又笑了一陣,說道:“我瞧,李香絮還好,希望你打一個電話給她,說是要到……不,叫她來就得了。”楊露珠道:“你到現在,還想女人!給你一個,不夠,還想一個!”金子原笑道:“怎麼樣?你又變了態度了嗎?”楊露珠道:“不錯,我是變了態度了,你的態度不須變嗎?你現在打算偷跑,還要帶上幾個美女嗎?”金子原笑道:“這些金銀財寶,要值多少錢,我打算作海上寓公,這一輩子夠花的了。”楊露珠道:“你不要叫李香絮吧,多一個人,要添好多麻煩。而且李香絮她爲什麼跟你跑呢?”金子原吸着煙,想了一會道:“好吧,暫時不找李香絮,可是你要跟我走的了?”楊露珠這時還沒有拿定主意,身子離開了座位,把兩隻手抱在胸前,在房裏走了兩個圈。一下子,又放了手下來,拿了一支菸,但也不點着,還是慢慢踱着。金子原望着她道:“你怎麼還不答覆我?你不走,就不走吧!可是我的祕密,你都知道了,我今天走,你打算怎麼樣?”說着,也站起身來,看他的神氣,很是不安。楊露珠道:“到了現在,我已有了孩子,又是你的祕書,不走,我真的去吃官司嗎?”金子原道:“你現在也想得太周到了。我們就趕快收拾東西,越快越好。”楊露珠道:“走是跟你走了,可是我想回去看一次媽媽。”金子原又哈哈一笑道:“這次走,就是我兩個人曉得。別說是媽,就是天王來了,我們也不能讓他知道!”楊露珠沉思了很久才問道:“你的汽車司機,總會知道呀!”金子原道:“你凡事都很聰明,這一節你就糊塗了。我們先叫好幾輛三輪車,把東西往上一搬。先別說我們是上車站的,隨便說個地方。到了可以告訴他的所在,我們纔要他往車站一拖,至於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這還有什麼難處?若是我們這裏人要問,爲什麼不坐汽車,那就撒個謊得了。”

  楊露珠站着把話聽了,就淡淡一笑道:“你這主意倒好,對這裏任何人你都保守祕密。不用說,這三輪車,你也須到大街上去叫了。但是我跟你一跑,一面是做了一個大夢,一面又留下了一場笑話。”金子原看看手錶,已經是兩點多鐘了,便道:“閒話不說了。我要五點鐘走,真是沒有時候了,要走,就快點收拾東西!”楊露珠仔細一想,就到天津再說吧。於是就把保險箱子打開,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一件一件的往皮箱裏放。金子原也親自動手,把金條、珊瑚、珍珠、瑪瑙,也都放進皮箱裏去。兩個人把這些東西,差不多都收拾乾淨,看看鐘,已經四點十五分了。金子原又站着抽了一支菸,笑道:“好了,一共裝了五口皮箱。先休息一下吧。”楊露珠走來,坐在沙發上,因道:“我們真的就這樣走了嗎?”金子原道:“不走,你還想等着吃官司嗎?”楊露珠道:“重慶派你來接收的,是何等重要。現在,只有你還覺得沒有白來,至於其他……。”金子原道:“這些話說他幹什麼!在路上,希望你不要談這些。”楊露珠看看這屋子,真是雕樑畫棟;看看這些傢俱,又是玉匣珠簾;金子原要好好的做官,這種受用,真是沒有完時。金子原見她坐在沙發上,只是沉靜的想,便道:“你又在想什麼?”楊露珠道:“我想你要是好好的做官,那真是一生受用不盡!”金子原道:“好好的做官?老實說,在重慶方面做官,可以說無官不貪。至於有的官不貪,那是沒有找着路子罷了。”楊露珠嘆一口長氣,然後道:“人家說,這接收大員,是五子登科。是哪幾子呢?金子、房子……。”金子原道:“現在沒有工夫講這些閒話。我去僱三輪,你在這裏看守着。”楊露珠道:“你還等一會吧!我們就這樣走嗎?”金子原也嘆了口氣道:“我也捨不得就這樣離開這裏,但是想到明天這時,逮捕的人來了,那我們是個什麼樣子呢?這一走,我們是個雙鳳齊飛。催這雙鳳高飛的,就是這兩通密電吧?”楊露珠聽到明天有人來逮捕,也就不作聲了。

  這日,是月圓之夜,下午七點鐘的時候,月亮照着屋子,內外通明。劉伯同、張丕誠兩個人,早已嘻嘻哈哈的上街去了。李香絮還等着楊露珠的電話。劉素蘭呢,卻也在等着金子原定好吃飯的地方。還有陶花朝三天沒有金子原的消息,也打了電話來問,這回是杏子接的電話,說專員同楊小姐都不在家。這裏的一切還像昨夜一樣。而且月亮分外圓,分外明。但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房子四周只是靜沉沉的,像是墳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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