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開時,劉伯同報了個機關名字,這車子很快的開到一所大房子門口停住。這屋子是個敞大的八字門牆。大門洞開,車子開到院子裏去,面前列着一排洋樓。這洋樓有些地方帶着北平的東方建築美。顯然,連這大門樓在內,不中不西,全是日本人改造的成績。這機關已沒有了匾額,分明原是日本人和僞組織的牌子,已經自行把它取消了。司機十分勤敏,車子一停,他就跳下車來,代開着車座門。金子原看了這樣大的機關,心裏先痛快了一陣,覺得在重慶的時候,自己服務的機關,就是一所民房改造的,經轟炸破壞以後,修修補補,根本不成個樣子。而自己的辦公室,還擠不進那民房,只是在民房以外的山坡下,用竹片、泥巴、木板撐了幾間國難房子。如今自己來接收的機關,在外表一看,就是這樣偉大,就無須乎去研究內容了。他心裏一陣高興,更覺得精神抖擻。兩手牽了牽皮大衣的領子,把胸脯子挺了起來。這時,院子左首,一列站着十幾個人。第一個就是日本軍人,頭上戴着桶式帽子,鼻樑上掛了一副小圈圈的眼鏡,身穿一套黃呢軍服,已有六七成舊,下套着兩隻橘黃色的大馬靴。在那橫肉的臉上,擁出不自然的笑容;兩手垂着,比齊了衣襟,向着接收專員深深一個九十度的鞠躬。日本對於軍人的訓練那是很有辦法的,絕對整齊一致。而日本人把這套精神,加到僞組織的人員的身上,僞組織人員,也就同樣的接受。所以他一鞠躬,在他領導下的那些人,像聽着口令似的共同鞠下躬去,整齊之至。
金子原雖然得意,可是人家對他這樣的客氣,他不忍不理。只是見到帶隊的是日本軍人,心裏就老大不舒服。看到之後,立刻想到這八年來受着他們同類的壓迫。他那要還禮的想法,立刻被這股忿恨衝散了。他兩手插在衣袋裏,只向那些人看了一眼,徑直走了進去。劉伯同隨在專員後面,立時也覺得威風不小,挺着胸脯在後面跟着。那個領隊的日本人,叫板井利八郎。北平淪陷沒兩年,這個機關成立,劉伯同也就在這時加入工作。原來地位不大高,淪陷後三年,板井來了,以日本軍人的資格兼了這裏的副處長。正處長雖是個中國人,根本不敢問事,大權都在板井手上。劉伯同在那時,已學了一口很好的日語,對於板井的脾氣,摸得很熟。每見到了副處長,九十度的鞠躬,比日本人的技術還要高明得多。勝利初來之時,他見了板井,就不鞠躬了,但是給人家鞠躬四五年,也不好意思搭什麼架子,見面總是笑嘻嘻的和他點點頭,握握手。不過板井卻能整個發揮日本人的個性,打贏了你就是爺爺,打不贏你就是孫子。因之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變了見着劉伯同就鞠躬。劉伯同回想到過去對人家那份尊敬,現在怎好對人家傲慢,所以禮的尺寸雖有差別,卻向來沒有置之不理的。這時金子原專員在面前,第一是壯了自己聲威,不必和板井這些人客氣了;第二是怕在專員面前泄了底。若回禮的話,就現着自己還怕日本人。所以他像專員一樣,也是以目相視,對板井頭也不點。兩人走到門口,只見那些鞠躬的人,還在門牆邊,一字排開的站着。劉伯同這就站定了腳,向板井招了兩招手。板井當然唯命是聽,立刻用快步的辦法,跑到劉伯同面前,然後兩手垂着,來一個立正姿勢。劉伯同和他說了幾句日語,板井倒是很識大體,他勉勉強強的說着中國話道:“是的,是的,一切都大大的預備好了。”劉伯同也就不說日本話了,因道:“既是如此,你就在前面引路吧。專員今天來,只作個初步的視察。你先引着專員到各部門看看。”
這時,有個蓄着八字黑鬚的人走了過來。他穿了件藍布罩袍,罩上一件老羊皮皮袍子,頭上光着和尚頭,手裏抓着一頂瓜皮帽。他雖有鬍子,可是臉皮並不打皺紋,在他緊繃着的臉皮上,發出些汗光。瘦削的臉,在黑鬍子裏露出嘴脣和兩排白牙,鼻子尖微微的向裏勾着。在這些上面,很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老於世故的北京人。他的袍罩袖子相當長,把十個手指全掩藏在袖子裏面。他走到面前,滿臉堆出笑容,向金、劉二位深深一鞠躬。他鞠躬的技術,相當爐火純青,兩隻腳立定不動,卻只是把上身彎了下去。鞠躬以後,他笑着向劉伯同道:“我們已預備好了茶點,是不是先請專員休息一下?”他說話的聲音極低,僅僅只把言語送到對方耳朵裏去。說畢,他垂下了兩隻長袖子,靜靜的站在一邊。金子原道:“茶點不用了。剛纔我們吃了早點出來的,冬天日子短,我們還要去視察幾個地方。只要你們點交清楚,倒不必在這些客套上用功夫。”那黑鬍子挺立着身子連說“是是”。當他說話的時候,臉上幾乎找不出一些喜怒哀樂的表情,只有那兩撇八字黑鬚,說明他代表某一階層的人物。劉伯同就指着他向金子原道:“他叫任守忠,是這裏的總務組長,也該讓他陪同着看看。”金子原點了點頭。這任守忠老先生像得了一道獎章,立刻長黑眉毛和八字須全閃動了一下。因爲歡迎的人很多,劉伯同單點他和板井引導,這是十分榮寵的表示了。於是他讓着正面的道路,由金專員和劉伯同走,自己卻閃到一邊,捱了牆壁在前引路。他還怕這樣不夠恭敬,走的時候,總是半側了身子,時時回過頭來向金、劉二人看看。日本人板井看到任守忠這個樣子,摸不清來由,以爲這是應當的,也就學着他的樣子做。他那頂帽子和那副眼鏡,已夠現出他鬼頭鬼腦,現在作了這樣縮手縮腳的情形,更是難看。金子原心想,在重慶也曾看到許多日本俘虜,雖然他們不敢違抗,可是他們還有些不在乎的樣子。現在看起來,說日本人只曉得強橫,那完全是錯誤的了。他這樣的想着,不免對板井多注視了兩下,這就更增加了板井的惶恐,每當金子原向他看一下,他就站定了腳,向專員來個九十度鞠躬。金子原心裏好笑,臉上可不肯露出笑容,還是一本正經的挺了胸脯子走。
那任守忠先生,也知道今天來了中央大員,足可以替中國人撐腰,對於日本人就不必存着什麼客氣。板井一謙讓,他就將“領導權”取而代之,在日本人前面走。到了第二重院落,正面一列洋式房子,掛了好幾塊牌子,他就先搶步上前,開了正面的大門。金子原進去看時,先是個門廊,兩邊列着衣帽架子,看那衣帽架子,就可以容納四五十件大衣,這表示出辦公人多的樣子。門廊兩邊,相對着兩個客廳,全是三大件的綠絨沙發,圈了兩個圈子,紫檀架子的穿衣鏡,對門而立,遠遠望見鏡子裏那位來自重慶的專員,穿了獺皮領子的大衣。金子原心裏想着,幸是劉伯同這傢伙會辦差使,一大早就給我辦了這一身新。要不然,今天以接收大員的資格走進這樣大的僞公司來,未免有些失掉體統了。這樣想着,就把這胸脯越發挺得高一點。這時,在他心裏轉上了一個念頭,憑着這麼一所洋房和這兩座客廳的排場,這公司是不必怎樣低估的,一定很夠味。這外表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諒敵僞雙方,都不能遮掩一點。現在所須留意的,還是它的內容,因向任守忠道:“不必把我當位上賓看待,先到辦公室裏去,把你們的表冊拿出來,然後我照着表冊查對。”任守忠垂着手答應是是。立刻將專員引進第三進院落的辦公室。這自然是這僞公司的處長室。六丈見長,四丈見寬的大辦公室,北頭放了一張四尺多長的大寫字檯,上面桌機,玻璃板,精緻的文具,全是一個首腦辦公所在的樣子。正面一張紫絨墊子轉掎,旁邊就立有一隻裝書表冊的菲律賓木箱。板井過來一鞠躬,很和緩的道:“就請專員在這裏看錶冊吧。”金子原也當仁不讓,點點頭,大跨着步子,坐上了寶座。這寫字檯旁,各列有兩套紫絨大三件。他就指了旁邊的紫絨沙發向劉伯同道:“你在那邊坐着吧。”劉伯同到了這時,也就感到專員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風。而且爲了給專員助威起見,也必得裝出些畏敬的樣子來,因之也就向他一鞠躬,作完那套賜座謝座的儀式。不過他這一鞠躬,減了度數,至多是四十五度,那就是說他比板井的身份,已是高過一半來了。
板井站立在寫字檯的角邊,直了眼光向金子原問道:“我這就去拿表冊嗎?”他點了兩點頭。這位板井“皇軍”,倒是能行禮如儀,先向專員行了個鞠躬禮退下,不到五分鐘,他就捧了一大疊表冊過來,頗有舉案齊眉的姿態,高高的託着,齊到額角。然後深深的一鞠躬,再把那捧着的表冊,送到寫字檯上。這些手續完了,他閃到寫字檯一邊站着。金子原將表冊上的籤條看看,有的是人名冊,有的是器具冊,有的是糧食冊,有的是現金冊與物資冊。他先把人名冊隨手翻了一翻,還是把現金物資冊提到最上層,逐行的看着。他將手在表冊上一拍,很重的響了一聲。他這個動作,無非是表示了他心裏一種堅決態度,並不生誰的氣,那個站在旁邊的板井,卻駭得身子顫了一下。就是劉伯同、任守忠也都變了色,同時站了起來。金子原看到人家受驚,可是又不能自認冒失,益發裝模作樣地向板井道:“你們這些表冊,有許多是新造的。顯然不是底案,東西有走漏的話,在這上面就無法看出來了。”板井垂着手,只說“不敢不敢”。金子原迴轉臉來,向劉伯同道:“今天我們先查倉庫。”說着,拿了一本物資的表冊,向上舉了一舉道:“根據這表冊,我們先去看看。”劉伯同站起來,向板井道:“聽到沒有?一切你是要負責的。”板井向他鞠了個躬,連說“是是”。劉伯同道:“那麼,你們就在前面引路吧。”於是板井向站在遠處的任守忠伸了一伸手,表示讓他先走。任守忠對此,倒也不讓,向專員行了個注目禮,就在前面走着。他似乎已瞭解專員是什麼意思,徑直的就引着專員向屋後的一間屋子來。這屋子雖不是地下室,做得有些地下室的規模。屋子四周,用堅厚的磚牆包圍着,粉漆上油,抹到其光如鏡,中間一扇大鐵門。他在腰裏,掏出一串鑰匙,將鐵門開了。就在這時,不知碰上哪裏的鈴子,叮叮的響了一陣。原來這是保險門。不用提,那必然是倉庫地了。門開了,隨着任守忠將電機扭亮,倉庫裏放出了光明。他首先走進了屋子,人向屋子旁邊一閃,然後板井跟着走了進來,也向旁邊一站,和任守忠對面立着,像是兩個在門裏守衛的人似的。金子原不知是何緣故,到了這裏,心裏只覺怦怦亂跳。因爲他走進這個庫房以後,他就看到繞着屋子大半個圈子,全是大小保險櫃。任守忠、板井兩個人分別彎了腰,將每個保險箱的鐵門,陸續敞開。金子原將兩手插在大衣袋裏,人站在保險箱的包圍陣中,挺了胸脯,身子立得筆直,他將兩隻腳的皮鞋尖懸了起來,在地皮上顛着,表示他好整以暇的樣子。但他的目光,可就注射在保險箱子裏面。保險箱子裏的小抽屜是關閉着的。雖然看不見,可是小抽屜外的大格子是一覽無餘的。有的大格子上堆了些文卷,有的放了些小包裹,而其中最令人觸目驚心的,卻是黃澄澄的小金條,像青磚砌牆似的,在那裏堆着。
金子原在重慶,看見過朋友家裏的上海式金條,是長長兒的一根。而自己湊趣,也曾作黃金儲蓄,三萬五千一兩的黃金,儲過二兩。後來兌現,得過兩個長方的小金牌子,像是小孩兒的帽花。現在這金條,合乎北平人的短粗,像桂花年糕,一切三段。只看那箱子裏堆着幾疊高,總分量是足可嚇人的。但他還是強自鎮定着,先讓任守忠將保險箱子裏的部分公文拿出來檢查一番。直到檢查過三隻保險箱子,他纔看到裝金條的那箱子上去。任守忠是十分機警的,他也隨了專員的眼光看到保險箱子裏面去。彎着腰下去,伸手拿出兩條金子來,送到金子原面前,正了顏色道:“專員,是不是要把數目仔細點清一下。”金子原道:“那是自然。你們想減輕責任,現在一定要在我當面,把所有東西交代清楚。除了文件不是短時間能點查得清楚的,其餘有分量,有件數的東西,今天我都要徹查。”他說時,臉繃得很緊,甚至拿了刀子來在他臉上修削着,也修削不出什麼笑容。就是把宋朝的包拯請來,和他比一比臉子,他的臉子的嚴肅成分,也不會略有遜色。板井站在旁邊,他心裏想什麼,別人不會知道。但只看他兩隻手直垂下來,眼光下視,微聳起兩腮上的胡樁子,便也可知道,他實在有些害怕。金子原緩緩的走近了保險櫃子,輕輕將手勾了兩勾。然後向任守忠道:“你把金條都拿到保險櫃子上面來,讓我統計統計數目。”任守忠答應着,照他的指示辦。金子原到了這時,他說不出他心裏是緊張,是輕鬆,是愉快,是焦急,甚至是恐懼,心房只是怦怦的跳。他把兩手插進衣袋裏,沉靜的看着。板井垂了兩手,呆站着不動。劉伯同遠隨在專員身後微昂了頭。任守忠兢兢業業,搬動着金條,每根條子放下,那聲音也卜篤入耳。這倉庫裏的空氣,沉靜極了,這時若是有螞蟻爬動,也都可以聽出它的腳步聲來。但太沉靜多了,顯着是過於鄭重其事。而金專員,也不願表示飛來的人,會被金條嚇慌了。因之時常發出那青蛙度天陰之聲,作幾個乾咳嗽。
在緊張而又沉寂的幾十分鐘,他點驗的結果,第一隻保險箱子裏四十條,第二隻保險箱子裏六十條,第三隻保險箱子裏五十條。任守忠並在保險箱的小抽屜裏,取出大小三個錦裝盒子,打開盒子蓋,兩手捧着送到專員面前檢驗。金子原看時,卻是滿盒子裝着大大小小的珍珠。小的粒子,不過火柴頭大,倒也平常。但也有豌豆大的,蠶豆大的,就比較珍貴了。任守忠最後送上一隻扁平的藍緞繡花裏的盒子過來。把兩手捧着,似乎有些抖顫,只看那掀開的盒子蓋,微微的搖撼着就可以看出來。金子原向他臉上瞟了一眼,他竟是抖顫得更厲害了,但向那盒子裏看時,讓人吃一驚。紫綢的瓤子,裏面一排排的嵌着桂圓大的珠子,共有二十四顆。這無疑的是很值錢的東西。不過他要表示什麼東西都看見過的,對此並不發出笑容。只是略微的點點頭。任守忠道:“報告專員,這珠子雖然在表冊上沒有註明,但是保存得很好。”金子原道:“這就奇怪了,爲什麼庫房裏的物資,你們不列表?”任守忠道:“那不是這裏的東西,是日本人犬養存在這裏的。我們給他有收條,他自己也上了賬。因爲不是自己的東西,我們要對犬養負責,所以沒有造入表冊。”金子原瞪了眼向他道:“你也是中國人,你也太不替中國爭氣了。中國勝利了,全日本人要對中國負責,賠償我們八年來的損失,把整個日本的資財交給我們也許還不夠,我們還對日本人負什麼責!犬養是幹什麼的,人在哪裏?”說着,回過頭來,望了板井。板井道:“他是個陸軍少佐,現時在天津吧,大概在集中營裏。我們把這珠子補進表冊去就是。”金子原道:“那用不着,我接收了的表冊,可以隨便在上面加減項目嗎?這珠子查出來了,我自然會在登記文件裏註明。不過這樣一來,我對你們不能信任了。恐怕有許多東西,都沒有造進表冊,不查出來你們移走;查出了,你們就說是別個日本人寄存在這裏的了。這保險箱子裏,還有別人寄存的東西沒有?你們實說,快實說!”他說着這話時,瞪着那兩隻英氣射人的眼睛,挺着胸脯,昂着脖子,真是神聖不可侵犯。
任守忠垂了兩手,站在他面前,用一種很柔和的聲音答道:“還是有的。這些金條,就有別人寄存的在內,此外是五金材料、汽油、首飾,都有別人寄存着,自然我們也沒有敢動用。好在這些東西,都是有賬可查的。”金子原將臉色板正了,把眼光直射着任守忠和板井,因道:“我聽說你們這保險箱裏,還有人存着鑽石。你們爲什麼不……”任守忠立刻挺直了身子,而又垂下了眼皮道:“是的是的,有兩枚鑽石戒指,在第八號保險箱子裏,現在還沒有開到那裏,所以沒有給專員報告。”金子原道:“哪隻是第八號?”說着,他向沒有打開的保險箱子,一一的注視着。任守忠這就知道專員是什麼意思了。立刻走過去,將第八號箱子打開,他輕輕的抽開了一個小抽屜,在裏面取出兩個錦裝盒子來,兩手捧着,送到金專員面前。他掀開了盒子蓋,露出了裏面的藍綢瓤子,嵌着一枚鑽石戒指,幾道光芒,直射着人的眼睛。看那鑽石的分量,雖是不能估計,但只看它的面積,足有蠶豆那麼大一粒。他很隨便的把盒子接過,對着眼光,沉思了一下,微笑着搖搖頭道:“東西並不太好。這當然是日本人寄存的了。他們到了中國,只要是可飽私囊的,不問青紅皁白,就完全搜刮了去。這不知他們在哪搜刮來的壞貨。放着吧。”他將兩盒鑽石戒指,依然交還了任守忠,因問道:“這個都是有賬的嗎?”任守忠道:“都有賬,都有賬。”金子原又向板井道:“這一切你都得負責。幸是我昨天到北平,今天就來查看,要不然,這些表冊上沒有的東西,你們可以隨便藏起來,我到哪裏去徹查?現在你所唯一減輕責任的辦法,就是把人家寄存東西的賬目,完全交出來。”板井連忙走到面前,向專員深深的鞠了個躬,把他連鬢鬍子的腮幫子笑得聳了幾聳,不知怎麼着,笑也是帶有慘狀的。他把兩隻帶有兇意的眼睛在小眼鏡裏閃動了兩下,笑道:“是的是的,那些賬簿我可以立刻就交出來的。”金子原這時候,心裏像喝了一瓶白蘭地,人有些昏沉沉的。他想着,這些鑽石、珍珠、還有許多金條,在這僞公司裏的表冊上都沒有註明,若是把他們寄存物件的賬本拿過來了,也就算這些東西被拿過來了。這個祕密,也就只有眼前四個人知道。敵僞交代的兩個人,可以不理他。將來共事的只有一個劉伯同。這倒要將他先安頓安頓,免得將來有什麼漏洞。於是金子原向他笑道:“我覺得這新發生的事情,倒是我們一個困難。因爲這是表冊上所不載明的東西,很容易遺漏。當然,不查出來,就讓大家含混過去了。萬一將來政府知道這裏是有日本人寄存東西的事,那我們這責任就大了。現在你就開始筆錄起來。若有可注意的地方,你就注意着。”說到這裏,故意把臉色鄭重起來,劉伯同連聲答應着“是”。他雖不知道專員是什麼用意,可是他把這件事比正式接收物資還要看得重要,那是沒有問題的。金子原將他那兩隻眼睛,定了定神,向各保險櫃子注視着。在這種嚴厲的眼光下,檢查各保險櫃子裏的東西,自然是什麼都不會有遺漏了。這樣足足耗費了兩小時又半。大家才走出了這個倉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