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子門外面,左右兩邊,停了金子原的一輛汽車。金子原不容她多說一句話,就扶着她上了車子。田寶珍在車上,就斜向車椅靠上坐着,眼睛要睜不睜,要閉不閉,把頭微微的垂着。金子原笑問道:“田小姐,你真的醉了。那我實在對不起,不該勸你多喝酒。”田寶珍將眼睛斜瞟了他一眼,因爲車子上是看不見的,她又將手輕輕的碰了他一下,笑道:“金先生,你爲什麼在席上那樣高興呢?”金子原笑道:“你問這話,什麼意思?”田寶珍嘻嘻的一笑,卻沒有答覆。車子到田寶珍門口停下,門口的電燈亮着,門也開着,而且旁門還停了一輛汽車。金子原心裏就很納悶,怎麼回事?這樣夜深,她家還有客到。田寶珍對此,並沒有什麼奇異之處,從容的下了車,站在門燈下,向他點了頭道:“請進請進。”金子原當時未曾考慮,同她一路下了車。及至下車以後,看着那輛汽車,還是相當漂亮,這是有位華貴的客人在這裏的象徵,笑道:“我送到這裏爲止吧。”田寶珍還沒有答覆,只是笑嘻嘻地站着。可是在這時候,門洞子裏面,很快的鑽出一個人來,連鞠躬帶作揖,連說:“我老早恭候臺光了。”到了近處,原來是張丕誠。金子原笑道:“原來是你在這裏,你怎麼會先到了?”他笑道:“我是奉田小姐暗下的命令,讓我先來的。她的意思,怕專員來了,屋子不乾淨,先讓我來向她府上報個信。我說,專員,你就看田小姐這番招待貴賓的誠意,你也應當在她府上多坐片刻吧!”金子原向田寶珍笑道:“你實在太客氣了。”田寶珍倒不加以辯護,閃在旁邊,又是一鞠躬,說着請進。金子原向張丕誠望了望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田小姐若要過分的款待,你當和我辭謝纔對,怎麼還事先跑來佈置呢?我就怕人家把我當欽差大臣看待。”田寶珍笑道:“你別怪他,這都是我懇求他這樣辦的。我並不是準備什麼吃的喝的,我是怕屋子不乾淨,叫家裏人先打掃打掃而已。你就瞧我們這點誠心吧。別的談不到。”說着,嫣然一笑。
金子原對人家這番客氣,當然不能再推諉了,就向她連點了個頭,帶着滿面的笑容走了進去。田寶珍家裏,這時彷彿是盛大的歡迎嘉賓,由大門口一直到上房的廊子下,都把電燈開着,照得內外通明。張丕誠對於田家,很是熟悉,他首先跑到北屋子門口,把簾子掀了起來。田寶珍站在金子原旁邊,就伸手扶着他的手臂,連連說“請”。金子原閃身一遜謝,她索性挽了他的手,一路走了進去。金子原進了屋子,首先嗅到一股香氣。雖不明白這陣香氣是人身上的,或者是屋子裏的,可是由外面冷的地方走了來,就覺得一陣熱氣圍繞着身體。金子原嗅到這香味之後,也就讓人對田小姐格外的要表示好感。於是先向她笑了一笑道:“我這是走到香巢裏來了吧。”她笑道:“你別嫌髒就得了。”金子原在她這句話說過之後,對這裏更注意了一下。這是三間北屋,油光的地板,上面鋪着很厚的地毯,紫色的電燈光,照着屋子裏,帶了醉人的顏色。屋子四周的牆壁,原都是白底紫花的洋紙裱糊的,被燈光映着,更透着鮮豔。屋裏的陳設,也是新舊合參的,紅木傢俱和西式沙發夾雜着。金子原正要脫大衣落座,田寶珍卻又將右邊一個小門上的花布簾子掀起來,站在門簾子下點頭道:“請到這裏面來坐。”金子原當然跟了進去。這裏是間小小的書房,花紙裱糊得更爲精緻。除了一張寫字檯和一把寫字轉椅而外,屋子角上,擺了一套綠絨的小三件,圍了一張玻璃小茶桌。此外一張玻璃書櫥,裏面全陳列着封面美麗的書本。一張紅木多寶櫃,放着彩瓷玉石小件。四五隻高底的花架子,都放着彩瓷花盆,盛了鮮花。牆上二三十種形式不同的鏡框子,裏面全裝着田寶珍戲裝和便裝的相片。桌上和樑上懸下的電燈,都是宮燈罩子。而且在燈罩之間,有兩項特別的玩意:一項是將日本漏瓷果盤裝着紅綠鮮明的水果,一項是用小瓷花盆栽着小盆景,如秋海棠、蒲草、小菊花之類。這都是把彩繩子花綁了,在天棚頂上垂下來的。金子原一見連連叫道:“美極了!”田寶珍笑道:“我們這地方,哪裏美得了。骨董字畫,全玩不起,只好弄點相片兒和草花兒點綴點綴了。專員,寬大衣坐坐。”金子原到了這裏,當然也就只好把正經事丟開,把大衣脫了下來。他的大衣剛脫出袖子,田寶珍就接將過去,給在衣架上掛着。隨後脫了自己的大衣,一塊兒掛着。金子原笑道:“我最喜歡我的大衣和小姐們的大衣掛在一處。這並不是什麼吃豆腐的心理,因爲我有那個經驗,後來把大衣穿到身上的時候,總可以沾着一種很濃厚的香氣。”說着,他搓搓手,帶笑向田寶珍望着。她笑道:“日本女人,倒是常在身上用些香料,我就嫌那香味太沖人。請坐吧。我可沒有什麼好招待的。”說着,她走到身邊來,引了他同在小三件上,分別坐着。這時,就有人叫大小姐,她道:“送進來吧。”簾子掀開,兩個女僕各用紅漆托盤,託着若干玻璃碟子進來。玻璃碟子裏,分裝着水果、糖果、蜜餞,全擺在玻璃茶桌上。那蜜餞,有青梅、海棠、蘋果、藕片等等,紅、綠、白各種顏色,很是好看。金子原道:“田小姐的手法,究是不凡,這些東西,不用說吃,就是看看,也很夠人欣賞的了。”隨後女傭人送着放光的白銅叉子過來,在每人面前,放着一柄。田寶珍笑道:“專員,你不嘗一點?縱然你說這東西好看,究竟這不是看的呀。”金子原道:“不過我不大愛吃甜食。”田寶珍道:“那倒不盡然,楊小姐怎麼老給你買甜的吃呢?”金子原笑道:“那我也有點勉爲其難。”田寶珍聽了,就提起白銅叉子,叉了兩枚蜜汁青梅,向他面前送過來,笑道:“這東西甜裏帶點酸味,喝酒之後,吃了最好。專員也就勉爲其難吧。”金子原見她雪白的手指,鮮紅的指甲,殷勤的將蜜餞送過來。來不及用手接,就張着口,一伸脖子,在那叉頭上把青梅唆了下來。田寶珍收回叉子去,向他笑問道:“好吃不好吃?”張丕誠是坐在田寶珍那個寫字檯的椅子上的,意思也是躲開他們的親暱,現在看到小田這種作風,實在有點肉麻。可是想到她是唱“紡棉花”“盤絲洞”叫座的坤角,又有什麼事不能作出來呢?也就裝了擦火柴吸紙菸,只當不知道。
金子原並不理會到別人,把那蜜餞一口嚥了下去,搶着說:“好吃好吃,田小姐待客,豈能把不好吃的東西拿出來!我現在才知道,一個富於藝術的小姐,比尋常的小姐,處處是不同的。”田寶珍笑道:“那也不見得吧?我們在臺上唱戲,不能在臺下也唱戲。”金子原擡起頭來,對屋子四周看了一看,笑道:“你這間屋子,就不是別位小姐所能佈置出來的。”田寶珍又將叉子叉了一塊蜜餞,送到他面前放着。然後自取另一把叉子,叉着了一塊海棠果,送到嘴裏唆着。眼望了金子原微笑。她把這塊蜜餞,在嘴裏咀嚼着,架起大腿,搖動着身體,望了他笑道:“這話不見得吧?我看楊小姐對於一切美化的技術,絕對在我之上。”金子原道:“我和她也是初交。”這句話,有點所答非所問,但在金子原心裏,覺得這句話答得十分恰當的。田寶珍且不和他說話,偏過頭來向坐在一旁的張丕誠笑道:“金專員和楊小姐的友誼,大概達到了飽和點了吧。”張丕誠扛着肩膀微笑,卻沒有答覆。田寶珍又笑道:“說真話,金先生和她十分要好,這是不錯的。楊小姐和我很熟,我知道她的學問能力,樣樣都不錯。淪陷期間,那些日本鬼子,也沒有哪個不佩服她的。她將來是專員很好的一把助手。”金子原笑道:“我在北平,也不知道能耽擱多少時候,我決沒有要她長期幫助我的意思。”田寶珍聽說,向他點了兩點下巴,又將嘴微微的一撇,表示着不信任的樣子,笑道:“金專員若是不要借重她,爲什麼送那樣重的禮呀!又是鑽石,又是汽車。”這句話,可是最現實的質問,金子原當了張丕誠無法否認。而且看着田寶珍那分既羨慕又不平的樣子,也覺得要把話安慰她。就笑道:“車子呢,那是公家的,借給她坐坐罷了,反正不坐也是白閒着。鑽石倒是我送她的。也是我偶然在朋友手上買了兩枚,隨便送她一隻。”田寶珍笑道:“金專員客氣什麼?憑你那身份,也不會僅僅是買兩枚鑽石吧?”金子原笑道:“不管我有多少吧。將來我也送田小姐一枚。”田寶珍立刻笑着身子一顫,瞟了他一眼道:“真的嗎?我先謝謝了。”說着,向他彎了彎腰。因爲當時日本人所遺留下來的規矩,還是沾染得很深的。
張丕誠想,這位姑娘一彎腰,專員的鑽石,可以說是不翼而飛了。他想咳嗽着笑了出來,但覺得不妙,便又把這聲咳嗽忍回去了。金子原自己也明白今天晚上來拜晤田小姐,簡直是肥豬拱門,上了大當。可是爲了專員的身份,必得放大氣些。於是就向她笑道:“田小姐,你先別謝我。對於鑽石,我是外行。”田寶珍聽說,心裏不由卜通跳了兩下,暗想着,難道這傢伙,打算送一隻假貨給我?對他笑着,還沒有說出話來。他笑道:“我明天到朋友那裏去,另要幾枚來,送到府上,讓你挑選一枚。”田寶珍又是盈盈一笑道:“那可不敢當。要人送禮,哪裏還有自己挑選的道理?”金子原笑道:“送禮的人,願意這樣辦,你就不必管了。我明天下午五六點鐘來奉看,你在家嗎?”田寶珍道:“我不唱戲,總是在家裏的。專員若是不嫌棄的話,我明天包餃子請你,賞臉不賞臉呢?”金子原笑道:“我最愛吃餃子,一定來叨擾。”田寶珍向張丕誠道:“請你作陪,可以來嗎?”她說這句可以來的聲音,很輕飄的說過去。張丕誠心想,明天專員送鑽石戒指上門,小田一定十足恭維一陣,自己在這裏,那是增加了人家的困難,便伸着手在頭上亂摸了一陣,笑道:“我明天恐怕不能來,七點鐘我有一個約會。”金子原這就站起身,先伸出手來。田寶珍倒不迴避,就和他握着。他笑道:“對不起,今天我得先告辭,因爲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田寶珍向他瞟了一眼,笑道:“我知道,你是陪了楊小姐去聽戲。你先不是要去包廂來着嗎?”金子原笑道:“聽了田小姐的戲,還要聽什麼人的戲?剛纔我說包廂聽戲,那是另有緣故的。”說着,將她的手,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虛虛實實,各盡其妙,也許我明天可以告訴你這個原因的。”說時,他看了她的臉只是微笑。他的手還不曾放呢。田寶珍也就搖撼着他的手道:“那麼,你明天一定要賞光,我給你穿上大衣。”把這話交代過了,她才擺脫了金子原的手,把衣架上的大衣給他取了來。當然,還是她給他提着領肩,讓他穿上。而且跟着後面,口裏不住的說着,“太簡慢了,太簡慢了!”直送到大門口來。
金子原真沒有想到田寶珍會這樣表示好感。依自己的意思,實在是應當在這裏多盤旋一些時候,不過自己有件大事要辦,只好把這份人情留到日後再感謝了。因之他在門口又和她握了一握手,方纔坐上汽車去。他在身上摸出了一張名片,交給司機道:“你把我送到這地方去。”司機扭着了車上的小電燈,將名片看過了,笑道:“哦?陳六爺公館,我知道,我知道。”於是熄了燈,開着車子,直馳陳公館。這時已將近晚上十一點了。汽車開到朱漆大門前停着。門樓上大白球電燈罩子,正是雪亮的照耀着。而且大門兩邊,就停有幾輛汽車,像是深夜宴客,還沒有散呢。這裏汽車按着幾下喇叭,那朱漆大門,就應聲而開了。金子原下得車來,那開門的人,閃到一邊,垂了手問道:“您是金專員?”金子原點了點頭,那人就是一鞠躬。並帶着笑說:“陳經理正在家裏等着呢,您請。”說着,連連的點着頭,在前面引路。金子原隨着他走進了兩重院落。見正房也是電火通明。那個引路的聽差搶着進去報告。立刻棉布簾子掀開,出來一箇中年漢子,身上穿了灰綢袍子,嘴脣上留了一撮小須。老早的深深的點着頭,口裏連說“歡迎歡迎”,而且奔到院子裏,伸出很長的袖子來。金子原向他握着手道:“昨天到貴行裏去匆匆一談,彼此都忙,領教太少了。今天又接連幾個應酬,讓你久候了。”陳六笑道:“我晚上根本不出門,專員有約會,我一定是恭候的。”於是主人在前引路,向旁邊院子走去。這裏似乎是個僻靜的所在,院子轉了兩個彎,在一帶有玻璃暗廊的地方走進去。這廊子轉上兩個彎,又像是個溫室,四周列着長方花架子,上面全擺了盆景,綠陰陰的更顯着這屋子幽深。轉過兩個彎,走進一個小客室。這裏是裏外兩間,用雕花落地罩分開。外面是兩套綠絨沙發,圍着玻璃茶桌。裏面有寫字檯轉椅,還有玻璃櫥,公事櫃,保險櫃。似乎這是主人翁帶着辦公和會客的密室。地毯是鋪得厚厚,腳步走在上面,不發出一點聲音。主人臉上,帶着一分濃厚神祕的態度,把客人引進屋子裏來,謙恭的請客人坐下,先笑道:“我這地方很是僻靜,有什麼事儘管暢談。我已吩咐廚子,預備了消夜。專員還是喝咖啡,還是喝點清茶。”金子原道:“你不必張羅,夜深了,我們先談談吧。”陳六說聲“是”,身子向沙發旁邊靠着,接近了貴客,低聲笑道:“專員的款子,我都給您入賬了。您還是留着摺合法幣?還是買金子?”他說着話,將茶桌上放的三五牌紙菸聽子拿了起來,送到客人面前敬菸。並且在口袋裏掏出打火機來,向客人點火。金子原道:“這都是公家的款子,若是虧空了,我哪賠的起呢?法幣摺合僞鈔的辦法,現在還沒有規定下來,等着是來不及了。你把我的錢,都收買金子吧。我有多少存款,你就替我買多少。以後我陸續的存款,你就陸續的和我買。兩三天,我到府上來一趟。”陳六道:“這點事情,兄弟一定效勞。我有點私事,想向專員請教一下。”說時,他臉上放出一種極不自然的笑意,在眼神上透着一種惶恐。將身子向前伸着,表示了誠懇的樣子道:“過去在淪陷期間,我們可以說是心存漢室,晚上總是冒了極大的危險,偷聽重慶廣播。中央在北平的人,只要我知道的,總極力想法子接濟他。”金子原點點頭道:“這一層,我也曾聽劉伯同說過。這是值得讚揚的。我當想法子,把你這一點忠心轉呈到中央方面去。”
陳六聽了這話,覺得是三伏天吃冰淇淋,這一下爽快到了肺腑。禁不住站了起來,突然向客人作了個長揖,笑道:“專員能這樣幫我一個忙,那我簡直全家感德。”金子原也只好站起來笑道:“這在兄弟,也是惠而不費的事,不必客氣。”陳六笑道:“惠大了,惠大了!”說着,他在牆上按了一按電鈴,進來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她雖然是在藍布褂子上套着白布圍襟,可是燙着頭髮,將花帶子束了個腦箍,穿着皮鞋,臉上還淡淡的摸了一些脂粉。這分明是一位超等女僕,彷彿有香港酒家女招待的神氣,這一份排場,就非比尋常。那少婦進來,陳六還介紹道:“這是中央來的金專員。”這少婦就垂下手站着,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大禮。而且還是從容不迫的,沒一點小家子氣。金子原看這位陳六爺的排場真是不小。不過也看到這屋子就逼近內室,她一定是上房的女僕了。陳六向她道:“把那好咖啡給我們熬上一壺來。看看有什麼點心和水果,預備一點拿出來。”這白衣女侍,答應着去了。陳六復又捱了金子原坐下。笑道:“我給專員畫策一下,還是買金子合算。現在這裏的金價,合聯幣不過十八九萬。摺合法幣不到四萬元。重慶的金價,現在是八萬多,比北平貴一半。專員若有便人回重慶,把金子帶到重慶,變成法幣繳還公家,這對公家絲毫沒有損失,專員就可剩下大批的辦公費了。”金子原吸着紙菸,將臉色鄭重着,一點笑容都沒有。搖搖頭道:“我這人作事,奉公守法,公傢什麼好處都不沾的。老實說,若是我要自私自利,我就不跟隨政府西遷,過這八年的困苦抗戰生活。不過你這個建議,我是願意採納的。把一萬變成兩萬,增加國庫的收入,我爲什麼不幹呢?”陳六原是向他建議,讓他大大的發一筆財,聽到他提出了“奉公守法”四個字,倒讓陳六倒吸了口涼氣,未免在中央來人面前,露出了自己的馬腳。幸而他後來有句轉語,買金子的事還是要做,大概這個建議,還沒有落空。便笑道:“我也是這樣想,替國家多增加一些收入有什麼不好呢?現在北平市上,敵僞拋出來的金子真是不少,要買還絕對是個機會。”
金子原架了腿在沙發上,抽着紙菸,不住的發出微笑。那位白衣女侍,就將一隻烏漆托盤,送着東西來了。托盤裏是一壺咖啡,兩套杯碟,一隻細瓷糖罐子,一盂牛乳。她將這些東西,都放在茶桌上,用咖啡壺向杯子裏衝着咖啡。然後將一個白銅夾子,夾着糖塊,向金子原面前的杯子裏,放下糖塊去。她露出雪白的牙齒,向客人笑嘻嘻的問道:“您要多一點兒糖嗎?”金子原聽她說話,國語非常勉強。再看她臉上的粉,擦得非常的厚。彎眉毛,杏核兒眼,面部輪廓,上圓下尖,很有點像日本女人典型。他想起來了,這是日本下女。日本下女伺候人,這是世界上有名的,陳六真會舒服。想時,就含了微笑,只管向那下女睜了大眼望着。笑道:“她大概不是中國人吧?”那下女向他先笑了一笑。陳六道:“她是日本人,叫杏子。在我家已經工作多年了。當然,將來遣送日俘回國的時候,她還是要回去的。”這時杏子已向金子原杯子里加完了糖,這就提起牛乳壺來,向他笑道:“加點牛乳嗎,專員先生?”金子原笑道:“你的中國話,說的很不錯。到中國來了多少年了?”她加完了牛乳,站起來向金專員一鞠躬,笑道:“來了七八年了。”金子原道:“你多大年紀?”她笑道“二十二歲。”金子原道:“那麼,你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到中國來了。你對於日本這回無條件投降,作何感想?”她立刻把笑容收起來,垂了眼皮道:“那是事實。中國人很寬大,我們非常感激。”金子原笑道:“我這叫白問。日本人答覆中國人的話,向來都是這個樣子的。”杏子聽了這話,她又嘻嘻的笑了,笑時,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
金子原不由得昂起頭來吸菸,向她微笑着,口裏陸續的噴出煙來。杏子並不害羞,向主人問道:“把點心都送來嗎?”陳六道:“好的。帶着水果。”杏子答應着去了。金子原繼續的和陳六商量買金子的事。杏子也就繼續的到這密室裏來伺候。除了點心是玻璃盒裝着的而外,這水果是用一個大玻璃缸子裝着的,紅紅綠綠,有香蕉、蘋果、白梨、葡萄等等。在主客雙方,各擺了一隻空磁碟子,還有一把賽銀水果刀。陳六因見金子原又向杏子看着,便道:“你洗洗手,給專員削個蘋果。”她伸出兩隻雪白的手來,反覆的讓主人看着,笑道:“我已經洗乾淨了手來的。”陳六道:“好吧。你就給專員削兩個水果。”她於是拿着刀和蘋果,就站在客人面前削着。金子原笑道:“我們重慶來人,是要講民主的。你坐下來削吧。”杏子笑着,向陳六看看,陳六笑道:“金專員這樣客氣,你就坐下吧。”她向金子原鞠個躬,道了一聲謝謝,索性就挨着金專員的椅子坐下。她削完了一個蘋果,就將三個染了紅指甲的手指,夾住了蘋果,送到他面前空碟子裏去。笑嘻嘻的又在玻璃缸裏拿了一個蘋果,笑問道:“還吃一個?”金子原道:“你削個自己吃吧。我再問你一句,將來遣送日俘回國的時候,你願不願回去呢?”她笑道:“我願在中國。”陳六笑道:“金專員現在雖有公館,還沒有家眷,所用的傭工,當然都是男性的了。其實沒有家眷,女傭工也在所必需,如洗衣服,燙衣服之類,男傭工就沒有女傭工作得細緻。”金子原笑道:“若是有杏子這樣的下女,那我倒也是願用的。叫杏子給我介紹一個吧。”陳六道:“何必另外再介紹一個呢?我想杏子就很合格。因爲日本下女,要像杏子那樣徹底懂中國話,又對中國人的習慣很瞭解的,還不十分多。今天是晚了,明天讓杏子到公館裏去。”金子原呵呵一聲笑道:“那可不好。君子不奪人之所愛。”陳六搖着手道:“談不到這話,談不到這話。況且日本人都要遣送回國了。在我這裏,也留不住她。”金子原道:“我也留不住她呀。”陳六爺笑道:“客氣客氣!中央來的專員,難道留用一個下女的權力都沒有?我說杏子,你明天就到金公館去伺候金專員吧。他是一個人住一所大公館,工作一定是輕鬆的。至於待遇方面,那你可以不必介意,一定可以讓你滿意。”杏子笑道:“好的,好的,就怕我工作做的不合意。”說着將眼睛眯着望了金子原一下。金子原向陳六呵呵大笑道:“這是我意外的收穫,感謝之至!”說着,抱了拳頭,向他連拱了幾下。本來陳六合他買金子,這交情就不壞,現在陳六又把杏子讓出來,這交情就格外現着濃厚了。當時兩人祕談一小時多,把杏子當了自己人,也不迴避她,彼此十分滿意。到了深夜二時,金子原方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