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登科第一五回 幕後飛符曲終人不見 夜深籌策酒熟客初來

  金子原直把劉小姐送出了館子門,連招了兩下手,就有一位司機迎了上來。金子原道:“你送這位劉小姐回家去,回頭就接了她和老太太到戲館子裏去,然後……”張丕誠笑道:“不用多吩咐了。老陳,你對我的司機老王說,今天晚上,我的車子交給劉小姐用。等劉小姐說不用了,再開回家去。”那老陳對劉小姐看了―眼,見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姐,他就點了頭道:“好,張先生,你全交給我吧。劉小姐,張先生的車子在前面,我來引你去。”說着,就在前面引路。金子原直看到她上了汽車,方纔回身向館子裏走。張丕誠趕上了他,低聲道:“專員對這位劉小姐的批評如何?”金子原點點頭道:“七分溫柔,三分大方,是將來賢妻良母的坯子。”張丕誠也只笑着點了頭,陪他回雅座裏去。

  這時,來賓一陣亂,都說“盜魂鈴”上場早,馬上到戲館子裏去吧,說着,紛紛向張丕誠道謝。張丕誠笑道:“謝倒不用謝。回頭田小姐作到好的地方,你們一齊鼓掌就成。鼓掌也要恰到好處,像那小戲館子裏,坤角飲場也叫好,吐口水也叫好,那不但人家不歡迎,還會討厭的。你們知道這不是捧田寶珍的場,這是給專員作面子,可別鬧出笑話來呀。”大家都笑着,連說“知道知道”。在鬨笑聲裏作鳥獸散。

  金子原笑着拍了拍掌道:“今天這次捧場,一定是夠熱鬧的。以後小田見了我們,要格外客氣些了。”劉伯同笑道:“她見我們客氣與否,我們倒在所不計。不過她見着專座,以後要聽指揮纔好。”楊露珠剛剛穿好大衣,預備向外走,聽了這話,兩手插在衣袋裏,扭轉身來,卻向他瞪了一眼,微笑道:“人家是唱戲的,可不是敵僞方面辦交代的,怎麼會要聽接收專員的指揮呢?”劉伯同明白,她正有一肚子骯髒氣,要找一個地方發泄,自己可就當了她泄氣的對象了。他伸了伸舌頭,又笑着扛了兩下肩膀。金子原道:“這是館子裏,不要提這個了。其實就讓我去指揮指揮她,我倒是不嫌麻煩的。”他說話時,也已穿好了大衣,伸着手,挾了楊露珠的一隻膀子,偏了頭向她低聲笑道:“來點醬油吧,別盡吃醋了。”說着,就向外走。露珠因金子原表示着親近,也就不說什麼,跟着一同上汽車去。他們並沒有等候別的什麼人,徑直就向戲館裏去。楊露珠坐在車廂裏,打開手提包,在裏面取出一張名片來,放在腿上,抽了胸襟上的自來水筆,伏着寫了六個字:“你別到後臺去”。寫畢,將名片放在金子原手上。金子原看了,倒沒說什麼,卻是放開喉嚨,一陣呵呵大笑。連司機都被笑聲引動了,不免迴轉頭來看了一看。楊露珠斜瞟了他一眼,問道:“你怎麼啦?”金子原笑道:“我不怎麼。遵辦。”她聽了這兩個字,自是高興,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他們到了戲館子門口,就有人搶步向前,替他們開了車門。在門口見有兩個人都戴着皮帽,披着大衣,似乎已在門口等了很久的樣子了。見了金子原,就是深深一鞠躬。同時還伸手將頭上的帽子抓了下來。金子原並不認得他們,看他們這情形,分明是歡迎的人物,大概是戲館子方面的了。於是愛理不理的,向他們也回點了點頭。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黑胖子,手上兀自抓着帽子,堆着笑臉迎向前來道:“專員是三號包廂,已經預備好了。我來引路。”說着就在前面走着。在走向水泥盤梯的時候,那人將身子閃到一邊,迴轉頭來向楊露珠笑道:“這戲館子的梯子顯得陡一點,夫人請好走。”這一個耳生的稱呼,金子原還是很少聽見過,不由得笑了一笑。但楊露珠是個世家女子出身,她倒明白,這是北平社會對女子超級的稱呼。這位引導員有點年紀,他認爲接收專員身邊的女人,一定就是他的夫人。楊露珠卻很爲難,承認有點難爲情;不承認,又覺得不識擡舉。那不是自己正盼望着的地位嗎?她也只是撩着眼皮看了人家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徑自走着。三個人同到了包廂座裏,那裏四把椅子,只有前面的兩把椅子鋪上了椅墊,似乎就沒有預備兩排椅子坐人。在包廂的欄杆上,除了擺着茶壺、茶杯、紙菸、火柴以外,還有四個高裝玻璃碟子,裏面全擺了水果、糖果一類的東西。金子原道:“這是誰預備的?”那個引導的人鞠着躬說道:“是田小姐預備的,專員和夫人,隨便用一點吧。專員還有什麼事嗎?”金子原道:“沒什麼事了,你請便吧。”那人又點了點頭,並向楊露珠道:“金夫人,我跟你告個假。”然後倒退兩步,方纔走去。

  楊露珠望了他的後影,低聲道:“這傢伙逢迎得有些過分。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聽了真是肉麻。”金子原笑道:“那麼,你爲什麼不當面否認?”他坐了下來,取出紙菸吸着,向戲臺上望去。這時,臺上正唱着一出武劇,鑼鼓敲打得震天響,楊露珠很隨便的答應他一句話,他也沒聽見。金子原又向四周包廂一看,自己約來捧場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隨便哪個包廂也不止坐兩個人。的確,只有這個包廂,人家是留着專員和專員夫人坐的,這裏就單獨坐着男女二位,他們怎能不聯想到在專員身邊坐着的就是專員夫人呢?而且除了夫人,別人也沒有這資格,可以和專員並起並坐的。這誤會對生人無所謂,就是那半生不熟的人,如劉小姐之類,就很可以節外生枝,生出問題來了。他這樣想着,就有意把自己和楊露珠之間的關係疏遠一點。坐了一會,只見張丕誠、劉伯同都已分別坐在附近包廂裏。這就站起身來,向楊露珠笑道:“我也得到他們包廂裏去敷衍一下。”說着就走了。張丕誠是和兩個朋友坐在包廂裏看戲的,但他時刻都注意到專員的行動。見金子原過來,立刻就迎向前去,低聲笑道:“女人出門,總是囉哩囉唆的。劉小姐大概是等她母親,或者再邀一兩位聽白戲的女眷,時間就耽誤了。”金子原搖搖頭笑道:“忙什麼的,有專車伺候,她自然會來的。小田不是約我們到後臺去看看嗎?”張丕誠斜了眼睛向他望了一下,笑道:“我可以作嚮導,不過楊小姐會不願意的。”金子原道:“笑話,她有什麼資格干涉我的行動!”張丕誠道:“當然她沒有這個資格的,不過她很不願意就是了。”金子原道:“活該她不願意!”

  張丕誠聽他說得這樣乾脆,倒是正中心懷。這就帶了滿臉笑容,引着金子原到後臺去。田寶珍正在後臺犄角上一間特別化妝室裏扮戲。張丕誠在前,先叫了一聲“田小姐”。田寶珍坐在化妝桌子邊正在梳頭,還不能起身,這就答道:“我在扮戲哩。請進來吧。”張丕誠迴轉頭來,向金子原招了招手,引將進去。他看見這屋子裏,放了一張大餐桌,臉盆、大盒子、小籃子、化妝品的瓶瓶罐罐,擺滿了桌子。屋子角上,安了一隻鐵爐子,正熱烘烘的燒着煤火。金子原雖喜歡聽戲,可是對於後臺的情形,還是陌生的。他首先看到桌子角上放了一大碗刨花水,有個男子將整綹的頭髮,在水裏浸了撈起,懸掛在桌子沿上。田寶珍坐在大桌子裏邊,白的粉,紅的胭脂,擦抹得像個花臉。她將兩隻塗了胭脂的手,左右分開的扶了額角。後面站着一位穿黑長袍的男子,正用一根帶子,在她額角上捆紮着,兩手在後腦抄住了帶子,正在使勁勒呢。田寶珍低了頭,對着面前支起的一面大鏡子,在鏡子裏看見來人了,便對着鏡子笑道:“對不起,我不能起身。請坐,請坐!哎呀!坐什麼呢?恐怕還沒有凳子呢!”金子原連忙笑道:“你只管化妝,只當我們沒有進來,我是特意來參觀化妝的,你若起來照應我們,那就沒有意思了。”田寶珍笑了一笑,就沒起身。金子原見她身穿一件粉紅綢子睡衣,後肩上又加披一條大花綢手絹;睡衣裏面,只穿了細小的羊毛衫,便問道:“田小姐,你只穿這一點衣服,不冷嗎?”她笑道:“有道是熱不死的花臉,凍不死的花衫。在後臺有火烤着,這有什麼冷。回頭到臺上,我們穿的比這還要單薄呢。我身上這件睡衣,是襯絨的,這就很暖和了。聽戲的人,哪知道唱戲的這分苦!”金子原點點頭道:“的確,讓人常到後臺來參觀參觀,也可以對你們多瞭解一點。”田寶珍道:“多讓人來參觀參觀,那好,人家都到後臺來瞧田寶珍,後臺準擠破了門,我們就不用唱戲了。”於是在屋子裏的人都笑了起來。

  這屋子本來就不大,一張大桌子佔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田寶珍扮戲,一個男子給她梳頭,桌對面還有個男子,不住的給她整理東西,也不知道是領場還是跟包的。爐子旁邊,有位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坐着烤火。金子原在田家看到過她,似乎是她的女傭人。這裏再加上兩位來賓,實在也就擠滿了。那鐵爐子蓋有很大的縫隙,向屋子裏不住的冒着煙氣。桌子上面,垂下來兩盞電燈,一盞有白磁罩子,缺了個口;一盞是個禿子電燈泡,就懸在化妝的鏡子前面。光亮倒是很充足,照得那桌上,物件狼藉,水汁淋漓,實在不像個樣子。說是在這地方,就裝扮出一位花枝招展的名坤伶出臺,真是有點令人不能相信呢。他心裏正在這樣估計着,只聽田寶珍笑道:“瞧吧,專座,你看我可在受罪了。”她說時,那個梳頭的男子,正將那刨花水浸的頭髮,梳成一條帶子似的,在她腮邊盤旋着貼了上去。那男子還怕這頭髮粘勁不夠,拿起刨花水碗裏的一柄小刷子,蘸着水只管向她那頭髮上刷着糊着。金子原搖搖頭道:“這大概有點不大好受吧。”田寶珍笑道:“粘糊糊兒的,涼冰冰的,有個意思。不信,你伸個指頭到那碗裏摸摸。”兩手扶了鬢角說話,雖然不能偏過頭來,卻乜斜着眼睛珠子,向他看着。金子原覺得她那態度,是比整日在一處的楊露珠,要親熱的多了。於是走近了一點,伸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衣服穿得這樣單薄,你們掙幾個錢,也真是不容易呀!”他說着話時,手就在輕輕捏了她兩下,捏得田寶珍身子一扭,笑起來了。那個給梳頭的人,也只好閃開,暫時停一下工作。等她坐得正了,笑着向金子原點點頭道:“我快上臺了,你到包廂裏去聽戲吧。張先生,你陪他走。”金子原見化妝室裏幾個人都睜了眼向自己望着,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份,倒也不便過分胡鬧,便點點頭道:“我走了,唱完了戲,我請你吃夜點。”他擡起一隻手作個告別的樣子離開了。張丕誠還沒有走,伸頭看看金子原已離開後臺,這就把嘴伸到田寶珍耳朵邊,低聲說道:“小田,我以朋友的關係,和你作個好意的報告。就是老金有個兄弟,明天要坐飛機到北平來。據我所知,他是來搬金條的。你若想分老金幾根金條,可得開足馬力,追上前去。過兩天,金條全帶走了,你就是下功夫也撈不到了。”說完,他直了身子,正着顏色,睜着眼望了她又補充了一句道:“不開玩笑,我這是真話。”田寶珍先聽了他那篇報告,還只是帶笑的聽着,後來他正色說話,便點點頭道:“多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並沒有這個奢望。”張丕誠將身子一扭,“唉”了一聲道:“怎麼說是奢望呢?他這個人是什麼也不在乎的。”田寶珍道:“你別忙,等我想想,回頭你再到後臺來一次。”張丕誠道:“那沒問題。朋友大家幫忙。”說着,了兩下肉泡眼走開了。

  張丕誠到了包廂裏時,正好那劉小姐引着她母親來了。張丕誠向前一拱手道:“劉太太,賞光,賞光!我來引路。”他一面點頭行禮,一面引路。金子原坐在自己的包廂裏,也正在注意隔壁這空包廂裏的情形,見一行人來到,就起身迎出包廂來。劉太太當然認得他,就鞠着躬笑道:“專員,您太客氣了!”金子原笑道:“這無非是大家湊個熱鬧,我也不另外花錢。您若是不賞光,我這包廂也是空着的。”這位老太太一路走着,卻是目光四射。她早就看到楊露珠淡淡的臉色坐在包廂裏,半偏了臉看着這邊,劉太太就向她點了個頭笑道:“楊小姐早來了,多謝呀!”她謝過專員又謝她,這倒是相提並論的看法,於是楊露珠就起身點點頭道:“大家給田寶珍湊份熱鬧吧。”張丕誠在旁邊聽到,心想,她倒是和金子原一樣的口吻,這份兒自負,簡直就是專員夫人了!今天這場面不都是姓張的花錢嗎?卻讓人家領她的情!張丕誠心裏有這樣一個想法,就微笑着站在一旁,並不作聲。金子原對於劉家母女倒是周旋了一陣,方纔回到包廂裏去。劉小姐母女,卻是真正來聽戲的,一本正經的望了臺上,並不談話。金子原有幾次想和她們接上話線,都沒有機會。他看看那邊包廂上,也都擺設下了水果碟子和茶杯,又沒有什麼可應酬的機會。楊露珠冷眼的看他不時回頭,並沒有反響,心裏倒是暗暗覺得好笑。所幸田寶珍唱的全本“盜魂鈴”,這時已經上場了。金子原把注意力集中臺上,這才放下了隔壁的芳鄰。

  在對面包廂裏的張丕誠,也不時把眼光拋過來。和他同座的朋友,低聲笑道:“這位專員,可謂豔福不淺。自己包廂裏帶着一個,隔壁包廂裏掛着一個,戲臺上眼睛裏又看上了一個。這八年抗戰,也沒有白吃苦,你瞧今天晚上,這甜頭多大。”張丕誠笑道:“別瞎說了,話傳到專員耳朵裏去了,我可擔待不起。人家命好,羨慕有什麼用!”這位朋友道:“雖然是命好,也得有朋友給他拉攏呀!”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張丕誠,他繼續坐着不到五分鐘,就悄悄溜到後臺去了。這時田寶珍正是由場上下來,看到他就抓了他的衣袖,把他拖到化妝室裏去,低聲笑道:“我沒有工夫說話。我有一個字條,你悄悄替我遞給老金吧。可是別讓楊露珠知道。”張丕誠在她手上接過一張字條,就向衣袋裏一塞,笑道:“我絕對保守祕密,連我也不看。”田寶珍道:“交給你帶去,還怕你看嗎?”張丕誠拍了一下胸脯,笑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交‘電報’了。”說着,轉身就走。他說不看,豈能不看?出了後臺,他就在半路上,藉着屋角上燈光把字條子看過了。他自言自語的笑道:“這年頭兒,沒有比金條再能支使人的了。她田老闆雖然是見過錢的,無如條子這玩意兒太能打動人心。哈哈。”別人看到他像喝醉了似的,都不免向他瞪上一眼。他心裏憋着一出好戲,並不理會這些,走到金子原包廂裏,在後排椅子上坐下,向金子原低聲說道:“陳六爺在他那包廂裏,不便過來,他說請專員過去。有一個要緊的消息,要告訴你。”金子原道:“爲什麼不便過來呢?我有幾根條子在他那裏,也不瞞誰呀。”張丕誠將手在他椅子背後,輕輕的扯了他幾下衣襟,金子原才轉了口風道:“好吧,我就去看看。”說着,起身便走。張丕誠自是跟在後面。離着三號包廂遠了,張丕誠就在身上掏出那張摺疊着的紙條,塞到他手上,笑道:“你瞧瞧這字條,我在她手上取過來的,可是我沒有敢看。”金子原這就明白了,笑道:“你焉有不看之理?反正我也不瞞你。”說着,兩手將字條扯着看了一遍,笑着搖了兩搖頭道:“這不大好,第一是張丕誠就吃醋。”張丕誠笑道:“什麼事我吃醋,我也不能那樣不知趣。專員的女友請吃消夜,我有點眼饞。”金子原笑道:“你還不是看了字條嗎?那麼,我就不必看完戲才走了。我對露珠說,說陳六爺約我到他家裏去談話,讓老劉送她回家好了。”張丕誠縮着頸脖子笑道:“這由專座安排,我不敢多說話。還有一件事專座別忘了,還有你隔壁包廂裏那位小姐,也得把車子送人家回去纔是吧?”金子原道:“當然還是你的車子送她們回去。”張丕誠道:“大冷的天,我腿兒回去嗎?”金子原道:“你壓車送她們回去,然後坐車子回家。巧了,人家也約你吃消夜。”張丕誠將手摸摸胖臉腮道:“就憑他!”這話引得金子原也笑了。

  金子原回到了包廂裏,依然是自自在在的聽戲。楊露珠知道他在經濟方面是和陳六爺合作的。陳六約他談話,那是他的祕密,以不過問爲是,所以也沒有作聲。在散戲前一刻鐘,金子原先穿起皮大衣來,向楊露珠笑道:“叫老劉送你回去吧,我得先走一步。我爲什麼先走一步,明天再告訴你。”說着,輕輕的拍了她兩下肩膀。楊露珠看到隔壁包廂裏的劉小姐,倒有點怡然自得,就回過身來,將手拉住他的手道:“我們明天這頓中飯,不要出去吃館子了,就在家裏吃吧。這樣,可以叫廚子做兩樣清淡的素菜吃,你說好嗎?”金子原只求脫身,連聲答應“好好”。他出了包廂,又向劉小姐包廂裏告辭了一番,並說明由張丕誠送她們回去。楊露珠覺得他除了爲金子,不會有別的事,也就安然在包廂裏把戲看下去。在戲臺上的田寶珍,向三號包廂裏飄過兩眼,看見只是楊露珠單獨留着,心裏也暗自得意。

  戲散了,劉伯同帶着太太,引着楊露珠坐上自己的汽車,一路回家。在車廂裏,劉太太問道:“二妹是到我家裏去歇呢,還是回家?”楊露珠道:“我回家去吧,我現在的行爲,母親有點不高興了。”劉太太道:“住在我那裏,有什麼要緊,我給你打個電話回去就是。”劉伯同道:“你還是讓她回去吧。我的意思,露珠明天上午都不必到老金公館裏去。明天重慶來的人,大概一兩點鐘到。不知道究竟來一位還是兩位。等着情形明白了,我再給露珠去電話。”楊露珠聽了這話,就默然沒有作聲。劉太太道:“金子原的家庭,究竟是怎麼回事?”劉伯同道:“我也不知道呀。我又沒到過重慶,我哪裏清楚?據他說,在重慶一個人過着遊擊生活,可是有時又好像有家。”劉太太道:“他江蘇老家呢?”劉伯同道:“這個我倒知道,他家裏人很多。”說到這裏,楊露珠就是一陣咳嗽。劉伯同夫婦明知道楊露珠不願提金子原的家庭,兩人也就默然了。

  楊露珠隨着他們夫婦下車,臉上帶着很懊喪的樣子,走進他們的內室。劉伯同笑道:“露珠,不是作姐夫的說你,你就是沉不住氣,這一層,差點兒勁。明天不是重慶有人來嗎?來的是什麼人,人來了又怎麼樣,那是明天以後的事,現在預先發着愁,一點沒有用處,只是給自己心裏過不去。我們要研究的,就是人家有什麼花招兒使來,我們用什麼花招兒頂着。”露珠正在脫大衣,打算坐下,聽到這裏板起臉來道:“有什麼花招?我給你賣了。接收大員來了,你們拿我當犧牲品,使上了美人計。你們官也做了,錢也有了,我鬧個不清不白。”說着,將大衣向椅子上一扔。劉伯同瞪了眼道:“這是什麼話,不是你自己和我說的,教我給你找一份工作嗎?我們有了錢,做了官,你呢?不說別的,你坐着汽車跑來跑去,吃館子,上百貨公司買東西,這是不是你自己的?我和金子原是老朋友,他在重慶沒來,就先給了我電報,叫我替他佈置一切。他根本就需要我幫忙,我使的什麼美人計?的確有人在使美人計,那是張丕誠,他纔是你的對頭呢。也不知道你什麼地方得罪了他,他直和你爲難。我還正想着和你解這個扣兒呢,你倒說起我來了!好吧,從明天起,我不管你的事了,免得你說我把你當犧牲品!”說着,一甩袖子跑了出去。楊露珠哇的一聲哭了,伏在桌子上,哭得肩膀亂聳。

  劉太太坐在旁邊沙發上,嘴裏銜了一支菸卷,默然的吸着,很久很久才噴出一口煙來,向她妹妹道:“也犯不上這樣的哭呀,男女交際場上,有成功,也有失敗。何況你現在還沒有宣告失敗,說切實一點,這不過是鬥爭的開始。你若不甘心失敗的話,正應當奮鬥,還未知鹿死誰手呢,爲什麼未戰就先自氣餒,哭了起來。”她倒是慢條斯理的,噴着煙,從從容容把一段話說完。楊露珠當然把這些話聽了進去。她這就擡起頭來,將手絹揉擦着眼睛道:“我氣餒什麼?我也犯不上氣餒,我不是把金子原當着一件寶貝來看待。不過他太欺侮人了。”說到“欺侮人”三個字,嗓子哽着,眼圈兒一紅,又要哭了起來。劉太太向她搖着手道:“不要這樣小家子氣,自己放開手來,大開大闔的去作。你看田寶珍這女人,手段就不錯。你金子原肯捧,她姓田的也就肯舍,反正你姓金的不能搶了人走。耗姓金的一天,就讓他當奴才小子一天,他要玩弄女人,女人就不能玩弄他嗎?”楊露珠嘆了口氣,又噗哧一聲笑了。她坐到劉太太對面椅子上,連連搖頭。劉太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楊露珠道:“我笑你不識時務,你把人家一位接收大員當普通的男子看了。你看他那份氣焰,把誰也不放在眼裏,你還想玩弄他?何況我又是他手下一名職員,根本不能指揮他。”劉太太道:“你第一步就走錯了,你不應該當他的祕書。不過……”楊露珠連連搖着手道:“算了,算了,還說什麼呢?我回去了!”說着,她拿起皮大衣來,向屋子外面走。走了幾步,卻又迴轉身來,搖搖頭道:“回家去,少不得又要受母親一陣囉。讓姐夫睡到書房裏去,我和你作長夜之談吧。——不好,不好,劉伯同會不高興的。”劉太太伸手牽了她的衣襟,向懷裏一拉,笑道:“年輕輕兒的,爲什麼這樣經不起情場的波動,這樣顛三倒四的說話!在這裏和我談一宿也好,明天你就有了主意了。”說着,她將露珠拉到臥室裏去了。

  這一晚,她姊妹二人果然足足談了一夜。次日就起來得很遲。十二點鐘打過了,楊露珠還擁着被子在牀上看電影廣告。劉太太倒是起牀了,由外面跑了進來,拍着被子道:“快起,快起,你姐夫打電話來了,金專員請你吃館子去,說是給重慶來人接風。”楊露珠臉色一變道:“重慶的人來了,還要我去接風呢!”劉太太輕輕拍了她的肩膀,笑道:“你全是過慮,你以爲來的是什麼人,是金子原的兄弟,而且他到北平來,是有什麼要緊的急事,住兩三天,依然回到重慶去,這樣的人,會礙着你什麼?而且你也正應當聯絡聯絡纔是。”楊露珠道:“此外並沒有什麼人嗎?”劉太太道:“你姐夫知道你的意思,再三強調了這一點,此外並沒有人。”楊露珠聽了這話,臉上就有了笑容了。她披着衣服起牀,一面問道:“你看,姐夫不至於拿話騙我吧?”劉太太道:“這就足見你神經過敏了。伯同是一直爲着你的,他憑什麼騙你呢?騙你,他也要對我交代的過去呀!爲了讓你應付的好一點,還是我陪你去吧。”楊露珠有了個老手作保鏢,心裏自是坦然一些,這就匆匆的漱洗化妝了一番。

  這時劉伯同第二次電話又來了,說是金專員已陪他的弟弟到館子裏去了,叫楊露珠直接前往。楊露珠得了這個電話,更覺寬心一些。她坐着自己的車子,同劉太太到了館子裏。櫃上就認得她們是金專員一路的,直接的引着她們到雅座裏來。這又是個偉大的場面,一間大廳擺下了三桌席,屋子裏擠滿了人。當然,這些人都是金子原接收機關裏的,楊露珠都認得,其中有一個人,穿着不怎樣合身的西服,面孔長得和金子原很相像。不用介紹,就可以知道這是金子原的弟弟。因爲重慶客,都是在舊衣店裏買西服穿,向來是不合身材的,這就知道所傳不錯,果是二爺到了。其次是在座雖有兩三位女賓,都是熟人,並沒有想象中的陌生女人。楊露珠心裏一塊石頭真的落了,立刻滿面春風的到金子原面前,笑道:“哪位是二爺,你給我介紹呀。我歡迎的太晚了。”金子原就指着那位陌生的人笑道:“這就是我們二弟,號子平。”露珠很爽快的,走上前去和他握握手,並自我介紹了姓名。金子平鞠着躬,連說“久仰久仰”。楊露珠在他旁邊坐着,笑問道:“二爺怎麼直到今日纔來呢?”金子平笑道:“我在重慶有職務,根本離不開,這次不過是家兄有電報給我,讓我來辦一兩件小事。兩三天之內,我就要回川的。”楊露珠道:“二爺從前來過北平嗎?”他道:“沒有來過,老早就想來的。”楊露珠道:“既然如此,爲什麼不多玩兩天呢?”他笑道:“重慶到北平,現在很便利,每星期有好幾次飛機,以後我可以常來。楊小姐要吃四川什麼口味,我可以儘量帶來。”金子原笑道:“儘量的帶來,你這話有語病。楊小姐很喜歡吃四川廣柑,除了自己吃,還預備送人,你可以替她帶二三百斤嗎?”金子平笑道:“別人叫我帶這些東西,我自然無法應命。楊小姐叫我做這點小事,我一定要辦到的。”劉伯同往旁邊聽到,首先拍了兩下巴掌,點點頭笑道:“這話三分客氣,可是七分真話。”他說着,向露珠看了一眼。她自然也是感覺到這話十分親切,也微笑了點頭道:“不敢當!我也不能那樣不知進退,如今飛機載復員的人,還有些來不及,哪裏能託人帶這些享受的東西呢?”金子平笑道:“九百公斤,一次帶來,當然困難。我來一次,帶上幾十公斤,那倒無所謂。這次我就帶了一些,回頭我就送到楊小姐公館裏去就是。”他說着這話,劉伯同又鼓了兩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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