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登科第一四回 來客本無關加衣盡禮 待人原有意握手如狂

  楊露珠站在金子原身邊,忽然見他一笑,這倒有些不解,便問道:“好好的笑什麼?”金子原道:“昨天晚上朋友和我談了一個笑話,我想起來很好笑。”楊露珠道:“什麼笑話呢?”金子原道:“是個葷笑話,不便說給小姐們聽。”楊露珠頭一偏道:“什麼笑話?準是你想起田寶珍的戲來了。今天晚上,你是幾排座幾個包廂呀?”金子原道:“一切由張丕誠代辦,晚上還有一頓吃呢,是老張作東,你別忘了。——杏子,你也去聽戲嗎?”她搖搖頭道:“我不懂。”金子原笑道:“這倒不問你懂不懂,要你去捧場,只要你佔着一個座位就行。田寶珍長得很漂亮,你就是不懂,先看她的動作,也就夠讓你舒服的。沒話說,我讓這位女戲子迷住了。哈哈!”他說這話,並不怕露珠吃醋,故意站起來拍手大笑。楊露珠也明知道他的意思。爲了田寶珍,很和他鬧過幾回彆扭,結果都是自己失敗,落得作個大方,於是向杏子笑道:“是的,田寶珍長得是很漂亮的,不妨去見識見識,回頭我們吃了晚飯,用車子來接你。”杏子是一味順着主人的意思的,就來個九十度鞠躬,道謝去了。

  楊露珠正還想在這問題上說兩句俏皮話,勤務卻送了一封電報進來。電碼是已經譯好了的,金子原看過,臉上帶有喜色。就拿起桌機,打出電話去,他道:“陳六爺,我是子原。……車子收到了。我是挑了一部最好的車子送來的。……談不上謝謝,彼此合作的日子多啦。我告訴你一個消息,重慶回電已經來了,大概明後天人就要到……。人來了,我當然介紹你和他見面。……接風,那倒可以不必。”說着,笑了兩聲,將耳機掛上了。楊露珠站在一邊,聽得很清楚,她越聽越像是金專員的重慶夫人就要立刻飛來似的。她原來是一臉喜色,一下子變成怒色,最後變成懼色,所以那臉色也就由白變紅,由紅變白,兩隻手的十指互相叉着,瞪了兩隻眼睛,向金子原望着。金子原掛上了電話,她就情不自禁的問道:“誰來,誰要來?”金子原打這個電話,本是無心的。這時見她露出一種驚慌恐懼的神情,逼着問他,也就明白了,便淡淡的笑道:“不相干,我家裏有個人來。”楊露珠把臉色變的更蒼白了,而且嘴脣皮有點顫動,瞪了眼道:“你家裏有人來,很好,爲什麼老早不對我們說呢?你不應該用這種態度對待我。”說着一扭身就向外走。金子原看到她這個樣子,知道楊露珠是完全誤會了。他認識楊小姐很久了,已發現她不如見面時那樣美麗。初到北平來的時候,也許看見什麼都是好的,而且在重慶多年,一個窮公務員,很少有接近摩登小姐的機會,一旦摩登小姐親自上門來將就,自然是樂於和她接近的。在北平住了一個時期,接近女性機會就多了,比楊露珠長得更美的小姐,那是太多了。依着楊小姐的個性,必須處處去將就她,這有點不合算。尤其是她今天公然提出要求,希望馬上結婚,未免有點過分。不結婚,她還這樣爭風吃醋,結了婚,她是正式的接收夫人,那還能制服她嗎?不如就乘這個時候,故意的造成僵局也好。

  楊露珠一怒出門之後,連杏子都有點愕然。但過了兩分鐘,杏子又像是省悟過來,露出很高興的樣子,向前走了一步,對金子原笑道:“剛纔專員說的重慶有人來,是夫人要來嗎?”金子原伸了個懶腰,微微笑道:“我根本沒有太太。我有一個理想:吃中國飯,住西洋房子,娶日本太太。兩國交戰的時候,當然不能達到這個理想,現在不打仗了,這個機會又來了,何況留在中國的日本女人,還有的是。所以我得保留這個娶太太的身份。”說着,不住向杏子微笑。杏子是受過訓練的,金子原的用意她當然十分明白,就揚了眉毛,轉了眼睛笑道:“專員,你還拿我們開玩笑呢!”金子原笑道:“那有什麼開玩笑的?愛情這東西是神祕的呀。我對日本女人向來是有好感的。”他故意高聲說着,而且繼之以哈哈大笑。楊露珠原在屋子裏沙發上坐着,聽到這話,氣了個發昏章第十一,臉色都紅破了,靠了沙發坐着,兩隻眼皮,幾乎枯澀得要睜不開來。金子原隔了門簾,回頭張望了一下,見楊露珠還在外面屋子裏,就向杏子笑道:“我這個人有點封建思想,喜歡女人順從我,所以我願意娶日本女人做太太。日本女人服從丈夫,那是天下聞名的。你好好的伺候我,將來會有你的好處。先給我倒一杯熱茶來。”杏子笑着出去,經過楊露珠面前時,還看了她一眼,只是楊露珠板了臉低着頭坐着,注視着地毯上的花紋,並沒有理會。

  這裏金子原飽食終日,除了計算髮接收財外,逗引着兩個女人玩笑,也是很有趣的。他正微笑的吸着紙菸,欣賞這兩個女子的鬥豔滋味,桌機的電話鈴響,他拿起耳機子來一聽,正是張丕誠的聲音。他拿着電話聽筒笑道:“你真的把她請到了,你這傢伙有辦法。……要我作東,那沒有問題。不過在小田當面,說是你請客,否則好像是我爲了劉小姐搶着作東了……哦!還是你請好些。”楊露珠坐在屋子裏,正在納悶,金專員有什麼人由重慶來,也許不是他的抗戰夫人,因爲他向來沒有提到過這件事。若果真是他的太太來了,那是自己戰略失敗,爲什麼老逼着要和他訂婚呢?他沒有了退步,只有把重慶夫人請出來了。自己正是這樣的自怨自艾,忽然聽到他在電話裏說請劉小姐吃飯,這讓她的心房又是一跳。他哪裏認識什麼劉小姐?只有前天去預備接收的那幢房子裏,有個姓劉的女孩子。金子原本是色中餓鬼,有錢有勢,見一個愛一個。當他看見那女孩子之後,就那樣把眼睛盯着人家,原也不以爲奇。現在就請人家吃飯了,有這樣快的過程嗎?她坐着疑惑了一陣,就準備坐觀動靜。果然,金子原就接着打出去幾個電話。在電話裏,都是約人吃館子的,而且說是請一位劉小姐和田寶珍吃飯。打完了,他噴了一口煙問道:“我們這位楊祕書出去了嗎?”楊露珠正要找他問話,感到無隙可乘,這時便立刻走向前來,淡淡的笑道:“怎麼這樣客氣?”金子原昂頭坐着吸紙菸,很久很久的微笑着。楊露珠站在寫字檯旁邊,既感到有點難爲情,同時又十分不服氣,她先是將兩手撐着桌沿,然後將桌子上的文具,如墨盒、筆筒、鋼筆架之類,都向內移了一移,默然的沒說什麼話。還是金子原笑道:“小姐,態度放着大方一點吧!明天雖然重慶有人來,那是我的兄弟,他替我辦點公事,與我的私事無干。現在我馬上就要到館子裏去吃飯,請的就是那位房主人劉小姐。這也是爲着公事。在公事方面,那房子我是非接收不可的。然而他家出面的卻是母女兩個,我在這種情形之下,也不便太強硬了,所以先請一次客。那意思是說,在私人感情方面,並不是壞的。當然,你也得參加這個宴會。”

  楊露珠聽說重慶來的是專員兄弟,胸中先落下一塊石頭,臉上也就有了笑容,因搖搖頭道:“我參加算是怎麼一回事呢?”金子原笑道:“我是普通的請客,你若是不去,可是犧牲了你既得的權利呀。”說着,向她笑着,還了兩下眼睛。楊露珠聽到犧牲權利這句話,心裏又是一動。雖然不知道犧牲的什麼權利,可是這傢伙有勢力,接近女子的機會也太多了,千萬不可放鬆他,於是點頭笑道:“好吧,我給你去捧場吧。”金子原笑了一笑。這時楊露珠看到他面前放的那杯熱茶,還是杏子倒的,大概已經冷了,便親自給他倒了一杯熱的,雙手捧着送了過去。然後把寫字檯上的文具,給他輕輕的擺端正了,這才兩手撐了桌沿,低聲笑道:“我想不坐我的車子去了。”金子原手扶了茶杯,另一隻手五個指頭,輪流的敲打着桌面,笑問道:“那爲什麼呢?”楊露珠道:“我一個當祕書的人,進出都坐着一輛座車,這太惹人注意了!”金子原道:“你忽然仔細起來了,這有點稀奇,你難道走到飯館子裏去?”楊露珠道:“你若是直接到飯館子裏,就坐着你的車子去吧。”金子原笑道:“你這是有用意的,不過你這個舉動,我是贊成的。那麼,你就等着我一路走吧。”楊露珠心裏,既然嘀咕着他明天有人從重慶來,又嘀咕着他今天晚上大請劉小姐吃飯,雖然受盡了專員的奚落,卻不肯對他說什麼話。他不是說不要犧牲自己的權利嗎?那是真話,只看他這幾天買進的金條,就是讓人眼睛發紅的事。假使再能把握他兩三個月,那些金條就以百分比摺合,也可以弄幾根到手。這樣想着,她把那口怨氣,像吞湯圓似的悄悄的一伸頸脖子,全嚥下去了。她安定了這顆心,也不再向專員去蘑菇,拿了一卷毛繩,帶着竹針坐到更裏面的一間屋子去結毛繩背心。當然,這是給專員結的,但這時金專員和初來時不同了,要什麼東西都現成,實在用不着楊祕書再給他做背心,而且楊祕書這件背心,已作了將近兩個禮拜,還沒有打起一半,假使要等這件背心穿的話,人都冷僵了。

  這樣混過了一上午,下午,楊露珠還是打背心。那位日本下女杏子姑娘,知道楊小姐和專員在打交涉,她故意送了一杯茶到裏面屋子,只見楊小姐將毛繩竹針抱在懷裏,人靠在沙發椅子上,只管望了窗戶外面的太陽影子出神,這是很有心事的表現。於是杏子向她笑道:“楊小姐,喝杯熱茶吧?”楊露珠回身接過茶,捧在手裏,緩緩的送到嘴脣邊去呷着,微笑道:“杏子,你早點回日本去吧,一個女孩子,老是飄流在外面,總不是個辦法。你長得很美,知識也夠了,不怕找不着相當的對象。但是作官的人,不一定是好對象。在日本怎樣呢?”這話飄然而來,杏子不知如何回答,只有手拿了茶盤,站在一旁傻笑。楊露珠手裏捧了那隻茶杯,還是捱了嘴脣要喝不喝的樣子。楊露珠眼光由茶杯沿上飄過去,望着房門。金子原這時突然由外面走進來,向她兩人看了看,笑道:“怎麼回事,楊小姐很有點王鳳姐品茶傳神的神氣呢!”楊露珠笑着搖搖頭道:“專員擡舉,我哪裏敢比王熙鳳呢?她雖然是個不太識字的女人,到底還是一位正牌夫人。”金子原心裏暗想,這丫頭魂顛夢倒,時時刻刻都在惦記着婚姻問題。越是和她說這些個,越會走入魔道,於是笑道:“請客的時間到了,我們這就走吧。”說着,在外面屋子裏把楊小姐的大衣取來,兩手提了領肩道:“穿上,穿上。”她手上那隻茶杯,原是始終未曾放下的,這時看到金子原和她提了皮大衣,這是許久來未有的寵遇,便趕快放下茶杯,身子就着上前,伸着手將大衣穿上,口裏還連連的說着“不敢當”。

  金子原等她把大衣穿好了,還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兩下,笑道:“我今天晚上開個賽美大會,賽美去,哈哈!”說着,得意忘形的迴轉身來,將手摸着杏子的臉道:“我無所謂,請客也可以帶你一個,只是怕張丕誠這傢伙不贊成。不過聽戲捧場沒關係,回頭我派車子來接你。”說着,挽了楊露珠一隻手臂,就向外走。走到院子裏,杏子隨在後面追了出來,叫道:“專員,專員!你還沒有穿大衣呢!”金子原在走廊上向身上一看,穿的還是一身西裝。頭上光着,也沒有戴帽子,於是笑着一拍手道:“我急於要去吃飯,自己忘其所以,怎麼楊小姐也沒有發現我沒穿大衣呢。”說着,將手在楊露珠肩頭亂拍一陣。這時杏子拿着帽子和大衣,已經跑了過來。楊露珠立刻先接過大衣來,替金子原穿上。然後取了帽子在手,還掏出手絹來撣撣灰,才輕輕的替他戴了上去。金子原笑道:“還禮還得很快,你立刻就給我穿大衣了。——走吧。”說着,挽了楊小姐手臂,匆匆出門上汽車去了。

  剛纔金子原這個態度,楊小姐是歡迎的,專員對自己越親熱,越可以表示出彼此友誼的程度。到了旁人都認爲他們是一組男女的時候,跟他要金子、要車子、要房子,不怕他不給。她心裏如此想着,坐在汽車上,就不住的微笑。金子原握着她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你覺得心裏很快活嗎?”楊露珠笑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大明白。你的左右請客吃飯,請的不是我,你捧場,捧的也不是我,我爲什麼快活呢?”金子原笑道:“我不是說你今天這時候爲什麼快活,我是就整個局面說,你已經證實了明天由重慶來的,不是一個女人,就應該快活了。”楊露珠沉着臉,淡淡的道:“遲早是要來的。”金子原搖搖頭道:“永遠不會來的。”楊露珠望了他道:“這話怎麼解釋?”金子原來不及解釋,車子已經到了酒館子門口了。金子原一走進館子門,櫃房裏的人就認得這是重慶飛來客,大家肅然起立,臉上堆起一片歡迎財神爺的笑容,早有兩個熟識的茶房,跑到前面引路,在院子裏大聲叫道:“專員來了,六號!”在這一聲吆喝中,又是一名茶房,掀開六號大廳門口的棉布簾兒,深深的一鞠躬,招待貴賓進去。

  金子原一進門,眼光首先射到來賓羣中一位少女身上去,這正是那位新近認識的劉小姐。這天她穿了一件窄袖墨綠色的呢袍,胸襟上綴了一隻水鑽蝴蝶。臉上比上兩次所見不同,略略的抹了點胭脂暈兒。她的頭髮,不像別的摩登女子搞成了一團茅草,只是在長髮尾上,燙起了一排雲鉤,由前腦到後腦,全梳攏的平整烏亮。兩道秀眉,似乎用了一點描畫的工夫,長長的插入鬢角。她總是樸素之中,帶上幾分豔麗,像是花中的素梅,果中的橄欖,含味非常雋永。金專員一見,就有了這良好的印象,對着劉小姐先笑了。這時張丕誠已自人叢中站了起來,引了劉小姐向前,對金子原介紹着道:“劉太太吃素,她說多謝了,只有劉小姐一人前來。”劉小姐深深的鞠了一躬,對金子原笑道:“張先生到舍下去,說是專員寵召,那真不敢當!家母說,讓我來作個小東吧。”金子原向她後面一看,見田寶珍笑嘻嘻的正站着呢,這就向她一指道:“劉小姐,你倒不必客氣。今天這餐飯,是張丕誠請田老闆的。吃完了飯,我們都去聽戲。這頓飯的時間,所以提前到五點多鐘,也是爲了不耽誤田小姐的戲。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我們祕書楊露珠小姐。”說着,他牽了楊露珠的衣袖,讓她走向前去。

  楊露珠伸手和劉小姐握着,笑道:“那天到府上去,我們會見過的。”她一面說話,一面搖撼着她的手。她感覺到手心有點硬物接觸,看時,劉小姐手指上正帶着一枚很大的鑽石戒指。她這就聯想到劉小姐現在雖然不大得意,她家裏還是很有錢的。她之被接收專員一邀就來,不是想分得些接收東西,而且想她的東西少被接收一點。那麼,自然她對金子原一樣也要取恭順的態度了。這倒是可以同情的。楊露珠正是這樣想着,那劉小姐就向她點了兩點頭道:“楊小姐,凡事多請照顧呀!”她說話的聲音非常低微,而語尾還帶了一些震動。楊露珠倒不好說什麼,就把手分開了來。這時田寶珍小姐走了過來。她穿了一件黑絲絨旗袍,還在鈕釦上嵌帶着一隻小蝴蝶兒。張丕誠便聳着肩膀,鼓了兩下掌道:“好得很,她這一身衣服,又帶上一隻小蝴蝶兒,好像要和劉小姐比一比似的。”田寶珍就站在來賓裏,帶着微笑,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可是金子原已脫下了大衣,趕上前去和田寶珍握手。握手中間,把一隻綠呢制的小盒,塞到田寶珍的手心裏,低聲說道:“這點小東西,算是我送田小姐的,莫要嫌棄!”田寶珍手上一碰,就知道這是鑽石戒指。一看楊小姐正在脫大衣,這就向金子原笑道:“哎喲!這真是要謝謝了。”金子原看見田寶珍像得意的樣子,不禁微微笑着。

  田寶珍和來賓一一點頭,打了招呼,然後走到穿衣鏡子面前,照一照鏡子,在皮包裏取出粉撲對着鏡子輕撲一陣,復將粉撲放入皮包裏面,這纔將金子原送的小盒取出,打開一看,真是金子一鉤,中間嵌一粒鑽石,足有蠶豆大小。心想這金子原真有錢,我只有這樣一點表示,這傢伙就送我一顆鑽石。自己對鏡子裏一笑,就將鑽石戒指,套在右手無名指上,趕快把小盒在皮包裏一放,又在鏡子裏照了一照,纔將身子放轉來,像是沒有事的一樣,在楊小姐身邊,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金子原正坐在田寶珍對面椅子上,將眼光對她右手一射,早見鑽石戒指戴在手指上了,這就看了她一看。田寶珍笑道:“專員,你總是替我們幫忙的,謝謝你了!”人家以爲她謝的是這晚上包廂,也沒誰去注意。田寶珍隔座,便是楊露珠,這時楊露珠笑問道:“今晚上唱什麼拿手好戲?”田寶珍將嘴向金子原一努,然後低聲笑道:“是專座的命令,叫我唱一出全本‘盜魂鈴’。恐怕唱不出什麼新花樣來,你多捧場!”楊露珠聽着,這又是一位求慈悲的女子了。她想到了摩登女子,隨時可以玩弄男人,可是到了接收大員這裏,她們也只是被玩弄壓迫的一羣,自己天天隨王伴駕,這已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她這樣想着,心裏就坦然了,拉了田寶珍的手,到一張沙發上一同坐下,低聲笑道:“專員對待田小姐,總算是體貼入微的。爲了讓你從容的吃完這頓飯再去唱戲,故意把時間也提早了。”田寶珍對遠坐的金子原看了一眼,笑道:“我和他談過,什麼東西都接收,什麼東西都估計一個價值出來。只有人心這樣東西,是無價之寶,可別忘了接收。他這樣做也許是接收人心吧?”楊露珠心想,接收人心,他就接收你女戲子一個人的?我和他這樣接近,我的心他還不接收呢,於是笑着點了點頭道:“你的話有理。他很相信你的話,你可以勸勸他呀。”田寶珍悄悄握住了楊露珠的手,又輕輕的搖撼了她的手,眼睛向金子原看着,卻低聲向露珠道:“他肯聽誰的話呢?”楊露珠想嘆一口氣,但她立刻想到,這會泄漏軍機的,胸脯閃了一下,那口氣並沒有嘆出來。只是微微的笑着,搖了搖頭。

  金子原這時全副的精神,都在應付那位劉小姐,這裏有人竊竊私議,他也沒有理會。他由張丕誠引着,在旁邊一張長方茶桌上坐下,抱了桌子角,和劉小姐閒話。由談話裏,知道劉小姐是學音樂的,父親爲了漢字號罪案,已不知道逃跑到哪裏去了,家裏人也大部分散。她和母親、弟弟,守着被封的房子,也就沒有心學音樂了。金子原笑道:“唸書的人還是該繼續唸書,上輩的事與下輩子無關。劉小姐在讀書方面,若有什麼困難的話,我倒可以幫忙。”劉小姐坐在桌子側面,起身勾了勾頭,說聲“謝謝”,然後又回過頭來向張丕誠笑道:“今天這個約會由我作東,可以賞臉嗎?”張丕誠將胖腮上的肉,笑得向上擁着,擁到眼角上,露出許多魚尾紋來,他道:“劉小姐要請客,我不攔阻,哪天也可以,何必今天把我的事接辦過去呢。你不知道,今天的事,兄弟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來吧,入坐吧,客都來齊了。”說着,抱了拳頭,向屋子裏一拱手。

  張丕誠今天請的是兩大桌,迎合着專員的心理,把三位小姐迎到一桌,而且提着酒壺,先斟首席的酒,又向劉小姐點了點頭道:“劉小姐,請這裏坐。”劉小姐雖是謙讓了一番,無如大家都照着專員的意志行事,就強逼着她坐了。他卻把第三席讓給了楊露珠。這件事卻給予楊露珠很大的不快,她和金子原出來應酬,向來是坐在一處的,金專員在首席,她就在二席;金專員坐主席,她就陪了主席。她在這兩位小姐面前,更有表示這層關係的必要。這一拆散,就不是未來專員夫人的身份了。她站在桌子外圍,向張丕誠瞪了一眼,笑道:“張先生也把我當客?”張丕誠道:“不是當客。這是尊重女權的意思。有了兩位小姐上座,不能把楊小姐移到別處去。”金子原道:“讓楊小姐坐在主位上也好,她可以代表我多勸兩杯酒。”說時,手拍了下方的一把椅子靠背。這話本來也很平常,但在楊露珠聽來,像喝了一杯清涼的甜汁,立刻把心裏的燥火滅息,含笑在主位旁邊坐下。劉伯同也是在這張桌上的,他心裏可暗暗的想着,老張這傢伙是什麼用意?他自己並不是女人,讓楊露珠和金子原靠近點,與他什麼相干,卻總是暗地裏要拆他們的夥!他如此想着,對張丕誠、楊露珠都看了一眼。楊露珠很明白他的用意,向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旁邊的椅子道:“在這裏坐。我至少是半個主人呀!”張丕誠心想,我擡舉她上座,她倒不高興,回頭聽戲的時候,你看我再氣她一氣。他放在心裏,把這邊位次安定了。回頭看另一張桌上,那全是些捧場的食客,不必主人多讓,早已圍了圓桌坐下,動起筷子來了。

  金專員到的地方,不會吃次等酒筵,總是翅烤席。頭菜送上了紅燒魚翅,坐在首席的劉小姐,向張丕誠笑着點了個頭道:“這樣客氣,不敢當得很!”金子原笑着搖了搖頭道:“你無須和他客氣。他吃別人的就太多了,回這麼一次席,算不了什麼。其實,北平的小館,往年我是非常欣賞的,這次來到北平,竟沒有吃小館子的機會,我認爲非常遺憾。改日我改變作風,請劉小姐吃頓小館子吧。”劉小姐沒有考慮到這話的範圍,還是一味的客氣着,笑道:“由我來請吧。”金子原道:“好的,我叨擾劉小姐一頓。除了明天,什麼時候都可以。不用下帖子,你給我一個電話,我就會按時來的。我想吃小館,劉小姐一定很在行。”劉小姐笑道:“我可不在行。不過久住北平的人,哪家小館子是什麼滋味,總也打聽得出來。好吧,改天我電話奉邀吧。”金字原聽了,大爲高興,立刻舉起杯子來,高過了額頂,向劉小姐敬了一杯酒。楊露珠看了這情形,倒有兩層不解:第一是金子原說的明天除外,明天他有什麼要緊的事呢?第二是劉小姐這個人,看起來是忠厚本分的,何以她初次結交,就肯請金子原吃小館子?吃小館子決不會有多數人的,難道她就這樣容易接近,一拍就合嗎?楊小姐這樣想着,也就格外注意他們的言行了。

  楊露珠雖然是被金子原的威風征服了,但她內心裏那股酸氣,海枯石爛也消滅不了。倒是那位田寶珍,她非常大方,和同桌人說說笑笑,吃的很痛快。一頓酒席足鬧了一個半鐘頭,也就是八點鐘將近了,田寶珍首先伸了手和張丕誠握了道謝,然後又過來和金子原握着手,笑道:“我得先走一步了,回頭不到後臺去玩玩嗎?”金子原笑道:“我早有這個意思,只是不便開口。”田寶珍道:“這有什麼關係,唱戲的在後臺怕見人嗎?不過我得聲明,後臺可沒有沙發待客,甚至連茶水都沒有一杯的。你要去參觀,就是去看那一份亂勁兒。”金子原笑道:“當然我也得見識見識。”田寶珍道:“對了,你得去見識見識,豬八戒究竟是怎麼個樣子,妖精究竟是個什麼樣子。”說着,她伸手連連的拍了金子原的肩膀,口裏說着“回見回見”。看她那樣子,和金專員像是熟透了的朋友似的。說完,向大家點點頭走了。

  楊露珠對這些情形,都是看不入眼的。但金專員卻絲毫不感到這會刺激什麼人,立刻迴轉身來向劉小姐笑道:“今天她的‘盜魂鈴’,是不能不賣力的,包廂原說都是我的,可惜遲了,我們只分了一半,散座也有好幾排,劉小姐可以分個包廂去。”劉小姐點着頭道:“謝謝,晚上我怕不能出來了。”金子原道:“你不要謝謝我。你若是肯來佔個包廂,我和張丕誠還得謝謝你呢。因爲我們定下了那麼些個包廂,雖然票錢已經花了,而每個包廂都空空的沒有人坐着,捧場的就顯着能力不夠了,同時,受捧者也不見得十分光彩。尤其是田小姐,她不是沒有飯吃等着錢用,她是要每次賣個滿座,要這個面子。在我們呢,包廂又不便拉些不三不四的人去坐,總要坐在包廂裏像個樣子的。所以我們這拉客坐包廂,也是個很艱鉅的工作,無論哪個朋友,肯給我們坐個包廂,就是給我們減少一分拉客工作,當然是幫忙不少了。——怎麼着?劉小姐不願幫忙嗎?”劉小姐見他說的這樣詳細而懇切,就帶着微笑點着頭道:“好吧,我回家去和家母說一聲,約她一起來。反正一個包廂,也不止坐我一個人。”說着,她點了頭,就去穿大衣。金子原搖着手道:“別忙,讓我用車子送你,就讓車子在府上門口等着,回頭就坐車子到戲館子裏去。——喂!老張,你給劉小姐留下哪號包廂?”說着,對張丕誠望着。張丕誠自然曉得巴結,立刻笑着過來,拱拱手道:“四號,四號。那包廂最好。”金子原笑道:“劉小姐聽着沒有?四號包廂。不用拿包廂票子,你只對看座兒的說,金公館包的廂,他就知道了。”

  劉小姐穿上了大衣,因楊露珠站在身邊,就伸手和她握了一握。金子原站在身邊,哪裏肯失掉這個機會,就把手伸到她面前去。她只好也和金專員握上一握了。金子原手上的觸覺,比什麼都要靈敏些,只覺柔軟而又暖和,令人發生一種無限舒服的感覺,只管將她的手連連搖撼了幾下。劉小姐縮着手回去,就插在大衣袋裏,只是向在座的人點點頭,連說幾聲“再見”。她走出雅座,金子原、張丕誠兩人,都在後面跟着。劉小姐站着笑道:“不必送了。這又不是在貴公館裏,留步吧。”金子原道:“不然,我得到門口招呼司機,讓他開車子送劉小姐。門口車子多,劉小姐找不着呀。”張丕誠道:“我搭專座的車子到戲館子裏去吧。讓劉小姐坐我的車子。我去招呼我那司機就是。”金子原道:“雖然如此,我也得送到大門口,劉小姐是我們全座的貴賓,你知道嗎?”他說着這話時,臉上帶了輕薄的微笑。劉小姐當然知道這類豪華逼人的大員,對年輕女子不會存什麼好心的。在他這一笑之後,更知道他是什麼一番用意,自己只有沉下了臉色,裝出不知道的樣子。到了大門口,站着向兩邊一看,果然,汽車頭接汽車尾巴,夾街成雙行的,停了像兩條龍。這些汽車,雖不都是金子原一幫的,但也佔大部分。劉小姐這就意味到抗戰勝利之後,繁華場中又是一番新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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