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原走了,金子平和楊露珠也不好再說什麼,金子原一面取了大衣走着穿,一面就按着叫人鈴。勤務進來了,他一揮手道:“叫他們預備車子,我要出門了。”說着又迴轉頭來向金子平道:“晚上是幾位小同事公請你,讓張丕誠陪着你去就行了。我也許不能趕到,有什麼話我們晚上再談吧。”金子平道:“你不到不要緊。不過你在什麼地方,可以留個電話下來。有什麼事,我可以打電話找你。”金子原牽着皮大衣的領子,抖了兩抖,作了個躊躇的樣子,然後搖搖頭笑道:“不用留電話吧,六七點鐘的時候,我向酒館子裏去打電話吧。這會兒我先去見部長。”部長這個名稱是相當驚人聽聞的,金子平不便問,楊露珠也不敢問。金子原臉上笑嘻嘻的,就挺着胸脯子出去了。他所要拜會的人,在十五分鐘後會到了,那精緻的小屋子裏,鋪着很厚的地毯,一張圓桌子,上面鋪了一塊玻璃板。玻璃板上陳列了細瓷杯碟,牙骨筷子,每樣都是兩份。主人坐在主位相陪,她不是別人,乃是燙頭髮穿旗袍的田寶珍。
金子原坐在上席,望着田寶珍笑道:“我就是專誠來赴你這個約會的。有兩個大宴會,我都犧牲了。”田寶珍坐在下方,提了一把賽銀的小酒壺,給他滿上一杯酒,又向他點着頭笑道:“這算專員聰明,你成天的吃館子,那些肥魚大肉,不但不養人,反會吃倒胃口的。我們這裏,雖然沒有好吃的,可是煮兩塊豆腐,燒一把菠菜,倒是富於營養的。”說着,把手上的小玻璃杯子,高高舉得平了額頂。這玻璃杯子裏,斟得通紅的,隔了玻璃,顏色非常好看。田寶珍在杯子沿上向他飄着眼光,笑道:“喝,今天我可以陪你多喝兩杯,反正我沒有戲。”金子原舉杯抿酒,眼睛望着她,也是不斷的微笑。田寶珍將筷子撥着一碟蝦米炒芹菜,慢條斯理的挑了芹菜裏的蝦米來吃,一面淡淡的笑道:“你老對着我笑作什麼?有什麼話要說嗎?”金子原道:“昨天晚上,你和我商量要借四根條子,這事除了你,就只我知道。你以後告訴了什麼人嗎?”田寶珍道:“告訴誰呢?根本你也沒答應給我不給我,我告訴人,這是什麼意思呢?”金子原點頭道:“你所要求的事,我考慮了一下,本來也可以答應你的。可是事有湊巧,楊露珠也提出了同樣的要求,要向我借三根條子。我答應了她的,就不能答應你的了。”田寶珍道:“條子,專員有的是!何至於答應了她三根,就不能答應我四根呢?”金子原將酒杯舉起要喝不喝,好像在想心事似的,過了一會才笑道:“田老闆,你現在還不至於沒有錢吧?你賺包銀,好像就是上萬吧?”說着,把杯子放下,看她有什麼表示。
田寶珍心裏想着,這幾根金條他還沒有鬆口,這要用條什麼計纔好。自己跟着想心事,就把酒壺往外一移,便道:“我的包銀的確不少,可是用度也不小呵!你到過後臺,你可以看看我帶着多少人扮戲,又可以看看我臺上的場面是多麼熱鬧。臺裏臺外,這麼多的人,不都要錢開支嗎?”金子原笑道:“這自然是事實。可是你不能唱一次戲分一次錢,一個子兒不剩。”田寶珍微笑着,鼻子裏哼了一聲,點點頭道:“不就是這情形嗎?現在我要多制一件行頭,就得零碎去想辦法。我現在有幾齣戲學好了,就因爲沒有行頭,不能上演。”金子原將手搖了兩下,笑道:“你不要這樣嚕了。我給你打算打算,你現在是青春茂盛的時候,你把這光陰完全在舞臺上消磨了,未免可惜。不如急流勇退,在這個時候,趕快抽身。”田寶珍又扶起筷子低着頭緩緩的吃着菜,板着臉,似乎在想什麼心事。約莫過了三四分鐘,她擡起眼皮來,將對面酒杯子裏的酒看了一看,只見杯子裏空了,就提起手邊的小酒壺,站起來向金專員杯子裏斟着。金子原連忙站起來伸手將她的手捏住,笑道:“金條給你,那沒問題。我和你好好的談上一談吧,不要在這應酬上耽誤時間了。”他說着話,搶着給她滿上了酒,然後鬆了手,才向自己的杯子裏滿着,挙起杯子來笑道:“來,我們同乾一杯。”
金子原先把手上拳的那杯酒,一仰脖子喝乾了,然後向她照着空杯子,不肯放下。田寶珍見客人是這樣的敬酒,料到這杯酒是拒絕不得的,只好勉強幹了。金子原還不坐下,提了壺又斟上一杯,笑道:“事事成雙,要喝就喝個雙份,再來一杯!”說完,又把這杯幹了,然後提了壺向她面前送來。田寶珍將手按了杯子,搖頭笑道:“我實在不會喝酒。”金子原笑道:“這話不通,你若不會喝酒,怎麼拿酒出來請客?而且又斟着酒相陪?這桌上並沒有第三人,你不能說這份是找人替代的。”田寶珍道:“雖然勉強可以喝兩杯,我可是要慢慢相陪,像你喝得這樣子急法,我可陪你不了。”金子原右手提壺,左手又隔着桌子伸過來,要拖她的手,她身子向後一閃,笑道:“你放下壺來吧,我自己斟着就是。”金子原笑着搖搖頭道:“不,這杯酒非要斟不可。這杯酒是我敬你的,由你自己去斟,那就失掉我敬酒的意思了。”田寶珍怕他抓手,又不能不接他的酒,急中生智,就用兩手捧着杯子,作出十分恭敬的樣子。這樣,算是把這個問題解決了。金子原斟過了酒,問道:“小姐,喝不喝?你要我四條金子,我都答應了,我要你多喝一杯酒的小小要求,你都不能答應嗎?”田寶珍聽到了四條金子的這句話,就沒有勇氣來拒絕這杯酒了,依然站着把酒喝乾。
她實在是個沒有酒量的人。這兩杯急酒喝了下去,立刻在腮上飛起了兩道紅暈。賓主重新坐下,金子原望了她道:“你覺得我敬你這兩杯酒,有些勉強嗎?”她笑道:“你看到我喝成什麼樣子嗎?”說着,伸出手來,摸了摸腮幫,微笑道:“臉上紅成了關公了。難道這不是喝多了嗎?”金子原笑道:“誰要是給我四根金條,就是喝得倒下去,我也要喝的。”田寶珍聽到他老說着金條,心裏就想着,我沒有說什麼,他倒是老提這四根金條,便笑道:“酒我可是喝下去了,那麼條子呢?”金子原笑道:“我既然答應給你條子,當然會給你。但是條件就這樣簡單,只要你喝兩杯酒,就算成交了嗎?”田寶珍道:“那麼,還有什麼條件呢?”金子原端起酒杯子來,慢慢的抿了一口酒,笑道:“我說這句話,也許你聽了不入耳,我的意思,是功你不必唱戲了。”田寶珍道:“不唱戲?那我以什麼爲生呢?”金子原放下筷子,將手指了自己的鼻子笑道:“有我金專員,你田老闆的生活該是不成問題吧?”田寶珍隔了桌子望着他,裝作不大明白似的,說道:“你給我介紹一份工作嗎?我沒有楊露珠那份能耐呀。”金子原道:“不用你作什麼工作,你的生活,我可以負完全責任。”說着,將手連連拍着胸膛。田寶珍還是故意搖搖頭道:“那不好呀,我也不能無功受祿呀!憑什麼,我的生活要全倚仗着你呢?”金子原連連點頭道:“我這樣說了,自有我的理由。”田寶珍笑道:“得啦,我們不談這問題了。聽說你二爺明天就回重慶去,不久又要回來。二次再來,託他給我們帶點吃的吧。”金子原笑道:“我特爲此而來,怎麼不談這個?金條,我這裏帶的有。”說着,在左右口袋裏陸續掏出黃澄澄的四根金條,向桌沿上放了下去,然後搓着手笑道:“我不開空頭支票,馬上付現。”田寶珍隔了桌面向金條飄了一眼,果然不假,這就微笑了一笑道:“這是帶給我的嗎?”金子原笑道:“田老闆,老實對你說吧。我在重慶,帶了一批法幣來的,原是想在這裏買些動用的東西,因爲我沒有工夫,都買了金子了。這樣的東西,我很有一些。你若是肯和我合作,我還可以送你一點。”說着,他將擺着的金條向桌子中間推了一推,表示可以繼續相送的意思。田寶珍雖然覺得這位專員的氣焰有些咄咄逼人,可是擺在面前的金條,最爲現實,望了那金條,心房有些卜卜亂跳,因笑道:“我們現在不談這個,自自在在的把這頓飯吃下去再說。”金子原道:“自自在在?我不能自自在在!”說着,他突然站起身來,走到田寶珍身邊,拍拍她的肩膀道:“站起來,你教我跳舞。”這時田寶珍手上還拿着筷子呢,迴轉頭來笑問道:“不吃飯跳舞,這是什麼意思?”他伸手奪去田寶珍手上的筷子,拉着她的手,把她扯了起來,笑道:“有意思,大大的有意思。”他一面拉扯,一面就顛動着腳步,開始跳舞。就在這時,田家的廚子,將木托盤託着兩碗菜進來。田寶珍在家人面前,常是端着正經面孔的,這樣讓她很不好意思,便推開了金子原,身子向後閃躲,紅着臉笑道:“你也沒喝多少酒,怎麼就醉了?”金子原還是不肯放她,仍然把手拉扯着她,向她笑道:“你客氣什麼?我們也不是沒有同舞過!”那廚子帶着笑容,把菜碗放在桌上,沒敢說什麼,立刻就退了出去。
田寶珍使勁將兩手抽着,紅臉道:“你真是醉了,這樣讓別人看見,多麼難爲情。專員,這樣也有點失體統吧?”金子原笑道:“跳舞是正當娛樂,你怎麼說是有失體統呢?今天晚上你非陪我去跳舞不可!”田寶珍見他臉上紅紅的,不知道他是喝醉了呢?還是變了顏色,兩隻烏眼珠像是突了出來向人望着。她心裏卜卜跳着,有些害怕,因道:“陪你跳舞,就陪你跳舞。但是也不能在吃飯的時候放下飯碗來跳舞呀。我們坐下來規規矩矩把這頓飯吃完,你看好不好?”說着,她笑嘻嘻的不住向金子原點頭。當她點頭的時候,腳步卻是緩緩的向後移動着,還有躲開他的意思。金子原左手捏了個拳頭,在右手巴掌心裏重重的錘打了一下,望了她道:“酒不喝了,飯也不吃了,乾脆我和你說吧,我要愛你,你打算怎麼樣?”田寶珍也是老於交際的人,她倒不爲這言辭所窘,笑道:“你要愛誰就愛誰吧,那是你的自由。”金子原還是站着不動,又道:“那你怎麼樣?”田寶珍將手扶摸鬢邊吹亂的頭髮,抿嘴笑道:“我不愛這樣浪漫,除非正正經經的談愛情。”
金子原站在屋子中間,向田寶珍望了一望,笑道:“要是憑你的話說,是嫌我太魯莽了。好吧,昨晚一夜恩情,都付諸流水。不過我要把話說明白一點。這桌上擺了四根條子。每根是十兩重,至少比你賺的包銀總要多一點兒吧?你討厭我,但這條子你討厭不討厭?”說時,把手對桌上指了一指。田寶珍對桌上一看,可不是四根條子明晃晃的放在那兒嗎?要說自己不愛金子,哪有這樣的事?可是四根條子雖然擺在桌上,那所有權還不是自己的。他一變臉,把四根條子往袋裏一揣,立刻起身告辭,那自己還是白瞪眼。看樣子此時還是不能太硬,因笑道:“怎能說我討厭你,這桌上的菜,不是爲你弄的,是爲誰弄的?不過你不怕人來人往,可是我怕呀!”金子原走過兩步,笑道:“你不討厭我!我提的話你覺得怎麼樣?”田寶珍道:“忙什麼呀!就說今天晚上還有一夜,這還不容易答覆你嗎?現在菜還是熱的,趕快吃飯,吃飯之後,咱們慢慢談吧。”說時,便一手伸過來,牽住金子原的袖子,口裏說道:“來吧,咱們吃一點兒東西吧。”她連拖帶拉,又把金子原拉入客席,自己坐在他的右手方,將筷子夾了盤裏一塊鹽水鴨,放在他面前碟子裏,笑道:“這鹽水鴨很好,吃一點兒吧。”她盡是一味歪纏,金子原縱有一肚子的話,也只好依着她等一會再說了。
下午九點鐘的時候,金子平回金公館來了。看看專員屋裏還沒有人。自己把金條都已裝好,雖然說沒有事,總怕哥哥有什麼話吩咐,不敢走開。到了十點鐘,杏子來報告,專員有電話來,在專員辦公室裏聽。這時楊露珠也走了,自己便到專員室裏來接電話。金子原先問了一問大北銀行裏陳六爺走嗎?子平答:“是吳襄理走。”金子原問:“東西都放好了嗎?”子平答:“放好了。”金子原道:“今天有幾位貴賓在這裏作深夜之談,大概我回來是很晚很晚了,說不定要天亮才能回來。好在你們的飛機要十點鐘起飛,現在沒有什麼事了,你休息休息吧。”說畢,就把電話掛上了。金子平曉得乃兄公事很忙,聽了電話,也沒有放在心上。自己回到房裏,打算睡覺,忽見劉伯同口裏銜了菸捲,好像是很悠閒的樣子。金子平連忙請他坐了,然後問道:“怎麼?這個時候還沒有回府嗎?”劉伯同道:“我是打算請專員一點指示,就在外面辦公室等候。剛纔是專員打回來的電話嗎?”金子平道:“是的,他說要天亮才能回來。”劉伯同皺了眉頭道:“糟糕,天亮才能回來?他說是在什麼地方嗎?”子平道:“他沒有說。”劉伯同躊躇一會,只好起身道:“這隻好明天再說了。二爺,你休息吧。”劉伯同說完了這話,也就走了。金子平見劉伯同走了,心想哥哥公事很忙,也就不問哥哥是到哪裏去了,自己安心睡覺。
冬日夜長,他睡了一覺,睜開眼一看,東方還沒有發白,把手上的手錶,翻轉來一看,已經六點半了。心想,這個時候大概哥哥早已回來了,趕快起來吧。自己趕快穿起衣服,就往隔壁洗澡間裏一跑。當然洗澡間裏熱水早晚都是預備好了的。匆忙放開籠頭,洗了一把臉,刷了牙,穿上衣服,趕忙向哥哥辦公室走去,但是隻亮了一盞燈,並沒有人。心想,哥哥或者睡了,就掀開門簾向房中走去。也是隻亮一盞電燈,牀上空空的,也沒有人。哎喲!金子原在這時候還沒有轉來,昨晚上陪着同事談話,這未免太辛苦了。看看手錶,已是七點鐘了。向外掀起窗戶簾子看看,都還沒有起來。不過自己已經起牀,天色已有些稀稀的亮了,就索性等哥哥回來吧。這樣想着,就又上哥哥辦公室裏來,把電燈一齊打開。這隔壁便是書房,便自走了進去,在書櫥裏隨抽了一本書,拿了坐在沙發上看。原來拿的是一本“紅樓夢”倒也看得上癮,就陸續看了下去。
金子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只曉得屋裏的人漸漸都起來了。忽然聽金子原笑着道:“你這麼早就起來了,不忙,現在才八點多鐘。離飛機開的時間還有一個多鐘頭呢。”金子平連忙走進書房,將書本放進書櫥裏。回頭看看金子原正在脫大衣。杏子聞聲早已進來,連快接過大衣,與他掛起。金子平道:“我的事都已辦完了,恐怕你還有什麼事要吩咐,所以老早起來。不想你事情實在太忙,一夜都沒有睡覺吧?”金子原道:“睡了的,睡了的。杏子,你看廚房裏還有什麼東西沒有,趕快拿來,二爺用過了,就要到飛機場去。”杏子答應一聲“是”,起身走了。金子原將手錶一看,對子平說道:“還有一點半鐘,飛機才起飛。這裏到飛機場,汽車只要二十幾分鍾就夠了。”金子平道:“昨晚上你不在家,你封了的東西,讓它放在這裏,究嫌不嚴密,因此我移在我的牀頭邊上了。”金子原笑道:“小心當然是好,不過在你大哥哥公館裏,那畢竟不要緊的。”
金子平雖因爲哥哥如此說了,但還不敢大意。自己到房裏將三個小皮箱,提了出來,放到哥哥辦公室裏。箱子上帖有封條。封條是很厚的棉紙,印着藍色字,寫明瞭是某某謹封。金子原看到,輕輕對兄弟道:“你要好好的照顧,我的一切,都在這裏面。”金子平站在哥哥面前,必恭必敬的道:“這個你放心好了。”他還有話要說,忽然聽到外面,一陣鞋子響,是楊露珠、劉伯同、張丕誠來了。楊露珠在辦公室外面,就一路嚷着進來道:“你瞧,我們替二爺送行,差一點來晚了。”隨着把門一拉,早有一陣香風,撲人眉宇。楊露珠先進來了,就把皮大衣脫了,裏面穿的是粉紅旗袍,還繫着一條雪白的圍巾。金子平站起身道:“不敢當!”楊露珠道:“怎麼說不敢當呀!不過……”說到這裏,見金子原坐在寫字椅上,正對楊露珠微笑,楊露珠便道:“你說,我應該說什麼?”金子原道:“別鬧了。看看點心作好了沒有,我該上飛機場了。”杏子在外面屋子裏答應道:“早已齊備了,請用吧。”
金子原在前,子平、露珠隨後,劉伯同、張丕誠在大客廳等候。金子原道:“今天起來得很早,大概你們都沒有用過早點,就一同吃吧。”劉、張二人答應是。金子平在旁邊,心裏有點明白。大概一同吃飯,就只有楊小姐一個人,雖然劉、張兩位是專員的左右手,還不能在一桌子上吃飯。這樣一比,楊小姐的地位如何,也可以想見了。五個人到了膳堂,只見正中桌上擺了三副杯筷。方纔金子原說過了,請張、劉二位在一桌同吃,這纔有人把兩副杯筷添上。金子平一看桌上,有八個碟子,全是風雞板鴨之類,各人面前是一小碗蘑菇燉雞面,另外還配兩個盤子,一盤是白的雞蛋糕,一盤是叉燒包子。金子平這就想道:“早上吃點心,那就隨便一點兒吧,爲什麼弄得這樣好呢?”金子原看見兄弟站在桌子外邊,見了這幾樣吃的東西,有些舌翹不下的樣子,便道:“這是替你送行的,平常吃點心也就是這樣一半的菜。”金子平心想,就是一半的菜,那也可觀了。口裏答應聲“是”,便坐下吃了。看看他們吃了那碗麪就夠了,子平倒是吃了兩碗麪,還吃了幾個叉燒包子。金子原看門框上的掛鐘,已經九點一刻了。便道:“我們要走了。至於送,我看可以不必,過幾天他還要來的。”說着,又隔了桌子犄角,伸過一隻手來,摸着楊露珠手胳膊,笑道:“你也不用送,至於幾斤橘子,他會帶來的。”楊露珠道:“二爺初來,不送,怕是不合禮吧?”金子平道:“只有我送楊小姐是正禮,沒有楊小姐送我的道理。”說着,將兩隻手抱了拳頭,連作幾個小揖。楊露珠最愛聽這一套,含笑受着,故意向金子原問道:“這是什麼禮節?”金子原拔腿自往辦公室裏走,笑道:“你說是什麼禮節,就是什麼禮節。”接着大家一笑。
回到辦公室,金子原就命人把三隻小皮箱子擡上汽車。金子原弟兄都穿上大衣,子平手上還提了一個小箱子。楊露珠依然打算穿上大衣,金子原連忙伸手將她引到臥室裏談了幾句話,出房來之後,她就把送上飛機的意思取消了,笑道:“我不送了,希望你快點兒來。”金子平連說“是是”,對楊小姐告辭。回頭又對劉伯同、張丕誠告別,所有同事也告別了,就同子原同坐一輛汽車開往飛機場去。劉、張二人看到楊小姐要送行,後來也取消了,自然不便去,送到門口,二人就慢慢回來。這位劉伯同先生,有話要對金子原說,昨晚等候了半夜,沒有等到。覺得一大清早,金子平又要走,不是時候,索性等一下吧。自己走到辦公室窗外,就道:“露珠,你在屋子裏幹什麼?”楊露珠道:“專員有兩封信,叫我謄一謄呢!”他們這辦公室,是一列走廊,走廊裏面,正屋是內裏大客廳,兩邊有十間屋,這辦公室是第三間屋。劉伯同道:“我可以進辦公室來坐坐嗎?”楊露珠笑了一笑。劉伯同一進來,楊露珠便道:“姐夫,專員不在家,你要進來就進來得了,跟我還這樣客氣?”劉伯同坐在沙發上,看她臉上有些得意神氣,便道:“這專員房裏,除了你,有誰敢望這裏頭跑哇?而且……”楊露珠笑道:“談這些幹什麼?你有什麼話要提,快提吧。”她放下了筆,對劉伯同望着。劉伯同道:“就是佟北湖呀!他那回要見專員,正遇着專員睡得極香,只好走了。可是他對於這事,沒有死心。他希望以後有機會再談談,我當時也答應了他。可是他常打電話給我,問有機會沒有,我沒有得着專員指示,怎麼答覆呢?”楊露珠笑道:“你對朋友的事,倒是極肯賣力。”
劉伯同起身看看窗子外沒有人,回身看看門外,也沒有人,這才站在寫字檯邊,輕輕說道:“對朋友熱心,還有對親戚熱心嗎?佟北湖早幾個月在北平,當然是無路不通。到了現在,也還是無路不通。他說我們專員現在是五子登科。哪五子呢?就是房子,車子,金子,這底下我不必說了。他對這五路,都有點辦法,可惜無門路可走。我聽了這話,不免心中一動。什麼幾了,我不去談它,這金子一項,我們專員正在那裏大轉腦筋,越多越好呢。小姐,這個時候,你又比我們強多了,是不是你可以進言呢?老佟正等我們的回信。”楊露珠把面前信紙推了一推,笑道:“佟北湖現在還有錢嗎?”劉伯同道:“錢雖不見得多,總比我們闊綽幾倍吧。他見了我們專員,故意裝得那樣窮,其實,誰都知道誰,裝窮幹什麼?再說,我們也沾了他不少的光,他既然求咱們,咱們兩便的事情,若能盡一點力,倒也無妨。”楊露珠道:“我倒知道他的第二個太太手頭上有幾文。好吧,今晚九點多鐘的時候,我試試看。”劉伯同聽了這話,就兩手抱着拱揖。楊露珠道:“好了,我明白了。你出去吧,你在這屋子裏久了,惹得許多人注意。尤其是張丕誠這傢伙。”劉伯同口裏連說“是是”,趕快出來了。
到十一點鐘,金子原回來了。回來以後,少不得要處理一些公務。到了下午七點鐘,來了一通重慶來的電報,是金子平發的,說是一路平安,明天還有密電報告。這就讓金子原格外放心。但對楊露珠仍說是有急事,立刻要走,有事明天再談。楊露珠以爲他真有急事,不要緊的事只好暫時不提。不過第三天的晚上,都是這樣,倒使她有點疑心。第四天下午,金子原又出去了,忽然有一個電話,一聽是女子的聲音,那邊就問,“你是楊小姐嗎?”楊露珠說:“是呀!”那邊說:“我是田寶珍。我有極祕密的事,告訴楊小姐,不知你愛聽不愛聽?而且這件事,對楊小姐十分有利。”楊露珠道:“那就謝謝你了,請告訴我吧?”田寶珍說:“既是楊小姐愛聽,我馬上就來。”楊露珠掛起電話,心想好奇怪,田寶珍是自己的情敵,爲什麼會有好消息告訴我呢?這倒要聽上一聽。過了只有二十分鐘,田寶珍就來了。楊露珠趕快出來,在大客廳和她握手。田寶珍笑道:“你接到我的電話,覺得很奇怪吧?”楊露珠笑道:“我們是朋友,有好消息告訴我,就請到專員辦公室裏坐,田小姐來了,總不能以常禮來款待呀。”田寶珍並不推辭,跟了她進來,脫下大衣坐下。
這時,忽然天上彤雲密佈,院子裏幾棵樹,只剩杈椏的樹枝,颯颯的顫抖了一陣。在上屋看那幾彎走廊,都是陰沉沉的,正是要下雪吧?正在這樣疑惑,就見半空裏,飛起很大很密的雪片。楊露珠道:“喲,好大的雪!你這時候,正是王徽之訪戴。”田寶珍坐在沙發上,將聽子裏一支菸點着,噴出一口煙來,笑道:“我不懂得文學,不跟你談這個。可是我這回來,對你真有好處。——你猜是哪樣一件事?”楊露珠坐在她正面,搖搖頭笑道:“我猜不出。”田寶珍又吸了一口煙,笑道:“我就告訴你吧,你們專員願花一筆很大數目的錢,叫我嫁他。你猜,我怎麼着?”楊露珠聽了這話,當然心中一跳。但是依然裝着沒事,笑道:“我猜,你已經答應了。”田寶珍笑道:“要是答應了,我還來找你幹什麼?”楊露珠聽了這句話,果然是好消息,即忙向窗子上看看。只見雪花正向地上涌,一下子工夫屋上地面都成了白色。田寶珍道:“不要緊的,你專員剛纔從我家裏動身,到別處察看東西去了,不到天黑,不會回來的,所以我趕忙向你報告這個消息。”楊露珠道:“就是你不嫁他,但他是中央大員,正是……”田寶珍笑道:“這個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而且他年紀也還不大。但是有許多不能嫁他的原因,譬如我有很多朋友,嫁了他就得把朋友一齊丟開。”楊露珠道:“這裏面有不少可愛的人。”田寶珍倒不否認,笑道:“自然有,問題倒不在這裏。他說,我若是不嫁他,北平城圈子裏,我就不想唱戲。這倒是真的,他說哪個的戲不準演,當然那個人就不能演。我很怕他翻了臉,因此儘管敷衍他。老實告訴你,這三四天他在我家只蘑菇。”楊露珠笑道:“那怎麼辦呢?不願嫁他,又不願得罪他。”田寶珍淡淡一笑,站起身來,順手將她的肩膀拍上了兩下,笑道:“所以我有話對你說。除了北平我別處還能演戲,不准我演就不准我演。我另找一方就是了。可是我要走起來,我一個人好走,帶上許多行頭,這就不容易走,而且他天天到我家裏去,決計逃不了他的一雙慧眼。所以把真話對你說了,你可憐可憐我,把他留在家中一晚上,讓我好走。假使我能夠到天津,那就不怕他了。這是我一肚子實話,你看怎麼樣?”她站着等候楊露珠的回話。楊露珠也站起來,心裏想着,這眼面前就去了一個大敵,這是最痛快的事。而且她有很多可愛的人,當然不願嫁他。再說她唱戲還很紅,爲什麼急着要嫁人呢?她還說“可憐可憐她”,這樣總說戰敗了她。想着,就拉住她一隻手道:“你這話我看都是真的。你要走,哪一天走呢?”田寶珍看看屋子內外都沒有人,就低聲說道:“要走,就是今晚六點多鐘走。”楊露珠道:“走得這樣快?”田寶珍道:“當然要快!今天到這兒來,當然他是會知道的。你回頭就對他說,我來,不過是亂扯一頓罷了。不過你要攀住他,在下午六七點鐘時不要使他走開。至於我用的行頭,回頭慢慢兒移開。你是不是能答應我?”
楊露珠這時握了田寶珍一隻手,被她追了一問,想了一想,便答應她道:“好的,我總設法子留住他。可是你當真今晚六點鐘就走嗎?”田寶珍手上有顆紅豆戒指,連忙在手指上脫了下來,笑道:“我騙你作什麼?我嫁他不嫁他,你也管不着吧?我這裏有一顆紅豆戒指,就送給你吧。”說着,就將戒指向她手心裏一放。楊露珠連聲道着“謝謝”,問道:“這紅豆戒指專員可曾看到過嗎?”田寶珍道:“我哪裏這樣傻,他見過的,我還會拿着送你嗎?——現在我要回去了,諸事拜託了。”說着,連忙穿上大衣。楊露珠道:“雪正下得大,後面看前院,都看不清楚。有車子嗎?我叫汽車送你。”田寶珍穿上了大衣,一面走一面答道:“這幾天,張丕誠的車子借給我坐了。”又低聲道:“當然,等一會兒,我會叫他走開的。”楊露珠跟在她後面,一直跟着走到大門口。田寶珍走上汽車,說了一聲“再見”,而且還把聲音拖得很長。這時雪把整條衚衕蓋上白毛毯子了。只見那輛汽車,一會兒就在雪花中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