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登科第一六回 聚寶看成箱提防露影 進言甜帶蜜敬懇分金

  這麼一來,楊露珠肚子裏一天的愁雲,算是都已散開,高高興興的參加了這個接風宴會。飯後,金子原叫她回公館等着,自己就和他兄弟同坐一車,到陳六的銀行裏來拜訪。陳六已是接着電話,知道二爺到了,老早在這裏恭候。到了經理室,金子原給他兄弟一介紹,陳六就握着他的手,緊緊的搖撼了一陣,笑道:“我們是天天的盼望着尊駕到來。今天上午,本來約你兄長吃午飯,後來知道令兄爲尊駕洗塵,當然我的約會打消了。晚上我作個小東吧。”金子原道:“不必客氣,已經有了約會了。”陳六道:“那就明天中午吧。”金子原笑道:“明天中午,他在半天雲裏了。”陳六道:“走得這樣快?”金子原道:“有飛機位子就走,還等什麼呢?”陳六倒是很贊成這句話,引了二位金先生到內客室坐下來密談。金子原先開口問道:“六爺來得及嗎?我已經弄好兩張飛機票子,明天上午起飛,直抵重慶。”陳六藉着向客人敬菸的動作,一面扳開打火機,一面沉吟道:“當然,這事是越快越好。明天上午就走,恐怕來不及。”金子原道:“條子你不是現成在保險箱子裏的嗎?”陳六笑道:“就不是在保險箱子裏,只要有法幣,今天一個下午,抓幾十根條子,那也沒有問題。不過我既要出門,行裏的事,總要安排安排,纔可以動身。”金子原道:“你明天能走的話,在重慶再有一天工夫,可以把條子脫手,至多三五天,你就回來了,還安排什麼?行裏不是有副理嗎?”陳六道:“誠然如此。不過銀行的業務,一天接着一天,經手人都有一貫的手法,中斷不得。我想……”金子原知道他還要考慮,便道:“舍弟來了以後,和他暢談了兩小時,我已經很明白重慶的金融市場了。那裏也知道淪陷區的金價比重慶低得多。現在上海的金價,天天跟着重慶漲,北平的金價,又跟着上海漲。所幸是交通不便利,匯兌也沒有打開,不然的話就一律看齊了。不過這個日子,也不會太遙遠的。我們做這種生意,那就是搶鍋的燒酒,得找一條捷徑。作一回少一回,你若失掉一次班機,就失掉一次生意。”陳六笑道:“專座現在也明白這個道理了。若是老早我們就這樣辦,至少在重慶、北平兩地,已跑了三四趟了。既是弄到了兩張飛機票子了,犧牲了實在可惜。我決定奉陪,同二爺先跑一趟。今天下午,我盡力去抓幾根條子。若是我自己走不動的話,就叫我們吳襄理跟着去。今天晚上八點鐘,我給專座最後一個回信。專座存在我這裏的幾十根條子,今天是不是就要拿走?”金子原道:“要拿走,收據我已經帶來了。”說着,在西服袋裏掏出陳六開的存金收據,交了過去。陳六是毫無爲難之處,立刻把收據交到他們倉庫主任手裏去了。

  一會兒工夫,那倉庫主任帶着一人,兩手捧着兩個手巾包進來。陳六接過,將手巾包放在茶桌上打開,裏面便是年糕段子似的金條,整整齊齊一大堆,共是四十根。金子平在旁看到,不覺心裏跳了一陣。他到了乃兄的公館裏,就知道乃兄一步登天,大闊特闊了。但耳朵裏聽聽金子多少兩多少條,還不過是一檔子驚人的消息而已。現在親眼看到這黃澄澄的一大堆,這是生平第一次觀光。在重慶買了四兩黃金儲蓄券,打六折兌到了現金,也就只有兩分厚、半寸寬、一寸長的一個小黃塊兒,已經喜歡的心花怒放,覺得自己也有了金子了。如今眼看黃金條子一大堆,且不問它值多少錢,眼睛看着,也就火光直冒了。但看看乃兄的態度,好像對這些金條並不怎樣介意似的,只見他向陳六點了兩點頭道:“我希望它在重慶跑幾個來回,分量比這多出一半來。”陳六道:“那沒有問題,只是時間現在不能估定而已。專座若在重慶有辦法的話,不妨再湊若干根金條帶去。”金子原道:“你指的是檢查方面!”陳六聳了聳眉頭,微笑道:“雖然金子是可以自由流通的,我總怕帶得太多了惹人注意。”金子原將頭昂着,一陣哈哈大笑道:“無論是誰,還不能看着金專員向重慶解金條,有理由挺身出來扣留吧?”陳六笑道:“只要這一關沒有問題,當然我們是儘量籌條子去的。晚上你們的約會在哪裏,我好追了去。”

  金子原想了一想笑道:“晚上又是一個大宴會,我不打算參加。你若有電話,就打到這裏去吧。”說着,他在身上掏了一張名片,在反面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給他。陳六接着名片一看,那電話號碼是田寶珍家裏的。他向着金子原點了點頭,就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金子原將那四十根條子一齊用手巾包好,然後就站起身來向他兄弟笑道:“我們先回去吧,你也該休息休息了。”金子平道:“我想到澡堂裏去洗個澡,你能派一個人引我去嗎?”金子原笑道:“我們家裏就有好幾個洗澡間,熱氣也燒得非常暖和。現在北平的澡堂子,哪裏比得上我們家裏的呢?至於你要搓背修腳的話,那也很簡單,打個電話給澡堂子,叫他派個人來就是了。”陳六也笑道:“二爺,您在重慶抗戰八年,那是太辛苦了。北平什麼都比重慶方便,實在應當在這裏好好的多休息幾天。”金子平笑道:“先忙了十天半個月再說吧。以後還少不得六爺給我多多引導。”陳六站起來,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二爺交給我了。我是老北平,可以大膽說,是一位識途的老馬。吃的,玩的,一切我全能介紹。”說到這裏,他把聲音低了一些,笑道:“二爺是不是需要一位女友,我也可以替你介紹。”說完,才放出聲來,哈哈一陣大笑。金子原笑道:“你可別引誘青年呀!”說着拉了他兄弟狂笑出門而去。

  金子平看他乃兄,實在是志得意滿,知道如此,早就該到北平來了。他和乃兄坐上汽車,兀自帶了笑容,金子原笑道:“你笑什麼,覺得我們這一齣戲唱得好嗎?”金子平道:“當然是唱得很好。不過我想……”說着,他用手搔了幾下鬢髮。金子原道:“你想什麼?”他笑道:“我也說不上來,今天早晨,還在重慶,過的是抗戰生活,中午到了北平,我就覺得又是一個世界。這情形有點像作夢。”金子原對前座的司機看了一眼,又把手柺子碰了他一下,然後笑道:“坐飛機的人,都有這麼一個感覺。幾個鐘頭之內,換了個極不同的地方,環境變換得太快,自然會讓人神經感到一些異常的。”說着,他只管向乃弟以目示意。金子平會意,也就不說下去了。

  到了金公館,金子原將那兩包金子交給了乃弟,一齊回到上房裏去,他首先皺了眉毛,低聲笑道:“我的二爺,你別和乃兄金專員露怯呀。我看你對於我們現在的這環境,有點招架不住似的。”金子平笑道:“的確如此。你想在重慶的人,儲蓄了二百兩黃金,報上登出來,弄成了翻天覆地的大新聞。現在你隨便在銀行裏說了兩句話,就是四十根條子,這太容易了,若不是親眼得見,我會疑心你是說夢話呢!”金子原笑道:“你真是所見不廣,這算什麼?我手裏掌握的黃金,比這還多十倍。”金子平瞪了眼睛望着乃兄道:“這樣多?是公有的還是私有的呢?”金子原笑道:“若是經營得法,也許就是私有的吧!兄弟呀,我打電報找你來,決不是出於兒戲。大概情形,今天中午我已經和你說了。只要我們把黃金變通得法,一兩變二兩,二兩變四兩,公家的黃金依然歸還公家,可以一錢不沾。私人的呢,可以超過公家的二三倍呀。”金子平道:“這自然是十拿九穩的掙錢生意。可是萬一蝕了本,我們把公家的金子賣出去而又買不回來,那該怎麼辦呢?”金子原將手亂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簡直是癡人說夢話。現在鄉下人進了城了,你應當看城裏事,說城裏話。你在飛機上沒有睡得好,先去休息休息吧。”這時二人已經走到辦公室裏,金子原隨說着話,就彎着腰開屋子犄角上的保險箱子,把箱子打開來,將手向裏一指道:“你看,這也就比拿回來的四十根條子多得多吧?”金子平伸頭向保險櫃子裏一望,果然裏面一塊塊的金條,推疊着有尺把高,面積差不多佔了箱子的全部。金子平搖搖頭道:“我們大哥是金子堆上爬過來的人,可以說是滿不在乎了。有道是財不露白,你把這些個金子,就這樣赤裸裸的擺在箱子裏,似乎不大妥當。”金子原笑道:“金子放在保險箱子裏,又在我自己屋子裏,這還有什麼問題?你以爲我像那些窮酸一樣,有了一枚金戒指,不但戴在手指上,還要豎起指頭來給人看嗎?哈哈!”說罷,得意之至的笑了一聲。

  金子平道:“我們兄弟,不枉抗戰八年,這一下子,算是苦盡甜來。我想金子鑽石究竟是動產,我們要那麼些個幹什麼?還是帶錢到故鄉去,蓋幾所屋子,置些田產,這倒是個長治久安的計劃。”金子原笑道:“我叫你去休息休息,少說話,你偏這麼多議論。你過的是鄉下日子,不知道城市裏的行市。”說着話,又拍了他兄弟幾下肩膀。金子平沒想到自己的話,都成了鄉下見識,這隻有聽他的話作去了。老兄是叫他去休息,他也真要去休息了,可是他站在屋子裏徘徊四顧,卻不知向哪裏去好。因爲裏面雖然是一間臥室,可是那是金專員住的,那位女祕書和那位日本下女,不時的在那間屋子裏進進出出,他可沒有膽量到那屋子去休息的。他急着搓了兩下手道:“你這裏的房屋,我還沒有摸清頭緒,哪間屋子是歸我住的呢?”金子原笑道:“這是我的疏忽了,忙着辦金條、飛機票,給你預備好了房子,還沒告訴你呢。”說時,杏子正捧着烏漆托盤送了茶進來,便向她道:“你引二爺到那預備好了的房間裏去。他的茶水,我也交給你了。”杏子放下了托盤,向金子平鉤了兩鉤頭,就引着他到大客廳對面的一間屋子裏去。

  這屋子裏的陳設,和專員所住的差不多。正面一張鋼絲蹦子的銅牀,雪白牀單子上,展開鵝黃緞子繡五彩牡丹的被子。熱氣管子燒得暖烘烘地,一進門就有一股香氣撲人。這香就來自牀上。金子平實在也有點倦,走到牀前,坐了下去。不想這一坐,嚇了自己一大跳,正是那蹦子太軟了,人坐得向下落下去上尺深。杏子將屋子角上一架玻璃櫥打開,在裏面取出一件毛巾睡衣,兩手提着,送到他面前,笑道:“二爺,你換了衣服睡吧。”金子平雖然知道這位漂亮下女就是作這些事的,可是自己沒有這慣習,只好接過那件睡衣,向她笑道:“你請便吧。”杏子恰是不忙,又在玻璃櫃子下面,取出一雙花絨的拖鞋,輕輕的放在牀前,然後給他鋪好被子,疊好枕頭。還把牀頭邊一根花線繫着的電鈴開關,掛在牀柱上,笑道:“二爺,你有什麼事,一按電鈴我就來的。”金子平也沒有考慮,笑道:“人都睡下了,還有什麼事呢?”杏子飄了他一眼道:“睡了沒有事,牀上怎麼又安上一個叫人鈴呢?”說着,笑嘻嘻的去了。金子平向屋子四周一看,只見四壁粉刷的潔白,沒有絲毫污跡,地面是鋪着寸來厚的地毯,一律橘色的摩登傢俱,不是蓋着玻璃板,就是配着玻璃門。他想起今天早晨在重慶所住的那間灰色吊樓,和現在所住的屋子一對比,簡直是天上地下。他坐在牀沿上,兩手將蹦牀按了兩下,身子跟着顛了幾顛,自言自語的道:“這實在是夠舒服的了。”他打了兩個呵欠,就側身在牀上躺下,那件嶄新的睡衣,他只是當它毯子蓋在身上。

  他倒在牀上,像是偎在棉絮糰子裏一樣,慢慢的就出了汗。閉着眼睛,本是要睡去的,但是怎樣也睡不着。心裏不住的想着,人事是難說的,不料我哥哥陡然一變,會發這樣大的財。哥哥發了財,兄弟當然要沾很大的光,將來我也能像他這樣住着高大精美的房子,坐着漂亮的汽車嗎?人生幾十年光陰,在苦夠了情形之下,享受幾年,倒是很應當的。那位陳六爺說過,若是要女友,他可以介紹。這話大概不是敷衍話吧?在重慶當了七八年窮公務員,見了異性,自己就先透着寒酸。如今該不至於膽怯了吧?哥哥要自己帶的金條,一次就是好幾百根,只要拿他一根金條,就可以把渾身上下,修飾得漂漂亮亮。可惜北平這些個汽車,不能由飛機上帶一輛到重慶去。不然的話,把今天坐的車子,到重慶街上去兜幾個圈子,遇到重慶以前那些愛理不理人的小姐們,一定停下汽車,在玻璃窗子裏向她們點幾點頭。這事情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飛機上帶汽車,那很平常。只是第一次到北平,還不能對哥哥去說,第二次到北平就可以向他開口了。那時,在重慶市上駕着汽車,凡是住在馬路邊上的朋友,都得去看看他。那就是說,告訴他們,我金子平也有今天。他越想越是得意,躺在這軟綿綿的牀上,不但是睡不着,反而想得新鮮起來了。一忽兒又坐了起來,看那面前的小寫字檯上,成聽的三五牌香菸放着,他就取了一支,坐在小沙發上吸着。

  他還是沉醉在那幻想的深淵裏,儘管想那坐汽車在重慶市上兜圈子的事。隔着門簾子就看到一件花衣服在門簾子外面踅來踅去。他掀開門簾子向外面張望了一下,卻是那位女祕書楊小姐,向他點了點頭。那抹滿了脂膏的嘴脣,露出白牙齒笑了一笑。兩腮還淺淺的有兩個酒窩兒印子。子平知道她的身份,可能是未來的嫂嫂,因此不敢怠慢,向她回點了一下頭,笑道:“楊小姐,請到我屋子裏來坐坐。”楊露珠手掀着門簾子,伸頭向屋裏張望了一下,笑道:“我不打攪你嗎?”金子平笑道:“我一點事沒有,就坐在這裏,等晚上這餐飯吃。”楊露珠點了頭,笑嘻嘻的走到屋子裏來。這屋子裏不是整大套的沙發,乃是寫字檯對面,夾着茶几,擺了兩把小矮椅子。她手扶了茶桌子的犄角,懸起一隻腳來,連連顛動了幾下,笑道:“我在這裏坐一下吧。我應當到飛機場上去歡迎你的,可是沒有來得及,我在這裏表示歉意。”金子平拿出一支紙菸來,向她笑着敬了去,然後一鞠躬道:“我們是山城裏來的人,許多事都不知道,一切多請指教。”她銜了那支菸卷在嘴角上,金子平趕快在衣袋裏掏出打火機來,按着了火,給她將煙點上。她笑道:“二爺,你怎麼這樣客氣?”金子平笑道:“我知道,家兄都對你很客氣,我怎麼能對你不客氣呢?”楊露珠噴出一口煙來,接着微微嘆了一口氣,然後又笑道:“你大概只聽到人家傳說的一面之詞吧?”說着,她坐了下來。金子平笑道:“家兄大概是事情很忙,有時是顧慮不周到吧?”楊露珠道:“他顧慮不周到嗎?有時他對於女友是顧慮的太周到了。比如昨天晚上他請了一位劉小姐聽戲,就派了專人去接送。這也就不必去提了。”說到這裏,她微微一笑,吸了一口煙噴將出來,然後笑問道:“令兄在重慶的時候,不能是這樣浪漫吧?”金子平笑道:“人的性格,先後總是一樣的。不過他是很隨便的,倒不是浪漫。”楊露珠道:“在重慶他也是這樣的侍候女友嗎?”金子平搖搖頭笑道:“在重慶我們過的抗戰生活,和現在不同。我們也很少到有女子的場合去周旋的。”楊露珠默然的吸了幾口煙,伸了兩隻腿,架將起來,搖撼着身體,作出個沉吟的樣子來,最後問道:“我們專員,不太喜歡提到他在重慶的生活情形。其實抗戰時期的生活,那是值得向人家介紹的呀。你們賢昆仲,在重慶是住在一處嗎?”子平道:“不住在一處,各住在各人的宿舍裏。”楊露珠道:“難道八年之久,你們都是住在宿舍裏嗎?”金子平道:“在重慶,過着這樣生活的人也很多呀。在重慶根本找不着房子,安家真不容易。”楊露珠裝着很不在意的樣子,淡淡的問道:“那麼,你們賢昆仲的家,安在哪裏呢?是了,重慶公教人員都是這樣,家眷疏散到鄉下去,本人住在城裏,你們也是這樣嗎?我想是這樣的吧。”

  金子平也堅決的給了她一個否定的答覆,搖搖頭道:“不,我們的機關也在鄉下。”楊露珠道:“哦!你們在重慶始終沒有個家。你的太太住在哪裏呢?”金子平聽到這裏,才知道她把話歸到了本題。這就向她笑道:“我還沒結婚呢!”楊露珠笑道:“你沒有結婚?難道你令兄也沒有結婚?”她說着這話時,將頭半偏着,向他看了過去。金子平對於她這話是早已料及的,自然也就早預備好答覆,笑道:“他當然是結了婚。但抗戰期間,我那位嫂子並沒有到後方去。八年之間,彼此不通消息。還是存亡未卜呢。”楊露珠聽說,搖了搖頭道:“這話怕不盡然。你們這些抗戰義士,到了後方,照例是有一位抗戰夫人的。他在後方八年之久沒有家眷,豈能夠沒有什麼舉動?”金子平笑道:“那舉動也不太簡單呀!我們在後方,連自己的吃用每月都發生問題,誰又肯在這份困難之上增加困難呢?也就因爲如此,家兄是急於要成立家庭了。你看,他這麼完好的一個家,沒有太太,可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他說着,笑了一笑,楊露珠被他逗引着,也笑了一笑。這簡單的幾句話,雖然證實了金子原是有一位未知數的淪陷夫人的,可是比楊露珠原來所料的他在重慶有家,情況卻要好些。她一時找不出另外什麼話,便又取了一支紙菸繼續吸着。

  停了一歇,金子平道:“我明天又回重慶,大概不到一個星期就要再回北平。楊小姐有什麼事情讓我代辦嗎?”她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麼事。我在計劃中,倒有一件事,可以奉託你的,但是未必能夠實現。”金子平道:“什麼計劃呢?請你說吧。”楊露珠道:“二爺這次來,不是和專員做金子生意嗎?”金子平一聽,嚥了一口痰,沉吟了一會子。不過他想,哥哥和她非常親近,她又不時在內室裏進出,這件事未必能瞞得她過,便笑道:“這也不算買賣,不過是免得資金凍結,拿出來活動活動罷了。”楊露珠道:“這個我也不必去管他。不過有你這麼一個飛來飛去的人,調換金子就非常便當。我就知道,重慶的金子比北平要貴兩三萬元一兩。帶個二三十兩金子到重慶去賣,每次就可以賺上百萬元。這樣賺錢的事誰不顧意幹呢?我很想和令兄商量一下,借幾條金子,託你帶到重慶賣掉,給我帶法幣回來。你來了,我買了金子還給你令兄,他並不吃虧,我可佔大便宜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有金子借給我,他不會自己多賣掉幾條?所以我有了這麼一個計劃,卻不知道要向他怎樣開口。一開口可能就會碰他的釘子。”金子平笑道:“楊小姐的事,總好和他商量。不過我明天就要走,最好你今天就把這問題解決了。”楊露珠把那支菸吸完了,又跟着取了一支再吸。她好像有什麼話要說,而又無從說起,只是在那裏吸着煙想主意。金子平笑道:“有什麼話要和家兄討論的話,楊小姐最好馬上就去。他今天夜間有好幾個應酬。吃過晚飯,他還有約會呢。我是明天十二點鐘以前就要起飛的,楊小姐若不在今天晚上把交涉辦好,我這次去重慶就無能爲力了。”楊露珠聽了這話,很興奮的樣子,突然將手上的紙菸向痰盂裏一扔,然後站了起來,點着頭笑道:“好的。我去和他談着試試看。不過根據我的經驗,十有八九是會碰釘子的。”說着,她故意帶了幾分笑容,走向金子原的屋子來。

  這位專員今天是全副精神都在金子生意上。他已把要帶往重慶的金子歸理停當,這時正伏在寫字檯上,親筆草寫幾封信,讓他兄弟帶回重慶去,好託重慶幾位銀行家,在週轉上替他兄弟幫忙。關於重慶的銀行家,他本來是不認識的,但自從到北平來以後,很有幾位銀行家,由於朋友介紹,和他也有書信來往。那些銀行家所以寫信來的原因,就都是想在平津開分行的,藉此先拉攏些人事上的關係。認識銀行家,那也不會是什麼吃虧的事,所以他接着人家的信,也就照樣客氣的給人回了信去。彼此之間,總算是在書信上建築起交情來了。

  這時,他正按下了心情,一連的寫了三封信。當他寫到第四封信的時候,楊露珠進屋子來了。他擡頭看了一看,並沒有作聲,又低下頭去寫他的信。楊露珠走到寫字檯邊,將手扶了桌沿,呆呆的望着出了一會神。但她爲了避免看到金子原寫的信,卻故意昂起頭來,望着牆壁上張掛的幾幅畫。過了兩三分鐘,見金子原有個擡頭機會,就笑着問道:“你可不可以休息五分鐘,讓我和你說幾句話?”金子原放下筆,在煙聽子裏取了一支紙菸在嘴裏銜着。楊露珠趕快找了茶桌上的火柴盒拿在手裏,擦了一枝,給他點上,笑道:“可以和我談五分鐘的話嗎?”金子原噴着煙笑道:“你爲什麼這樣過分客氣起來?”楊露珠笑道:“不是我過分客氣。我看你一口氣寫了幾封信,忙得喝口茶的工夫都沒有,所以我想以不打攪你爲原則。可是這件事已經沒有時間了,又非和你說不可,因此我得先徵求你的同意。”金子原道:“什麼事?你要一張包廂票?”她噗哧一聲的笑了,搖搖頭道:“我也不是那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成天成晚的只知道玩。我也得辦點正事呀。”金子原站了起來,向她抱着拳頭連連的拱了幾拱,笑道:“恭喜恭喜!這話是難得的。”楊露珠道:“錢還沒到手呢,你就先給我道喜!”金子原道:“錢沒有到手?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懂。”楊露珠笑道:“我也不和你打什麼啞謎了。你不是託你們二爺帶點東西去出賣嗎?這是十拿九穩的好生意,我搭一點乾股子行不行?”金子原聽着這話,倒是抽了口涼氣,望了她道:“你要搭點乾股子,這話怎樣解釋?”楊露珠道:“隨你怎樣解釋都可以。簡單一句話,我想沾你專員一點光。”說着,向他微微一笑。

  金子原聽了,坐了下去,將背靠着椅子背,仰了臉向她望了望道:“不錯!我是要帶一批金子到重慶去賣。不過這批金子是公家的。公家的東西你打算沾光嗎?”楊露珠道:“我當然知道是公家的。不過對於怎樣保存公家這點物資,這技巧我也很明白。金子到重慶去遊歷一趟,五兩還是五兩,十兩還是十兩。不過搖身一變,變成了法幣,把這法幣在北平再買金子,那就五兩變成七八兩,十兩變成十五兩了。公家的東西,我們還歸還公家,十兩絕對只要歸還十兩,用不着歸還十五六兩了。有道是肥水不落外人田,我總不算是外人吧。我跟你商量的是,在那大批的金條裏面,移挪個兩三根條子。好在我並不離開左右,金子也不由我帶走,就交給你們二爺,託他帶到重慶去給賣了,將來二爺再來北平,把法幣帶來了,我就買了金子還你,準保不欠一絲一毫。這個辦法怎麼樣?你可以借點條子給我嗎?”

  金子原聽她說得很是內行,決不能否認她這一番話,便點點頭道:“是有這麼個說法。不過……”他說着話,現出了躊躇的樣子。楊露珠看到他面前的那杯茶已經涼了,就給他換了一杯熱茶,雙手捧着,送到他面前,向他笑道:“先喝杯茶吧,我慢慢和你談。”金子原對於自己作的這件事,根本就不敢向人作強硬態度,而楊露珠說話和舉動,又是這樣的和暖,他更是不能板着臉子對付,於是只好點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是完全明白的。”說着,向門外看了一看,才低聲笑道:“當然,我可以設法調劑調劑你的經濟。不過舍弟這次跑路,是個嘗試性質,是否能賺到錢,還不得而知。”楊露珠見那杯茶放在金子原面前,他並沒有拿起來喝,她倒是老實不客氣,將茶杯取過來先喝了一口,再送到他面前去,笑道:“這個我當然知道。不過據我的想法,縱然不賺錢,也不至於蝕本。”金子原向她笑了一笑道:“你既然和我開口了,我怎麼好完全拒絕?不過我是相當的擔着干係的。回頭我和舍弟說,在帶的金子裏面劃出一條來,算是你的。賺了錢,你就照一兩金子分盈利,你不必借去,也不必還我,這樣手續就簡單多了。”楊露珠向他深深的鞠了個躬,笑道:“謝謝。既蒙專座的好意,一根金條子作得不起勁,你就再給一點吧。”金子原道:“不是我慳吝,這是公家的款子,不能多移動的。”楊露珠取出了一支菸,自己按着打火機點着,抿了嘴吸上一口,向金子原噴了出來,兩枝箭似的,直射到他臉上去,又望着他,將身子顛了幾顛,把一隻腳懸了起來,將皮鞋尖在地面上點着。金子原笑道:“看你這個樣子,像是不大相信我的話似的。”楊露珠笑道:“我怎麼能不相信你的話呢?我天天和你在一處,把你的事情看得很清楚的。你怎麼會把話騙我?不過我和你商量商量,完全是私人感情的談話。你若能在感情上湊合一點,你就會答應我的要求了。”說着就把嘴裏銜着的那支紙菸,交給金子原,笑着說了個“哪”字。金子原接了那支菸看了看,煙上印有個胭脂圈圈。同時她又走了過來,挨着金子原站了,看到他的衣服肩膀上有些灰塵,嘴對着吹了一吹,然後輕輕的在他衣服上撫摸着。金子原笑道:“你那意思,想給你兩條金子?”露珠笑道:“三四根也不要緊吧?”金子原道:“兩根我還沒有答應呢,你又要三四根了。”楊露珠兩隻手扶了桌沿,將身子連連的顛了幾顛,半偏了頭向他笑道:“你好意思和我這樣錙銖較量嗎?你這麼一個大專員,在乎這一根兩根條子嗎?”金子原笑着點點頭道:“好吧,回頭再說吧。”楊露珠將手輕輕的拍着他的衣服道:“你肯與不肯,就在一句話,費不了你幾秒鐘的事,爲什麼還要回頭再說呢?”金子原道:“這金子支配權雖然在我手上,但是我已把金子的出賣權交給舍弟了。要分給你一部分,當然要告訴他。他知道有你的金子在裏面,也許辦得更盡心盡力一點。”楊露珠偏着頭想了一想道:“這事有和他商量的必要嗎?不過那也容易,我馬上就去請他來。”說着,她扭轉身就出去了。

  不到五分鐘,她就引着金子平進來了。金專員那句推諉之詞,本來就不怎麼高明,事後也就很後悔自己失言。這時楊小姐引着自己兄弟進來了,他知道再無可抵賴,首先就向金子平笑道:“公事未辦,我們先辦點私事吧!明天你帶去的條子,在裏面劃出兩三根來,算是楊小姐的。二次回到北平,我們再當面算賬。”金子平笑道:“你也得告訴我實在的數目呀。你說劃出兩三根來,到底是兩根呢?還是三根呢?”楊露珠在紙菸聽子裏,取了一支紙菸出來,向他面前一送,笑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二根再加上三根,就是五根了。”金子原點了頭笑道:“很好,你這樣解釋,並不算歪曲。我共總帶去多少條子呢?你一人就五根?”楊小姐道:“五根也沒什麼呀。我是借,又不是要。而且借還都是一句話,我還沒有看到條子多長多短呢。”金子平向他哥哥點了個頭道:“就是三條吧。”金子原看看桌上擺的小金鐘,已經四點半了。冬日天時短,這時已是天色昏黑,這就站起來笑道:“好吧。就是這句話了,你到了重慶,把三根條子單獨賣了,另記一筆賬,回到北平,你把這筆款子交給楊小姐,這問題就算解決了。”說着話,他便起身要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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