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登科笫一八回忘返看紅樓欲擒故縱 附身呈白簡受益良多

  楊露珠走進屋子來,看看田寶珍坐過的位子,想想她的言語,還有她送的紅豆戒指,她要避開專員,這可見得她不嫁給專員,北平就無法子混。這話恐怕都是真的。不然,她到金公館裏來,又有什麼意思呢?我讓一步,看金子原還要做些什麼。因之在辦公事房裏,抄寫了兩封信。吃過了午飯,金子原還沒有回來。果然田寶珍的話不錯,是要到天黑纔回來呢。好在沒有事,見有一本紅樓夢在書櫥裏,還沒有歸還原處,自己就拿了過來,坐在沙發上看了幾頁。一會兒,就聽見金子原隔了玻璃窗說話,他道:“好大的雪,露珠,你也不出來看看。”楊露珠把書放在桌上,笑道:“我早已看過了。我正叨唸着,這樣大的雪,你不要凍着了。快到屋子裏來吧。”她說着話,自己跑到大客廳裏來,伸手撫了一撫他的手,笑道:“手還不涼。”金子原道“我今天有事,所以回來的晚一點。坐一會,我還有事要出去,到夜深才能回來呢。”楊露珠一點不駁回,口裏連連答應“是是”。等金子原進了房間,就站在一邊等候他脫大衣。大衣剛脫下來,又忙着在衣架上掛起。然後又立刻到洗澡間裏去,將籠頭放開,放了大半盆熱水。自己又怕太熱,將手試了一試,又放了一點冷水,然後將洗臉手巾放在臉盆裏,把香皂盒打開。這才擡頭,對着牆上掛的大鏡子看了一看。不曉得金子原什麼時候進來的,這時正站在身邊對自己微笑。

  楊露珠連忙回過身來笑道:“你跑進來,也不作聲,真的嚇了我一跳。水打好了,你洗臉吧。”金子原道:“這些事何必要你作?我看了,怪不好意思。”楊露珠拿眼睛看了他一眼,笑道:“這些事我不必作,我該作些什麼?老實說,別人作了,我怕不合你的意吧。”金子原笑道:“那麼,你作的就很合我的意了。”他說着這話,本想伸手在她臉上摸一把,可是楊露珠就在這個時候跑掉了。金子原洗過了臉,走到辦公室裏來,只見楊露珠仍舊坐在沙發上,手上捧着一本書閱讀。金子原道:“你看書嗎?我有話同你說呀。”楊露珠連忙把書放在桌上,站起身來道:“有事自然作事。”金子原道:“有話也不用正正經經的說呀。坐下來,我們有話慢慢談。”他說着,走到寫字椅邊坐下,隨意翻弄桌上的信,好像也不在意似的。楊露珠走到寫字檯邊,兩手斜斜的撐在桌上。金子原本來是望着她的手的,這就看見玻璃板桌子上,菸缸裏有灰,便道:“你是不大抽菸的,今天有人到我的辦公室裏來過嗎?”楊露珠笑道:“這個人,我是不能不把她引進辦公室的。你猜猜看,是哪一位?”金子原道:“這個我猜不到。”楊露珠把腳顛了兩顛,笑道:“是田小姐,這能叫她不進屋嗎?”金子原聽到這裏,倒是吃了一驚,問道:“田寶珍來了,談些什麼呢?”楊露珠道:“我也奇怪,以爲她總有什麼事纔來的,可是她閒談大半天,一點正事情沒談。快有一點鐘才告辭,我也不便怎麼樣追問她。她或者是來找你的吧!”金子原道:“不會,不會!她什麼時候來的?”楊露珠道:“天剛下雪的時候。”金子原道:“那時候,我……”說着把頭搖了幾搖,沉吟道:“這真有點奇怪。露珠,你看她爲人怎麼樣?”楊露珠毫不猶豫,肯定的答道:“她很好呀!”她還是靠桌子邊上站定,腳尖搖得更厲害了。

  金子原一想,這事不必討論,回頭晚上問田寶珍一問就明白了,想了一下便道:“也許她來問我,要哪天上演吧?今天這樣大雪,有幾處應酬,我不去了,晚上我在家裏吃飯。”這話,楊露珠聽了十分歡喜,跳起來道:“你在家裏吃飯,我叫杏子去告訴他們,把菜弄好點。本來母親也來了電話的,要我回去吃飯,這樣我也不回去了。”金子原笑道:“你陪我吃飯?”楊露珠將水盂子裏清水蘸了蘸,用手指在桌上連畫了三個圈兒,然後臉往下沉着,露出可憐的樣子,微微鼓了嘴脣說道:“你有三天不在家裏吃飯了,好容易盼到你在家裏吃回飯,還不應該快活嗎?”金子原覺得她真可憐,笑了一笑,又想伸手摸她的胳膊。她又一跳,笑道:“別鬧,我去告訴杏子去。”說着,她就連蹦帶跳的走了。金子原一想,外邊在落大雪,她身上只穿一件羊毛衫,一件淡綠毛繩褂子,身上這也許涼一點吧?又想,田寶珍爲什麼來這裏?她說的話,就是有一點口不應心。……他正在亂想,這時楊露珠進來了,她立刻想起了劉伯同的話,便道:“我從前和你提的佟北湖,你還記得嗎?”說時,在壺裏倒上一杯熱茶,先用嘴試了一試,然後端到專員身邊放下。金子原道:“這人是一個特號漢奸。因爲你當了他的面提着,所以我只好點點頭。恐怕我們法官到了,這傢伙就要吃官司的。還提他作什麼?”楊露珠挨近金子原的椅子說道:“自然,他是一個漢奸,那是賴不掉的。不過國家正在用人的時候,這人還小有才,趁他還沒有吃官司的時候,我們不妨問他一問,哪裏還有日本人私藏的東西,叫他實說。我想他對金專員,總不敢隱瞞的。”金子原伸了手握着她的手道:“這是哪一位才過八斗的人,來走我們夫人的路子?”這“夫人”一句稱呼,真是一粒仙丹。楊露珠俯着身體道:“這可是你說的呀,走你夫人的路子!”金子原道:“本來就是嗎!你說,誰來走你的路子?”楊露珠十分高興,臉上笑嘻嘻的道:“這有什麼人來走我的路子?不過是我想起來了,纔敢跟你提上一提。我們一班人都和佟北湖相識的,你不妨找劉伯同問問,還是找佟北湖談談呢?還是不跟他談?”金子原握着她一隻手,想了一會,便道:“談談也無所謂。”楊露珠大喜,就當了金子原的面按鈴。杏子進來,楊露珠道:“劉伯同在公館嗎?你說,專員有事問他。”杏子說了一聲“是”,回頭走了。露珠還是挨着椅子,等杏子出去了,她說道:“人家來了,我站得太近,那究竟不大好吧?”說着,一抽身在沙發上坐下。

  劉伯同進辦公室來了,見金子原對着露珠微笑,心裏就猜着一定有消息,因問道:“專員有什麼指示嗎?”楊露珠將嘴向金子原一努道:“專員問你佟北湖的情形呢。”劉伯同點頭道:“佟北湖的情形我倒知道一點。”金子原道:“你請坐下來談吧。”說着,將面前紙菸聽子一推。劉伯同看這樣子,定是楊祕書進言生效,自己要好好的將佟北湖的情形報告一番了。於是就對着寫字檯的沙發坐了,先將佟北湖當漢奸時候的情形略微報告了一下。然後又報告佟北湖的近況道:“這些事是瞞不過重慶方面的,佟北湖也知道自己免不了吃一場官司。但是他自己有個傻想頭,想把自己所知道的,報告給重慶來人,也許可以減輕一點罪過。他同我也說過好幾次,我想報告專員,總覺着有些不便,所以不敢說。”金子原對他笑笑,把紙菸聽子一推,笑道:“抽菸!”劉伯同看看專員,還沒有生氣,便取了一支菸,在身上掏出打火機來點上。楊露珠看到,也取了一支菸。金子原趕快將打火機由衣袋裏取出。楊露珠更是得意,連忙將煙抿在嘴脣上。金子原將打火機,舉起來將煙點着。楊露珠重重的將煙吸了一口,對着金子原嘴邊輕輕的一噴,就像一枝箭一樣,噴了出去。金子原還沒說話,楊露珠就把煙向金子原嘴邊輕輕一塞。劉伯同看到,心裏道:“這份親熱,恐怕田寶珍也賽不過她吧!”金子原倒也表示接受,將煙吸了一口,笑着對劉伯同說道:“佟北湖向我報告,要怎樣才適宜呢?”劉伯同對這邊一望,笑道:“從前,他要說什麼話,不問地方,日本旅館呀,中國清吟小班裏呀,隨便哪裏都行。現在他不敢胡爲了,當然以私人客廳裏爲宜。”金子原道:“我不是問這個。我問的是我們私談呢?還是寫一張字來,仔細報告呢?”劉伯同見楊小姐嘴邊帶了一點笑容,也不知道她笑的是金專員不敢胡爲呢,還是自己報告不對。這也不必管她了,便道:“我看還是私談好。我知道佟北湖把金條藏了好多根。這還是小事,有幾處醫院,幾處公司,他都知道日本人如何和中國人一起開的。”說着,又變了口氣道:“就是日本人,他們除了資本以外,也有好多金錢祕密的藏起來了。這些地方,佟北湖都很清楚。”金子原把煙吸着,想了一會道:“那就叫他到此地來談吧。”劉伯同道:“要來,晚上來比較合宜。——今天晚上可以嗎?”這一句,正合楊露珠心意,連忙向金子原看了一看。金子原道:“何必這樣忙呢?哪天晚上,過一天告訴你吧。”楊露珠道:“雖是不必那樣忙,我想從快一點兒好。明天晚上怎麼樣呢?”金子原把菸頭扔在煙盤裏,點點頭道:“那也好,就是明晚九點鐘吧。”劉伯同看楊露珠的說話,又有一點靈,也不知道她又怎麼在金專員面前下了一番功夫。自己答應一聲“好”,就慢慢兒的起身走出去。

  金公館裏開晚飯,總是六點半鐘。現在只有五點多鐘。楊露珠記着田寶珍說的話,要混過七點鐘才能讓金子原出去。這一段時間,總要使他不嫌麻煩纔好。她坐在沙發上,仍舊端了那本“紅樓夢”翻閱。金子原笑道:“今天真難得,你總是在看書。”楊露珠依然望着書,口裏答道:“我看的是‘紅樓夢’,這似乎不能增加什麼學問吧?人家說的,雪夜燈下看書,最有味兒。不過我看這書裏,林黛玉姑娘樣樣都好,就是愛使小性兒,這一樣就不好。”金子原大聲笑道:“姑娘,你這話一點兒也不錯。你說不能增加什麼學問,其實,這就是很大的學問。——對了對了,我說你這一變,太好了。我說你何以變得這樣好呢?原來是看‘紅樓夢’的緣故。”楊露珠這就把書放在有玻璃板的小桌上,笑道:“是嗎?這是很容易的事,我可以時時刻刻伺候你。”金子原道:“那就不敢當了。”楊露珠走到他面前笑嘻嘻的說道:“你說,怎樣又不敢當呢?可是要說實在話。”金子原哈哈大笑,說道:“我覺得你我要一同幫助。”楊露珠道:“這雖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話,可是男子總有這樣想法:房子是西洋的好,老婆是日本的好,廚子是中國的好。你說,對也不對?”金子原仍舊是笑。楊露珠道:“的確,你們是這樣想法。這有什麼難處?我們家裏就有一個杏子,知道怎樣對待丈夫,我可以跟她學學。”金子原露出很吃驚的樣子,問道:“你這話是真的嗎?”楊露珠道:“哪有假的!”金子原道:“那很好,我就更向你道喜了。”楊露珠這才明白,這位專員深喜歡這麼一套,於是一味遷就,連晚飯都忘記了吃,把難題都問過了,方纔去吃飯。這時候已經七點鐘了,她畢竟不費很大的氣力,便把金子原留到七點半鐘。

  飯後,金子原在房裏擦過了臉,又吸了兩支菸,然後笑道:“我今天晚上還有一點兒事,我想出去一趟。”楊露珠掀開窗簾看看,外面的雪依然下得很大,再看屋牆上的掛鐘,已經快到八點了,便道:“這樣大的雪,你還要出去啦?這公事真也不好辦!”金子原自己連忙穿上大衣,回頭看看楊小姐依然穿着淡綠的毛繩褂子,便道:“回頭你回家去,多穿一點衣服,小心外面受冷。”楊小姐笑道:“曉得,你大概夜深才能回來吧?”金子原道:“可不是嗎?”他將大衣兜上幾兜,就冒雪坐汽車往田寶珍家而去。

  金子原下了車,連忙往屋子裏走,可是隻有一位年在四十開外的女傭人出來迎接。她道:“專員,我們小姐今天下午不在家。”金子原道:“今天下午不在家,哪裏去了?”說着話,一面準備脫大衣,一面問道:“什麼時候回來哩?”傭人道:“這個她沒有說。”金子原站在客廳中間,想了一想,因道:“想必也要回來了。我在這裏等一會兒吧。”他脫了大衣掛起,在長沙發上躺下。那傭人自然端茶敬客,看到客人拿了書架上一本書在手,她自然也不作聲,只有悄悄的退下。金子原先看了兩頁,田寶珍沒回來,這也無所謂。誰知看了好幾頁,田寶珍依然沒有回來,看看手錶,已經九點半了。金子原等得有點兒不耐煩了,就叫那傭人前來,問道:“怎麼你的小姐這時還沒有回來?”傭人道:“我們小姐有時候是整夜不回來的,我們哪裏敢問?”金子原道:“那麼,你家小姐今晚上怕不會回來了吧?”傭人道:“今晚上大概不會回來了,不過,有時候過了十二點鐘,也會回來的。”金子原道:“你這話等於沒有說。好,我回去了。不過她要是回來了,請她打個電話給我。”傭人答應了一聲“是”。金子原穿上大衣,又對屋子看看,他自言自語道:“她明明說今晚上無論如何要在家裏等我。怎麼一出去就不回來了?這倒有點奇怪。”說着,走出門去,坐了汽車回家。

  他走到後院,看見自己辦公室裏電燈大亮,私自揣想着,這樣大的雪,誰還到辦公室去?推開門來,便聽到裏面楊露珠道:“今天專員要很晚纔回來,你去睡吧。”金子原進了辦公室裏,只見楊露珠還是躺在沙發上看書。她猛然一擡頭,接着“喲”了一聲,就連忙起身,預備給他脫大衣。恰好杏子進來,他就脫了給杏子。楊露珠道:“這樣大雪,你還是回來了?”金子原站着搓了兩搓手,笑道:“你也沒有回家?”楊露珠道:“雪太大了。我想叫司機先回家去吧?至於我睡覺很便當,哪個牀上都可以睡。最好是二爺牀上,比我家裏的牀還要舒服呢。”金子原聽到談及牀的問題,倒很坦然,便笑道:“牀倒不成問題。”楊露珠就像沒聽到一樣,一雙軟底鞋走得聲音也沒有,將臥室門替他打開道:“杏子把水放好了,你洗個澡吧。”金子原見兩人伺候得很好,只好等杏子出去,自己含笑走進洗澡間去。楊露珠還是看她的書。過了一會,金子原穿了一件長浴衣,拖了一雙拖鞋,踢躂踢躂的走了出來。楊露珠看見,就連忙抱着一本書,作出往金子平住過的屋子走去的樣子。金子原笑道:“你跑什麼?給我一支菸抽。”楊露珠對他身上一望,便道:“你瞧這副樣子,我還在這屋子裏看書,那究竟有些不便。”口裏儘管這樣說着,金子原要煙抽,她還是把書放下,取了一支銜在口中,代他吸着,然後遞給他。

  次日早上九點半鐘的時候,吃過早點,金子原無事,便出了內客廳,在走廊底下散步。這時,雪已經停止了。房上地下,都已堆了兩尺厚的雪。走廊下是很大一所院子,有假山,有樹木。昨天被大雪一蓋,像是糊上一層白粉。那樹枝便一枝一枝,變成了銀堆玉琢。金子原正在出神,卻見走廊下張丕誠快步走近身邊來,笑道:“好大雪,專員何不到北海去看看!”金子原道:“倒也想去看看。”張丕誠望望四面,恰好沒有人,便低聲說道:“昨天田寶珍不在家中,專員已經知道了吧?”金子原道:“正是如此,她到哪裏去了?”張丕誠擠到金子原身邊,低聲道:“便是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有一輛車子,讓田寶珍用嗎?可是昨日午後,她就說現在不要車子了。當時還以爲她說玩話。誰知今天把車子開去,她的底下人出來告訴司機說是車子暫時不用了,小姐她出門去了。司機問小姐哪裏去了,他說不知道。我聽了這段消息,就跑到田家一看,她果然不在家。我問了一問,她家傭人都說的牛頭不對馬嘴。”金子原把肩膀擡了幾擡,冷笑了一聲道:“這樣也好,反正我花的不是冤枉錢。”張丕誠道:“她也跑不了,或者她是……”金子原笑道:“不要這個那個了,你查一查吧!若是她還想在平津一帶混,這樣子是不行的,現在不談這個了。”張丕誠道:“是,不談這個。還有那劉素蘭小姐,我覺得她大方溫厚,人是很好的。”這倒提醒了金子原,臉上立即露出笑容來說道:“我這人真是沒有腦筋,我約了她吃小館子,連日胡忙,竟把這事忘記了。你替我約一聲吧。”張丕誠連忙答道:“可以,可以,我親自到她家去一趟。今天去約,大約明天可以吧?”金子原道:“那看她什麼時候便當吧。我還有一件事須要告訴你,晚上九點鐘的時候,佟北湖到我這裏來,大家談談。你那時候也要來。”張丕誠道:“是的,劉伯同和我已經提過了。”金子原道:“好吧,回頭再談。”說畢,他就掀起棉簾子,向辦公室裏走去。

  這時,楊露珠時刻都在留意察看金子原對於田寶珍有些什麼動作。她在簾子裏面張望,只見張丕誠一番細聲語氣,對金子原作了一番報告。雖然他們的說話一點聽不見,可是看到金子原的神氣,顯然是很不高興的。過了一會,金子原走了進來,她就很快迎上前去,摸了摸他的手,說道:“北京人有句俗話,叫雪渡寒。你在走廊子底下站了這樣久,你瞧,你的手都冰透了。”金子原道:“何至於看一下雪,身體都抵抗不住?剛纔張丕誠告訴我,田寶珍走了,走向哪裏,他一點也不知道。”楊露珠站在他身邊,看見他的呢子衣服上有兩根頭髮粘着,就伸出兩個指頭將頭髮攝去,然後答道:“她也很可憐吧?這樣大雪,還要自己去接洽演出的地點和時間。”金子原道:“你一點也不吃醋。”楊露珠道:“從前我有一點,現在我不生氣了。什麼緣故呢?你想一箇中央專員,誰不想呀!我現在陪專員同吃同坐,人家想得到嗎?這樣一想,也就不必吃醋了。”金子原笑道:“你能這樣想,真是一個賢德的人。不過你說同吃同坐,那還不夠。”楊露珠急得身體只管打轉,口裏頭道:“你不要向下說了,你不要向下說了。”金子原笑道:“說也不要緊呀!好譬你攝掉我衣服上的頭髮,分明這是你細心的地方。可是這是旁人想不到的;就是想到,也不能作啊!”楊露珠聽了金子原這一番話,知道他是在灌米湯,他能對自己灌米湯,也就很不容易了,因道:“是的。”金子原一肚子心事,經露珠這樣一打岔,也就完全忘了。楊露珠心裏也在暗想,金子原這人不可以硬拉,要用軟功來對付纔是。

  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劉伯同向辦公室裏走來,見了金子原便道:“佟北湖已經來了,專員有工夫和他相見嗎?”金子原道:“他已經來了嗎?”劉伯同道:“他早就來了,因爲沒有到鐘點,所以沒有敢來請見。”金子原道:“那你同張丕誠兩個人陪他到內客廳去吧!”劉伯同答應“是”,就退了出去。金子原和楊露珠、杏子說話,老沒有完。楊露珠看看已經十點鐘了,便向外面指指,金子原這才收了笑容,大踏步走了出來,楊露珠跟在後面。這裏劉、張二人都已站起,佟北湖早迎上前來,跟金子原一鞠躬,子原也不好不理,對他點點頭。佟北湖看到楊露珠,又是一鞠躬。楊露珠心裏明白,這是以專員夫人之禮相待,也就笑嘻嘻的回了一鞠躬。自然這裏已經遞過信去,佟北湖也不必再裝貧窮,所以就穿了一套筆挺灰呢西服,而且颳了臉。這在楊小姐看來,他又是以幾個月前比局長還大的官出現了。佟北湖道:“劉先生打了電話告訴我,說專員有事情相問,所以北湖就及時前來。”金子原道:“坐下談吧。”這裏共七把沙發,靠裏三個,兩邊四個。佟北湖就在靠西末了一個沙發前站定,還未曾坐下,金子原倒不怎麼遷就,就在上面長沙發上坐下,各人也都坐定,楊露珠卻坐在上面一張單人沙發上面。金子原道:“坐下吧。”他始終沒有稱“佟先生”,只將手指了一指。佟北湖這才坐下。杏子將茶端來,自然先端給佟北湖。佟北湖笑着把茶杯由茶盤裏接了,笑道:“杏子姑娘,我們好久不見了。”杏子笑道:“是的,可是現在又見着了。”這卻告訴人,佟北湖從前也是常到陳六公館的。杏子敬過茶煙,劉伯同坐在佟北湖對面,就對他笑道:“我們專員覺得日本人公家佔領了的東西,現在多數退還了,可是私人佔有的,恐怕還很多吧?佟先生對這方面,大概很知道一點。”佟北湖道:“是!雖不敢說知道得很多,大概也略知一二吧!比如房子,雖然查封不少,但是像樣的房子,也還多着呢。我這裏有個單子,請專員看看。”說時,便從西服袋裏掏出一張紙來,雙手送給金子原。金子原接過來從頭一看,共有三十多處,就很吃驚的道:“我們經手查封的已經不少,當然還有其他幾處要查封的。一家兩家,我們還未曾查封,這也事所難免,何以還有這許多?”佟北湖道:“專員請想一想,日本人在此地盤據了九年,佔的房子當然不會少。我所開的單子,房子都還值得一看。至於細小的,單子上根本沒有提到。這些房子,是日本人佔領的,那還好查;就是一般跟隨日本人的,他們的房子,比較難查一點。這單子上開的,都是跟隨日本人有真憑實據的,決不冤枉一個好人。專員若是得閒,把這裏面大些的房子查一查,那就真相大白了。”說完,方纔坐下,而且只坐了一點邊沿。金子原道:“這契紙方面,有些是用老婆名義的,自然,有些婦女當真有點產業,這就難以判斷。”佟北湖笑道:“在跟隨日本人的那些人,那就太太小姐,十分之九是走一條路的。當然,事情也有例外,像楊小姐就是一個。但是像楊小姐這種人,那真是十里挑一了。”他說這話時,故意向楊露珠看了一眼。楊露珠就怕漢奸字號,現在佟北湖替自己辯護,禁不住嘻嘻一笑。金子原倒不問是漢奸不是漢奸,目的是查房子。便道:“好的,那我們就查一查吧。”

  劉伯同、張丕誠二人也是怕提漢奸字樣的,不過佟北湖是有名的漢奸頭子,他不怕提漢奸,當然旁人也不怕。誰知他說起話來,把“漢奸”二字輕輕換作“跟隨日本人的”,這傢伙說話倒很靈巧。劉伯同取了一支菸銜着,問道:“這是房子,還有其他的東西呢?”佟北湖道:“其他的東西,就是他們的錢財了。當然也是前面一句話,凡是日本人的,中央各機關坐飛機來了幾個人,查的查,封的封,那倒好辦。你是日本人,乾脆把你刮來的家財倒出來。雖然他們在中國的銀行裏也許存上一點,但是中國人總沒有那樣傻,還讓他提回去。日本辦的銀行,早一齊封了。至於跟隨日本人的大官大員,小官小員,還有許多資本家,這就難說了。因爲存的時候,他就存上幾個戶頭,查雖然可以查,可是這丈夫轉妻子,老子轉兒子,甚至於哥哥轉兄弟,查出來了,他們還可以賴。北湖也把這些人擬了一個名單。”說着,又在衣袋裏掏出一張單子,很恭敬的遞給金子原。金子原接過來一看,上開某某等人約有金條多少根,現存某銀行及某銀號。他看過一遍,問道:“這開的數目都是實在的嗎?”佟北湖依然站着,因道:“這些金條,都是北湖親見或者耳聞的,雖然數目不能確定,但是他們與銀行銀號裏有來往,那確是事實。專員照着名單的姓名,查上一查,也不難查出一個數目來吧?”金子原道:“好吧,這作爲預備參考吧!坐下,坐下,不必拘禮。”劉伯同道:“專員叫仁兄莫要拘禮,你就坐下來吧。”張丕誠和他坐在並排,便拉着衣服讓他坐下。楊露珠含笑道:“你對脂粉隊裏的情形也很熟悉吧?現在跳舞場裏,還有他們在裏面鬼混嗎?那倒可以請你帶專員去看看。”佟北湖笑着一抱拳頭道:“現在跳舞場裏沒有他們了。專員就是愛跳舞,那也要到正大光明的地方,這些地方如何去得?”楊露珠看看金子原臉上還帶有幾分笑容,便道:“看看要什麼緊,也許能夠得到一點真材料,你說是嗎?”金子原斜靠着沙發,將右腿架在左腿上顛着,笑道:“楊小姐,你去不去看看?”楊露珠將身子一扭,笑道:“我不會跳舞!”這就引得滿客廳大笑。金子原道:“當然,這兩張單子總比較可靠。天晴了,我們就去調查。以後有什麼事,就用電話通知,佟先生總可以前來的吧?”頓時,佟北湖得着“先生”這個稱號了,他滿臉笑容,便道:“總在家的。就是有什麼事出去了,得着電話總可以趕來的。”張丕誠這時看到有了插言的機會,便道:“有個湖北劉家。”佟北湖不等張丕誠說完,便道:“這劉家我認得呀!”張丕誠正要插嘴,楊露珠道:“他家有個劉素蘭小姐,我們是朋友呢,人的確很好。”這一個“好”字,有兩種解釋,第一,待人挺好;第二,長得很漂亮。張丕誠總以爲提起了她,楊露珠會吃醋的,可是不然,她還誇讚了一句。佟北湖也沒想到,這姓劉的也是漢奸,現在楊露珠竟說和劉素蘭是好朋友,這話倒不好說下去,只好望着楊露珠笑了一笑。金子原看佟北湖的態度,也明白其中道理,便道:“這劉家我們應當分開來講,在公事上說,自然他是有罪的。至於他的家裏,不能個個都有罪呀。所以剛纔楊小姐說和劉素蘭是好朋友,那是私人往來,當然可以。”佟北湖看看張丕誠的神氣,聽了金子原的口風,心裏早已明白,便連稱“是是”。這佟北湖最善於逢迎,談了一個多鐘頭,完全合意。看看快到十二點鐘了,就起身告辭。金子原也不強留,就道:“多謝多謝,我們受益良多。”這一聲“受益良多”,佟北湖真是感激涕零,鞠一個九十度躬,出門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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