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代表走到花圃面前,那里四季都有花开。
“哗!刘大鼻子真他妈的会享福!”
“听说花种是从香港买回来的哩。你瞧,这朵淡青的花,我还不认识它。”
“我说啊,一起铲掉它,种点青菜萝卜,要有用得多。”
“不,留着它。有空来坐,闻闻香也好啊!”
年纪较大的代表,叼着旱烟筒,沉静地坐在礼堂里边,轻轻地交谈。突然有一个体格魁梧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什么也不看,只狠狠地望着礼堂的正梁,然后自言自语:
“是我们的了!是我们的了!”
“别吵,今天开会嘛!”
“我就是这个水桶粗的嗓子,没办法。”他坐下去,放低声音,仍然很响亮。“你们说我怎能不高兴?刘大鼻子摊工,砌房子我有份,砌好之后,一趟也没有来过。地方不错吧?这个大厅,少说也可以摆十桌酒。”
“你砌的?”
“还能假?上梁的时候,轧掉我两个手指,瞧!”他伸出右手,无名指和小指没有了。“梁上还有我的血哩!”
“今天好日子,讲什么血啊血的!”
“好日子我才谈啊!以前我提也不敢提,刘大鼻子要是知道了,不吊死我也打死我喽!”
走廊上,贴着很多宣传画连环画,人们拥挤着,看着。有一个青年过来,他们好象发现了什么似的,拖住他不放:
“好了,识字的来啦!你念念,上面讲些什么?”
“我认得几个字?”
“斗大的字认得一箩喽!”
“念吧,念吧!”
“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他一面念,一面讲解。
听的人越来越多,都想挤到前面去。
“你们不要吵好不好,吵得一句也听不到。”
小院子的树荫下,有一群妇女围坐着。巧英一手搭在邻座大婶的肩上,一手摸着自己的长辫子,辫梢有一个红头绳的蝴蝶结。金石二嫂好象是个中心人物,正高声谈论:
“……我们妇女算是见到天日啦!以前连祠堂也不许进去,现在出来办事,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能比呢?”
申晚嫂穿了一身蓝布衫裤,虽然有几处补钉,可是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头发梳得很光洁,发髻上戴了一朵小红花。她走近她们的小圈子,听到金石二嫂的声音,心里很喜欢:她真变了。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正想悄悄地蹲下来,已经给人发觉了:
“晚嫂,做喜事啦!”
“你说不是吗?”
“怪不得打扮起来哩!”
“翻身嘛,破破烂烂,肮肮脏脏,成什么样子?将来她们姑娘家要穿花衣服,花鞋子……”
“那不是做新娘子了吗?”
“不做新娘子也能穿啊,你也会做两套花布……”
“哦,算了吧,有一套老蓝布,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们笑得合不拢嘴,推来推去,有人给推得跌倒了,伏在地上还在笑。
“今天代表会要商量分田的大事,你们先商量一下吧!”晚嫂站起身来。“大家的事情,要大家出主意的。”
“我们相信你们‘头人’,不会错!”
申晚嫂走开了。一个妇女对巧英和几个年轻妇女说:
“你们要学学她呀!”
巧英将辫子往背后一摔,很庄重地说:
“当然要学,就怕学不来!”
申晚嫂走进以前的乡长办公室。主席团的委员们,正在争执得很厉害,刘火明脸红脖子粗的对麦炳指手画脚。她跨进门来,停住脚:
“你们开会?”
“好啦,你来得正好,有一个问题,要你来评评理。”
“什么?”
“说吧!”麦炳指着刘火明。
“没有大不了!……”刘火明又不想说了。
“又不是大姑娘上轿,用不着扭扭捏捏!”麦炳抱着步枪,催促刘火明。
“刚才我们在闲谈,说到今天开代表会了,要成立农民协会,选委员,我们的意思,大家做主席团蛮久了,现在可以换换班……”
“喂,不要说我们,我可不同意的!”麦炳正经地说。
“啊,阿麦想当委员!”
“不是我想不想,人家选我,我就干,人家不选我,想也想不到。”麦炳看看大家,又放低声音说:“分完田,我想去参加解放军……”
“你以前连纠察队也不想参加哩!”
“以前是以前,人会变的嘛!”
“阿麦有志气!”申晚嫂转头问梁七:“你的意思呢?”
“阿麦有道理,火明也有道理。”
“谁更有道理呢?”
“那,选到我,就干呗!”
申晚嫂现在的生活,和群众的生活密切结合着,如果叫她放弃一切活动,回去孤零零地生产,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事。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要换换班。许学苏对她描画过社会主义的远景,使她朦胧觉得有很多工作要做,而且,她觉得自己应该多做点工作,让大家都过好日子。她有一个坚定的决心:“我没有顾虑,顶多做到老,学到老吧!”
“干到几时呢?”刘火明疑疑惑惑地问。
“这也要问,干到分完田就是了!”杨文德说。
“分完田呢?”
“分完田?生产喽!难道还有工作要做?”
“有!”
许学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大家一起望着她。
“哦——阿许来了,你说说,将来的日子是怎么个样子!”申晚嫂将她推到中间。
“我想问问你们,分完田,满足不满足?”许学苏问。
“满足!”几个人同时回答。
“想了一辈子,哪能不满足?”
“再不满足,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就不满足!”申晚嫂明白许学苏的意思,她说完,一边微笑,一边重新插了小红花。
“哇,晚嫂想什么?想成家吗?”彭桂开玩笑。
“别胡扯!阿许,你说给他们听!”
“分田是应该满足的,好好生产也是应该的,不过,分田了,只是好日子刚开头,将来一路要到社会主义……”
“什么社会主义?”
“呐,就是这个!”申晚嫂手指着墙上的挂图,那是描写集体农民的幸福生活的图片。
大家很有兴趣地挤过来看。麦炳的大嗓门特别响亮,指着图片在说:
“看吧,做梦也梦不到的好日子在后头哩!”
许学苏接着说:
“我们好比上大金山,刚过了高峰村,就想歇脚了,后边还有牛背岭,观音崖……,爬完一个山坡,再有一个山坡,一路到了山顶上,你才知道四围的地方多大,多美!……”
“做事情有个指望,那才有劲。”刘火明说。“你不说,我真当分了田,万事大吉了!”
外面跑进一个人来,满头大汗,张大嘴喘气。
“四哥,你干什么?”
“晚嫂呢?”
四哥走到申晚嫂面前,从衣袋里拿出几封信,急匆匆地说:
“……我去冯庆余店里接收邮政代办所,他的老婆拿出一大捆东西,我看到这几封信,是寄给金石二嫂的,……”
“啊?”申晚嫂抢过信来。
“……里面还有照片哩!”
申晚嫂抽出照片,将信封信纸交给许学苏。照片上,一个强壮的军人,英武地站着,腰上别着两个手榴弹,两手端着冲锋枪。申晚嫂仔细地端详,不料麦炳一把抢过去,只看了一会,又给别人抢过去。
“真是金石!”申晚嫂又是高兴又是感叹。“变了,多威武!”
“解放军啊,帽子上有红星!”麦炳羡慕得很。
“去找二嫂来吧!她眼泪都哭干了,以为今生今世见不到面了!快去叫她!”
“我去!”
麦炳走到小院子树荫下,只见金石二嫂和几个妇女笑作一团,他走过去,一把拖住她就走:
“二嫂,好消息!快走,快走!”
“什么事?冒失鬼!”
“不告诉你,总之是好消息!”
房里的人拥了出来,在走廊上把金石二嫂围住。
“你瞧,是谁?”
金石二嫂接过照片,匆匆一看,认不出来了。她望望大家,以为他们在捉弄她。但是,照片上的金石,两只眼睛好象会说话似的直望着她,她浑身一震,头有点昏眩,泪水开始蒙着视线,用力一䀹眼,沿着面颊流下来。盼望了多久啊,不料在完全绝望的时候,他又来到面前。她捧着照片,痴痴地望着。
“你瞧,多神气!”申晚嫂在她耳边说。
二嫂这时又想哭又想笑,头轰轰地响着。
走廊上挤满了人。
“念念信吧!看他说些什么?”有人要求。
许学苏把几封信看了一遍,对大家说:
“金石的信上说……”
“听不见!”
有人端了一张椅子过来,许学苏站了上去:
“他说,他自从拉壮丁出去,受了很多苦,后来开到山东,打了一仗,给解放军解放出来,自愿参加解放军,一路打过长江,立了功,现在是班长啦!这封信是广东一解放的时候就寄回来的,信里附了钱,还有一张照片。……第二封信,说收到家里的回信,他很高兴。……”
“妈的,冯庆余假造回信!”
“吃了信,还吃了钱!”
“……他信上说,他正努力学习,要好好为人民服务!这封信是他亲笔写的,他要二嫂努力学习哩!”
“好哇!金石能写信了,不简单!”
“二嫂也不错呀,小组长,又是代表!”
金石二嫂心里只想着:“要写信给他,要写信给他!”
木星挤了进来,从妈妈手上抢走照片,一路跑一路嚷:
“我爸爸是解放军,我爸爸是解放军!”
在入村的河边的坡道上,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剪短头发,面孔圆圆的,身穿浅蓝色的布衫裤,手上提着花布小包袱,怯生生地站着,不能决定是到石龙村还是到虎牙村去。看见远远有人,她想上去问路,又害怕着想躲开。这两个村子是多生疏呀,怎么也记不起哪儿是自己的家。妈妈是什么样子呢?她东张西望,走几步停一停,心里想着:是不是这儿呢?山下的那个张大爷没有指错路吧?妈妈见了该欢喜得了不得,不,她不认得我了?
“你找谁?”
一个纠察队员,观察了这个小姑娘很久,心里疑疑惑惑:莫不是地主女,逃出来的?瞧她这个样子,一定有蹊跷。他走到她身边,大声一喝,吓得她掉头想跑。他一把抓住她,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问她:
“你找谁?”
“找我妈妈!”
“你妈妈是谁?”
“妈妈是……”她说不出妈妈的名字。妈妈以前是没有名字的。
“你姓什么?”
“我姓刘。”
那个纠察队员再看了一会,她低着头,绯红脸,又怕又害羞。忽然间想起她有一张农会的证明信,急忙拿出来,交给他:
“你看这个!”
那个纠察队员看过证明信,退后一步,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抓住她的手臂,又拖又拉地要她跟着走:
“是你啊?快走,快跟我走!”
一路将她领到代表会场来。
“你在这个树底下歇一会,等我来。”
她看到人来人往,不禁心跳。到底哪个是妈妈呢?她看了好几个中年妇人,都象都不象,妈妈究竟是什么样子,实在说不出。
那个纠察队员走了进去,只见黑板上公布了伍新英等人当选农会委员,又只见许多人忙着计数选举乡长的选票。申晚嫂被人包围在圈子里。许学苏在一边和巧英谈话。他走上前去,笑嘻嘻地招呼。
“你笑什么?”巧英问他。
“等会你也要笑呵!许同志,你瞧!”他递过证明书。
许学苏看过一遍,急忙问他:“在哪儿?”
许学苏和纠察队员转身就走,巧英莫名其妙,赶上去拖住他,问他是什么事情。
许学苏走到小姑娘面前,接过她的花布包袱,拉着她的手:
“找你妈妈去!”
她们刚走到门口,里面爆发出欢呼:
“晚嫂,不,伍新英当选乡长!”
“我早知道是她了!她不做,谁做呢?”
申晚嫂立刻被人拥到礼堂前面,大家对她鼓掌。她头上的小红花给挤掉了。她站在毛主席像下面,侧过头仰望毛主席,严肃地在心里盟誓:毛主席啊,我一定做好工作,报答你!
许学苏拉着小姑娘的手,从礼堂后门走进来,要她到晚嫂那儿去,她迟疑着不肯去。晚嫂看到她,不认识这个整齐漂亮的小姑娘。许学苏再一推,她站在申晚嫂的面前,不自觉地叫了声:
“姆妈!”
申晚嫂吃惊地望着她,代表们也停止拍手,瞪着眼睛看她们。申晚嫂突然跑上前,一把抱住她:
“阿圆,是你!”
会场里静了一阵,突然一起拥上前去,拍手欢呼,跳着,叫着。……
许学苏看到她们母女团圆,眼泪也掉下来。这不是悲伤,而是兴奋。她看到一个人在被践踏之下,一跃而起,成为群众爱戴的人。党的光芒照耀着她,党的力量支持着她,使这个人完全变了样。许学苏高兴她们母女的团圆,高兴大峒乡面貌的焕新,更高兴这些新人物的成长。
西江水奔腾着,大金山巍峨屹立,但是,在这个高山大峒之中,被埋藏的力量,从地底下喷发出来,集聚起来,将和祖国一切地方的力量汇合,形成一股洪流,向前,向前。……
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三日,初稿
一九五四年十月四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