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万县城下,果然是夕阳在山,暮色苍茫了。这天在街上,定打一捆船篷索,又在铁匠店里,定打了两套铁钩。各事预备齐妥,不免又耽搁了两天。这样料铁先生也就该回山了,把东西带好了,又上山来。这船篷索,本来有几丈长,现在索性把许多索来连成一根,所以每根索都有几十丈长。然后绕着圈圈成了一大捆,把索圈分着两捆,用一根扁担挑了。这次上山,他不像从前那样胡闯。在经过的几家农家,都走上去客客气气的和他们说话。说自己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求铁先生,不知铁先生回来没有。那些人还是那样说,并不曾见他下山。最后有一个老头子才说道:“我看你倒有些诚心来找他的,老实告诉你罢,他在山上山下,我们是说不定的。我们许久不见他下山,可是他早就下山了;有时分明见他下了山,但是他并没有走远,当天就回家了。你老哥既是诚心诚意来访问他,你就只管上山去,找得着找不着,你都不必问,你只管到了那里。他不在家,你就等上十天半月,大概不见得会愁着吃喝。”韩广达觉得这老人的话,却很实在,谢了那老人,挑了绳索,又向山上而去。
走到山崖边那个缺口子的地方,把钩子深深的钩进土里,然后把索子系在约上,顺着崖向下放去。恰是不长不短的,索头垂到斜坡下那坦地上。他先把没有解的索,都抛了下去,然后手握着长索。两腿垂直,向下一溜,平平安安就站在那一个平地上。手抱着松枝,探身向下一看,距离山涧,还有一二十丈高。只看见那急水打着石头,翻了一片雪花而去。韩广达看了许久,一想这要是落了下去,万无生理,不是让石砸死,也会让水浸死,怪不得这猴子都渡不过去,要驾天桥了。估量着对岸一会儿,觉得自己万万是由水里渡不过去,就把篷索寻出一个头来,将钩系上。于是拿索在手,对着对面石壁上那一棵枫树上抛了去。钩子钩着树枝,只在空中一绕,把树干连连绕上几匝。韩广达手上拿了索子这一头,使劲扯了两扯,觉得已是缚得结实。于是把没有解的索圈圈在肩上,把挂住树枝的索头捆好了自己的腰,两手上伸,握着索子中间,两脚一顿,离开了这边的悬崖。人就如飞鸟一般,悬着摆到石壁的那边去。这两山之间,相隔有十几丈远。一个人悬在索上,突然摆将过去,这一种摇摆的力量,比什么东西撞击力还要大。韩广达心里计划已好,等到离那石壁将近,身子反转向外一扭,以免和石壁相撞。但是这种摆动,比放箭还快,哪里由得韩广达扭转,已是向石壁上直扑过来。所幸这边的石壁,比较的倾斜一点,所以下面两只脚首先相撞。因之脚尖微微一点,把身子定住,这才复摆回来,垂在枫树之下。韩广达定了一定神,然后两手抓住索子,一节一节的向上爬了上去。爬到了枫树干上,前后一看,这枫树下是一片斜坡,若向下走,也是陡壁;若向上走,抓着崖上的垂草,还可一步一步爬了上去。韩广达坐在树枝上,对这方斜坡,估量了一下,约莫有二里路上下高。若是一口气爬上去,精神怕有点不够,因计划着应该在那里停歇一下。
正在估量之间,忽然有一截树枝,扑的一声,打在头上。初以为这是树上落下的枯枝,也没有去理会。但是不到一会儿工夫,又是一截树枝抛了下来。这树枝抛的势子是斜的不是直的,而且还来得很凶猛。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大猴子,坐在树梢上,又拿了一截树枝在手,正要向下抛。韩广达喝道:“你这畜牲,倒先来欺侮我!”那猴子仿佛懂得人骂它似的,嗤溜一下,直溜到韩广达的头上。韩广达见它来意不善,料得在树上等着,决计不是它的对手。身子一偏,就由树上向下一跳。一时匆忙,忘记了直至现在还不曾解散捆在腰上的绳索,索性让树杈丫绊住了,把韩广达悬在空中。韩广达待解腰里的索头时,那猴子又由索上溜了下来,伸着爪子,揪住韩广达一只左耳朵,将他的头只是摇撼。索头解开,人向地下一落,猴子也随着直落下来,却压在韩广达身上。韩广达向上一跳,猴子便闪到一边,手扶了一丛矮树,向人张望。韩广达怒不可遏,也忘记了这山上的猴子厉害,反过手去,拔出背后的一把单刀,向猴子一扬。跳着脚道:“畜牲我要捉住了你,我就先割下你两只耳朵!”那猴子见韩广达亮出刀来,它似乎也知道这是杀人的东西,掉转身躯,沿着石壁,就向上跑。韩广达虽然没有猴子那样矫捷,但是居心要捉那猴子,却也不肯丝毫退后,一步一步紧紧跟着。那猴子恰是作怪,跑了一小截路,它又停了脚,回头来望望,待韩广达追得相近,它才再跑。韩广达见猴子这样,分明是有心玩弄,越是不肯放松,只管随着猴子后面追下去。那猴子所过的地方,虽不是很好的路,然而在壁上,恰是有一层插脚之处。因此韩广达在后面追着,也不见十分困苦。这样追着,不知不觉,却已追到了石崖头上,把这一方石壁竟爬了过去。一看脚下,已是山地,那猴子也不知道怎么一翻身,却跑得无影无踪了。
韩广达定了一定神,再回头一看,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原来自己身后,正是在下面望着上不来的一方石壁。自己只管追猴子,倒不知道如何容容易易的,爬上了一座石壁。若不是这猴子引导,要由自己一个人慢慢向上爬,恐怕直到现在,还是在山壁下哩。刚才逞了一时之怒,要追这猴子,不料反得猴子的助力,这倒不能不谢这猴子。不知道这猴子玩弄我,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自己在这里出神,却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很猜不着这是什么东西。跟着这声音寻去,只见一线白光,在深草里一闪,韩广达吓了一跳。看那长而蜿蜒作态的样子,莫非是一条大蛇?于是握紧了刀,慢慢向前去。及至睁眼看明,这却好笑起来,原来并不是什么蛇,乃是深草之间,伏着一道清泉。这一道清泉,远远而来,有时流在石上,有时流在深草里,时隐时显,只是曲曲折折,一道宽不到一尺的清水。那一种响声,却有水由草上流到高低不齐的石上撞击出来的。这种风景,很是有趣。于是沿着这泉,一步一步向前走。走不多时,又吃了一惊,原来水边石沙里,却有几处人的脚印。看了这脚印,分明是人来去的山路。莫非铁先生用的水,就在这里?常听到老前辈说,在山上失路的时候,顺着有水的地方走,总可以找到人家的。我且顺了这水找去,或者就可以寻得铁先生的所在。于是沿着这一道泉路,曲曲的找着走。
翻过两个小山坡,便发现在隔山望到的那一丛绿树,和一个亭子。由这里去,只隔了一个小山坡。料得就是再有陡壁,也不甚高,总可以上去。于是抛去泉路,向着亭子边走去。走到山坡上一看,不知道从何处而来,也有一道小山涧,当前一拦,山那边果是一方小山壁。那树和亭子,就是在这上面了。这石壁虽不甚高,也有五六丈上下,却不是一跳就可以上去的。而且这石壁光滑如油,连青苔也不曾长,就是要爬,也无处措手足。先以为容易上去,如今看来,又是错了。韩广达站在石壁之下,端详了一会儿,实在没有法子可以上去,于是沿着石壁脚下,由前面统到后面去。一直绕到山后,这里却是一山套一山,一峰连一峰,连到很远。由下向上,一直仍是石壁,并没有可以上去的路。纵然有路,四川的山路,已经是领教过的了。分明已在目前,却要绕着几里路,或者几十里路,都未可知。铁先生既然择定了这地方住下,当然是不容易上下的,且不要糊里糊涂绕路,先在正面等上再说。因而在小山涧里,拣了一方干净的石头,坐将下去。停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主意,看看天上的太阳,又慢慢有一点偏西了。心想若是再想不到上去的法子,直等到太阳下了山,那个时候,要上山是上不去,要下山又来不及,难道就在这露天之下,静坐一晚不成。但是真要下山去,千辛万苦,上得山来,又一点结果没有,岂不可惜!站起身来,在水边徘徊着。
忽听得扑通一声,溅得水花乱飞。回头看时,却又是那个猴子,站在石壁崖上,手上拿着一块石头,正要向下抛下来了。韩广达心里想:先烦了这猴子引导,才得爬上这山来,不能把恶意对待它了。因对着这猴子点点头道:“先蒙你把我引上山来,你能再把我引上去吗?”那猴子看了一看,又跳了几跳,就在石崖上拿了一根粗藤,向下一抛。恰好站在下面的人,伸手可以握住了藤条。正要两脚起势,向上跳去,那根藤条却只管向上抽动,不用得自己费力,竟一截一截让那猴子拉上石壁来了。到了石壁上,猴子又不见了。四周一望,却是出乎意料以外,原来却是一片平坦之地,四周遍栽了丛密的树木。树木的里面,一条小路进去便是三间石块石片砌成的一所小屋。这虽是冬天,那石崖上爬满了苍藤老葛,只有窗子和开门的地方,空上大小两个洞。韩广达走到屋外,见是一片小小的药圃,知是铁先生的住所,不敢造次进去。便放慢了脚步,走到门边,轻轻敲了几下。但是停了许久,并不见有人出来。韩广达想着,或者铁先生不在家,还没回来,我且撞了进去。于是站在门外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走到里面,果然是一所空房子,并无一个人在内。屋子里面四壁都挂着大小药草捆子,和黄色葫芦。人一走进来,便有一种药草香味。恰是奇怪,这里除了一些几案古玩之外,靠着旁壁,还有三所大书架,上面齐齐整整的摆列着许多书卷。这些东西,都不是这深山穷谷里所应有的,如何都搬了来?于是就更见得铁先生不是乎常的江湖之辈了。靠了东壁,另外有一扇门,门上有铁丝穿挂的小铁片,犹如百叶裾子一般,一层叠着一层,都颤动起来。韩广达住了脚,心里狐疑着道:这更是奇怪了。外边的门敞着,里边的门却又闭得这般紧,这是什么用意?本想张望一下,那门让铁片掩护了个周密,不曾有丝毫的缝隙。两手待要用力推去,忽然吃了一惊,原来这门的铁丝上,恰穿了一张纸条,上写着五个字:此门不可推。这山上不但没有生人来,而且也没有熟人来,何至于挂上这一纸条子?分明是铁先生知道我要来,这张条子,乃是对我而发的了。由此看来,今日他一定在山上,不曾远去,我且在屋前屋后,找他一找。
走出屋来,随着树丛的小径,穿到后面,便另是一个小山峰,走上那山峰,闪出一个大山洼。山洼之底,又发现了一群猴子,它们却不是架猴桥,倒另有个奇怪的玩艺。所有的猴子,围成了一个大圈,猴子肩上,再堆一层猴子,一共堆了好几层,活像一座猴塔。那些猴子,前臂相连,只管围圈圈。口里还唧唧喳喳乱叫,是那最下层的猴子,回头一看,看见山岗上站了一个生人,哄的一声,将圈圈儿散开了。上层的猴子,便如倒了萝卜担子一样,满地乱滚。韩广达看见,不由笑将起来。但是这猴子散了,却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大概是当猴子堆宝塔的时候,他藏在宝塔中间。心里不免一喜,这正是自己特意来拜访的铁先生。还不曾开口,那铁先生将手一扬,伸入空中,叫起来道:“是哪里来的人?你好大的胆!一直跑到我家里来了。”韩广达抢着下了山洼,走到铁先生面前,翻身便拜。然后作了一个揖道:“前次会面,有眼不识泰山,还求老前辈宽谅。晚辈事后得知,又是后悔,又是惭愧,因此特意上山来请罪。”铁先生笑将起来道:“莫不是我叨扰了你一餐,你今天来讨账的?山头上钱是没有,除非你要几个大小葫芦,我这里倒现成,不拘新旧,都可以奉送。”韩广达道:“晚辈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和老前辈讨账。不过有一点小事来求求老前辈。”铁先生笑道:“如何?你还不是来讨账的吗?”韩广达道:“并不是讨账,因为这一件事,除了求求老前辈,就没有第二人可求了。”铁先生笑道:“你这人说话,倒也开门见山。你既是老实说了,先到家里去谈谈。我能帮忙,就帮你忙;不能帮忙,或者还可以和你想一个法子。”于是他在前面走,让韩广达在后面跟着。
他所走的,并不是原来的路,不知道怎样在一块石头上一转,却转出一个石洞来。下了那石洞,慢慢的开展,虽不十分光亮,却是看得清楚,这里是一所小小的洞屋。这洞里面有两条路,当他们走到两路口分岔之处,仿佛是几只猴子。由暗处走了。再由亮处走来,却慢慢的向上,走出洞门口来,又不知如何却转到一间屋子里来了。屋子里横架了一根小木粱,梁上站着一只大鹰,睁着光溜溜的眼睛看人。那鹰约莫三四尺高,远望去好像是一只小犬。它见了生人,忽然嗤的一声,将两扇大翅膀伸开来,只有一尺多宽。把头一伸,便张开了那铁钩嘴。铁先生将手一挥道:“不要淘气!”伸手一摸它的头,那大鹰就缩了脖子,半开着那光溜溜的眼,蹲在横梁上了。韩广达见那鹰虽然驯服,但是并没有加什么锁链的。若是直扑将来,倒叫人有点不好支持,还是稳当为妙,便闪藏在铁先生身后。铁先生把门闩一拉,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响声,一看正是先前看到的那扇铁片门了。铁先生请他在外面屋里坐着,自己燃了炉灶,烧茶水给他喝,又捧了一大掺炒黄豆和干薯片来,都放在桌上。笑道:“这山上没有什么可以敬客的,倒是这东西,可以助助谈趣。”他说着话,抓了一把黄豆在手上,一粒一粒,不断的放进嘴里去咀嚼。他坐的椅子,仿佛像架秋千,四根绳吊在屋梁上,下面悬了一块方板子。人坐在方板上,不住摇撼,慢慢的却把两只脚架到桌子上来。
韩广达见他老是带一点玩笑的意思,自己郑重不起来。自己要说的那一番要紧的话,也就无法可说。因看见铁先生腰上,系着一根穿了铁片的腰带,大大小小的铁片,约莫有三四千片。有缚紧的,也有垂下来的,看去很是累赘。心想这个人时刻不离这一串铁块,这是什么用意呢?我不如就借问这个,慢慢的就可以谈到救我的哥哥了。他还不曾开口,铁先生笑道:“你看这些铁片作什么,奇怪吗?知道我的人,他就不敢看我这东西,怕的是丢了性命哩!”韩广达道:“晚辈有一肚子话要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既是问不得的,我索性就请你救我哥哥罢。”铁先生哈哈笑起来道:“你这人太不会说话,但是我倒喜欢不会说话的人,听了可以笑笑。你的事不必多说,我知道了。你哥哥有九尾狐那个漂亮老婆,在胡家寨又做上一个二路山大王,快活得很,为什么你要把他弄出来?”韩广达道:“这事老前辈怎样都知道?胡家寨里的人,也不知道我们是兄弟啊!”铁先生道:“我怎样知道,你不必问,我也不要你问。但是你为什么跑来找我,要我救你哥哥?”韩广达道:“老前辈,你愿意年轻人作强盗吗?我要不救他出来,他一生恐怕也逃不出胡家寨了。我想你一定肯帮我的忙,要不我也不会舍了命爬上山来拜求老前辈了。”铁先生站起来笑道:“好罢,你不要说这多了,多了就不值钱。你该吃饭了,我预备一点东西你吃罢。”他说着,打开了那一扇铁片门,将手拍了一下。那大鹰只张了双翅一跳,就跳到他肩上来站住。他回头对大鹰道:“今天有客,给我弄一点吃的来。”那大鹰似乎懂得人的话,由他肩上向地下一跳,就地张开两翅,掠地而飞,飞出大门去了。铁先生等鹰去了,却在门口吆唤了两声,重新去燃烧炉灶。不大的工夫,只见四只猴子抬着一桶清水,由那铁片门里出来,经过堂屋一直向旁边灶下而去。猴子是用两根木杠抬木桶的,看它抬得挨挨挤挤,真有意思。而且那桶水抬得很平稳,不曾洒了一滴水在地上。铁先生对于这些事,真经过惯了似的,一点也不在意。那几个猴子,放下水桶,就举起来将水向缸里一倒,倒完了水依然将木棍穿了桶梁,抬着空桶去了。韩广达正在诧异之时,只见大鹰刷的一声,由外面飞了进来,收了两翅,在地上站定,嘴里却衔了一只带血的野鸡,然后跳着送到灶下去了。铁先生用手拍了一拍它的背道:“今天有远客,这一只鸡不够吃的,你再去找一点东西来。”说着,将手一挥。大鹰听了话,凝神一会儿,展翅飞出去了。依然不多大的工夫,却衔了一只兔子回来,还是一直送到灶下去。接上又有两个猴子,各捧了一捧青菜,一走一跳的拿过来。
韩广达看了,心里只是好笑,不用学铁先生别的什么本事,光只学他差使禽兽,就是人生一件大大的乐事了。那铁先生行所无事的,只管作他的菜饭。那些猴子纷纷的来往,比平常人家用的家僮小厮,还要柔顺许多。一餐饭作好,碗碟俱备的摆上桌来,最奇怪的,居然还烫了一壶酒出来。铁先生笑对韩广达道:“山上的野味,倒是不少,就是一样,弄不到鱼吃。所以上次相会,叨扰你老哥一餐好鱼汤,直到于今,鲜味还在口里。我还是忘不了呢!”他说时,便自行坐下来,举杯便喝,举筷便吃。韩广达肚子本也就饿极了,料得不能穿着谦逊,就陪着他吃喝起来。吃喝之时,韩广达也曾提到救他哥哥的事。铁先生说:“吃得快活,不要谈这种分神的事。”韩广达总让铁先生满意,便不说了。将一餐饭吃完,天色也晚了,铁先生说:“喝醉了,要睡觉,有话明天再说。”他便另外在屋里设了一个床铺,让他睡了。
到了次日,铁先生陪他看看山上的景致,约他吃喝谈笑,只是提到救韩广发的事,他便用话来闪开去。韩广达在此时,要说是不可,不说是心里闷得难过。到了第三天上午,韩广达实在忍不住,就老实的先说了。因道:“老前辈让我说时,我便在山上打扰一两天;不让我说时,我在这里打扰老前辈,太无意思,晚辈马上告辞。”铁先生笑道:“年轻人总是性急。老实告诉你,并不是我不帮你的忙,但是怕救了你的哥哥,却误了你的事。”韩广达道:“晚辈虽没有读过书,倒也知道手足义气为重,只要能救出我哥哥来,我无论吃什么亏,都不要紧。”钱先生道:“话虽这样说,但是样样事你或者可以吃亏,惟这件事却怕你不肯吃亏。”韩广达道:“只要救得出我哥哥,我性命都舍了,哪里还有贵重似性命的事情?”铁先生低头想了一想道:“你既是这样说了,我不能不看在你义气一层上,和你去走一遭。不过从此以后,在你身上,怕少不了一番纠葛。”韩广达又斩钉截铁的说:“只要救出我哥哥,其余都不管。”铁先生道:“那也好,我走一趟。你且在我山上住个十天半月,你要吃喝的,我都和你预备下。一直等我回来,你再下山,你能不能在此等候?”韩广达毫不思索的答应了。
韩广达在山上住了一宿,次日起来,已不见铁先生的踪影。屋子里正中桌上,却放一张纸条,把他紧腰的那一串铁片压住。抽出看时,上写“请在山上暂住几日,我下山去了。”韩广达看了这字条,料定铁先生救他哥哥去了。韩广达看过了,且安心在山上住下来。果然铁先生将一切饮食东西,都预备好了,除了飞鸡跑兔而外,粮食蔬菜,都整堆的放在灶前。铁门现在开了,那大鹰已是不见了,大概也是随了铁先生下了山。倒是那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几只猴子,已经有些认识,还是照常送柴送水。这山上虽没有人来往,但是屋子里还有书可看。出去看看山上的景致,又有那些猴子,闹出种种玩意,颇觉有趣。一住五天,也还不寂寞。到了第六天下午,只见那只大鹰,也不知从何而来,已经飞到门口,站在树上。韩广达很知道这只鹰猛鸷异常,触犯它不得,就向屋子后铁门屋里躲。还不曾退进去。铁先生已经由石洞里钻将出来笑道:“躲那大鹰吗?不要紧,我回来了。”他身后接上就有人在后面叫了一声兄弟。那人走上前,不是别人,正是哥哥韩广发。不由得叫了一声哥哥。三人一同到外面屋子里,韩广达先向铁先生下了一跪,说道:“老前辈这样大德,我兄弟感恩非浅。”铁先生一把将他提起,笑道:“为喝了你一碗鱼汤,连累我来去跑了六天的路程。这几天住在山上怎么样?短吃喝的吗?”韩广达说一些不短,又向他道了谢。铁先生道:“我原不知事情办得这样顺手,所以已经预备下了十天的食料。我还不在乎,你哥哥实在饿了,赶快预备饭吃罢。”韩广达这几天住在山上,烹调的事,倒也弄得熟手了。一面做饭,一面和哥哥说话。韩广发也笑嘻嘻的来帮着兄弟。
韩广达这才知道,五天以前,铁先生到了胡家寨。他不是走去的,也不是骑牲口去的,是由半天落下来的。铁先生听了他这话,便笑起来道:“你听了他这话,不要疑心我是一个神仙,会腾云驾雾,我全靠了它的那一张尖嘴,把我衔了去的。”说着,用手向屋里一指,那大鹰正横梁上缩了一只脚,一面还是打磕睡呢。韩广达心里想:怪不得他出门还丢不下这大鹰,原来还有这样大的用处呢!韩广发又说:“铁先生一到,胡老五就吓慌了,不知道怎样应酬才好。后来铁先生说明,我们家里还有老娘,不能把我关在山里,不许我回家。胡老五说是一点不知这一件事。一口气就答应让我回家。”韩广达道:“嫂子那要大大不愿意的了,她怎不说呢?”韩广发道:“那倒不要紧,只要她改邪归正,难道南京那地方还不许她住家吗?她若不能丢了本来的买卖,我也不要她,就不必见面了。连胡老五都怕这位活神仙,她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她倒说了几句大方话,说是不能为了夫妻的情分上,离开我的母子。但是她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不过是落得一个人情罢了。”他虽这样说着,有一口闷气想叹出来,却忍了回去。广达知道究竟他有些恋恋,也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