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集放棹七裏瀧

  “江回灘繞百千灣,幾日離腸九曲環。一棹畫眉聲裏過,客愁多似富春山。”

  我讀了這一首清代詩人徐阮鄰氏的詩,從第一句讀到末一句細細地咀嚼着,辨着味兒,便不由得使我由富春山而想起七裏瀧來。這一次是清遊,是在一九二六年的春光好時,距今已有兩年了。兩年間的光陰,也像七裏瀧的水一般宛宛流去,不知漂洗了多少事情的回憶;然而那水媚山明的七裏瀧,卻在我心頭腦底留下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印象,再也漂洗不去。七裏瀧啊,你真是一個移人的尤物!

  我們告別了俗塵萬丈的上海,跳上滬杭火車,一路興高采烈地到了杭州,就近在旅館裏宿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七點鐘,便趕往南星橋去。我們打聽得輪船直放桐廬的共有兩艘,每天分早晨、午後兩班駛行。這時是八點半鐘左右,輪船正在碼頭上,我們分坐了兩個艙,端爲大家都是熟不拘禮的熟人,一路上言笑晏晏,無拘無束。內中有一對夫婦新婚未久,還不到半年,雖說早已度過了蜜月,多少卻還帶些兒蜜意,因便成了衆矢之的,給我們借這船艙一角,補行鬧新房的把戲。

  輪船駛過了六和塔,回頭不見了塔影,便漸漸地進富春江了。一到這富春江上,說也奇怪,頓覺得山綠了,水也綠了,上下左右,一片綠油油地;我們容與于山水之間,也似乎襯映得衣袂俱綠,面目俱綠了。遊侶中有一個攝影迷眼瞧着好景當前,不肯放過,兀自捧着他所心愛的一架攝影機,在船頭上跳來跳去,一張又一張的,不知攝了多少。將到富陽時,天公不作美,忽地下起雨來。雨點兒着在水面上,錯錯落落地,似乎撒下了明珠無數。四下裏的山,都罩在雨氣中,迷迷濛濛地,似是蒙着輕綃霧縠一般。同船有兩個外國人,在船頭看雨景,和我們攀談;說這一帶風景,絕似日本的西京,真是美絕妙絕,便是西方几個名勝之區,也及不上這裏的幽麗呢。我們聽了,也附和着他們歎賞不止。

  午後五點鐘光景,天上雲散雨收,只還沒有放晴。一陣子汽笛嗚嗚,船上人報道桐廬到了。我們上了岸,地上泥滑滑,雨水還沒有幹,腳下很覺難行。幸而旅館就在岸邊,走不上幾十步路,早就到了。這旅館樓閣三層,臨江而築,所處的地位很好,確有帆影接窗潮聲到枕之妙。

  住的問題解決了,便解決吃的問題,在鄰近一家菜館中飽餐了一頓,纔回到旅館中休息。

  我愛看夜景,獨個兒憑闌待月,可是倚偏了闌干,不見月來,只見亂雲如絮,在桐君山頭相推相逐,煞是好看。夜半月上,沿江的一帶闌干都沐在月光之中,而富春江的水,更像鋪着片片碎銀似的,美妙已極。

  我因舟車辛苦了一天,很覺疲倦,悄悄地先自睡了。難爲遊侶們已商定了明天遊七裏瀧的計劃,將船隻和飯菜都安排好了。第二天早上八點鐘,就預備出發;等候一位嚮導,兀自不見來。卻望見了對面的桐君山,山容如笑,倒像在那裏歡迎我們前去一遊似的。於是搭了擺渡船,渡到對江的山下去。山雖不高,風景卻還不惡。山頂有桐君寺、桐君祠。桐君姓氏、朝代都不詳,傳說是黃帝時代的人,採藥求道,到這東山之上,偎在一株桐樹下,有人問其姓,他則指桐示之,世因名其人曰桐君。他識得草木的性味,定三品藥物,有《藥性》(共四卷)和《採藥歌》兩種著作,此君可稱是中國藥劑師中的開山鼻祖了。桐君寺內有小軒一間,見柱上有聯語,上聯是“君繫上古神仙,靈兮如在”,下聯是“我愛此間山水,夢也常來”。大家見了下聯,都拍手喊好,像富春江上這樣的山明水媚,真教人夢也常來了。

  我們走下桐君山來,那嚮導已來了,正在對岸向我們招手,我們便急忙擺渡過去,走上昨夜預定的那隻大船。那船倒是一隻新船,十分寬敞,足足可容二十人。船中一家老小,都在船尾,真是雲水鄉中一個美滿的家庭。我們一行十多人,佔滿了一船,紅日三竿,便照着我們歡欣鼓舞地出發。春水船如天上坐,已夠舒服,何況又在富春江上呢。我和妻坐在船頭飽看山水,越上去越見得山青水綠,如人畫圖,比了西子湖,自別有一番境界。

  欸乃聲聲,似乎唱着快樂之歌,緩緩地在這幽美絕世的七裏瀧中行進,瀧口水淺,船家上岸去背纖。我們全船的人,知道好景臨頭,不肯輕輕放過,都聚在船頭,盡着賞覽。我們瞧這一片偉大的美景,如展黃子久山水長卷;一時神怡心曠,兀自默默地看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昔人見了絕色的美人,有“心噤麗質”一句話,我這時也大有心噤麗質之慨了。一路看山看水,飄飄欲仙。三點三十五分鐘,便到了那鼎鼎有名的嚴子陵釣臺之下。船兒停住了,大家走上山去。上山見有大碑矗立,標着“嚴子陵釣魚臺”“謝皋羽慟哭西臺”諸字。山頂有東、西二臺,高一百六十丈,東臺便是嚴子陵釣臺,有亭翼然。亭下磚石很多,據船家說,倘能將磚石擊中亭頂的,便是弄璋的喜兆。我們好奇,拾過了磚塊,拋擲了一會。我坐在釣臺的平石上,低頭一望,毛髮爲豎。當下我們說着頑話,說這釣魚臺離水既這般高,不知當初嚴先生是怎樣釣魚的?也許那魚竿是特別大特別長的嗎?我們紛紛研究的結果,便斷定當初水面很高,至少要比現在高百丈以上,所以嚴先生儘可在這釣臺上安然釣魚了。西臺便是謝皋羽慟哭之所,臺上也有一亭,亭中有“清風千古”一塊大碑。我們小立摩挲了一會,彷彿瞧見謝先生的淚痕,聽得謝先生的哭聲哩。謝先生名翱,字皋羽,號晞髮子,宋代長溪(今福建霞浦)人。後遷居浦城(今福建建安)。元兵南侵時,曾參加文天祥抗戰部隊,任諮議參軍。宋亡不仕。及聞天祥殉國,先生獨帶了酒,登富春山,設文山神主,酧奠號泣,作《西臺慟哭記》。卒後葬釣臺南。清代詩人徐東癡吊以詩云:“晞髮吟成未了身,可憐無地着斯人。生爲信國流離客,死結嚴陵寂寞鄰。疑向西臺猶慟哭,思當南宋合酸辛。我來憑弔荒山曲,朱鳥魂歸若有神。”詩意也是很沉痛的。

  山中有嚴先生祠,少不得要去拜謁一下,見是一幅畫像,道貌藹然,滿現着笑容,回想到他當初隱姓埋名,潔身高隱:漢光武是他少時的同學,有意給他做大官,他卻堅辭不就,寧可在富春江上種田釣魚,以終其身。祠中有聯雲:“磐石釣臺高,任長鯨跋浪滄溟,料理絲綸,獨把一竿觀世局;扁舟雲路近,攜孤鶴放懷山水,安排詩酒,好憑七裏聽灘聲。”祠旁有一座樓,名客星樓,供有謝皋羽、蘇東坡等神位,樓中有一聯雲:“大漢千古,先生一人。”分明是指嚴先生而言,稱頌十分得體。

  我們在嚴祠中小坐了半晌,啜了一盞清茶,才踱下山去。我們原議是要直到嚴州的。因爲我曾聽得前輩陳冷先生說,從桐廬到蘭溪幾百裏水路,全是引人入勝的好景。倘若不到蘭溪,那麼至少也得到嚴州。所以我們此來,就決計以嚴州爲目的地了。不道同行中有人醉心西子湖上裙屐之盛,不願冷清清地再伴這清寂的山水,因便賄通船家,推說當日不及到嚴州,勢將擱在半路上。又說嚴州有強盜,往往打劫船客,於是就在釣臺下回掉了。

  歸途到羅市鎮一遊,無甚可觀,不過沿江一帶的石灘,還可動目。而在岸上看那七裏瀧一帶的山,罩在薔薇色的夕陽裏,真覺得春山如笑哩。

一九二八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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