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街口附近乘十二路無軌電車直達中央門,轉搭八路公共汽車,車行約四十分鐘,燕子磯便涌現在眼底了。那塊大岩石疊成的危崖,臨江聳峙,真像一頭挺大挺大的燕子,振翅欲飛。一口氣跑到頂上,見崖邊圍着鐵蒺藜,因爲在舊時代裏,常有活不下去的人到這裏來從燕子背上跳下江去,結束他們的生命,所以藉此預防。可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早就沒有這種慘劇了。我小坐休息了半晌,便從斜坡上跑了下去,直到江邊的沙灘上。只因連月少雨,江水退落,就形成了一大片灘,可以供人行走,倒也不壞。放眼遠望,只見水連天,天連水,遠近帆影點點,出沒煙波深處,給這蕭索的寒江,作了很好的點綴。據前人遊記中說:“孤岑突立江上,鐵鎖貫足,江水抱其三面,一二亭表之,巔之亭最可憩望。去亭百步,有飛崖俯江,俯身巖上,攀木垂首而視,風濤舟楫,隱隱其下也。磯崖之下,多漁人設罾,或依沙洲石瀨爲舍,或浮舍水上,或隱其身山罅,或就崖樹下懸居,或將魚蟹向客賣換青錢,或就壚換酒竟去。悠悠天地,此何人哉!”這是從前某一時期的情景,現在漁民有了公社,各得其所,可不是這樣了。從這裏看到遙遙相對的一大片灘上,有着密密層層的屋子,大概就是古人詩中所謂“兩三星火是瓜洲”的瓜洲吧?
我沿着灘一路走去,時時仰望那突兀崢嶸的岩石懸崖,才認識到了燕子磯特殊的美點,並且越看越像是燕子了。這時四下裏寂寂無聲,只聽得我們一行人踏在沙上的腳步聲,在瑟瑟地響。好一片清幽的境界,使我的胸襟也一清如洗,盡着領略此中靜趣,正如明代楊龍友來遊燕子磯時所說的:“時寒江悽清,山骨俱冷,其中深遠澄淡之致,使人領受不盡,因思天下事,境俱不可向熱鬧處着腳。”這是從前詩人畫家以及一般隱逸之士的看法,而愛好熱鬧的人,也許要嫌這環境太清幽,太冷靜了。
三臺洞是江邊著名的勝地,沿着灘,走了好些路,纔到達頭臺洞、二臺洞,兩洞都是淺淺的,似乎沒有什麼特點,在洞口瀏覽了一下,就退了出來。另有一個觀音洞,供奉着一尊金身的觀音像,金光燦然,瞧去並不很大,據說本是一位高僧的肉身,把它裝金改制而成,那麼就等於是一個木乃伊了。此外無多可觀,我們也就匆匆離去,繼續向三臺洞進發。
三臺洞倒是一個可以流連的所在,前人遊三臺洞詩,曾有句雲:“石扉藤蔓迷樵路,流水桃花引客來。”這時節雖還沒有桃花,而三臺洞的美名,卻終於把我們引來了。洞的正面也供着一尊佛像,地下有一個方塘,碧水淪漣,瞧去十分清冽,倒是挺好的飲料。右邊有一扇門,門額上有“小有天”三個字,足見裏面定是別有一天的。從這裏進去,見有好多步石級,我們好奇心切,拾級而登,到了一個轉角上,頓覺眼前一片漆黑,伸手竟不見了五指。我們卻並不知難而退,還是暗中摸索地走將上去。我偶不小心,頭額撞着了石塊,急忙低下頭去;一面招呼後面的朋友們當心腳下,更要當心頭上。好在摸到了一旁有欄杆幫忙,我們就這樣前呼後擁地扶着欄盡向上爬。再轉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已到了一座孤懸的小樓上,卻見上面更有一層,於是拾級再向上爬,就達到了第三層,大家才站住了腳,這一段摸黑的過程,倒是怪有趣味的。我定一定神,擡眼向江上望去,穿過了浩淼的煙波,似乎可以望到大江以北;恨不得搖身一變,變作了燕子,從燕子磯上飛將過去,繞個大圈兒再飛回來啊!
小立一會,覺得風力很勁,不可以久留,就又摸着黑,曲折地拾級而下。到了洞口,那個守洞的老叟招呼我們坐了下來,給了我們幾杯茶,說是用方塘裏的泉水沏的。據他老人家說,這泉水水質很厚,即使放下二十多個銅子,水也不會溢出杯外,這就可以跟我們蘇州天平山上的鉢盂泉水媲美了。老叟健談,又對我們說起從前某一年在洪水氾濫時期,江水洶涌而來,直高出那扇榜着“小有天”三字的門頂,當下他指着牆上一道水印,依然還在。我聽了舌撟不下,料知那時定有半個洞被水淹沒了。這些年來,我政府大興水利,洪水爲患的惡劇,從此不會重演哩。
我們告別了老叟,告別了三臺洞,在夕陽影裏,仍沿着來路從沙灘上走回去。所過之處,常有發見先前被江水衝激進來的石塊。我拾取了幾塊玲瓏剔透的,揣在懷裏,作爲此遊的紀念,預備帶回家去作水盤供養,如果日久長了苔蘚,那麼綠油油地,也就是供玩賞了。
一般人以爲燕子磯沒有什麼好玩,不過望望長江罷了。然而從沙灘上望燕子磯,就覺得它的美,大可入畫,並且加上一個三臺洞,好玩得很,所以到了燕子肌,就非到三臺洞不可。歸途猶有餘戀,就在手冊上寫下了兩首詩:
“燕子飛來不記年,危崖危立大江邊。幽奇獨數三臺洞,一徑潛通小有天。”
“暗中摸索疑無路,不畏艱難路不窮。安得雲梯長萬丈,扶搖直上叩蒼穹。”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