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龍湫是雁蕩名勝重點之一,也可說是雁蕩的驕傲,清代詩人江湜曾有“欲寫龍湫難下筆,不遊雁蕩是虛生”一聯,給龍湫大力鼓吹,說它們的妙處,簡直是難畫難描的。這一次我們一行七人遊了雁蕩,總算不虛此生,而我平生偏愛瀑布,對二龍尤其是夢寐系之,豈可束手不寫,因此也就不管下筆難不難了。
古今來文人墨客,對二龍的評價很高,有些說法當然是誇張過了頭的,例如有一位詩人曾這麼說:“怪哉兩龍湫,噴沫徹昏曉。灝氣包八荒,幻跡凌三島。”這是多大的口氣。凡是詩文歌賦稱頌雁蕩勝景的,十之七八總要涉及二龍,尤其是大龍湫,獨佔不少篇幅。我們這回遊雁蕩,早知名勝太多,不可能一一遊遍,而大小龍湫卻已訂定在遊覽日程表上,以爲無論如何,一定要去拜訪。
小龍湫在東谷靈巖寺後,水從石城諸溪澗來,會集於屏霞障的右脅,從巖溜中間瀉下,一半是沿着崖壁下來,不像大龍湫的一空依傍,飛舞作態。據說它的高度是三千尺,而大龍湫是五千尺,大小的區別,即在於此。明代詩人裴紳有《小龍湫歌》:“瀑布噴流千仞岡,僧言中有老龍藏。吞雲激電下東海,隨風灑潤如飛霜。我來到此看不足,古殿陰森毛骨涼。疑是素絲掛絕壁,倒懸銀漢注石樑。屏風九迭錦霞張,影落澄潭青黛光。老僧指點矜奇絕,忽如雷雨來蒼茫。深山大澤人跡荒,夕曛風起驛路長。萬山回首轉羊腸,空留餘潤沾衣裳。”我們剛到靈巖寺,先從後窗中窺見了小龍一角,活像是一匹又粗又大的白練,煞是好看。於是我們急不可待,就匆匆地前去欣賞了。從後門出去,不到五分鐘已到了那裏。這一帶奇峯羅列,使小龍湫分外生色,就中有雙峯作飛舞之勢的,是雙鸞峯。一峯瘦削無依,挺身獨立的,是獨秀峯。一峯如妙女臨妝,嫵媚多姿的,是玉女峯。一峯下圓上銳,如大筆卓地的,是卓筆峯。小龍湫恰就在這些奇峯環拱之間,湯湯下瀉,自是氣派不凡。只因昨夜曾下大雨,洪流奔放,似乎其勢洶洶,怒不可遏,發出大發雷霆一般的聲響,在空谷中激盪着,自覺分外雄壯,小龍倒也不小;不過前人說它高三千尺,那是要大打折扣的。
在山七天,天天下雨,只有一天是個晴天,於是我們就鑽了空子,趕往大龍湫去。據說要翻過一千六百多級的馬鞍嶺,來回步行三十多裏,但我們意氣風發,沒一個掉隊的。一路上看到不少新橋新路,所費不多,聽說是由於羣衆的通力合作,才取得了這個多快好省的成績。大龍湫在西谷的連雲障旁,我們剛到那雙尖夾峙似乎要剪破青天的剪刀峯下,就聽得一片沸喊鼓譟的聲音,似遠似近,在我這瀑布迷較有經驗的聽覺上,早就知道大龍湫在歡呼迎客了。我們加快了腳步,興高采烈地趕上前去,先見龍頭,後見龍腰,終於看到了龍尾。據明代王季重說:“初來似霧裏傾灰倒鹽,中段攪擾不落,似風纏雪舞,落頭則似白煙素火,裹墜一大筒百子流星,九龍戲珠也。”我們此來正在大雨之後,所以看不到這樣的光景,只見一條粗壯的大白龍,張牙舞爪地咆哮跳躍下來,正如清代一位詩人所歌頌的:“殷雷鳴空谷,天河落九霄。豈因連夜雨,驚起臥龍跳。”原來他也是在大雨後來看大龍湫的。我因慕名已久,此番幸得身臨其境,於是,正看側看,遠看近看,走着看,站着看,末了索性披上雨衣,坐近了看,定要看它一個飽。相傳唐代開山祖師諾矩羅曾在這裏觀瀑坐化,我也倒像有不辭坐化之意,我一邊看,一邊聽,彷彿聽得一片金戈鐵馬之聲;原來山半有洞,風捲入內,就砰砰轟轟地響了起來。這時陽光萬道,照着萬斛飛泉,頓覺眼花繚亂,五色繽紛,無怪古人遊記中說它:“五彩注射,作五色長虹,炫煜不定;白者白坿,青者青蓮,綠者綠珩,紅者紅罽,紫者紫磨金,人面衣裳,皆受採繪變而又神矣。”這些話雖覺誇張,卻也近於現實。而歌頌大龍湫極其誇張之能事的,要算清代袁隨園的一首詩:“龍湫山高勢絕天,一線瀑走兜羅綿。五丈以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爲煙。況復百丈至千丈,水雲煙霧難分焉。初疑天孫工織素,雷梭拋擲銀河邊。繼疑玉龍耕田倦,九天咳唾脣流涎。誰知乃是風水相搖盪,波回瀾卷冰綃聯。分明合併忽迸散,業已墜下還遷延。有時軟舞工作態,如讓如慢如盤旋。有時日光來照耀,非青非紅五色宣。夜明簾獻九公主,諸天花水敢與此水爭蜿蜒。我詩未竟衆忽喧,傔從趣我毋遷延。湫頂雨腳黑如傘,雨師風伯不許乖龍眠。”大龍湫的妙處,已被這首詩渲染得夠了,我正不必辭費。我們在這裏流連很久,如醉如癡,遊侶中的老呂、老顧都是攝影能手,給我們一一收入了鏡頭。爲了對大龍湫表示敬意,我於臨別時也獻上了一首詩:“神龍遊戲人間世,攫日挐雲掃俗氛。破壁飛騰容有日,和平建設正需君。”龍若有知,應加首肯。
我們一行七人,大半是六十以上的。倘以龍來作比,七十三歲的老劉是龍頭,五十四歲的老蔣是龍尾。這條龍足足遊了七天,天天風裏來,雨裏去,忽登山,忽涉水;而老子婆娑,興復不淺,只覺其逸,不覺其勞,倒像是因祖國年輕而也一個個年輕起來了。一路上彼此形影相隨,寸步不離;而導遊的樂清縣倪丕柳副縣長和統戰部張友孚祕書,更多方照顧,無微不至;我於感激之餘,申之以詩:“老子婆娑半白頭,相隨形影共綢繆。情長恰似龍湫水,日夜牽心日夜流。”可不是嗎?人與人之間的一片情誼,真的像龍湫水一樣長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