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集約略說黃山

  我也算是一個愛好遊山的人。但是以中國之大,名山之多,而至今不曾登過五嶽,也不曾看到西南諸大名山,所以問起我所愛遊的名山,真是寒傖得很!算來算去,只有一座黃山,往往寤寐系之,心嚮往之,只遊過一次,可是深深地刻在我心版之上,直到如今。

  愛好遊山的同志們,可不要以爲我說得過火,黃山不但是東南第一名山,也可說是中國第一名山,遊過了黃山,別的山簡直可以不必遊了。過去有位老友,足跡遍南北,並曾到過西南,所遊的山是太多了;他是一個擅畫山水的人,決不會盲從人家的見解。然而據他說,游來游去,總覺得沒有一座山能勝過黃山的。那就足見我並不是阿私所好;而我雖沒有見過大世面,卻已遊過了黃山,也就足以自豪了。

  黃山的偉大瑰麗,決不是一枝平凡的筆所可描寫得到,畫必關荊,文必韓柳,詩必李杜,詞必蘇辛,才能盡黃山之長,而不致辱沒黃山。我之往遊,是在一九三六年的一個秋季,同遊者四人,一共遊了十二天,實在覺得太侷促了。要細細地遊覽,細細地領略時,雖一年也不會厭倦。那時我纔到湯口,只算是才進黃山之門,便已目眩神迷,飄飄欲仙,彷彿此身已不在人世間了。夜間我們先在湯池一浴,池水不冷不熱,微微聞到奇南香一般的香味,浴過之後,真好似換骨脫胎,俗塵盡滌。在賓館下榻,聽了一夜白龍潭、青龍潭的泉聲,非但不厭其煩,反如聽鈞天仙樂一樣。

  第二天就由紫石峯下出發,看人字瀑,過回龍橋、硃砂庵、飛來洞,小憩半山寺。再上天門坎、過雲巢、小心坡、文殊洞,撫迎客鬆,而到達文殊院。當夜宿在院中,次晨四時即起,抱衾上高岡,聽哀猿叫殘月,坐候着朝陽出來,看白雲鋪海。此處可說是黃山中心,右有蓮花峯,左有天都峯,背後有玉屏峯,古人曾有“不到文殊院,不見黃山面”之說,其重要可知。天都是全山最高峯,使人有高山仰止之感;大家見峯勢陡直,沒有敢上去,我雖躍躍欲試,可是附和無人,也就罷了。離了文殊院,向西南行,小心翼翼地經過閻王壁,度大士崖,過蓮花溝,直達蓮花峯下。我這時雄心勃發,像猿猴般載載欣奔,居然以第一人先到峯巔,學着孫登長嘯起來。這裏據說可以望見廬山、九華山和長江水,可是我沒有帶望遠鏡,不曾瞧見什麼,只見重重疊疊的亂山而已。

  下了蓮花峯,向西下百步雲梯,穿過鰲魚洞,橫渡天海,彷彿是一片平原,再北上光明頂,曲折而達獅子林,這一帶也是風景絕勝的所在。一株株的奇鬆,一堆堆的怪石,恨不得搬到家裏去,做盆景用。東北有始信峯,玲瓏可愛,真如盆景中物。上有接引鬆與隱士江麗田彈琴處;我們愛得它甚麼似的,曾兩度到此盤桓。從峯巔下望,有石筍矼、夢筆生花、散花塢、觀音峯諸名勝。獅子峯的右面有清涼臺,奇石壁立,下視無地,我們也曾流連了二三度。並且賈着餘勇,結隊直下散花塢;塢名散花,料想春季一定是野花爛漫,如錦如繡,可惜這時恰在秋季,花是不多見了。

  只爲好景留客,難解難分,在獅子林留宿了三夜,夜夜聽夠了松濤泉韻,方始向四山揖別。向東南往雲谷寺,在寺中啜雲霧茶,拍照,又休息一小時,纔再向東南出發。經仙人榜,看九龍瀑布。瀑布分成九條龍那麼瀉下來,只因久旱不雨,瀑流不大,這天雖有小雨,無濟於事,然而看那九條白龍,緩緩地爬下來,也是很可悅目的。過此再走七裏,就到苦竹溪,上汽車回杭州去。

  我一路上被黃山靈感所動,不覺來了詩興,雖然不會作詩,居然也胡謅了五十首五言古詩,實在是蚓唱蛙鳴,怎能寫盡黃山的好處,現在且將清代詩人梅淵公《黃山記遊》一百韻附錄在此,給讀者們讀了,當作臥遊吧。

  “夙昔懷黃山,屢負仙源約。初爲風雨淹,雲嵐盡如幕。後逢霜霰零,巖巔北風惡。茲當六月中,旱魃復爲虐。同遊色俱沮,畏炎勝炮烙。嵐影掩人懷,幽興愈飛躍。權爲鬆谷遊,竟日聊可託。戒僕起中宵,東方尚鳴柝。晨光辨依稀,羣巒漸磅礴。芙蓉與望仙,峯石如相索。其西爲翠微,循流分澗洛。雙石立關門,交牙爲鎖鑰。自此斷人煙,塵埃何地著。日午抵孤庵,鬆陰四寂寞。衲子善迎人,濃茶再三瀹。指點五龍潭,俯仰濯幽魄。向晚夕陽斜,半射雲中壑。三十六高峯,將毋見大略。老僧謂不然,所見乃包絡。何處爲天都,驟驚邦與郭。餘乃疾聲呼,高懷那能遏。且莫返籃輿,芒鞋更緊縛。燈前問已經,曲折預商酌。山中鳥聲異,如鈴復如鐸。是夜不得眠,暑氣秋先奪。披星促飽餐,濟勝鬥強弱。初從澗底行,莽深杖難撥。所幸無蝮蚖,而乃逼猱獲。仰首瞻雲門,夾立如懸橐。攀援十餘里,始見石筍角。城中望筍尖,徑寸如錐卓。及傍筍根行,百尋不可度。回俯經過地,取次在兩屩。昨爲仰而尊,今爲培𪣻末。從此識黃山,方知不可學。羣目盡皆瞪,羣口不能諾。繚繞千萬峯,簇簇散花萼。想象鋪兩海,前後何寥廓。起伏爲菡萏,與筍互犄角。羣筍叢聚處,忽見天花落。其峯謂始信,峯斷因仙喝。天然松樹枝,接引宛如杓。過橋驚海市,一一幾於活。方物復肖人,成獸亦成雀。翻疑不是山,天工太雕琢。西望西海門,一線同箭銛。日落紫煙深,魑魅實棲託。戲以石投之,頃刻走冰雹。回見月華生,咫尺透衣葛。夜宿獅子林,孤燈吼堂灼。下界盡炎方,到來抱綿杓。晨陟煉丹臺,海氣寒漠漠。波濤無定形,晶光流活潑。惜哉丹竈存,何人更採藥。東登光明頂,其勢轉空擴。天都與蓮華,鼎立差相若。何物神鰲洞,五丁幻開鑿。側身下青冥,以手代足摸。百折轉雲梯,踵與頂相錯。左右茫無據,魚脊幾多闊。盤繞上蓮花,目炫魂逾愕。一竅汲天心,升堂學猿攫。進退分死生,從者泣還謔。以身殉奇觀,葬此抑何怍。賈勇登絕頂,閉目喘交作。蹲身抱危石,曠哉吾眼豁。其北爲九華,其西爲白嶽。天目嵐幾層,金陵煙一抹。長江襟帶間,大海等漚汋。周遭數千裏,指顧了吳越。苦無雙飛翰,乘風化孤鶴。下此險亦夷,如夢驚方覺。吾將嘆觀止,仙境愈奇駁。巍哉文殊臺,凌虛稱極樂。大海此中央,萬笏擁閶闔。木榻求小憩,雲氣虛相搏。香廚何所有,菜根愜大嚼。東下小心坡,前此膽仍怯。洞壑隱層層,經過不知數。杖拂老人頭,始抵天都腳。天都千仞高,遊者步齊卻。無徑置綆梯,壁立矗如削。微風吹縹緲,隱隱聞天樂。過此磴愈滑,經年積枯籜。一峯變一峯,凡骨盡皆脫。屏幢開硃砂,燦爛布丹雘。老衲棲中峯,形容見古噩。握手如故人,引我宿山閣。是夜月愈明,抱琴兩酬酢。諸天齊答響,拱立儼瓔珞。凌晨浴湯泉,手弄珍珠沫。昔爲仙液噴,於今起民瘼。浴罷歸桃源,龍潭辨尺蠖。長晝息精廬,餘興尚搜掠。山中凡七日,何能盡廣博。峯峯現霽色,良遇不爲薄。山靈有至性,聞者徒糟粕。大都隨意遊,翻令真趣獲。明日出湯口,分源尋擲鉢。惜未識洋湖,海筏何年泊。”

  一九三七年冬,我避兵皖南黟縣南屏村,去黃山只有九十里,曾想前去小住一月。可是誤信了村人的話,說那邊已列爲軍事禁區,不許遊覽;後來才知道沒有這回事,待要去時,卻因急於來滬,終於沒有去,至今引爲憾事!曾有七絕四首雲:“山中獨數黃山秀,除卻黃山不是山。晉謁山靈原所願,卻憂豺虎滿江關。”“朝山前度逾旬日,揖別歸來夢與俱。迎客老鬆應矯健,還能記得故人無。”“當年俊侶翩翩集,西海門前送夕曛。他日爲予留片石,好臨清曉看山雲。”“濂溪昔愛蓮花好,我愛蓮花第一峯。爲問別來無恙否?願君長葆舊花容。”又憶黃山調寄《歸田樂》從山谷體雲:“𪩘迭玲瓏玉,看嵯峨、奇峯三六。起伏層霄矗。欹也或聳也,掛也橫也。一一蔥蘢結寒綠。丹霞鎖嶰谷。千仞瓊厓幽花簇。彌天雲海,疑有衆仙浴。石下與松下,隨處有亂泉瀉下。喚取靈猿伴三宿。”

一九三九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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