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集楊梅時節到西山

  記得抗日戰爭勝利後的那一年農曆二月中旬,正當梅花怒放的季節,我應了江蘇省立圖書館長蔣吟秋兄之約,到滄浪亭可園去觀賞浩歌亭畔的幾株老梅,和蓮池邊那株人稱江南第一梅的胭脂紅梅,香色特殊,孤芳自賞,正如吟秋兄所謂以兒女容顏而具英雄性格的。飽看了名梅之後,又參觀了在抗戰期間密藏洞庭西山而最近完璧歸趙的許多善本書籍。在茶會席上遇見了西山顯慶禪寺的住持聞達上人,他就是八年間苦心孤詣保持這些珍籍的大功臣;年四十許,工書善詩,談吐不俗,曾師事故高僧太虛、大休兩大師。他除了顯慶禪寺外,兼主蘇州龍池庵,雖是僧侶,而並沒有一些僧侶的習氣,但覺得恂恂儒雅,絕似一位騷人墨客。席散之後,他就和範煙橋兄同到我家,探看梅丘、梅屋下的幾株白梅;它們本是洞庭西山的產物,這時就好似見了故人一樣。我們暢談之下,彷彿增加了十年的友情,上人堅邀於枇杷時節去西山一遊,可在他的禪寺中下陳蕃之榻,由他作東道主,我們都歡欣地應允了。

  荏苒數月的光陰,消逝得很快,我於百無聊賴之中,只以花木水石自遣,幾乎把聞達上人的遊山舊約付之淡忘了。到了枇杷時節,眼見鳳來儀室北窗外的一樹枇杷,一顆顆地黃了熟了,天天摘下來飽啖,也並不想到洞庭西山的白沙枇杷。倒是範煙橋兄不忘舊約,一見枇杷、楊梅相繼上市,就寄了一首詩給聞達上人:“曾與山僧約看山,枇杷黃熟楊梅殷。偶然入市驀然見,飛越心神消夏灣。”上人得詩也不忘舊諾,忙着與煙橋兄接洽,約定於新曆六月二十七日往遊,煙橋轉達於我,並約了程小青兄等七八人同去,我是無可無不可的,立時答允下來。誰知到了二十七日那天早上,天不作美,竟下起雨來,我以爲這一次西山之遊,恐成畫餅了。正待去探問小青他們去不去?而小青已穿了雨衣、戴了雨帽趕上門來,說別的遊伴或因有事或因怕雨都來回絕,可是他和煙橋是去定了的,並要拉我同去。我倒也並不怕雨,他們既遊興勃發,我當然奉伴,於是毅然決然地帶着雨具走了。

  我們倆僱了人力車趕到胥門外萬年橋下西山班輪船的碼頭上,聞達上人在船頭含笑相迎,而煙橋早已高坐船艙中,悠閒地抽着紙菸。此行只有我們三人,並無他客,平日間彼此原是意氣相投,如針拾芥,如今結伴同遊,自是最合理想的遊伴。聞達上人不在西山相候,而特地從蘇州伴同我們前去,真是情至義盡,使人感激得很!輪船九時解纜,兩小時到木瀆鎮停泊。我們在石家飯店吃麪果腹之後,回到船中,直向胥口進發。一時餘出胥口,就看到了三萬六千頃的太湖的面目,浩浩淼淼,足以盪滌塵襟,令人有仙乎仙乎之嘆。唐代大詩人陸魯望稱太湖乃仙家浮玉之北堂,的非溢美之辭。我們先前在岸上望太湖,只是心噤麗質,哪及此時藉着舟楫投入太湖懷抱這麼的親切,不覺想起唐代詩人皮日休《泛太湖長歌》的佳句來:“(上略)三萬六千頃,頃頃玻璃色。連空淡無纇,照野平絕隙。好放青翰舟,堪弄白玉笛。疏岑七十二,嶻嶻露寸戟。悠然嘯傲去,天上搖畫鷁。西風乍獵獵,驚波罨涵碧。倏忽雪陣吼,須臾玉崖圻。樹動爲蜃尾,山浮似鰲脊……”太湖之美,已給他老人家一一道盡,我雖想胡謅幾句來歌頌它一下,竟不能贊一辭;而煙橋吟哦之下,卻已得了兩句:“山分濃淡天然畫,浪有高低自在心。”大家聽了,都道一聲好。他意在足成一首七律,一時想不妥帖,於是又成了七絕一首:“一舟劃破水中天,七十二峯斷復連。低似蛾眉高似髻,不須紛黛亦㛹娟。”比喻入妙,倒也未經人道。今人稱東南山水之美,總說是杭州的西湖,其實西湖只有南北二高峯作點綴,哪及太湖擁有七十二峯之偉大。我們在船上放眼望去,只見峯巒起伏,似是一葉葉的翡翠屏風,目不暇接,而以西山的縹緲峯和東山的莫釐峯爲領袖,東西巋峙,氣象萬千,襯托着汪洋浩瀚的太湖,送到眼底,高瞻遠矚之餘,覺得這一顆心先已陶醉了。於是我也口占了一首詩:“七十二峯參差列,翠屏葉葉爲我開。湖天放眼先心醉,萬頃澄波一酒杯。”太湖太湖,您倘不是一大杯色香俱美的醇酒,我怎麼會陶然而醉啊?

  船出胥口後又兩小時許,就到了鎮下,傍岸而泊,踏着輕鬆的腳步,跨上了埠頭,這纔到了西山了。跨上埠頭時,瞥見一筐筐紅紅紫紫的楊梅,令人饞涎欲滴,才知枇杷時節已過,這是楊梅的時節了。聞達上人和山農大半熟識,就向他們要了好多顆深紫的楊梅,分給我們嘗試。我們邊吃邊走,直向顯慶禪寺進發。穿過了鎮下的市集,從山徑上曲曲彎彎地走去。夾道十之七八是楊梅樹,聽得密葉中一片清脆的笑語聲,女孩子們採了楊梅下來,放在兩個筐子裏,用扁擔挑回家去。我因詠以詩道:“摘來甘果出深叢,三兩吳娃笑語同。拂柳分花歸緩緩,一肩紅紫夕陽中。”這一帶的楊梅樹實在太多了,有的已把楊梅採光,有的還是深紫淺紅地綴在枝頭。我們盡揀着深紫的摘來吃,沒人過問。小青就成了一首五絕:“行行看山色,幽徑絕埃塵。一路楊梅摘,無須問主人。”可是這山裏的楊梅,原也並不像都市中那麼名貴,路旁溝洫之間,常見成堆的委棄在那裏,淌着血一般的紅汁。我瞧了惋惜不止,心想倘有一家罐頭食品廠開在這裏,就可把山農們每天賣不完的楊梅收買了蜜餞裝罐,行銷到國內各地去,化無用爲有用,那就不致這樣的暴殄天物了。

  行進約二里許,聞達上人忽說:“來來來!我們先來看一看林屋洞。”於是折向右方,踏着野草前去百餘步,見有大石盤礴,一洞豁然,石上刻有“天下第九洞天”六個擘窠大字,並有靈威丈人異跡的石刻。洞寬丈許,高約四五尺,我先就傴僂着走了進去。石壁打頭,不能直立,地上溼漉漉的,濘滑如膏,向內張望,只見黑黝黝的一片,也不知有多遠多深。但據《婁地記》說:“潛行二道,北通琅琊東武縣,西通長沙巴陵湖,吳大帝使人行三十餘里而返。”《郡國志》說:“闔閭使靈威丈人入洞,秉燭晝夜行七十餘日不窮(一說十七日),乃返,曰:初入洞口甚隘,約數裏,遇石室,高可二丈,上垂津液,內有石牀枕硯,石几上有素書三卷,上於闔閭不識,使人問孔子,孔子曰:‘此禹石函文也。’闔閭復令入,經兩旬往返,雲不似前也。唯上聞風濤聲,又有異蟲撓人撲火,石燕蝙蝠大如鳥,前去不得,穴中高處照不見巔,左右多人馬跡。”《拾遺記》說:“洞中異香芬馥,衆石明朗,天清霞耀,花芳柳暗,丹樓瓊宇,宮觀異常;乃見衆女霓裳,冰顏豔質。”衆說紛紜,都是些神話之類,不可憑信。我小立了一會,只覺涼風襲來,鼻子裏又聞到一股幽腐之氣,就退了出來。要不是陵谷變遷,我不信這洞中可晝夜行七十餘日,也不信可以深入三十餘里。據聞達上人說:十餘年前,他曾帶了電炬,帶爬帶走地進去了半里多路,因見地上有很大的異獸似的腳印,才把他嚇退了,不敢深入。唐代大詩人皮日休,曾探過此洞,有長詩記其事:“齋心已三日,筋骨如煙輕。腰下佩金獸,手中持火鈴。幽塘四百里,中有日月精。連亙三十六,各各爲玉京。自非心至誠,必被神物烹。顧餘慕大道,不能惜微生。遂招放曠侶,同作幽憂行。其門才函丈,初若盤礴硎。洞氣黑眣𥄴,苔發紅猙獰。試足值坎坷,低頭避崢嶸。攀緣不知倦,怪異焉敢驚。匍匐一百步,稍稍策可橫。忽焉白蝙蝠,來撲鬆炬明。人語散澒洞,石響高玲玎。腳底龍蛇氣,頭上波浪聲。有時若伏匿,逼仄如見繃。俄而造平淡,豁然逢光晶。金堂似鑄出,玉座如琢成。前有方丈沼,凝碧融人情。雲漿湛不動,矞露涵而馨。漱之恐減算,勺之必延齡。愁爲三官責,不敢攜一罌。昔雲夏后氏,於此藏真經。刻之以紫琳,祕之以丹瓊。期之以萬祀,守之以百靈。焉得彼丈人,竊之不加刑。石匱一以出,左神俄不扃。禹書既雲得,吳國由是傾。蘚縫才半尺,中有怪物腥。欲去既嚄唶,將回又伶俜。卻遵舊時道,半日出杳冥。屨泥惹石髓,衣溼站雲英。玄籙乏仙骨,青文無絳名。雖然入陰宮,不得朝上清。對彼神仙窟,自厭濁俗形。卻怪造物者,遣我騎文星。”細讀全詩,也並沒有甚麼新的發見,與諸記所載,如出一轍,他到底深入了洞沒有,也還是可疑的。不過他並不曾說起遇到甚麼神仙靈怪,以眩世而惑衆,總算是老實的了。據道書所載:洞有三門,同會一穴,一名雨洞,一名丙洞,一名暘谷洞,中有石室銀房,金庭玉柱,石鍾石鼓,內石門名“隔凡”。我們所進去的,大概就是雨洞,過去不多路,就瞧見了“暘谷”,恰在山腰之上,洞口高約丈許,長滿了野草,黝黑陰森,茫無所見,誰也不敢進去。洞外石壁上多摩崖,宋代名人範至能、範至先都有題名,筆致古樸可喜。再過去不遠就是“丙洞”,洞門也很高廣,可是進口很小,似乎容不得一個人體,當然是無從進去探看。這兩洞附近,多玲瓏怪石,形形色色,大小不下數百塊,志書所謂林屋洞之外,亂石如犀象牛羊,起伏蹲臥者,大約就是指此吧?

  辭別了林屋洞,仍還原路,又走了一里多路,驀聽得聞達上人欣然說道:“到了到了,這兒就是我的家!”出家人沒有家,寺觀就是他的家。只見一重重果樹和雜樹,亂綠交織之間,露出黃牆一角。當下又曲曲折折地走了好幾百步路,度過了一頂曲澗上的石橋,好一座宏偉古樸的顯慶禪寺已呈現在眼前,我們就從邊門中走了進去。此寺舊爲禪院,有古鐘,樑大同二年置爲福願寺,唐上元九年改爲包山寺,高宗賜名“顯慶”,可是大家都稱它爲包山寺,“顯慶”兩字反而晦了。大雄寶殿外有石幢二座,東西各一,上人鄭重地指點幢上所刻的字跡,一座上刻的是《陀羅尼尊聖經》,另一座上刻的是唐代高僧契元所寫的偈,字體古拙而遒媚,別具風致。此寺環境幽茜,疑在塵外,但看皮日休那首《雨中游包山精舍》詩,有“散發抵泉流,支頤數雲片。坐石忽忘起,捫蘿不知倦。異蝶時似錦,幽禽或如鈿。篥簩還戛刃,栟櫚自搖扇。俗態既斗藪,野情空眷戀”之句;但看這些描寫,不就是好像仙境一般可愛嗎?

  大雄寶殿之後,有堂構三楹,中間掛一橫額,大書“大雲堂”,是清代咸豐時人謝子卿的手筆,寫得倒也不壞;另有一個金字藍地的匾,是清帝順治寫的“敬佛”二字,卻並不高妙;真跡還保藏在藏經樓中,歷數百年依然完好,可也不容易了。壁上張掛書畫多幅,而以書軸爲多,老友蔣吟秋兄以省立圖書館長的身份,親書一軸,頌揚聞達上人保藏圖書館舊籍的功績。此外,有石湖名書家餘覺老人一聯:“佳味無多,白飯香蔬苦茗;我聞如是,松風鳥語泉聲。”切合本地風光,自是佳構。名作家田漢也有一個詩軸,是他的親筆:“不聞天塹能防越,何處桃源可避秦。願待濤平風定日,扁舟重品碧螺春。”原來他於抗戰開始的那年暮春時節曾來此一遊,而中日的局勢已很緊張,所以有防越之語,至於問桃源何處?那麼這一座包山寺實在是最現成的桃源啊。(據聞達上人說:蘇州淪陷期間,日寇從未到此。)堂的左右,有兩間廂房,右廂是上人的丈室,左廂就是客房,前後用板壁隔成兩間,各置牀鋪一張,這便是我們的宿所。當時決定我和小青宿在裏間,煙橋宿在外間,雖有一板之隔,而兩牀的地位恰好貼接,正可作聯牀夜話呢。堂前有廊,可供小坐,廊外有院落,種着兩大叢的芭蕉,綠油油地佈滿了一院的清陰,爽心悅目。

  我們在堂上坐定以後,就進來了一位三十左右的衲子,送茶送煙,十分殷勤;上人給我們介紹,原來是他的高徒雲谷師。煙茶之後,雲谷師忽又送上一盤白沙枇杷來,時令已過,驀見此僅存碩果,我們都大喜過望。原來上人因和我們約定了遊山之期,特地寫信給雲谷師,把最後一株樹上的枇杷摘下來留以相餉的;如此情重,怎不使人感動!煙橋飽啖之餘,立成一詩:“我來已過枇杷時,山裏枇杷無一枝。入寺枇杷留以待,謝君應作枇杷詩。”吃過了枇杷,我很想到附近山上去溜達一下,上人卻說此來不免有些乏了,不如就在寺中各處瞧瞧吧。於是引導我們先到藏經樓上,看了許多經籍,但也有不少的詩詞雜書。隨後又穿過了幾所堂屋,到一個很幽僻的所在,見有小小的一間房,很爲爽塏。當年省立圖書館的善本舊籍四十箱,就由上人密密地藏在這裏,雖被敵僞威脅利誘,始終不屈,終於在勝利後完璧歸趙;吳江故金鶴望先生曾撰《完書記》一文記其事,吳中傳誦一時。

  寺中向來不做佛事,寺僧也只有他們師徒二人,不聞諷經唸佛和鐘磬之聲,所以我們也忘卻自己身在佛地,自管謔浪笑傲起來。參觀一週之後,仍還到大雲堂上。這時夕陽在山,已是用晚餐的時候了。香夥阿三用盤子端上了五色素餚,色香俱美,一嘗味兒,也甘美可口,並不如我意想中的清淡。因爲煙橋嗜酒,一日不可無此君,上人特備旨酒供奉,用一箇舊景泰藍的酒壺盛着,古雅可喜。我們一壁隨意吃喝,一壁放言高論,一些兒沒有拘束,極痛快淋漓之至。酒醉飯飽,便移坐廊下,香夥早又送上來一大盤的紫楊梅,是剛從本寺果園裏摘下來的,分外覺得鮮甜。我一吃就是幾十顆,微吟着宋代楊萬里“玉肌半醉生紅粟,墨暈微深染紫囊”,“火齊堆盤珠徑寸,醴泉浸齒蔗爲漿”之句,以此歌頌包山的楊梅,實在是並不過分的。

  我們正在說古談今,敲詩鬥韻,驀見重雲疊疊,蓋住了前面的山峯,料知山雨欲來。不多一會,果然下雨了;先還不大,淅淅瀝瀝地打着芭蕉,和我們的笑語聲互相應和。誰知愈下愈大,竟如傾盆一般,小青即景生情,得了一首詩:“大雲堂上談今古,驀地重雲罨翠巒。細雨蕉聲聽未足,故教傾瀉作奔瀾。”這時的雨,當真像倒瀉的奔瀾一樣,簡直要把那許多芭蕉葉打碎了。我很想和他一首,因不得佳句,沒有和成。大家漸有倦意,就和上人說了聲“明天見”,到左廂中去睡覺。我的頭着到枕上,聽得雨聲依然未止,大約雨師興會淋漓,怕要來個通宵了,於是口占二十八字:“聚首禪堂別有情,清宵剪燭話平生。芭蕉葉上瀟瀟雨,夢裏猶聞碎玉聲。”夢裏聽得到聽不到,雖未可知,不妨姑作此想吧。

  第二天早上,雲收雨歇,日麗風和,正是一個遊山玩水的好日子。聞達上人提議今天不山而水,到消夏灣泛舟去。我早年就神往於這吳王避暑之所,連聯到那位傾國傾城的西施;可是在蘇州耽了好幾年,無緣一遊,今天可如願以償了。出得寺來,聽得水聲潺潺,如鳴琴築,原來一夜豪雨,使溪澗中的水都激漲起來。我們找到一座小橋之畔,就看見一片雪白,在亂石中翻滾而下,雖非瀑布,也使耳目得了小小享受。從匯裏鎮到消夏鎮,約有四五里路,中途在一個小茶館中吃茶小息。向一位賣零食的老婆婆那裏買了一卷橢圓形的餅,每卷五個,據說是吳興出名的腰子餅,豬油夾沙,味兒很腴美。吳興去此不遠,每天有人販來出賣,銷路倒還不壞。沿路靜悄悄地,住戶似乎不多,有些很大的老屋子,坍毀的坍毀,空閉的空閉,充滿了蕭條之象。大概小康之家,不耐山城寂寞,八年抗戰期間,多有遷避到都市中去的,如今就樂不思返了。將近中午,聞達伴我們到他一個姓蔡的好友家去訪問,與主人一見如故,縱談忘倦,承以麪點、家釀相款,餚核精潔,大快朵頤。廣軒面南,榜曰晚香書屋,前有一個小小院落,疊湖石作假山,滿種方竹無數。我的小園裏沒有方竹,就向主人要了幾枝新生的稚竹,和了泥土包紮起來,預備帶回家去;這是我此行第一次的收穫,不可不記。

  消夏灣在西山之北,據盧熊《蘇州府志》說:“水口闊三裏,深九里,煙蘿塞望,水樹涵空,杳若仙鄉,殆非人境。”可是我們要去泛舟,卻並沒有現成待僱的船隻。難爲聞達給我們設法,奔走打聽了一下。恰好他的朋友有一位族侄女,中午要送飯去給她的丈夫吃,就讓我們搭着她的船同去。她的丈夫今年新立了一個魚籪,不幸在前幾天被大風颳倒了一部分,這幾天正在修葺,所以天天要送飯去。據說打魚的利益很大,要是幸運的話,每天大魚小魚源源而來,一年間就可出本獲利。不過半夜三更就要出門,風雨無間,也是非常辛苦的。我們浮泛水上,但覺水連天,天連水,一片空明,使人心目俱爽。蔡羽《消夏灣記》有云:“山以水襲爲奇,水以山襲尤奇也,再襲之以水,又襲之以山,中涵池沼,寬週二十里,舉天下之所無,奇之又奇,消夏灣是也。灣去郡城且百二十里,春秋時,吳子嘗從避暑,因名消夏。自吳迄今垂二千年,遊而顯者,不過三五輩,其不爲凡俗所有,可知矣。”足見消夏灣之爲消夏灣,自有價值。俗傳當年山上還有吳王的避暑宮,下築地道,可以把船隻拖上山去,可是年久代遠,宮和地道早就沒有。據說前幾年曾有人發見宮的遺址,有磚石的殘壁,留存在叢叢荊榛中,這究竟是不是避暑宮的所在,可也不可考了。不過宋、明人的詩中,已有此說,如宋范成大詩云:“蓼磯楓渚故離宮,一曲清漣九里風。縱有暑光無着處,青山環水水浮空。”又明高啓詩云:“涼生白苧水浮空,湖上曾開避暑宮。清簟疏簾人去後,漁舟佔盡柳陰風。”以吳王之善享清福,那麼既有消夏灣,當然還有避暑宮,這是不足爲奇的。

  我們的船有時容與中流,有時在荻岸邊行進,常見荇藻萍蓴和菱葉泛泛水上,有的還開着小小的白花,純潔可愛。我用手杖撩了幾根浮萍起來觀賞。這一帶本來蓮花也是很多的,大約爲了時期尚早,只見一朵挺立在綠田蓮葉之上,猩紅照眼,在亂綠中分外鮮豔。這是吾家之花,不可無詩,因又胡謅了二十八字:“消夏灣頭一望賒,亭苕玉立有蓮花。遙看瓣瓣胭脂色,疑是西施臉上霞。”煙橋興到,也成了一首五絕:“消夏灣頭去,廿年宿願成。一宵梅雨急,到處石泉鳴。先許紅蓮放,要同青嶂迎。倘遲兩月至,可聽採菱聲。”

  船在石佛寺前停泊,讓我們在寺中游息一下,約定送飯回來時,再來相接。這石佛寺實在沒有甚麼可看的,就黿頭山麓開了一個小小的洞,雕成幾尊小小的佛像,雕工也平凡得很。此寺何代興建,已不可考,據《吳縣誌》說建於樑代,那麼與包山寺是一樣古老了。臨水有閣,可供坐眺,見壁間有亡友劉公魯題字,如遇故人,煙橋賦詩有“忽從題壁懷公魯,老去風流一例休”之句,不禁感慨系之!我一面啜茗,一面飽看湖光山色,大有興味,因微吟着明代詩人王鏊的兩首絕句:“四山環抱列中虛,一碧琉璃十頃餘。不獨清涼可消夏,秋來玩月定何如。”“畫船棹破水晶盤,面面芙蓉正好看。信是人間無暑地,我來消夏又消閒。”我這時的心中也正在這樣想,這兩首詩倒像是代我捉刀的。

  在石佛寺坐息了一小時光景,那船又來了,把我們送到了匯裏鎮登岸,懷着滿腔子的愉快回到了包山寺。難爲雲谷師早又備好了一大盤的白沙枇杷和一大盤的紫楊梅送到大雲堂上,讓我們既解了渴,又殺了饞。我隨即把帶回來的幾枝方竹暫時種在芭蕉下,把浮萍養在水缸裏,又將石佛寺裏掘得的竹葉草和石上的寄生草種在一個泥盆子裏,慄六了好一會,才坐下來休息。閒着無事,信手翻看案頭的書本,發見了一本《洪北江詩文集》,翻了幾頁,驀地看到一篇《遊消夏灣記》,喜出望外,即忙從頭讀下去,讀完之後,擊節歎賞,的是一篇散文中的傑作,於是掏出懷中手冊,抄錄了下來:“餘以辛酉七月來遊東山,月正半圭,花開十里。人定後,自明月灣放舟西行,涼風參差,駭浪曲折,夜四鼓,甫抵西山,泊所爲消夏灣者。橘柚萬樹,與星斗並垂;樓臺千家,共蛟蜃雜宿。雲同石燕,竟爾迴翔;天與白鷗,居然咫尺。舟泊水門,岸來素友,言採菱芡,供其早餐,頻搜魚蝦,酌此春酒。奇石突戶,乞題蟲書;怪雲窺人,時現鱗影。相與縱步幽遠,攀躋藤葛。靈區種藥,往往延年;暗牖栽花,時時照夜。晚辭同人,獨宿半舫,蓮葉千幹,游魚百頭,怪響出波,奇香入夢。蓋至夜光沉壑,湖浪衝霄,悄乎若悲,默爾延佇,此又後夜漁而燕息,先林鳥而遄征者焉。是爲記。”遊消夏灣歸來,卻於無意中給我讀到這篇《遊消夏灣記》,也可算得是一件奇巧的事了。

  用過了晚餐,月色正好,我們便又坐在廊下啜茗談天。正談得出神,月兒被雲影掩去,霎時間下起雨來。雨點先徐後急,愈急愈響,着在那兩大叢的芭蕉葉上,彷彿奏着一種繁弦急管的交響樂。我側耳聽着,如癡如醉,反而連話匣子也關上了,沉默下來。這樣不知聽了多少時候,雨聲並未間歇,芭蕉葉上仍是一片繁響,驀聽得小青放聲說道:“時光不早了,你難道不想睡了嗎?”我這時恰好想得了兩句詩,便湊成一絕句作答道:“跌宕茶邊復酒邊,清言疊疊涌如泉。只因貪聽芭蕉雨,誤我虛堂半夕眠。”煙橋點着頭說:“這兩晚你作了兩首芭蕉詩,都很不錯,我們援着昔人王桐花、崔黃葉之例,就稱你爲周芭蕉吧。”我連說不敢不敢,只是偶然觸機而已。於是大家就在這雨打芭蕉聲中,各自安睡去了。

  天公真是解事,不肯掃我們的興,仍像前天一樣,夜間管自下雨,而一早就放晴了。一路泉聲鳥語,把我們送到了鎮下。聞達上人知道我除了遊山以外,還得劚樹拾石,因此特地喚香夥阿三帶了筐子、刀鑿隨同前去,難爲他想得如此周到啊!一到鎮下,就僱了一艘船,向石公山進發。

  石公山在包山東南隅,週二裏許,三面環着湖水,山多石而少土,上上下下,都是無數的頑石怪石堆疊而成,正像小孩子們所玩的積木一樣。我從船上遠遠地望去,就覺得此山不同於他山,它彷彿是一位端重凝厚的古之君子,風骨崚峋,不趨時俗。像縹緲、莫釐那麼的高峯,到處都有,而像石公山的怕不多見吧?舟行約一小時有半,就到了山下,大家舍舟登山,從山徑中曲折前去,但見高高低低怪怪奇奇的亂石,連接不斷,使人目不暇給。先過歸雲洞,洞高約二丈,相傳舊時有大石垂在洞口,如雲之方歸,因以爲名。洞形活似一座天然的佛龕,中立觀音大士裝金造像,高可丈許,寶相莊嚴。另有青龍石、鸚鵡石,都是象形。石壁上刻有昔賢的題詩題字很多,如徐綱的十二大字:“讀聖賢書,行仁義事,存忠孝心。”倒像是現代標語的方式。尤西堂的古風一章,秦敏樹的《石公八詠》,都是歌頌本山的妙景。最近的有六十年前龍陽易實甫的七律一首:“石公山畔此勾留,水國春寒尚似秋。天外有天初泛艇,客中爲客怕登樓。煙波浩蕩連千里,風物悽清擬十洲。細雨梅花正愁絕,笛聲何處起漁謳。”去洞再進,有御墨亭,遊人胡亂題字題詩,都不可讀,而墨污縱橫,倒像人身上生滿了疥瘡,昔人稱爲“疥壁”,的是妙喻。

  石公禪院背山面湖,處境絕勝,其旁有翠屏軒與浮玉堂,可供小憩。由軒後石級迂迴而上,見處處都是方形的大石,似乎用人工堆積而成,宛然是現代最新式的立體建築,難道天工也知道趨時不成?最高處有來鶴亭,料想山空無人之際,真會有仙鶴飛來呢。其下有斷山亭,望湖最好,遠山近水,一一都收眼底,足以醒目怡神。

  聞達上人的遊山提調,做得十分周到,他知道這裏沒東西吃,早帶來了生面條和一切作料,喚香夥阿三做好了給我們吃;果腹之後,就繼續出遊。先到夕光洞,洞小而淺,石壁有罅似一線天,可是不能上去。據說另有一石好像一座倒掛的塔,夕陽返照時,光芒燦然,可惜此刻時光還早,無從欣賞。洞外一塊平面的石壁上,刻有一個周圍十餘尺的大“壽”字,爲明代王鏊所書,不知當時是爲了祝某一大人物之壽呢,還是祝湖山之壽,這也不可究詰了。過去不多路,又見石壁上刻有“雲梯”二大字,只因這裏的石塊略具梯形,因有此名,其實並無梯級,除了猿猴,恐怕誰也不能走上去的。再進就是本山第一名勝聯雲嶂,一塊碩大無朋的石壁,刻着“縹渺雲聯”四個碩大無朋的字,而這裏一帶錯綜層疊,連綿銜接的,也全是無量數的碩大無朋的方形頑石,正如明人姚希孟所記:“如崇丘者,如禪龕者,如夏屋者,如釣臺者,皆突屼水濱而瞰蛟龍之窟,參差俯仰,離亙離屬。”轉折而上,便是聯雲嶂的第一名勝“劍樓”,高四五丈,寬十丈許,中間開出寬窄不一的五條弄來,弄中石壁,都銳劌如攢劍,因名“劍樓”。五弄之中,以“風弄”爲最著,彷彿是神工鬼斧,把一堵奇險的峭壁,從中間劈了開來;頂上卻留着一個窟窿,透進天光,因此也俗稱“一線天”。聞達上人並不取得我們的同意,先自矯捷地趕上前去,鼓勇而登。我和小青雖過中年,而腰腳仍健,不肯示弱,見弄中並沒有顯著的石級,只是在兩旁突出的石塊上攀躋上去,石上又溼又滑,必須步步留神,一失足就得掉將下去,也許要成千古恨了。我們一面用腳踏得着實,一面用手攀着上面的野樹和藤葛,好容易跟着上人到達弄口,回頭一瞧,不禁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竟不信我們會這樣冒險攀登上來的。煙橋腳力較差,沒有這股勇氣,只得被遺留在下面,擡着頭望“弄”興嘆。我們當着弄口,小立半晌,領略了一陣不知所從來的颯颯涼風,才知道風弄之所以名爲風弄。小青先就口占一絕句道:“百尺危崖驚石破,才知幽弄得風多。攀緣直上臨無地,笑傲雲天一放歌。”我也和了兩絕:“奇石劈空驚鬼斧,天開一線嘆神工。先登風弄驕風伯,更上層崖叩碧穹。”“步步艱難步步愁,還須鼓勇莫夷猶。老夫腰腳仍如昨,要到巉巖最上頭。”當下我們倆一遞一迭地信口狂吟,悠然自得。轉過身去,卻見聞達上人又在攀登一座危崖,於是也賈着餘勇,手腳並用地攀援了上去。在這裏高瞻遠矚,一片開曠,又是一個境界。從亂石堆裏曲折盤旋而下,和煙橋會合;我們猶有童心,不免把他的畏葸不前調笑一番。煙橋卻涎着臉,放聲長吟起來道:“我本無能,未登風弄。公等縱勇,不上雲梯。”他明知雲梯徒有其名,可望而不可即,卻故意藉此來調侃我們,這也足見他的俏皮處了。可是他雖怯於登山,而勇於作詩,三天來一首又一首的,隨處成吟,這時他已和就了易龍陽那首刻在歸雲洞中的七律,得意地念給我們聽:“暫作西山三日留,晚涼我亦感如秋。雲歸有待尚虛洞,風至無邊欲滿樓。上下天光開玉壘,東南靈氣盡芳洲。不聞梵唄空鐘磬,惟與山僧雜笑謳。”兩聯屬對工穩,字斟句酌,自是一首好詩。

  從聯雲嶂那邊轉下去,步步接近水濱,見有一大片平坦寬廣的石坡,直展開到水裏去,可容數百人坐,很像虎丘的千人石。聞達上人說:“這是明月坡,三五月明之夜,嘯歌於此,又是何等境界!”我留連光景,不忍遽去,很願意等到月上時候,欣賞一下,因此得句:“此心願似明明月,明月坡前待月明。”因了明月坡,便又想起了明月灣,據說是當年吳王玩月之所,有大明月灣、小明月灣之分,湖堤環抱,形如新月,因以爲名。明代詩人高啓曾有詩云:“木葉秋乍脫,霜鴻夜猶飛。扁舟弄明月,遠度青山磯。明月處處有,此處月偏好。天闊星漢低,波寒茭荷老。舟去月始出,舟回月將沉。莫照種種發,但照耿耿心。把酒酬水仙,容我宿湖裏。醉後失清輝,西巖曉猿起。”我因嚮往已久,便向上人探問明月灣所在,能不能前去一遊?上人回說灣在此山之西,還有好一些水路,時間上恐來不及,還是以不去爲妙。我聽了,不覺悵然若失,於是身在明月坡上,而神馳明月灣中了。

  在明月坡前濱水之處,有兩塊挺大的奇石差肩而立,聞達上人指點着那傴僂似老人的一塊,說道:“這就是石公,不是很像一位老公公嗎?”又指着那塊比較瘦而秀的說道:“這就是他的德配石婆,頂上恰長着一株野樹,不是很像老太太頭上簪着一枝花嗎?”我瞧着這石公石婆一對賢伉儷,不勝豔羨之至!因爲人間夫婦,共同生活了若干年,到頭來不是生離,就是死別,哪有像他們兩口兒天長地久廝守下去的?因又胡謅了一絕句道:“雙石差肩臨水立,石公耄矣石婆妍。羨他伉儷多情甚,息息相依億萬年。”當下向石公、石婆朗誦了一下,料想賢伉儷有知,也該作會心的微笑吧。這一帶水邊,很多五光十色的小石塊,有黑色的,有綠色的,有純白色的,有赭黃色的,有黑地白紋的,有灰色地而綴着小紅點的,大概都被湖中波浪衝激而來。那時我如入寶山,看到了無數的寶石,一時眼花繚亂,也來不及掇拾,只撿取了一二十塊。又在大石上掘了好多寄生的瓦花和水苔,一起交與香夥阿三納入帶來的那隻筐子裏代爲保管,這是我此行很大的收穫,也是石公、石婆賜與我的絕妙紀念品。

  昔人曾稱石公山爲“石之家”,奇峯怪石,有如汗牛充棟,所謂“縐”“瘦”“透”“漏”石之四德,這裏的石一一俱備。宋代佞臣朱勔的花石綱,弄得民怨沸騰,據說也就是取自石公山和附近的謝姑山的。千百年來,人家園林中佈置假山,大都到這裏來採石,所以“縐”“瘦”“透”“漏”的奇峯,已越採越少了。至於那些碩大無朋的頑石,當然無從捆載以去,至今仍爲此山眉目。清代詩人汪琬遊石公山一詩中,寫得很詳細,茲錄其一部分:“所遇石漸奇,一一煩記錄。或如城堞連,或如屏障曲。或平若几案,或方若棋局。虛或生天風,潤或聚雲族。或爲猿猱蹲,或作羊虎伏。或如兒孫拱,或如賓主肅。或深若永巷,或邃若重屋。色或雜青蒼,紋或蹙羅縠。累累高復下,離離斷還屬。曠或可振衣,仄或危容足。既疑雷斧劈,又似鬼工築。不然湖中龍,蛻骨堆深谷。天公弄狡獪,專用悅人目……”這寫石之大而奇,歷歷如數家珍,而末後幾句,更寫得加倍有力,石公有知,也該引爲知己。

  我盤桓在這明月坡一帶,遊目騁懷,戀戀不忍去,要不是大家催着我走,真想耽下去,耽到晚上,和石公、石婆倆一同投入明月的懷抱,做一個遊仙之夢。記得明代王思任《遊洞庭山記》中有云:“……諸山之卷太湖也以舌,而石公獨拒之以齒,膽怒骨張,而石姥助之。予仰臥於廿丈珊瑚瀨上,太清一碧,斜睨萬里湖波,與公姥戲弄,撩而不鬥,乃涓涓流月,極力照人,若將翔而下者。李生輩各雄飲大叫,川穀鬨然,竟不知誰叫誰答。吾昔山遊仙於瓊臺,今水遊仙於石公矣……”寫月夜遊賞之樂,何等雋永夠味!我既到了這廿丈珊瑚瀨上,卻不能水遊仙於石公,未免輸老王郎一着,恨也何如!

  我們重到翠屏軒中,喝了一盞茶,纔回上船去。可是大家都有些戀戀不捨之意,因命船家沿着山下緩緩搖去,讓我們把全山形勢仔細觀察一下,有在山上瞧不見的,在船上卻瞧清楚了。有一個像龍頭一般伸在水裏的,據說是龍頭渚;而石公、石婆比肩立着,也似乎分外親暱。我們的船搖呀搖的,直搖到了盡頭處,方始折回來。我又掏出手冊,把風弄、聯雲嶂、明月坡一帶畫了一個草圖,打算把昨天在大雲堂前花壇裏所撿到的許多略帶方形的小石塊,帶回去搭一座石公山模型玩玩,那也算不虛此行了。一路回去時,煙橋被好山好水引起了靈感,提議聯句來一首七律,由他開始道:“七十二峯數石公(橋),煙波萬頃接長空。風帆點點心俱遠(青),山骨崚崚意自雄。萍藻隨緣依荻岸(鵑),鬆杉肆力出蕪叢。崩雲亂石驚天闕(達),未許五丁奪化工(橋)。”單以這麼一首七律來詠歎石公山,實在還不夠,且把清初吳梅村的一首五古來張目:“真宰劚雲根,奇物思所置。養之以天地,盆盎插靈異。初爲仙家囷,百仞千倉閉。釜鬲炊雪中,杵臼鳴天際。忽而遇嚴城,猿揉不能縋。遠窺樓櫓堅,逼視戈矛利。一關當其中,飛鳥爲之避。仰睇微有光,投足疑無地。循級登層巔,天風豁蒼翠。疲喘千犀牛,落落誰能制?傴僂一老人,獨立拊其背,既若拱而立,又疑隱而睡。此乃爲石公?三問不吾對!”一結聰明得很。

  回到了包山寺,啜茗小息,我因爲今天得了許多好石,卻沒有掘到野樹,認爲遺憾。聞達上人就伴我到他的山地上去,由他親自帶了筐子和刀鑿;我策杖相隨,還是興高百倍。一路從山徑上走去,一路留心着地下,上人知道我的目標所在,隨時指點,做了一小時的“地下工作”。大的樹樁因時令關係,掘回去也養不活,所以一概留以有待,只掘了許多小型的六月雪、山梔子、山竹、杉苗,連根帶泥,裝在筐子裏,滿載而歸。當下我把那些野樹一一種在地上或盆裏,忙了好一會,還是不想休息;煙橋便又調侃我,作了一首詩:“劚根剔石不尋常,也愛山梔有野香。鳥語泉聲都冷淡,此來端爲訪花忙。”小青接口道:“豈止冷淡,簡直是一切不管!”我立時提出了抗議,說鳥語泉聲,都是我一向所愛聽的,豈肯冷淡,豈有不管;不過好的卉木,凡是可以供我作盆玩用的,也不肯輕輕放過罷了;於是也以二十八字爲答:“奇葩異卉隨心擷,如入寶山得寶時。寄語羣公休目笑,鯫生原是一花癡。”他們見我已自承花癡,也就一笑而罷。這夜是我們在大雲堂上最後的一夜,吃過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又照例在廊下聊天。大家暢談人生哲學,飛辭騁辯,多所闡發,好在調笑謔浪既不禁,誰駁倒了誰也並不生氣。這大雲堂上的三夜,至今覺得如啖諫果,回味無窮。

  第四天早上,我們倍覺依依地和包山寺作別了。聞達上人直送我們到鎮下,雲谷師已先在那裏相候,並承以寺產楊梅三大筐分贈我們,隆情可感!我們各自買了一些土產,就登輪待發,上人送到船上,珍重別去。十時左右,船就開了,一路風平浪靜,氣候也並不太熱,縹緲峯兀立雲表,似在向我們點頭送別,可是石公山已隱沒在煙波深處了。船到胥口,停泊了一下,我因來時貪看大者遠者的太湖,沒有留意這一帶風物,此刻便在船窗中細看了一下,唐代皮日休氏曾有《胥口即事》六言二首,倒是所見略同,詩云:“波光杳杳不極,霽景淡淡初斜。黑蛺蝶粘蓮蕊,紅蜻蜓嫋菱花。鴛鴦一處兩處,舴艋三家五家。會把酒船偎荻,共君作個生涯。”“拂釣清風細麗,飄蓑暑雨霏微。湖雲欲散未散,嶼鳥將飛不飛。換酒帩頭把看,載蓮艇子撐歸。斯人到死還樂,誰道剛須用機。”把這兩首好詩錄在這裏,就算對證古本吧。

  午後二時許,我們已回到了蘇州,而這四天中所登臨的明山媚水,仍還掛在眼底,印在心頭,真的是推它不開,排之不去。在山中時,煙橋、小青二兄曾約我和聞達上人合作了一篇集體遊記。我自己又把帶回來的許多小石堆了一座石公山的模型,和一盆消夏灣的縮景,朝夕自娛,並吸引了許多朋友都來欣賞。山竹、山梔、六月雪等分栽多盆,也欣欣向榮,於是更加深了我對於洞庭西山的好感。

一九四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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