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面周文麟自從那日立志從師,先跟簡冰如忙了幾天,把一些零碎事辦完,將茅篷拆去,拿了自家衣物,奉命先往灌縣都江堰旁尋一姓卞的老人,在彼寄居等候,約定下月初三去往青城山金鞭崖後玄都觀相見。
文麟在當地原有兩家舊友,就便曾往訪看。那卞老人生得長身鶴立,貌相清古,孤身一人住在堰旁江流最急的崖岸之上,平日往來山中採藥。因其常爲土人醫病,雖是一些不知名的草藥,一吃就好,富貴人家見老人神情孤做,不輕言笑,無論對他多麼恭敬,送多少錢,終是那麼冷淡,所用的藥都是草根樹皮,連他自己也叫不出名字,均不喜他,也不放心,不是重病垂危死馬活醫不輕請教,便請也看運氣,並非一請就到。一個自發飄胸的孤老頭,拒絕的方法卻極巧妙,素不愛財,如仗權勢,恐人議論,拿他無可奈何。
可是他對窮苦的人卻是極好,只他說是有救,多重的病也不會死,人也格外和氣。灌縣城外,沒有一個不知卞家公和卞老人的。文麟一到,便即尋見。
老人一聽冰如弟子,十分歡喜,留在所居茅篷之內。文麟以爲師父好友,必會武功,便以後輩之禮求救,哪知老人極力推託,堅以同輩之禮相待。文麟暗中留意,老人雖然清健,不像八九十歲的人,言談動作之間不像會什武功,也就罷了。第三日見老人配藥甚是仔細,文麟因對方師執好友,年紀這大,又是救人好事,從一清早便在旁相助,不曾離開。到了半夜,老人見他毫無倦容,樣樣留心,連問了幾樣草藥的功用,只是文麟先問過的,都能回答,一句不差,忽然笑問:“老弟你願我教你麼?”
文麟本有此心,因上來想學武,碰了釘子不便再說,聞言大喜求教。老人笑諾,命先安息,次日分別傳授,並說:“你在我家只住一二十天,恐難全學,你那兩個朋友,有一個名叫匡南坡的,在城中行醫,爲人很好,我曾和他談過兩次,前日來此尋你,看意思想打算向我求教,託你關說,還未開口,今日必來。他如願代我修積善功,也可答應。你爲日不多,只把幾種專門救急的醫藥學去,將來有了工夫再學也是一樣。”文麟聞言大喜,便要拜師。老人笑道:“你是簡師伯的門人,如何做我徒弟?不必拘此禮節,用心要堅。就這十幾種醫法和藥的功用,也可救不少人了。”
談了一會,南坡果然尋來,未等文麟開口,先向老人求教,意思是說,家傳行醫,到他這一輩越發用心,久聞老人之名,聽過許多奇蹟,先當偶然,還拿不準,曾來城外向左近居民探詢,越來越信服,因聞老人性情孤傲,不與衣冠中人親近,正打算改裝苦人上門請教,探明醫道真個高明方始拜師,不料新近連遇兩次疑難重病,認定無救的人,均是老人醫好,由醫法和所用的藥中悟出許多道理,這才斷定不是常人,恰巧文麟來訪,因而見面,看出老人與城中傳聞的怪脾氣迥不相同,本想先和文麟商量再行請求,昨夜回想,既已立志從師,便非如願不可,決計當面請求,還望收歸門下等語。老人既答應,文麟也將前事告知,一同學了十多天。
直到冰如所約期限,文麟方由老人引往後山。尋到玄都觀一看,地方不大,只前後兩層殿字,並還上下隔開,建在金鞭崖後危崖腰上。當地山風最大,通體鐵樑鐵瓦,一到十月,大雪封山,天氣酷寒,便是夏天也非穿棉夾衣不可,爲全山最寒冷多風的所在。
因爲地勢險僻,觀中難得有人居住,雖是空廟,內裏一切應用之物多半齊備。文麟早聽老人說過,去時還帶了一些食用之物,好在鍋竈現成,下去又是熱天,送走老人,便在觀中住下。因是山陰,日光被崖頂擋住,除去中午個把時辰工夫,終年景物陰森,風力奇猛,太陽還未落山,那猛烈的山風便一陣緊似一陣,由此直到明朝一直不停。又是萬山深處,終夜猿啼虎嘯和各式各樣的厲聲不斷傳來,孤身一人獨居其中,昏燈無焰,景更淒厲。如換常人,定必膽寒心悸,片刻也難安居。
文麟先聽悲風怒號,異聲時起,宛如山魈鬼物快要襲來,加以古廟陰森,昏燈相對,殘焰搖搖,冷風透骨,也覺心悸神驚,不能安枕。時候一久,覺着自己立志從師,將來救濟羣生,捨身冒險尚且不借,這類深山中常有的風鳴獸嘯、淒厲之景並不足奇,真是鬼物,也可和它一拼,何況相隔尚遠,並未來犯,門戶堅牢,又都關閉,這樣膽怯心慌,以後如何冒那艱難危險?念頭一轉,心膽立壯,索性把燈吹滅,臥牀安眠,心思一寧,人便沉沉睡去。
次日起身,崖後一帶景物還是那麼陰森荒涼,走到崖頂,四下眺望,卻是到處陽光滿山,遠峯凝翠,近嶺縈青,繁花樹樹,草木芬芳,晴空萬里,雲白天青,更有飛瀑流泉,跳玉噴珠,匹練橫空,界破山色,忽然一片白雲飛過,朝陽明晦之際,遠(山就)
遙岑,紅紫百變,山風吹動,萬壑松濤竹韻匯爲洪籟,耳目所及,無一不是奇景妙音,使人應接不暇,四顧無人,崖又極高,便在上面迎着山風練了一陣武功。
回到觀中,胡亂吃飽,按照師傳內功口訣,練到申西之交。二次登崖練劍,又練到斜陽返照,繁霞麗空,倦鳥歸林,瞑煙浮動,方始歸吃夜飯。爲嫌觀中孤寂,特將功課改作三次,內功打坐均在日落黃昏之後;不是天雨多霧,日問均在崖頂練武學劍。初意師父約定在此等候,相隔不會日久,哪知一等十來天不見人來,也無信息,卞老人也未來過。先還苦盼,常往來路眺望,日子一多,料知師父有心磨練他的志氣,暫時決不會來,心情反更寧貼下來。本來扎有根抵,用功又勤,共只一兩個月光陰,竟將行前師傳口訣全數學會,功力雖差,估計已能運用,有了進境,自更心喜。
光陰易過,一晃又是兩三月,眼看夏去秋來,天氣漸涼。這日正在崖上用功,忽聽身後笑道:“你居然有此志氣,真非我始料所及。可同到我洞中學那三元《白陽圖解》,再進一層吧。”文麟聞聲驚顧,正是師父,立在身後,忙即禮拜。聽完起立,問知冰如已來了三個多月,就住在昔年青城派老前輩矮叟朱梅所居道觀測面崖下山洞以內,地勢雖非十分隱僻,外面花木大多,洞口蘿蔭繁茂,苔蘚甚濃,外洞地只方丈,內洞深藏山腹之中。昔年正邪兩派在此惡鬥,嵩山二老人在海外未歸,只由大弟子紀登率衆同門應敵惡鬥,上來驟出不意,所居道觀也爲敵人所毀,匆匆移往洞內防守,相持四十多天,峨眉派救兵趕來,方始轉敗爲勝。內裏地方廣大,人口卻小,又被大塊山石封閉,所以文麟兩次前往探索均未發現,可是冰如日常都在暗中考查他的功課和心志是否堅定。山中本多猛獸毒物,內有兩次,文麟用功太勤,又因常日無事發生,初次遇到這樣生活,上來防禦雖極勤慎,日久習慣,見無事故發生,未免大意,竟將門戶忘了關閉,被幾隻猛獸暗中掩進,內中一次,並有一條大蟒剛剛掩到,還未入門,便爲冰如用劍逐走,追出好幾裏方始殺死。
師徒二人談完經過,冰如考問了一陣,又將《白陽圖解》後半部,連同峨眉劍訣一齊傳授,令其加緊用功。由此師徒二人同在下面洞中居住。轉眠大雪封山,天寒地凍,後山一帶終日悲風怒號,奇冷徹骨。洞中冬暖夏涼,文麟也未覺出天時變化相差大多,日常仍去崖頂練劍,見遠近羣山到處都被冰雪包沒,自恃近來功力越深,彷彿身輕力健,比前大不相同,無法試驗,也不知道自己本領高低,偶然乘興試探着出去打獵。先因冰雪險滑,山路崎嶇,都在近處搜索,還不敢冒失走遠,後來膽子越大,路走也越遠,漸漸覺着來時所辦寒衣並不甚厚,又不慣戴風帽,冬來仍只一頂便帽,面目五官全露在外,這等凜冽的山風和滴水成冰的天氣,絲毫不覺寒冷,與初入山時卞老人所說不是內家高手後山酷寒決不能擋之言迥不相符,如說天氣不冷,風號雪虐、酷寒之景又都現在眼前,並未多穿重棉,連初住峨眉淑華代制的皮衣均未上身,今年這樣耐寒,是何原故?方疑內功有了進境,心中高興。
這日冰如忽說:“今已隆冬天氣,後崖玄都觀最冷,如不生火,常人決禁不住。你可住往觀中試上一試,這裏雖還不似金光頂那樣酷寒,也差不大多。看你近日功力大出我以前所料,也許明年能夠勝任,並還提前下山代我去辦一件要事,於你也更有益處。
此真可喜之事,不過事前還拿不準。你如能不生火在玄都觀中用功,熬到明年春天,雪山之行便去得了。你那寶劍並非上品,有一口好的深藏深山古洞之中,必須明年端午前後先將此劍取到,才能同往雪山赴約。將來衆小弟兄中,以狄龍子成就最高,他還有許多事要做。你有恩於他,雙方情意甚深,如能在此半年中加緊用功,將來與之合力,彼此均有益處。不過你內功雖有根抵,事情並非容易,尤其觀中奇冷如冰。我已準備停當,乾柴油燈、引火之物爲你存有不少。夜來如其不能勝任,難於忍受,可速將火生起,由漸而進,心急不得。”
文麟這些日來連經過幾次極冷的天氣,俱都不覺難受,聞言料知自己功力大有進境,否則師父不會這樣說法,心中大喜,立時應諾。當夜便遷往觀內,果然厲害。日裏還不覺得,夜來簡直和冰窖一般。冷得無法,實在難耐,先想:恩師令我不要勉強,不如把火生起,等功力長上一點再作計較,免得受寒。正要起身生火,猛一轉念,又覺有志者事竟成,無論何事都是人力做到,最忌畏難退縮;師父近來對我那樣看重,曾說銀光頂一戰關係極大,並且此時多用點功,明年便可與龍子、沈煌等相見,還有一口好劍可得,淑華別後光景也可早日得知,如貪舒服怕冷,怎能成事?想到這裏,心膽立壯,立時坐起。
先想打坐用功,借本身真陽之氣抵禦寒冷,無奈當夜天氣酷寒,比往日厲害得多,又是第一夜身經,觀中鐵瓦鐵樑高敞透風,偏在崖後背陰一面,正當西北風的來路,文麟只管近來內功有了根柢,《白陽圖解》已有五六成功力,因冰如深知崖後酷寒,與大雪山氣候相仿,比起銀光頂上雖差得多,風力卻是極猛,特意選此地方作爲用功苦練之所,那個冷,實非常人所能想像。文麟本就覺寒裳如鐵,透體冰涼,這一坐起,吃那奇寒之氣一逼,凍得上下三十六個牙齒一齊亂戰,幾乎閉過氣去。
文麟明知厲害,卻不心慌,索性下牀,勉強練了一套新學的乾坤掌,還是冷得心抖,露在外面的皮膚宛如刀割,從頭到腳一絲暖氣俱無,幾次望着睡前準備停當只一發火便可燃燒取暖的地爐想要伸手,老想點火容易,熬得一時是一時,都是欲發又止。接連幾次過去,漸漸覺着冷雖難當,不過如此,人決不致凍倒,決計堅持到底。練完兩套掌法,抖得好了一些,重又把氣深穩,尋一避風所在,把蒲團搬過,按照師傳圖解二次用起功來。開頭仍是冷極,後經努力強忍,猛一觸機,忽然悟出引火歸源、坎離出生之妙,但拿不準,照自己所想方法試一運用,真氣居然凝練歸一,不受酷寒威脅,由心運用,化爲一股陽和之氣充沛全身,外面來的寒威全被打退,自知無意中以毅力戰勝寒威,到了師父平日所說上乘境界,此時正當緊要關頭,念頭都轉不得。正在練氣調神,返虛入渾,忽聽廟外似有男女從容笑語之聲由冰雪狂風中隱隱傳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