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婦急道:“二姑娘,我哪有這大膽子惹你家的那幾個凶煞?只爲今夜所追的是三姑第一次遇見心愛的人,被他乘着三姑酒醉逃席溜走。此時我已快睡,如其不管閒事也好,偏聽狗叫,出來一看是他,便追了下來。本意將其送回也可無事,不料這位周相公膽大靈巧,哄得我死心塌地將他放掉,三姑手中那羣丫頭髮覺逃出不遠,不敢喚醒主人,隨後追來,竟說周相公是我故意放的。三姑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人又由我手中逃出,豈不有口難分?沒奈何,只得帶了他們男女七人追趕到此。滿想他一個文秀相公,剛逃不久,當時就可追上,誰知人雖文雅,跑得卻快,加以詭計多端,被他中途改道逃來此地。
等到我們發覺不對,重又回追,他已逃過了界。我們原知不合,以爲谷口一帶不見人影,到處靜蕩蕩的,惟恐回去三姑要打,不肯甘休,意欲把人尋到,悄悄回去拉倒,天膽也沒想到驚動你們和大黃那個凶煞。先是滿林搜索,不曾見人,因已過界,就是主人寬宏大量,遇上那個凶煞也非吃大虧不可,料知人已逃進谷去,不敢再追,心膽一寒進退爲難。也是那狗找死,想是聞出人在洞內,因大黃也在裏面,不敢闖進,在外怪叫。我們聞得狗叫尋來,見那洞不大,沒想到內有凶煞,強令衝入,這才惹出禍來。有兩個逃得稍慢,被大黃一爪一個抓起,如非相公連喊,早被抓死,這一來全都嚇跑。我本逃在前面,誰知大黃專一與我作對,別人全都放過,只我一人,無論逃向何方,全被搶前擋住去路,不是將我一爪打跌地上,便把我抓起甩將出去。後來我看出它有心戲弄,想要我命,實在無法,只得逃回原處。我知道這東西最聽二姑娘的話,求你大發慈悲,將它喚住,免爲所害,感激不盡。從今以後,便要了我的命,也不敢到這裏來了。”
施女目注胖婦冷笑不答。文麟偶一回顧,前見黑影已悄沒聲的掩了回來,定睛一看,那東西生得似人非人,彷彿猩猩、猿猴一類,偏又身子瘦長,與傳說中的山魈相似,卻生着兩條瘦硬如鐵蒲扇大的怪爪,周身細毛蒙茸,油光水滑,腦後一股長髮下垂至股,卻是色如金絲,又長又亮,這時正站在胖婦身後,怒瞪着一雙火眼,兩雙利爪已然揚起,似看主人神色,只一發令,立將胖婦抓死神氣,看去兇猛已極。初見這類猛獸,自是害怕,由不得驚“噫”了一聲,往後倒退。
施女站得最近,忙伸手把文麟拉住,笑道:“周兄不要害怕,這便是我家大黃,原是南荒異獸。小妹幼時,隨同家母去往滇南深山之中訪友,無心發現。彼時這東西剛生不久,不過二尺來高,先沒想到它如此兇猛,恰巧它那母親爲兩條毒蟒所殺。我因見它奮不顧身去和毒蟒拼命,已被那蟒纏住,只等吃完它娘,然後吃它,看着可憐,想要救它。家母說這東西和蟒一樣,稟性太惡,難於馴養,執意不肯。家母所訪友人,男的姓羅,女的姓裘,也是夫妻二人,隱居當地已有多年。羅叔母裘芷仙爲人溫和,原是峨眉派劍俠,與家父母同門至好,很喜歡我,無意中走來,聽我一說,將蟒殺死,把它由蟒口中救了下來。誰知這東西雖是天生惡物,心卻靈巧,居然知恩感德,終日守伺洞前,我一出外,便追隨在側,不肯離開,第三日又引了一個大的前來,才知這東西雌雄兩個。
始而家母不允帶回。見它生得靈巧好玩,再三求說,羅叔母又在旁相勸,結局只帶回一個。當大黃和公的一個分別時,哭號了一日夜,看去十分可憐。家母偏是執意不肯,沒奈何,只得把它單獨帶走。這東西倒也聽話,除喜捉弄惡人而外,不奉我命從不傷人。
就這樣,家父仍然嫌它性暴多事,時常鞭打,它從來不敢倔強。新近爲了本山時有外方惡賊狗盜來此窺伺,附近又有幾處兇人,我因家父母長年清修,不願外人驚擾,前數日才命它移居方纔山洞之內,就便防守。對它更有嚴命,雖不許生人入境,但也不許它離開這片樹林。胖婆娘原是蔡三姑的遠親,仗着幾斤蠻力,專一欺人。去年我和三姑幾乎反目,也由她身上所起。後經本山隱居的馮老頭居中說和,兩下言明,以你來的那條山樑爲界,除卻尋常行路經過,無論打獵採藥,雙方的人均不許其過境。家兄說我寒萼谷中共只兩三家戚友隨同隱居,平日半耕半讀,偶然也練點武藝,打獵乃是一時乘興,並不以此爲生,出產甚多,地勢又大,無須出來,只以這片樹林爲界,不許他們的人來此騷擾已足,我們即使有人出山,也走別路,決不走過山樑那面去。事情說好,至今雙方均能遵守。不料今夜又是這胖婆娘引頭惹事。幸而我和家兄在谷中玩月,無意之中發現他們趕來,出谷查看,否則我只到晚一步,大黃雖未奉有明令,當初定約時,它曾在旁聽見,知是蔡村的人來此生事,只一入境便可隨意殺害,同來那夥丫頭佃工或者帶傷回去,胖婆娘卻非送命不可了。”
說時,胖婦已然回顧,瞥見怪獸大黃目射兇光,站在身後,早嚇得渾身亂戰,連聲急呼:“姑娘相公救命!快將大黃喊開。”施女仍向文麟,從容說笑,全不理睬,等到說完,方始冷笑喝道:“胖婆娘鬼嗥作什?當我面前,它還會把你怎麼樣!”胖婦好似驚弓之鳥,口中求告,早已移跪施女身側。施女怒喝道:“快滾過去!大黃不會傷你,你那一身汗臭,沒的叫人噁心!周相公是我朋友,無緣無故,你們深更半夜追他作什?”
胖婦隨把經過重又詳細說了。
施女冷笑道:“原來如此。歸告三姑,周相公讀書守禮君子,乃簡老前輩忘年之交。
萍水相逢,人家擾了她一頓酒飯,覺着孤男寡女,素昧平生,半夜逃席,並非得已,請她原諒,改日再當登門道謝。那兇僧惡道無故欺我兄妹的朋友,是好的可來尋我,否則我必尋他。這次任是何人出頭,我也不論什情面了。”
文麟見胖婆雖嚇得渾身亂抖,不敢還言,兩隻豬眼卻瞟着自己,隱蘊兇光,料其不懷好意,聽施氏兄妹口氣,雖頗拿穩,又養有大黃這類異獸,佔着便宜,但是蔡三姑也非平常人物,雙方以前又曾有過爭執,既經人說和,可見勢均力敵,兩不相干,自己夾在中間,能否無事尚自難言,再想到沈煌不知是否回去,心憂如焚,施氏兄妹雖然仗義,畢竟才見第二面,當着敵人不便開口。
施女見話說完,胖婦還不肯走,怒喝胖婆娘道:“怎還不走,想帶一點記號回去不成?”胖婦哭喪着一張醜臉,顫聲答道:“我哪敢討你的嫌?這大黃是我的死對頭,休說在此,偶然途中相遇,雖然怕你,不下毒手抓我,也必嚇我一跳,只一離開你,走不多遠,他必追來爲難,就不送命,也吃大虧。回去那位女魔王必當我壞了她的事,這位周相公逃到別處也好,偏又遇上你們二位,他算遇到福星,我卻是撞見瘟神,這一回去,還不知要受什罪呢。”
施兄先見胖婦醜態,只是旁觀,微笑不語,及見胖婦一味哭訴不走,突把星目一瞪,怒喝道:“你這潑婦,鬼嗥作什!我知你那狗心腸,想要鬧鬼,無須如此。我們見你討嫌,還不快滾!”施兄話纔出口,大黃立時哞的一聲怒吼,兩條長臂伸處,張開兩雙大如蒲扇、鋼鉤也似怪爪便要抓下,嚇得胖婦連聲急叫,直喊:“相公留情!快將大黃喚住,我走就是。”施女已將大黃喝住,隨說:“胖婆娘快滾!我不許大黃追你便了。”
胖婦聞言,方始起立,倉皇逃去。
文麟還未開口,施氏兄妹便請同去寒萼谷中小住,以免對頭爲難,施兄隨又說起:
“沈煌現在白雲窩慧曇神尼那裏,李明霞已然會見,黃昏時才得的信。恐周兄不放心,前往訪查,見人未回,以爲走往馮家被人留住。因與馮老頭有點過節,不便前往,偏又無人往探,只專令大黃暗中前往窺探。不料這東西天性兇野,稍微縱容便喜惹事,歸途遇見馮家一個來客,誤認山中野獸,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便自懷恨,把那兩人收拾了個死去活來方始迴轉。馮家老頭聽來人說,知是大黃所爲,便來尋我兄妹理論。這東西知道闖禍,恐怕責罰,逃來此地藏起。我們正在尋它,想令往尋周兄下落,胖婆娘已領了蔡三姑手下一夥丫頭趕來。大黃以前受罰,雖在那旁洞內居住,因它性喜清潔,行動又快,住洞之時極少,今夜如非它在馮村惹事,藏在洞內,胖婆娘所養藏狗猛如虎豹,最是靈警,周兄非被擒去不可。蔡三姑乃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雖然看中周兄,起了邪心,但她生性強做,自從和她丈夫離異,求偶三年,均在暗中物色。那些聞風而來的江湖上無恥之徒,被她欺侮凌辱的不知多少,有的還成了殘廢。此女一向高自位置,忽對周兄俯就,分明心愛太甚,非得到手不可,周兄回去就她自可無事,只一堅拒,勢必惱羞成怒,深仇不解。此女亡父是一俠盜,父女均精劍術,除卻是個二婚、人太放蕩而外,平日倒也無什過分惡跡。周兄未婚,如其有意,不妨回去,否則住在我們這裏或可無事,一回茅篷她必尋來。那時事情便難以逆料了。”
文麟忙答:“小弟志在山林,從無室家之念。何況此女強做放縱,性情也自不投,萬無再回之理。未來吉凶禍福,只好聽諸天命了。”施女見文麟語意激昂,笑道:“家兄所說尚非定論。此女對周兄已是愛極忘形,比前判若兩人,即使惱羞成怒,至多遷怒別人,也決不會傷害周兄一根毫髮,長此糾纏不捨,決所難免。簡太師伯的行藏,又非這班人所知,何況他老人家近年封劍,已不肯和人動手,人又不在山中,憑着周兄一人,必難應付。其實此女只是從小嬌慣,仗着家傳武功,目中無人,如論品貌,也在中人以上。就這兩年夫妻失和,雖露口風說要改嫁,她父門人徒黨甚多,常時來往她家,從未聽說有什不端正的行爲,便娶了她,對於周兄也不算十分委屈。如能允婚,小妹只把口風放將過去,定必喜出望外,不特我和她前嫌盡解,周兄也可兔卻許多顧慮。峨眉小隱,載得美人同歸,豈非快事?
文麟不知對方故意如此說法,惟恐弄假成真,慌不迭接口答道:“此事萬來不得!
小弟如想娶妻,何必今日?”還待往下說時,施氏兄妹忽同搖手,令其噤聲,一面側耳靜聽,彷彿有什事情快要發生神氣。文麟以爲蔡三姑暗中追來,再一細想主人語意。最好能答應蔡家婚事纔可無事,心正發慌,目光到處,瞥見月光之下,有一對少年夫婦由前面花林中從容走過。施女忽朝乃兄打一手勢,搶前趕去。遙望前行少年夫婦已越過小橋,走往溪對岸大片竹林之中,施女方始追上,一同走入林內。心想:“這兩人不知是何來歷?見有外客到此,只女的偏頭略看了一眼便回走去,神情似乎頗做,前遇主人時曾經問過,除父母外共只一妹,此是高人所居,又養有那等猛惡的異獸,外人足跡所不能到,如是主人父母,不應如此年輕,尤其那女的丰神美豔,望之若仙,飄然有出塵之致,看年紀似和施女相同,決分不出誰大誰小,如是外人,又不應如此簡慢。”方想訊問,施女已由對岸竹林中走回,雙方恰在橋邊相遇,一同過去,微聞施女悄告乃兄說:
“爹爹不願多事,娘雖允諾,也不過問,只許留客小住,等過兩日,相機行事。”
文鱗覺着奇怪,隨問:“那二位少年夫婦,是否也住在此?”施女笑答:“那便是家父家母。”文麟大驚,忙道:“小弟不知那是伯父伯母,意欲求見,不知可否?”施氏兄妹同聲答道:“家父隱居多年,已久不見外客。周兄雖非外人,但有遠客要來,改日稟明家父母,再請見面吧。”文麟知道二老異人奇士,所以看去年紀那輕,話已說到,只得罷了。
三人過橋之後,便往右走。文麟見與二老所行相反,問知谷中地勢寬大,頗多美景,二老當年清修享受清福,休說外人,便施氏兄妹,也只每月朔望參拜一次,平日見面時少,母子早已分居,當夜竟是無心相遇,恰值文麟來此避禍,施女心熱仗義,特意追上,請示求助,二老未置可否。文麟料知情勢必甚緊急,否則不會如此,且喜沈煌已有下落,並與明霞相見,留住白雲窩,免卻好些顧慮,心中一放,便把本身安危置之度外,更不再提前事。沿溪走不多遠,走入一片松林之中,見月華皎潔,清蔭滿地,疏林秀矗,滿地瓊瑤,方覺夜景幽絕,前面忽現出一所房舍。
主人引客走進,到一軒窗洞啓的精舍之中落座。憑窗一看,窗外芭蕉分綠,花草芳菲,林中遍植桃杏海棠等春花,更有大片他沼和奇石怪峯羅列其間,景物十分清麗。室中圖書琴劍陳列井然,所有用具全都高華精美,不着纖塵。四角懸着幾盞明燈,照得滿屋通明如晝。主人請客就座,立有一個青衣小鬟端茶走進。施女重問文麟心意,是否可以遷就。文麟見他兄妹前後問了兩三次,好似十分注重,惟恐對頭厲害,主人爲難,正色答道:“小弟日間偶然遊山,聞得金鐵交嗚之聲,循聲往看,發現有人比武。正在出神,不料兇僧尋來,幾遭毒手。蒙蔡三姑解圍,先頗心感,後來留宴,方覺此女不拘形跡,最後逃席實非得已。如論此女,面貌武功均是上等,何況受人之惠,怎敢以德爲怨?
無如從小好道,近受良友之託,護一孤兒入山從師。本定此子學成,交與乃母,便即披髮入山。休說此女素昧平生,未通情愫,便是月殿仙娃,蒙她垂青,不以下嫁爲辱,也實不敢奉命。小弟蒙賢兄妹仗義相助,得免兇危,又蒙留住府上,暫時避禍,感謝不盡。
但是三姑也許酒後失檢,言行稍微放蕩,致被方纔潑婦誤會,以爲對方有意,打算將我擒回討好,並非真有此事,不必提了。如真糾纏不清,小弟隱藏在此終非了局,過了今夜,明日當往白雲窩一行,尋到我良友之子,囑咐幾句,便當迴轉原住茅篷,禍福聽命,看她把我如何?自來男女相愛各憑心願,百年伴侶非可強求,不是威逼利誘所能如願。
此女如知自愛,以她那樣容貌武功,求一佳偶並非難事。何況酒能亂性,並未明言,不致傷她顏面。巾幗英雄,當非世俗兒女可比,我想不致有何艱難危險,賢兄妹以爲如何?”
說時,施兄正在招呼小婢安排座位,準備宵夜,並未在意。施女卻似一本正經,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妙目,望着文麟靜聽,聽完微笑答道:“周兄會錯意了,愚兄妹決不怕事。周兄恐累我們多此煩擾,意欲身任其難。只恐此女刁狡潑悍,應付也非容易。”
文麟想不出答什話好,方想:“主人盛意可感,在此久居終非善策,反正我心意已定,難道還要強迫人娶妻不成?”心正尋思,偶一擡頭,瞥見施女妙目流波註定自己,正在微笑,寶鏡明燈之下,比起去年雪後初遇時更顯得丰神美豔,端麗若仙,猛想起同是女子,蔡三姑也生得膚如凝脂,人甚秀媚,並非不美,只不知何故,令人望而生厭,對坐這人,一樣言動大方,不作絲毫兒女子態,偏是容光照人,自然嫺雅,令人生出一種可親可敬之意。心中尋思,未免出神,多看了兩眼。
施女見文麟對她注目,微笑不語,似在出神,想什心思情景,便問道:“周兄對我凝視,莫非有什話說麼?”文麟見施女說時星波微注,好似含有嗔意,忽想起對方雖是巾幗英雄,劍俠一流,終是一個未出閨門的少女,不應作此劉楨平視,聞言恐其誤會,好生惶恐,急於分辯,未暇尋思,脫口答道:“小弟方纔想起,同是一樣佳人,一雅一俗,竟有天淵之別,似二姊這樣,直是神仙中人,休說不帶絲毫輕桃,而容止端嫺與氣度之高華,由不得使人生出敬佩之念呢。”
文麟原是匆匆回答,無意之間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及見施女已帶笑容,化嗔爲喜,以爲說投了機,便照實說將下去。正說得高興頭上,隱聞身後有人微笑,回頭一看,正是施兄,站在身後,笑容初斂,忽又想起所說的話好些語病,自知不合,心中越慌,但又無法改口,當時窘住,不能再說下去,急得滿臉通紅,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是好。
施女見他窘愧之狀,笑說:“我知周兄端人,性情純厚,心口如一,愚兄妹又非世俗女子,無須忌諱。我最恨人假道學,居心卻不可問。這類由衷之談,且比那些故意裝腔作態的要強萬倍。你不過說我長得不醜,不似蔡家婆娘,稍具幾分姿色便自負美貌,平日口吹大氣,妄想顛倒衆生,把一班江湖上的鼠竊狗偷引逗得魂不附體,一旦遇見一個品貌好的正人君子便現原形,一味輕狂自賤,人卻看她不起。周兄雖不應相提並論,連類而及,自來言爲心聲,即此可見對我不曾輕視,但說無妨,有什相干?莫非一有男女之分,便連邪正美惡都不容人說一句麼?”
文麟見她嫣然笑語,侃侃而談,更顯得一顰一笑全都美若天人,自己正被窘住,難得對方如此開通,由不得更生好感,藉着聽話,把氣沉住,想好說詞,方始慨然答道:
“方纔我因二姊如天上神仙,不帶絲毫煙火氣,最難得是儀態萬方,美絕大人,偏是那麼自然端重,心中敬佩,由不得說了出來。後來想起不應如此冒昧,正自慚愧,竟蒙諒其愚忱,不以唐突見罪。”還待往下說時,施女笑道:“算了算了!我剛說你心口如一,如何又說這樣言不由衷之談?”文麟一想自己所說並非虛語,第二次開口已比方纔謹慎,如何又說這言不由衷?忙答:“小弟實是肺腑之言,毫無虛僞,二姊爲何見疑?”
施女笑道:“我知周兄有一心頭愛寵、平生知己,看你心意,分明除此一人,人間已無佳麗,這儀態萬方,美絕天人的八個字,豈非欺人之談?”文麟聽對方口氣,自己苦戀淑華之事對方似已知道,不禁大驚,想了想慨然答道:“小弟誠然有一知己良友,但惜福薄命淺,中道乖遠,未能常相廝守。自分今生已無聚首之望,平日見面都避嫌疑。
所幸彼此均能相知以心,相見以誠,非特未作非分之想,只等孤兒長大成立,便要披髮人山,了此餘生。不肯答應蔡三姑的盛意,固由於此,真要佳麗當前,井非無目之人。
如其心存偏見,不知善惡美醜,方纔也不會說蔡三姑美貌了。”說罷,回顧施兄,不知何往,方想詢問,施女笑道:“這話果然有點道理,那你看我比你那意中良友如何?”
文麟答道:“此事難言,我那童時良友,如在常人眼中,也許不如二姊這等天人顏色,但我二人情深交厚,在我目中因是情有獨鍾,自覺一時瑜亮,難分軒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