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麟心中奇怪,回顧惡道先前注視之處,乃是幾株稀落落的橄穢樹林,林中有一身材臃腫的肥胖道人,穿着一件黃葛布道袍,手持一根茶杯粗細的竹杖,正往林側無人之處走去,行動遲鈍,看去似頗吃力,別的並無異狀;因聽雕鳴甚急,想起前事,忙擡頭一看,兩雕中一隻已朝兇僧惡道追去,看神氣似要迎頭下擊,忽又聽一聲長嘯,宛如鴛鳳和鳴,聲振林樾,似由左近裏許一座小峯之上發出,那雕已快追到兇僧惡道頭上,忽然一聲怒嘯,展翅飛回;因見兇僧惡道亡命奔逃,神情十分狼狽,與先前窮兇極惡、聲勢逼人之狀,簡直相去天淵,未免多看了兩眼;就在這一轉眼之間,另一雕迅速異常,已由頭上直飛過去,雕背上人似朝下面揮手招呼;先未看真,耳聽沈煌大聲急呼:“老師快看!那不是狄大哥麼?”說時沈煌正同小和尚由內奔出,手指上面急喊。
文麟順手一看,那雕已往後山金頂一面飛去;另一雕也自追上,一遞一聲,互相嗚嘯,鐵羽凌風,漸飛漸高,晃眼投入前面雲煙沓雹之中,不見影跡,雕背上人果是狄龍子,因已飛遠,未及招呼,不知怎會來此。沈煌喜道:“想不到狄大哥也在此山居往,共總分手不多幾天,他居然能夠騎雕飛行。幾時我找他去,學着騎雕多好!”小和尚聞言,面帶驚喜之容,笑問:“這是我大師伯所養神鵰,你們怎會相識?”
沈煌說了前事。小和尚笑道:“如此說來,你們都不是外人了。方纔我因對頭來尋簡師叔惹厭,師父不在家,不得不裝腔作態打發他們。告訴你這位周老師,不要怪我。
其實簡老師伯的本領和我師父差不多,休說這一僧一道,便是再加十倍,也非他老人家的對手,只爲簡師叔自從終南山獨劈七十三名盜黨之後便受師責,三年之內,無論遇什橫逆之事,均不許和人動手,所以你們來時那場惡鬥,只將關中九俠約去,不曾出手,否則,像鐵帽子那班盜黨,怎經得起他老人家出手一擊!加上今日又有點事,不曾趕到,師父也不在家,致被這兩個狗賊在此耀武揚威,氣勢洶洶,真個氣人!如非想了一個主意將他們平日仗以橫行那兩件招牌丟到泥潭裏去,還消不了氣。那泥潭污泥甚深,日子越久越往下陷,這輩子他們也不用打算將它取出,使他叫花子沒得蛇耍,我這主意有多妙呢。早知大師伯二雕要來,黃師叔也隱在一旁,誰費那麼大事,把師父輕易不用的秒鑼杖也請出來了呢?”沈煌笑問:“兇僧追我時神態甚是兇惡,忽然害怕逃走。我曾聽洞口那根木杖被他踢了一下,可是你說那桫欏杖麼?”
小和尚道:“正是此杖。昔年我師父原是隱居北天山的一位劍俠,與大師伯白眉禪師乃同胞弟兄。弟兄都是生具異稟神力,從小便能手捉飛鳥生擒猛獸,又都生就白眉異相。我師父眉毛更長,由兩眼角左右斜掛,一直垂到口旁,對敵發威之時,鋼針也似根根倒立。壯年在南北天山一帶,飛俠白眉子之名無人不知,那盜賊惡人死在他手下的不知多少。因是幼喪父母,師伯從小好道,七八歲上便被一高僧度去,收爲弟子,弟兄分別將近五十年才得相見。師父連經師伯四次度化方始歸入佛門,初出家十餘年內,雖然勤修佛法,操行清苦,但他天性義俠,遇見不平和極惡窮兇之徒仍喜出手,後經師伯苦勸,纔在各地名山結茅清修,往往一坐禪關便是經年,極少預聞外事。他和簡師伯原是昔年至交,方纔來的兇僧、惡道,在三十年前曾與師父相遇,此時師父已早出家,所持橄鑼杖乃星宿海西崑崙絕頂所產,看似一根木仗,實則比鋼鐵還堅,原是千年神木所制。
偶在秦嶺深山之中,途遇兇僧、惡道行兇害人,師父孤身一人,將四十多個有名賊黨全數打倒,爲首兇僧也被擒住,因奉師伯之命,不許妄開殺戒,兇僧和衆賊黨藉口敗在師父手內不算丟人,跪地求饒,同時又由兇僧口中間出雲南石虎山有一神僧,同師父長得一樣,也叫白眉和尚。師父想起前一月還和師伯相見,並無石虎山坐關之事,如是昔年撫養自己的胞伯,計算年齡,當在二百以上,意欲前往訪看,便將兇僧賊黨放掉,行時再三告誡,說‘你們從此放下屠刀改惡向善便罷,否則被我查知惡跡,只見到這根桫欏杖,休想活命。’惡道晚到一步,雖未和師父交手,也曾在場目睹,所以那等怕法,一見此杖,便即逃去。師父隨將師伯尋到,正要趕往雲南尋訪,在貴州道上遇見簡師伯,談起此事,才知那位老禪師也叫白眉和尚,是位神僧,得道多年,並還與簡師伯相識。
師父覺着雙方年紀相差大多,再一盤問,才知簡師伯原是一位前輩劍俠,爲峨眉派中能手,爲了昔年殺戒犯得大多,夙孽又重,被罰隱跡人間,以常人行道;本來功行已快圓滿,又因獨鬥羣兇,連殺好了幾十個,誤犯師門戒條,這數年內,任受欺凌,不許再開殺戒。無如生性疾惡,老改不掉,這類事不知犯過多少次。其實他老人家日夕想念的恩師早已不在人間,每次受罰,均是事後回省,自知犯過,按照師父規條,向空跪祝,供吐罪狀,如法嚴處,並非真個奉有嚴命。師伯、師父均和他交往多年,見他數十年來形貌未變,早已疑他是位有道之士,這時一聽,才問出一點來歷,詳情似不肯吐,於是三人結伴同往,到了石虎山。
還未上去,便遇一少年和尚攔住說:‘你們來意我師父盡知。師父原是你二人的伯父,本來功行早已圓滿,只爲昔年救了二十多個有根器的少年男女,發上宏願,另代他們解消前孽,重又留滯人間兩甲子,再有數日便要坐化。你們來得原好,無如現在坐關,不能相見,等到第三日夜間,當命師父坐下神鵰前來接引。’師父和那小和尚談了一陣,甚是投機,見他年紀至多十七八歲,卻說隨侍師祖已有多年,救那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時並還在場,好生奇怪,問他法名,答說:‘四大皆空,要名做什?爲的便於呼喚,叫我昔年名字阿童便了。’說罷別去。那山高出雲天,半山以上,終年雲霧冰雪封閉不開,多高武功也難上去,只得罷了。說時簡師伯在旁,和阿童相對微笑,以目示意,雙方好似老友重逢,心中有話,不肯當面明言之狀,問他不說。當日住一巖洞之內,半夜大雪,簡師伯忽然不知去向。師伯好似早有默契,始終不曾開口,也未問其何往,只師父一人對他留意,天明後,才見簡師伯騎了一隻白雕,後隨兩黑雕,同自空中飛下,見面一問,只說昨夜洞口望雪,被白雕飛來接去,師祖並未見到,因聽阿童說起,當初白雕也是黑色,雌雄一雙,雌雕早已送人,這兩隻小黑雕乃它所生。白雕聽經多年,羽毛已變白色,深通靈性,日內便隨禪師化去。阿童奉命坐關,恐兩黑雕野性難馴,出外惹事,難於安排,知其頗有靈性,如由師伯收養,見是老恩主的侄兒,必能馴服,以後深山苦修,仗以護法,也有許多用處,因三日後上山,只是匆匆一見便要分手,無暇多談,爲此託簡師伯將二雕帶來,一認主人,它見師伯與老主人形貌相同,又是高僧,必更心喜等語。
師伯和那老小三雕好似本來相識,親熱非常,二黑雕便不再離去,自能求食,又是從來茹素,無須操心。到第三日半夜,白雕二次飛來,三人同騎上山,師祖已功行圓滿,準備停當,見面一看,果是幼年撫養自己的老伯父,互相談了一陣。師弟兄二人,上輩均是單傳,生下來便是一雙白眉,到了師祖這一輩上,太師祖年已八旬又生一子,便是師伯師父的父親。師祖從小信佛,早有出家之想,只爲家中人丁太單,自己終身不娶,父母爲了子嗣時常憂念,晚年來忽生幼弟,自是喜慰。第二年父母相繼壽終,先把兄弟撫養成人,剛爲娶妻生子,不滿三年,夫妻二人同遭瘟疫而亡。師祖把師伯兄弟撫養到八歲,忽然悟道,知道各有因果,便將孤兒託與一位老友,由此削髮入山,今見師伯禪修靈悟,師父昔年娶一俠女,生有三子,妻死之後,又被師伯度入佛門,大爲嘉勉,隨指點了幾句禪機,便即安然坐化。阿童奉有師祖之命,不令三人久留,當時便催下山,由此二雕便隨師伯同修。你們所見穿黃葛衣的道士,也是一位異人,那兩黑雕,兇僧、惡道昔年曾吃過它們大苦,深知厲害,況又見到這位前輩異人,自然望風而逃,連什麼都不顧了。聽師父說,簡師怕武功驚人,舉世無雙,並還精通劍術,好些神奇之處,只是他老人家隱跡風塵,閱歷已深,不肯顯露罷了。你做他的徒弟,真是福氣,此去務要格外用功,遇事小心,莫惹他老人家生氣。包你不久便可成就。”
沈煌謝了指教。文麟見小和尚年紀不大,初見時那等滑稽頑皮,這時說話卻是彬彬有禮,應對從容,與先前言動野蠻之狀迥不相同,才知先是故意做作,便問他:“雷四先生可曾相識?”小和尚笑答:“這位老人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江湖上人個個害怕,叫他凶神惡煞,多厲害的賊黨也聞名喪膽,望影而逃,像周老師這類文人,多半不甚投機,怎會相識?”二人便將黃桶廟吃麪、停船相遇之事說了。小和尚道:“此事奇怪。照例他老人家看人極少順眼,照此形勢,不特沈師弟被他看中,因是簡師伯的門人,只好拉倒,不去理他。恐連周老師,他也有什用意,否則不會如此。我看沈師弟本質甚好,我雖不大內行,看周老師這雙眼睛,照着平日耳聞,如肯習武,必有成就,也許雷四先生想收周老師做徒弟吧?萬一所料不差,四先生有一樣獨門功夫,周老師學會之後,卻不要忘記我呢。”
文麟見小和尚貌雖醜怪,靈慧絕倫,談得也頗投緣,隨口笑道:“雷四先生異人奇士,恐我無此福緣。只要如你所料,我們情如一家,那還有什話說?”小和尚笑道:
“你倒說得好聽,好心我自感謝,你哪知道這位老人家的怪脾氣呢。”正說之間,忽聽身後有人笑道:“小猴兒,你又隨便亂說,你師父回來,再打你,就沒有人勸了。”衆人一看,來人正是簡冰如。沈煌忙喊:“師父”,迎上前去。小和尚笑答:“簡師伯不要嚇我,又沒對外人說。”
冰如笑道:“方纔我遇黃腫道人,說你太已淘氣。我對兇僧惡道原有安排,你便爲我打抱不平,稍微戲弄,再擡出你師父的名號把他嚇跑也罷,爲何把人家隨身多年仗以成名的兩樣東西丟在泥潭裏去,永遠無法取出?這仇可結得太深。仗着你師父護庇,暫時自然無事,將來不免在外走動。你師父近來功行日深,日後禪關一坐便兩三年以上,一旦孤身在外狹路相逢,看你如何應付?”小和尚把怪眼一翻道:“我就不信這一套。
他們只比我多了幾斤蠻力,再過數年,焉知我不比他更兇呢?”冰如笑道:“小猴兒老是倔強,早晚吃苦。天已不早,今夜就許變天,我們要上山去,懶得和你說了。”沈煌笑問:“師父怎此時纔來?”冰如低語道:“有話閒時再說,我們走吧。”小和尚隨把冰如拉向一旁,低聲附耳說了幾句,說完又趕過來,和沈煌殷勤話別,約定半年之後前往尋訪。說罷,文麟便令挑夫擡了行囊衣物,一同起身往山頂走去。
時已黃昏將近,到了捨身崖畔,挑夫見地頭還未走到,天已昏黑,繞過崖去便無投宿之處,仰視天空凍雲密佈,山風凜冽,俱都有了寒意,正在暗中商計如何找尋食宿之處。文麟、沈煌多半日未進飲食,也覺腹中飢渴難忍,想向冰如探詢,忽見前面暗霧影裏有兩個和尚持燈走來。近前一談,才知冰如事前早有準備,覓好投宿之處。二和尚的小廟就在左近不遠,因防挑夫認得地方,假說地頭已到,由文麟給了加倍酒錢,令在廟中飽餐安臥,明早各自回去。衆挑夫原是本山土著,識得途徑,見當晚天色不佳,惟恐萬一半夜裏下了大雪,封山難行,仗着沿途廟宇人家十九相識,可以借住,心想趕一段是一段,匆匆吃了一個飽,向廟裏要了些鬆柴,繫了十幾根火把,便向三人謝別,相偕一齊回到原處,三人留他不聽,只得聽之。挑夫剛走,冰如說:“往廟外看看”,也自走出。
沈煌正和文麟倚枕閒談,忽聽和尚來說山下神燈出現,請往觀看。二人久聞峨眉佛光、神燈之異,(此是峨眉常見奇景,作者親見幾次,除金頂佛光似由雲霧中斜陽折光回影而外,關於神燈,至今科學家未聞解答。)聞言忙同趕往廟外,隨着和尚手指,憑崖俯視。見那神燈初出現時宛如三五點較大螢火,在半山之間明滅閃動,一會漸多起來,晃眼之間滿山皆火,宛如千萬點明星浮沉往來,緩緩移動,立成奇觀。
二人正注視間,忽聽隔崖一聲虎嘯,當時山風大起,震得山谷皆鳴。隨行和尚急呼:
“施主快回廟去!這是上月由北山竄來的那條白額虎,兇惡無比,簡居士偏又離開,我們被它看見就沒命了。”話未說完,目光到處,對崖暗影中突現出兩團茶杯大小的藍光,望去明燈也似。兩崖相隔不過兩丈,對崖地又較高,隱聞鼻息咻咻,藍光後面,一條比水牛還大的虎身也自出現。和尚已不顧命往廟中逃走。
文麟師徒也頗驚慌,剛往回跑,那亮若明燈、兇光電射的一雙虎目忽然連閉兩閉,隨聽怒吼騰擲之聲,山鳴谷應。二人也逃進廟去,將門關上,就着門縫往對崖定睛一看,原來虎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人影,那虎似想將背上人甩下,連縱帶跳好幾次,隱聞虎嘯中雜以拳擊之聲。那虎好似捱打不過,又甩不脫,忽然震天價一聲怒吼,虎目藍光立時少了一團,緊跟着厲嘯勢更猛惡,耳聽對崖喝得一聲:“打死你這大貓!”聽去方覺耳熟,虎已騰身一躍好幾丈,望對崖草樹叢中竄去,一晃投入暗影之中,遙聞人虎呼喝吼嘯之聲越去越遠,隨聽有人叩門,正是冰如迴轉。
沈煌忙問:“師父可曾見虎?虎背上人是誰?好似我狄大哥。他共總拜師不多幾天,如何會有那大本領?”冰如邊走邊答道:“莫小看你狄大哥,此子之母無夫而孕;本是龍種,稟賦甚爲奇異,自來身輕力大,又精水性,從小便能在水面上踏波飛馳,井在水中睜目捉魚,多遠都能看到,多險惡的水勢他也不怕。三四歲上被我無心發現,知其天賦異稟,根骨特佳,本想收到門下,無如此於性情太剛,須要磨折一番才能成器。前年我又發現此子天性至孝,和徒兒一樣,越覺埋沒可惜。我知他年紀越大性情越暴,我爲生性疾惡,屢犯師門戒條,至今留滯人間,恐其桀驁不馴,日後惹禍,我也連帶受累,爲此遲疑。誰知此子福緣深厚,又有眼力,不知怎的,被他看破我的行藏,始而對我苦纏不捨;經我屢次試探考查,覺他性雖剛暴,人卻聰明誠厚,心方活動,想要答應,昔年老友黃腫道人也於無意之中將他看上,我正愁在山日少,強敵又多,均是江湖有名大盜、極惡窮兇之輩,放他一人在山,既不放心,如帶出去,用功不便,又恐惹事涉險,難得有此機緣,立時應諾。剛拜師第二日,白眉老禪師忽將他和黃道友一齊喚去,令在峨眉後山代辦一事,雖未正式收徒,因老禪師的伯父也叫白眉和尚,已然成道多年,老禪師早修禪悟,佛法甚高,對於後輩,最喜提攜,此行曾有傳授,也算是個記名弟子。
他在禪師那裏住了數日,方纔騎雕飛來,我正由後山助一老友,與之路遇,談了兩句。
此時我便發現山有猛虎,爲恐挑夫途中相遇,勸又不聽,只好暗中跟去,尾隨過了險地,方始迴轉,正遇猛虎出洞覓食,被龍子發現,跟蹤尋來,打瞎了一隻虎目,騎在虎背上也未下來,被虎馱往黑龍岡那面去了。當地是片平岡,下有曠野,那虎必被龍子打死,不曾追去。總算此廟和尚運氣,否則虎太猛惡,如無龍於和我在此,今夜必有人受傷無疑了。廟中住持與我相識多年,我那兩處茅篷十分隱祕,不願人知,每有外人來此,多借此廟相見。以前崖溝深險,猿猱均難飛渡,常人本過不去,三年前,山中忽然有大雷雨將崖谷震斷,倒將下來,恰好橫擱兩岸之上,雖可通行,有的地方仍甚艱險。你途中不曾睡好,可速安眠,天色黎明便起身了。”說罷,三人同去禪堂,分別就臥。
次早沈煌一覺醒來,見窗外是一山溝,溝那面有五六隻半人多高的猴子,分別扛着行李箱筐等物,正往前面山崖上跑去。另一個蒼背老猿在後督隊,前面猴子所扛之物稍一歪斜滑墜,便厲嘯呼叱,有時還趕上前去,連抓帶打,嚇得那些猴子戰戰兢兢,誰也不敢迸跳亂跑,各將所扛行囊箱筐擡在肩上,人立而行。先看那些猴子與人無異,神態卻甚滑稽,看去好笑,後來看出所扛均是自己之物,不禁大驚,忙同趕往外屋,見房門未啓,旁窗大開,所有行囊箱筐一件不在,知被猴子偷去,窗外便是危崖絕澗,相隔兩三丈,雖有一株古鬆向外斜伸,前梢樹枝差不多與對崖相接,常人怎能飛渡?心正愁急,忽聽冰如身後笑道:“周老師和煌兒無須着急,此是後山老猿,見我們帶了許多行李前往後山,沿途地勢險峻,不便攜帶,特地喚來幾個同類大猿,代我們將行李送去。空身上路,不好得多麼?”
沈煌喜道:“那猴於是師父家養的麼?”冰如笑答:“此是友人門下守山靈猿,奉命而來,使我省事不少。”沈煌又問:“弟子日後可能常時見到?聽說峨眉山猴子甚多,師父怎不養它幾個看家做事?多好玩呢。”冰如方答:“這類猿猴多是歲久通靈之物,最難馴伏,你當是容易找到的麼?”和尚已端了素面進來。師徒三人吃完上路。文麟見天色陰沉,陣陣山風,透體生寒,天空中凍雲密佈,前途又正起霧,笑問:“簡老前輩,這裏初冬天色多是如此麼?”冰如笑說:“我們已在峨眉近頂一帶,地勢高寒,平日便多雲霧。我那住處本在捨身崖附近,新近移居後山茅篷之內,氣候既冷,山風又大,看這天色,今日必降大雪。老弟養這兩日,餘毒當已瀉盡,山路難行,可覺累麼?”說時三人正往崖角轉過。
沈煌一眼瞥見前面衰草地裏趴伏着一條水牛大小的黃影,定睛一看,乃是一隻大虎,同時又聽虎嘯之聲起自草裏,不禁大驚,忙往後退。冰如笑說:“徒兒莫怕,那是一隻死虎,許是昨夜龍子所殺,留下小虎在此。”沈煌也覺嘯聲急而不猛,比起昨夜所聞要差得多,一想簡老師在此,怕虎作什?心中好笑,踅近前去一看,果是一隻小虎,好似初生不久,只有狗一般大,朝着那條死虎懷中亂撞,不住哀鳴,見了人來,立時回身據地,發威怒吼。沈煌初次見虎,恐其咬人,略一停步,小虎已怒吼一聲迎面撲來。沈煌往側一閃,就着平日淘氣擒狗之法,縱身一躍,避開側面,搶上前去,雙手抓緊虎頸皮,待往下按,方覺虎力甚大。冰如已走上前去,朝着虎頭摸按了兩下,喝道:“孽畜!想找死麼?”
說也奇怪,那虎雖然不大,卻極猛惡多力,先因頸皮被人抓住,犯了兇野之性,本在強掙,怒吼不已,吃冰如一摸,當時便馴服下來,口中嗚嗚,似有乞憐之狀。冰如隨命沈煌放手起身,誰知小虎竟跟在後面,尾隨不去。沈煌童心未退,本就不捨那虎,意欲帶往後山餵養,先恐冰如見怪,不敢開口,見虎跟來,心中暗喜,向冰如笑道:“師父你看,那小老虎跟來了。大虎想必是它的娘,被龍子哥哥打死,丟下它一個,有多可憐呢。”說完,正值文麟向冰如答謝,說:“連日瀉肚之後,下了不少紫黑血塊,體力已然復原。”冰如告以此是靈藥之力,在山中靜養些日,比以前還可強健得多,對於沈煌追問小虎之事,一時之間並未回答。沈煌回顧那虎,已越來越近,依依自己身旁,不時昂首仰望,神情甚是依戀,試一伸手去摸虎頭,那虎見人摸它,毫不抗拒,反朝沈煌腿上挨擠,虎尾連搖,彷彿家養,馴善已極。沈煌越看越愛,忍不住拉着冰如的手,涎臉笑問道:“師父你看,這沒孃的小虎有多可憐呢。”一面暗朝文麟努嘴示意,請代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