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俠狄龍子第7回 (4)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鸞 空嗟麗質 三生曾有約 心同流水 不戀落花


施女聞言微嗔道:“你二人既然情分深厚,便應同守昔年信約,她如何又嫁別人呢?”文麟悽然答道:“此事也難怪她。當初原是小弟自誤,雙方本來表親,雖然情深愛重,一則年幼面嫩,彼此心許,不曾明言,後又隨宦遠遊,多年未見,誤傳遠死他鄉的噩耗,加以故鄉風俗,中表爲婚原爲大家士族所忌,她又素孝,父母在堂,只管揹人飲位,始終有懷莫吐,迫於父命,只得出嫁。雖然嫁得還好,但我知她內心痛苦惟有自知,如今格於禮教,彼此防閒,連面都見不到了。”施女本想再間幾句,因見文麟十分傷感,不便反潔。施兄也由外走進,笑說:“消夜粗餚已全齊備,入座再談吧。”文麟被人勾動心事,暗中難受,因見主人盛意殷勤,已然備好,只得稱謝人座。

賓主三人,談了一陣,文麟重又詢問施氏兄妹名字。施兄正在遲疑,施女插口說道:

“哥哥,周兄不是外人,又是一位至誠君子。方纔聽娘口氣,對他似頗看重。只管明言,爹孃怪罪,由妹子承當如何?”施兄笑對文麟道:“並非愚兄妹不說實話,只爲家父母避世之人,不願傳揚出去,另外還有一種難言之隱,所以初見面時,只管彼此投機一見如故,不特寒家之事不曾奉告,連真姓名也未明言。此時想起,實是愧對,還望周兄原諒纔好。”文麟自是謙謝。施兄笑說:“其實無關。有簡大師伯這段淵源,便是明言,家父母也不至於見怪。不過此中尚有難言之隱,不是一時片刻所能奉告。關於家父母的暫且不談,略說寒家隱居經過,只請代守祕密,請勿向外宣泄如何?”文麟連忙應諾。

施氏兄妹隨說自己家世。

原來施氏兄妹真姓司徒,父母均是峨眉派有名劍俠,因受敵人暗算,壞了根基,仇敵又多,出死人生好幾次,雖蒙幾位前輩異人隨時暗助,愛護非常,無如吃虧太大,命都難保,後仗一位老前輩以全力扶持,才免一場大劫,由危機一髮之間逃出毒手。眼看一班同門和後進門人紛紛成道,自己僅保殘生已是萬幸,越想越難受。夫妻二人情愛又深,劫後重逢,相對悲哭了數日。屢經商計,纔在本山覓一風景靈秀、地勢隱僻之區一同隱修,長享清福,並遂瞻望宮牆之願。在當地隱居才三十年,生了一子一女,男名司徒懷方,女名良珠。兄妹二人均是大劫之後所生,年比文麟尚長二三歲。父母均是劍俠異人,又蒙峨眉派師長和諸老前輩恩憐,服過駐顏靈藥和師門凝碧丹、小還丹等靈藥,司徒兄妹年才二十幾歲,看去固是容光煥發,便兩老夫妻那大年紀,也似一對新婚的少年美眷。隱居山中,仗着地勢隱僻,除本派老前輩簡冰如和幾個同道至交而外,向無外人登門。

名山歲月原極清閒,只爲司徒兄妹年少氣盛,不免喜事,偶隨父母同往寶城山訪一同道,發現兩個異獸在山谷中惡鬥,一個便是前見金絲神猱大黃,一個便是去年雪夜沈煌所見和珊兒惡鬥的獨角怪獸雪犀。小兄妹磨着父母收了回來,本意充作守山之用,二獸也頗通靈性,從不無故傷人,但都天性剛暴,決不受人欺侮。

附近原住有一家俠盜和一個姓馮的異人,武功劍術均非尋常,姓馮的並與兩老夫妻相識,只是道路不對,無什交往。這年也是大雪之後,先是大黃奉了良珠之命,去往附近山中擒鹿,回山烤吃,歸途遇見一個身披虎皮頭戴虎面的女童攔住去路,要分一條鹿腿。大黃不知披虎皮的女童,乃離谷數十里白雲窩慧曇神尼新收門人陶珊兒,自是不肯。

各用魯語,吵不幾句便動了手。一是猛惡無比的怪獸,一是生具異稟奇資、身輕飛鳥、力逾虎豹的異人,雙方本領各有長短,苦鬥了一陣。

珊兒雖然力大身輕,畢竟吃了身材矮小的虧,如非心思靈警,幾被大黃抓死,後來看出再打下去有勝無敗,氣又難消,便用巧計騙大黃把鹿放下,將其引往遠處,然後悄悄趕回,偷了一條鹿腿往回逃走,中途聞得大黃吼聲,知其行走如飛,恐被追上,藏在一個極窄小的崖縫之內在外偷看。大黃回來,發現鹿腿被人偷去一條,立時暴怒,瞪着一雙銅鈴般的怪眼,東張西望,四下搜索,怒吼之聲震得山鳴谷應。珊兒也真淘氣,見大黃情急暴怒,不但不怕,反而仗着地利故意引逗,也發厲嘯相應。大黃聞聲,暴怒追來,見珊兒手持鹿腿,藏身崖縫裏面,探頭向外,不住用獸語厲聲怒罵,惡狠狠飛撲過去,準備一爪將人抓死。不料珊兒早有準備,一手拿着鹿腿搖晃誘敵,另一手拿着一塊和人頭差不多大的山石,上面蒙着一塊鹿皮,暗中相待,等大黃前爪抓下,立時縮退,收回左手鹿腿,卻將右手石塊往上迎去。

大黃一爪抓住,因是恨極,順手一抓粉碎,看出上當,越發怒火攻心,咬牙切齒,怒吼亂抓,無奈對頭藏身的石縫又深又窄,尤其前半裂口寬才尺許,大黃身材高大,如何能進?珊兒見它一爪抓空,喜得亂迸,藏在裏面空處,手搖鹿腿,哈哈大笑,一面口發厲吼,亂跳亂罵。引得大黃犯了兇野之性,非將珊兒抓死不肯退去,無如對頭狡猾,石縫窄小,無計可施,急得沒法,先將長臂伸往崖縫裏面亂抓不已,頭卻偏在外面,休說不能側身而進,連敵人也看不見,反吃珊兒連番戲侮,又用石塊朝手指骨亂打。大黃憤無可泄,先用兩爪朝裂口石壁亂抓,後見那裂縫深達七八丈,石堅且厚,雖被抓裂了一大片,想要入內擒敵直是萬難,忽想出一條詭計,裝着怒極心昏,把死鹿一拋,連聲厲吼,飛步跑去,故意把嘯聲帶往遠方,想誘珊兒出來取那死鹿,等其離開崖縫,走得稍遠,再行追回,將其抓死。

誰知珊兒比它更乖,知道師長長齋清修,禪關一坐往往三數十天,人和泥塑菩薩一般,連水都不吃一口,戒律又嚴,殺生最犯大忌,不敢違背,日常饞得難過,見了鳥獸又不敢殺,空自垂涎無計可施。這日發現大黃挾了死鹿走來,從小生長大雪山猛獸羣中,乃母便是一個極猛惡的怪獸,天生異稟,素來膽大,並不因大黃生得猛惡高大,稍微膽怯,本意想用獸語和大黃商量,要它一條鹿腿,沒想多取,大黃走後,連理也未理,就在當地拾了一些枯柴,擊石引火,把鹿腿烤個半熟吃了下去。大黃藏在附近山頭上暗中守伺,珊兒作賊心虛,連烤吃鹿肉也在崖縫裏面,不曾走出,自看不見。

大黃待了好一會,不見珊兒跑出,正在憤火中燒。不料蔡三姑手下一班佃工使女和胖婦板刀婆馬二孃同出打獵,發現大黃腳印似人非人,心中奇怪,仗着人多,跟蹤尋來,發現地上死鹿,大雪之後正無所得,看出鹿死不久,只少一條鹿腿,想撿現成。剛剛拿起,大黃髮現有人收鹿,飛步追來,衆人自然打他不過。幸而大黃奉有主人之命,不許傷人,尤其婦女,休說把人抓死,略加傷害,至少須打三百鐵鞭,仗着身堅如鋼,不怕人多,只將那些得有傳授的佃工兵器奪去折爲兩段,把人丟出老遠,女的除馬二孃形貌醜怪,又穿着一身短裝皮衣褲,被大黃誤認男子,一掌推跌在地,吃了大苦而外,下餘已被嚇走。

恰巧蔡三姑在前山風洞崖訪友歸來,還同了兩個朋友,均是好手,無心路過,耳聽異獸怒吼,雜以衆人喊殺驚呼之聲,登高一望,發現胖婦等遭了慘敗,內有兩人已然跌向雪堆裏面爬不起來,不禁大怒。男女三人忙同飛身追去,一同下手,惡鬥了一陣。大黃見三個敵人中倒有兩個女子在內,不肯下那毒手,又聽對頭在崖縫中吼嘯,想起前事,怒火上攻,回身查看,微一疏神,吃三姑用家傳鐵線蛇長筋所制套索套住。大黃不知套索乃南疆毒蛇鐵線筋精工巧制,如被套上,越掙越緊,一會深嵌入骨,奇痛非常,再將皮肉勒破,便中蛇毒,見血必死,總算身材高大,下半身沒被套住,又能馭風而行,其急如飛,一見越勒越緊,三個敵人本領均高,知道不妙,不等被人拉倒,猛用全力奪身一掙,立帶套索一齊逃去,如非蔡三姑看出怪獸力大異常,早就防到不易制伏,沒將套索挽在手上,只握着一段銀製的索柄,幾乎連手腕也被折斷,就這樣,虎口仍被猛力震破,眼望怪獸帶了套索如飛逃去,翻山越澗,捷逾飛鳥,轉盼已無蹤影,追了一段,不曾追上,只得帶着死鹿,扶了傷人回去。

珊兒藏在一旁,看得畢真,先因師父曾有嚴命,不許和人動武,再因大黃上來以一敵衆,打得非常熱鬧,覺着好玩,便沒有動,及見三姑走來以三打一,剛看出這三人本領高強,大黃手忙腳亂已落下風,並還捱了兩下重的,如非敵人主張生擒,早被內中一個女的一劍刺死。珊兒本喜獸類,性又義俠,對於大黃本是又恨又愛,這時見它受欺,頓起不平之念,再想那梅花鹿乃大黃所有,自己強討不成又行巧取,如不因爲自己和它作對,怎會受人的欺,將鹿失去?不由激怒,立意奪回。但她機智靈巧,看出對方人多,後來三人武功甚高,寡不敵衆,便一面把這夥人的相貌記下,暗中尾隨下去,耳聽三姑向同來兩人說那鐵線網套的厲害,如何解法,斷定大黃必死無疑,此時天已昏黑,無法追趕,少時還有遠客登門,只可暫時回去,等到明日前往搜索,一定可以很容易尋到所失網套和那怪獸,好在本山誰也不敢惹它,不會遺失等語。

珊兒聞言便留了心,跟到蔡家,看好地勢,乘隙放火,就勢把死鹿盜走,仗着天生目力和那嗅覺,便照大黃逃路尋去。尋到一看,大黃天性剛猛,又極好勝,自覺丟人,又因奉命取鹿,先被珊兒偷去一條鹿腿,連受戲侮,後來又吃這樣大虧,雖然逃脫毒手,自覺無顏回去,急怒攻心之下,帶着網兜逃到遠處山壑之上,想起前事,憤怒如狂,急於想把網兜解去,一不小心,把兜上活套扯成死結,雖然不再往裏收緊,卻取不下來,左臂一帶已被勒緊,如非天生異稟,皮骨堅凝,早已見血中毒而死,本就奇痛,加以怒極暴跳,一不小心墜向絕壑之中,索性到底也罷,墜到中途,偏巧又被一株古鬆將索頭掛住,如在平時,休說三丈來長的套索,再長十倍也能援上,無如套處奇癢,半身痠麻,左臂已雖用力,套索乃毒蛇脊筋所制,上有倒須鉤刺,索又極細,如若抓緊上援,便覺痛癢非常,就此下懸,頭和左膀又被勒得痛癢難當,萬般無奈,勉強捺住火性,用左爪抓住半段套索,懸身其上,這一來,頭和左臂痛雖稍減,要想脫身卻是萬難,時候一久,漸生懼意,不住長嘯求援,想把主人引來,救其脫險。

事有湊巧,司徒兄妹本令大黃擒一肥鹿回來烤吃,大黃剛走不久,忽有一位老前輩來訪,將兩老夫妻連司徒兄妹一同約往峨眉前山解脫坡見一前輩神尼,全都走開。大黃吼嘯了好些時,並無迴應,正自惶急難耐。珊兒聞聲尋來,快到以前,遇一麻面矮尼將其喚住。珊兒雖是天生野性,向不欺侮善良,見那女尼年只三四十歲,一臉大麻子,穿着一件黑麻布的僧衣,下面赤着雙腳,心想:“這樣大雪寒天,我從小生長雪山,不畏寒冷,似此滿地鋒利如刀的冰棱,光腳行路也難忍這冷痛,此人卻竟能隨意行走,最奇是先在途中呼喚,爲聽大黃嘯聲悲急,不曾理她,以我這等走法,尋常野獸決迫不上,她竟兩次在我面前出現,又無捷徑可以穿越,貌相雖醜,神情那麼莊嚴自然,也不露出一點矜誇詞色,明是異人無疑。”心中一動,猛觸靈機,笑問:“師父何事喚我?我忙着去救那大猴子呢。”麻尼笑道:“此是司徒兄妹所養靈猩,名叫大黃,不是猴子。它頭上所套網兜有毒,套索全是鐵線蛇筋所制,多快刀斧均難斬斷,你決無法解開。此時它又懸身半崖腰上,一個不巧,救它不成,你也連帶中毒送命。千萬冒失不得!”

珊兒原在蔡家偷聽三姑說過網索兇毒,知非虛語,忙問解法。麻尼隨由身畔囊內取出兩塊形似檀香、約有一指多粗二寸來長的黑木塊,吩咐珊兒道:“尋到大黃之後,可用獸譜,令其看好下落之處,將兩塊黑木用力連擦,自會發火,冒出油煙,先把網筋所結套索抹上一些,再用此火一點,即可消溶。燒斷之後,大黃勢必下墜,抓住崖腰藤樹。

你再下去,仍用此法將其點燃,只把幾個網結燒化,便可揭下。你把殘餘網兜套索聚在一起,燒化成灰,免得害人。本來燒時所發濃煙腥毒無比。幸這兩塊神木功能剋制,所發異香能夠解毒,並無妨害。事完即速回去,免你師父醒來責罰。”

珊兒聽出麻尼與師父相識,忙即下拜,接過兩塊黑木一聞,果有異香,好生歡喜,耳聽大黃嘯聲,越發慘厲,忙即趕去。走不幾步,想起麻尼是位異人,回頭一看,人已不見,這時寒風凜冽,天還未明,積雪回光,依稀僅能辨路,無處查看,連喚兩聲,始聽遠遠山頭上麻尼迴應說:“你師父不久將醒,今日之事由我作主,她看我面上,雖不至於怪你;仍須早回,不可遲延。”再問姓名,已無迴應,只得依言行事,趕往前面絕壑救了大黃脫險。由此相識,一人一獸雖曾爲鹿腿相爭,但大黃感珊兒一番救命之恩,十分感謝,常時往來,竟成了莫逆之交。不過雙方都具惡性,喜怒無常,稍有不合便爭鬥起來,打完又好,成了常事。珊兒惡根未化,專喜侮弄惡人和山中猛獸,無形中樹下不少強敵,大黃雖常和她爭鬥,仍感救命之恩,哪怕雙方打了個不歡而散,一旦遇事,仍是同仇敵愾,哪怕事完再打,當時卻是一致對外。

蔡三姑爲尋套索,次日一早,率領多人滿山搜尋,終無下落。過了幾天,珊兒乘師入定,偷偷出來,發現三姑手下搜尋大黃蹤跡,想起前情,心中有氣,爲了師父不許傷人,本還遲疑。無如蔡家這班人多是綠林出身,隨同蔡老歸隱,多半得有傳授,自恃武功,又喜打獵。珊兒爲了身上虎毛未退,每次出外總套着一身虎皮,望去真似一隻小虎,非等對面決看不出內裏藏得有人。雙方無心相遇,誤認真虎,上前動手,吃珊兒打了一個落花流水。大黃聞得珊兒嘯聲,趕來助戰,同時馮村也養有幾隻猛獸聞聲追出,又吃這一人一獸,打個大敗。等蔡三姑得信來援,司徒兄妹也自趕到。珊兒因恐師父回醒受責,已先溜走。

雙方正要變臉,馮村隱居的一個異人出來解圍,方各無事回去。蔡三姑獨居無聊,眼界又高,欲向對方結納,司徒兄妹自然看她不起,始終故作不知。蔡家那夥人都把大黃、珊兒恨入骨髓,幾次設法暗算,均未成功,反吃大虧,因此仇恨越深,後又爭鬥了好幾次,均落下風。未了一次,又是胖婦惹事。蔡三姑也看出司徒兄妹對她輕視,惱羞成怒,已然約定日期比鬥,正當劍拔弩張之際,又是馮村諸人出頭,本定出樑爲界,司徒兄妹笑說:“寒家不想侵犯何人,只不許在寒萼谷外擾鬧。”於是約定谷口那片樹林爲界,兩不相犯。

當日胖婦等追兵以爲司徒兄妹深居谷中,妄想一個冷不防將人擒了回去,誰知大黃藏在崖洞裏面,首被驚動,跟着司徒兄妹又追了出來,慘敗而歸,一條最猛惡的藏狗又被大黃抓死。胖婦乃蔡三姑的遠親,本人武功還在其次,但她有力同黨頗多,懷恨回去,定必四出約人相助,文麟回去定是不會安寧,便在司徒家中暫居,遲早也必有人尋到。

不過馮村爲首隱居的人,真名遼東飛俠馮遠春,年已九十開外,乃蔡三姑義父,爲人機智,劍術武功均非尋常,和司徒二老曾經見過幾次,看出異人奇士,料定蔡三姑不是對手,必加力阻,至不濟也等請來能手之後方始上門生事。文麟如不回去,不特暫時無事,有這些日耽延,便簡冰如不回山,也有別的異人來此,由其出面,將蔡家那夥盜黨一齊制住,正是一舉兩得。

文麟聽司徒兄妹說完前事,後又聽出日間所遇兇僧惡道,專尋冰如報仇而來,因冰如隱居本山雖然年久,平日隱跡風塵,絲毫不露形跡,馮遠春那麼老奸巨猾,見多識廣,竟未看出他是一位劍俠,年輩還在司徒二老之上,竟爲這班江湖巨盜作主,不久便要滿山搜尋冰如下落。蔡家吃了這場虧,也必與之聯合。自己回去,委實凶多吉少,主人又是那等殷勤,只得稱謝應諾,暫住數日,相機行事。先還掛念沈煌,後經主人告以沈煌此時十分安樂,已命大黃送信,令其暫住白雲窩,和明霞、珊兒等一同習武練劍,等文麟這裏事完,同回茅篷,放心勿慮。文麟本不知沈煌誤墮沸泉,身受重傷,現在白雲窩調養之事,聞言反倒高興,意欲日內親寫一信,交大黃送去,再令沈煌寫一回信,當時也未出口。吃完消夜,不多一會便自天明,司徒兄妹早命人把臥榻設好,道了安置,一同辭去。

周文麟始終沒把自身安危和三姑的糾纏放在心上,只因此一來勾動心事,一面苦憶淑華,一面想起司徒兄妹的盛意可感,尤其司徒良珠的婷婷倩影不時涌上心頭,直到村雞三唱,曉日將升,方始昏沉入夢。爲了天明才睡,又經過昨夜逃亡奔馳,未免疲勞,所居又極清淨,這一睡,直睡到午後未申之交方始醒轉,睜眼一看,昨夜所見小鬟采芹侍立在側,說是兩位小主人已來看過兩次,早飯已過,等吃午飯。文麟聞言好生不安,忙即穿衣起身,洗漱剛完,司徒懷方已走了進來,見面笑說:“周兄昨夜可曾睡好?寒家日常清閒無事,飲食起居全都隨意。愚兄妹有時出門遠遊,或是貪玩霜月,往往留連竟夜,凌晨始歸,偶學家父入定之法,坐上些時便不覺倦,不睡乃是常事。天明分手之後,愚兄妹又往見家母,候了半日,均值入定不曾回醒。小妹嬌憨,以爲家母故意不見,一時負氣,出山尋人,剛走不久。周兄如若早起,愚兄妹均不在此,只兩小婢隨侍,豈不簡慢?這樣再好沒有。”說罷,便請文麟同往入座。

席設左側一座小山亭內,山高只兩三丈,亭僅丈許高大,四外均是海棠桃杏等春花,花開正繁,亭側這面更有數十百本牡丹,嫣紅奼紫,含苞欲放,花光爛漫,繁豔非常,到處碧苔肥鮮,蒼潤如流,所經之處,均是大理白石鋪成的小徑,路旁不是花樹成行,便是翠竹搖風,奇石叢立,端的境絕人間,點塵不到,風景清麗,賞玩無窮,置身其問,令人豁目爽心,塵慮皆忘,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美好之感。坐定以後,舉目遙望,看出谷中地勢甚高,谷口一帶,多有巨石高崖,和千百年古木掩映交錯。由外望內,決看不出中藏奇景;由內望外,卻是三面俱到,一覽無遺。那些小山,更具形勝,昨夜逃路齊在眼中。大黃接連幾縱,便把樹林穿過,只見一條黃影星丸跳擲,飛馳於坡陀峯崖之間,晃眼無蹤,端的快極。

懷方正朝文麟指點形勢,說:“那山亭能夠縱目四望,除家父母所居一帶,因有叢山阻隔而外,下餘三面全可看出老遠,昨夜和舍妹發現周兄被蔡家賊黨窮追,便在山亭之內。”文麟常覺天下事斷無只佔一面之理,至多大小強弱之分,谷口雖有山石林木掩蔽,佔點便宜,來人真要細心查看,怎麼也能看出一點形跡,同時想起心上人孤篩苦守,愛子遠離,雖因付託有人,終不免於倚閻之望,自己在此刻骨相思,不知伊人是否也有知己天涯之感?再又想到良珠秀外慧中,和淑華一樣,美如天仙,自然端麗,不知將來何人有此奇福,消受她的恩寵?但盼紅顏天佑,不爲造物所忌,兔和淑華一樣,使人間又多一場恨事。只管胡思亂想,美景當前,竟無心情觀賞。偶一眼由萬花叢中遙望前面,崖勢較低,好似新近崩缺了一塊,那地方似在谷的左邊,外面橫着一條溪流,最前面轉角處有片山坡。上面松柏成林,蔚然森秀,彷彿老松下面有一人影剛剛閃過,暗忖:

“由此外望,既能看出老遠,如若有人藏在鬆後朝此窺探,縱令這裏崖縫窄小,多少也能看見一點形跡。”心方一動。

懷方見他對花呆望,以爲文人積習,心喜觀賞,並未在意,笑呼:“周兄,請用一些酒菜,然後看花如何?”文麟聞呼一驚,覺着主人在座,如此優禮,只顧出神凝思,不與應答,豈非失禮?忙即迴應,方纔猜想有人窺探之事便自岔開,也未向主人提起。

賓主雙方均極投機,主人武功劍術之外更喜文事,越談越起勁。這頓酒直吃了一個多時辰,日色已到未申之交,良珠仍未迴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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