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沈煌由少女手內取過葫蘆,照那手伸向外平提之法一試,竟未提動,改用雙手去捧,僅得提起,也頗勉強吃力,這才知道少女雖然年幼,看去那等文秀,卻具有天生神力,不禁大驚。原來那葫蘆是個扁的,高約二尺,少女提在手上並不吃力;以爲身是男子,氣力終要強些,及至伸手一提,才知那葫蘆乃兩片純鋼合成,中有機簧,不用時可以摺疊,沉重非常,休說以少女那樣單臂平伸懸空直提,連用雙手去捧都覺費勁,心方驚奇,忽聽身後有人微笑,回頭一看,不禁驚喜交集,出於望外,原來那人正是黃桶廟所遇異人雷四先生,暗忖:“對方來路山徑是條直路,左邊臨溪,右邊山亭危崖,上下壁立,先並未見人影,就這轉身霎眼之間,來人便到了身後,分明劍俠一流。”由不得心生敬仰,忙急下拜,剛喊了一聲“四先生”。
雷四一把抓住,不令下拜,笑道:“你這娃兒這沒出息,要找人家就自己找去,似這樣膽小害羞,受人閒氣,莫說你師父,連我的人也被你丟盡,還不快隨我走!”說罷不容答話,一手挾着沈煌,一手提着葫蘆,輕輕一躍便到了山崖之上,剛一落地,便聽亭中有人笑道:“四先生麼?”雷四笑道:“你這老不死的!八十歲還生女兒,已是可笑,又這樣嬌慣。未成年的閨女,任她一人滿處亂跑,虧你還追了來,莫非還怕受人欺侮不成?”話未說完,少女已走將過來,雙手拉着雷四手膀,連推帶揉,滿面嬌嗔道:
“虧你還是四伯父呢,許久不見,見面連句好話都沒有,等我回家和媽去說,下次你來,再想吃那百年陳酒和糯米糕,看誰和你做去?”雷回笑道:“你媽不款待我這惡客,還有你的娘呢。她做菜和點心更好,難不倒我這張饞嘴。”少女氣道:“娘更疼我。娘要知道四伯欺我,不生氣纔怪!”雷四笑道:“如此說來,你媽面軟,連那陳酒糯米糕我也照樣能進嘴了。管他呢!到時我先吃飽再說。”少女笑道:“誰似你這樣厚臉皮?還是老長輩呢,也不害羞。”
亭中原坐着少女之父,已早起立,見老少二人拌嘴,在旁微笑,也未答話,及見二人說之不已,方笑喝道:“三女不可無禮!”隨對雷四道:“老兄偌大年紀,專喜和孩子們鬧,也不問是什地方,有無生人在旁。他們娃兒家知道什事,一個說話沒輕重,得罪了你老人家,叫我如何說法?”雷四把小眼一翻,低喝道:“胡說!誰怪她呢?要你多嘴!你那兩位夫人連託了我好幾次,說你早該隨同衆弟兄入山,只爲兒女情長,英雄志短,以前六個兒女均已向平願了,獨這八十歲末生嬌女珍如掌珠,尚無着落,年紀又輕。我雖想了…個主意,苦無機緣,好容易遇上一個,偏偏被別人收羅了去,雖然不能如我預計,到底也是萬一之選,爲此我還費了不少心機,暗中考查,越想越好,才尋了來。如嫌我多管閒事,我便不同,由你自向兩位夫人交差如何?”隨喚沈煌近前,指着父女二人說道:“此是關中九俠中的八仙劍李均和他第九嬌女明霞,因他老不收心,乃六十歲所娶新夫人生的第三女,故此行三,比你只大幾個月,叫他三姊好了。人家嫌我討厭,我們走吧。”
說時,沈煌見那李均中等身材,書生打扮,胸前圍着一條絲絛,上插八口小金劍,看年紀不過四十左右,如照雷四所說八十始生明霞,少說也在九十三四,偏是那麼英俊爽朗,神態清奇,本心早想親近,難得又是雷四的至交,越發歡喜,不等話完,先就拜倒。及聽要走,心方不願,李均已一手拉起笑道:“你莫聽四先生的話,他老人家一向瘋瘋癲癲。他要走,我也不留,你自在此。今夜事已鬧大,少時還有一場爭殺,雙方均有異人出場。你從師大概不久,武功還談不到,正好藉此見識見識,隨他同去做什?”
沈煌見李均執手殷勤,意態誠懇,明霞站在一旁微笑相看,皓齒嫣然,月光之下越顯嬌豔,心更戀戀,巴不得能夠不走,但恐雷四不快,聞言偷覷雷四神色。雷四笑罵道:
“沒出息的東西!你就不會回絕他麼?”沈煌聞言,臉上一紅,勉強朝李均道:“小侄本意隨侍李伯父和三姊在旁觀戰,恐四先生還有使命,事完再拜望吧。”隨聽亭外有人啞聲啞氣接口道:“雷老四就是這樣討人嫌,一個小娃兒家,天真情熱,何苦逼得他頸紅臉漲,怪可憐的。”聲隨人進。
沈煌側顧,是一個穿黃衫的矮子。李、雷兩人忙起招呼,一面令沈煌拜見道:“此是關中九俠中的簡靜。”明霞早趕過去一同拜下,喜道:“想不到簡伯父今夜也會來此,任多厲害的惡賊也成粉碎了。”簡靜笑道:“娃兒家莫把事看太易,再說今夜我和你李七伯父夫婦還不一定出手呢。此來最重要還不是爲了你麼?”明霞把臉一沉,答道:
“侄女話早說過,就不能追隨父母入山,憑着家傳武功,還怕誰欺負不成?”雷四剛開口說得一個“你”字,簡靜已搖手攔道:“此女外表像他母親,看似和易,實則剛而嫉惡,又頗固執,你不常見自不知道,好好一件事莫要鬧僵。”隨喚李、雷二人往亭外走去。
沈煌見明霞不肯同往,呀着一張小嘴似在生氣,越看越愛,又不好問,待了一會,方吞吐着喊了一聲“三姊”,初意明霞嬌慣任性,氣頭上就許不快,拿他出氣,正提着心,誰知話纔出口,明霞已改容笑道:“有話好說。我非庸俗女子,不喜歡這婆婆媽媽的。你過來,我有話問你,放大方些。”沈煌聞言,受寵若驚,因生詩禮之家,雖然心生愛好,到底初見面生,正要趕過,又覺不合,略微移動了兩步便即停止。明霞微笑道:
“家父母不久人山,我就變成一個人了。”
沈煌見她斜倚亭欄,一隻纖纖玉手搭在欄杆背上,春蔥也似,柔若無骨,映着月光,宛如銀玉,深秋天氣,只穿着一件羅衫,半截皓腕露在外面,夜涼如水,翠袖單寒,由不得令人又憐又愛,以爲必有下文。正自靜聽,明霞說完前言便不再往下說,似在出神想什心事情景,定睛一看,星波瑩活,已然蘊有清淚。沈煌不禁慌道:“三姊何事傷心?
是我得罪你麼?”明霞呆了一呆,苦笑道:“方纔我看你很聽我話,你以後老是這樣麼?”沈煌忙道:“你是我姊姊,焉有不聽話之理?可惜過了今夜,便要隨師去往峨眉習武,不知何時才得相見呢。”明霞笑間:“你往何處習武?師父何人?”沈煌答道:
“家師簡冰如,還同了一位教書的老師周文麟,本由家中起身,船經此地,簡老師帶我來此觀人比武,少時回來,我便隨他走了。”明霞聞言,略一尋思,笑答:“我全明白了。你可知道,今夜事完,爹爹也要送我到峨眉去呢。”沈煌大喜,轉問峨眉住處。明霞沉吟未答。
李、雷、簡三人隨由亭外走進,面上均帶笑容。李均開口便喚:“三女,可隨雷伯父往見李七伯父夫婦,事完自會尋你,暫隨雷四伯、沈世弟一起,無須管我。”明霞笑問:“於爹乾孃都來了麼?”李均笑道:“你十一位伯叔,連同李家兩位伯母,今夜全到,只等這裏一會,不久便同人山。適才已與雷、簡二位伯父商計,一切全照我兒心意行事如何?”明霞聞言,眼珠一轉,似有淚容,略一沉吟,轉悲爲喜,慨然答道:“爹爹,是真的麼?娘和媽也來了麼?”李均笑道:“今夜就你兩位母親,爲了我兒將來生活度用尚須安排,人山日期又甚匆迫,爲此未來。這裏事完,均改到我家聚會,都是你一人之故。各位伯父伯母對你如此鍾愛,以後行事,真不可再任性呢。”明霞應諾。雷四笑道:“老八,你姑娘只有志氣,不患不能相見。你這大年紀,不要婆婆媽媽的,我帶他姊弟兩個要先走了。”李均笑道:“誰似你那樣冷酷無情!你自先請,我和簡兄還有話說,免你聽去,到處張揚討厭。”雷四也未答言,隨喚明霞、沈煌一同起身,由山亭後面下去,繞往莊後松林之內。
正往前走,沈煌耳聽前面男女笑語之聲,內一女子笑呼:“二姊快看,我的乖女來了!同行的還有一個男孩,你知是誰家的子弟麼?”另一女子答道:“文姊上了幾歲年紀,真個健忘。我們來時遇見雷四兄,不是提過,說溫泉峽那小孝子,因他有事耽延,緩了一月,被人物色了去。先還有氣,後來才知收他的不是外人,事情還是一樣,你忘了麼?”說時,雷四已帶兩小姊弟走近前去。原來松林深處有一石桌,兩旁石墩,上坐一箇中年男子和兩個一胖一瘦年約三旬的美婦,正在同坐說笑,見雷四走來,一同起立讓坐。兩少婦便並向左邊石上,將右邊石墩讓與來人。雷四坐下,手指中坐身材微胖的中年書生和二少婦,笑對沈煌道:“此是關中九俠中的第七俠李善伯父和慈心仙子孫詢、玉芙蓉浦文珠兩位伯母,快些拜見。”
沈煌見那胖的一個生得玉膚如雪,肥不露肉,儀容嫺雅,氣度端詳,一臉和善之容;瘦的一個也極溫和安詳,貌更美豔,最奇是身材貌相竟與明霞好些似處,也是一張鵝蛋臉,霧鬢風鬟,丰神絕世,心疑明霞之母,再細偷看,外形極似,眉目五官卻各不同,不等活完,先自跪下行禮。明霞剛一拜倒,浦文珠笑呼一聲:“乖孩子!”早一把將明霞拉起。明霞也笑呼:“乾孃!”撲上前去,右手拉住孫詢的手,連聲呼:“娘,幾時來的?”孫詢握住明霞的手,笑問:“同來這娃兒是誰?他姓什麼?”雷四接口笑道:
“七弟妹,我還未及說呢。此子便是前說那娃兒,七弟夫婦,你看如何?”
李善喚起沈煌,令其近前,朝身上微一撫按,上下看了兩眼,笑對衆人道:“此子明是我輩中人,爲何簡老前輩也會看走了眼,說他六陰脈象好些可慮?”雷四笑道:
“方纔我曾遇他師父,說此子雖是六陰脈象,後經細相,不特真元內蘊,並且福緣根骨無不深厚,將來決可無害。倒是我說那件事還有好些難處,必須和你夫婦商量。偏生你這乾孃性偏固執,不好說話。爲此領來,給你們先見一面,再帶他們去往場上看人打架。
關於前說的事情,我們不妨現在不必提及,到了少時再談如何?”
沈煌側顧明霞,一手挽着文珠頭頸,半倚孫詢懷內,長幼三人附耳密語,似有爭論,微聞明霞笑道:“乾孃,我不管那些,將來自有主意。”孫詢和文珠同聲笑道:“乖兒以後遠離父母,一人在外,你爹有不少對頭,遇事還是謹慎些好,千萬任性不得。”明霞把小嘴一嗝,意似不快。雷四笑說:“你夫婦三人在此暫候,毛賊惡道因在途中連受簡老三他們引逗戲弄,還有好些時才能到此,小娃兒家愛看熱鬧,我帶他們要先走了。”
明霞拉着孫、浦二人的手,意甚依戀。文珠笑道:“乖孩子,我們少時還見面呢。”明霞朝雷四看了一眼道:“乾孃,莫聽雷四伯的話。他不是個好人,一點不像老長輩,專門逗我着急。我偏不聽他話,說什麼也不讓他料中。就娘和乾孃不肯疼我,將來也未必入山,難道還不許我見面麼?”孫詢笑道:“哪有此事?只爲服那靈藥之時你不曾在場,去了無用。山中氣候高寒,平白受苦,再者常年靜坐,話都少說,你們娃兒家怎過得慣?
你父母和我們實是疼你,只是機緣難有,不得不分別些時,你到峨眉不久就知道了。”
明霞氣道:“誰還不知山居清苦,氣候高寒?和父母乾孃一起,只有喜歡,我無福緣,常得相見也好,分明不要我去,偏有許多話說,還逗我呢。”
沈煌見明霞明眸微轉,淚光欲流,好生代她難過,又不敢多開口,呆了一呆,低聲笑喚道:“姊姊,四伯父說要走了。”明霞見沈煌滿臉憂惶之容,知爲自己而發,微嗔道:“你忙什麼!不會和雷四伯先走麼?”雷四笑道:“你要不去,就沒戲唱了。今夜賊黨中頗有幾個會輕功的,你小小年紀,平日專喜多事,有了賣弄機會,又自膽小怯場,不去也吧。”明霞答道:“我知你老人家故意激我,想把我和煌弟引開,和乾孃說我的話。如非今日一肚子氣,想拿毛賊發泄,我纔不會上你的套呢!”孫詢笑道:“照你這等說法,分明他已經成功,還說不上他的套麼?”雷四笑道:“不上我套更好,我又沒有強你。再如不走,我先走了。”明霞氣道:“我就不走!改日再拿毛賊出氣也是一樣。”雷四笑道:“過了今夜全殺光了。你也不想想,有關中九俠和我老人家在場,這些毛賊想要整個回去,豈非做夢?你不去也好,我替你殺那打彈子的如何?”明霞急道:
“那打彈子的,日前途中相遇,見他行兇欺人,當時本要動手,正趕爹爹尋來,將我喚住,想不到今夜會來送死。他罵我黃毛丫頭,爹爹還受他氣,遇上非要他命不可。本來我要尋他,我們走罷。”沈煌先前惟恐明霞不去,又不敢勸,本在發愁,聞言面上立現笑容。明霞看出他心意,笑問道:“你這樣忙着走,上陣時不害怕麼?”沈煌答:“小弟新近拜師,雖然本領不濟,尚不至於如此膽小。”雷四說了一句“好娃兒”,便令二人起身;
沈煌和明霞忙向李氏夫婦拜別,一同起身。雷四帶了二人去往廣場大樹之下,一手挾着一個,走往那參天古樹之下,腳踏樹幹,晃眼就到了古樹頂上,擇那枝幹較粗、樹枝交錯之處安頓好了沈煌和明霞二人,再朝明霞囑咐了幾句,竟由古樹後面飛身而下。
沈煌和明霞兩人並坐在樹上,凌空觀戰,高興非常,一點也不怕。明霞見沈煌十分大膽,笑問道:“煌弟,李伯父和乾孃他們都說你好,方纔說話可能心口如一?”沈煌聞言大喜,剛笑喚一聲“姊姊”,忽聽彩聲雷動,由東席上縱出一人,施展輕功,盤竿而上,先是身子凌空,扯了一面順風旗,跟着又玩了些花樣,到了上面,再頭下腳上,手按竿梢,拿了一個大鼎。明霞本來未想多事,因覺那人臉熟,定睛一看,正是日前途中所遇手持彈弓行兇欺人的毛賊,一面暗告沈煌,令其留意,故意發話嘲笑。明霞年紀雖輕,一則幼承家學,素來膽大靈慧,又知當夜關中九俠和幾個父執至交全都在場,身是雷四先生引來,決不會使其吃虧,說時又見樹枝上金光微閃,知道父親也在上面,越發膽壯,這一隨口笑罵,竟將敵人激動。
上竿壯漢唐方,原是北五省江洋大盜,和一同伴姚人英,一個外號神彈子草上飛,一個外號小李廣穿雲燕,都打得一手極好暗器,和一身輕功,由十六八歲起,便在北方各省橫行,素來心辣手黑,遇上他的人,不死必帶重傷,人又機警狡詐,因此威名遠震,二賊也越發兇橫驕狂,目中無人,偶和楊衝相識,一見投緣,成了莫逆,新近想起西南諸省,尚未到過,忽發妄念,意欲把威名傳到遠方,正趕楊衝,爲報前仇,約其相助,於是雙方結合一起。本來也還不致送命,只爲惡貫滿盈,日前往赴楊衝約會,行至途中,正遇東川飛俠八劍仙李均之女小飛俠李明霞,爲了一時負氣私自離家,途中相遇,見唐方無故欺人,將兩個跑江湖賣藝的老夫婦打傷,旁觀的人看那夫婦可憐,多了兩句嘴,同受二人辱罵,如非那人見機服低,也非被打傷不可。
明霞年只十四,幼承家學,父母均爲劍俠中人,義母玉芙蓉浦文珠,乃關中九俠中第一位人物凌霄劍客魯男子李善所娶雙女俠之一,本領高強,精通劍術,與明霞之母賽隱娘石英至交姊妹,兩家先前住在一起,又都姓李,明霞三歲便過繼與文珠爲義女。李善元配慈心仙子孫詢素擅飛針絕技,百步穿楊,百發百中,從無一失,但向不傳人,因夫妻三人均對明霞鍾愛,又經文珠代爲求說,一面推說明霞氣稟稍弱,強着丈夫將自制強身健力的靈藥七二神丹與之眼下,每日再用靈藥浸體,歷時一年零三個月,使其元氣凝鍊,體魄堅強,除盡心傳授外,又強勸孫詢傳以梅花飛針。明霞人又聰明用功,年才九歲,便煉成一身驚人本領,到十二歲上,義父母李氏夫妻因事遠行,方回自家居住。
兩家本來望衡對字,九俠弟兄早就退隱,常在一起盤桓,對於明霞個個喜愛,隨時指教。
明霞雖未成年,因爲平日所見都是異人奇士,又具有一身好功夫,自不把二賊看在眼裏,一時氣憤,挺身上前向其評理,本想二賊決不講理,答話稍一蠻橫,立即乘機動手。二賊見人叢中走出一個少女,當衆向其喝問,因見明霞美秀又太年輕,尚無傷人之念,只是氣勢洶洶,高聲喝罵。明霞本領雖高,行事卻不冒失,知道自己出手頗辣,二賊如此兇橫,一個不認頭,萬一將其打死,鬧出人命,豈不討厭?聞言正在強忍氣憤,心中尋思,打算將二賊引往無人之地再行動手,不料李均由外回家,聞說愛女和兄姊負氣,孤身出外,隨後趕來,見與二賊爭論,已將動手,忙即喚住,一面上前賠話。
二賊見李均書生打扮,所帶八仙劍平日不露在外,不知遇見殺星,總算趕路心急,只把李氏父女罵了一頓,各自走去。明霞自更憤怒,當時便要尾追到無人之處,給二賊吃點苦頭,因聽父親說起:“二賊乃北方大盜,日後還要相遇,遇時由你下手。休說我兒,這類常時殺害善良的強盜,連我也放他不過。”明霞素來孝順,雖未尾隨,還疑乃父之言未必是真,也許是怕惹事,故意如此說法,後見唐方飛上竹竿,認出日前所遇二賊之一,並還是手持彈弓打人的正凶,故意開口嘲笑。
唐方也真該死,竟把前事忘卻,不特沒有看出明霞即是前遇少女,李均就在兩小姊弟頭上,當時竟也未曾看出,及至唐方開口喝罵,聽見對面有人答話,仍然不間青紅皁白,把手中鋼丸朝前打去。等到發現離男女二童頭上丈許還立着一箇中年書生,未容開口,所發鋼丸已被接去,心方一驚。那書生正是李均,已順樹枝往近梢一段走來。那根樹枝又長又細,近梢處不過寸許,對方從容走來,穩立其上,只樹枝載重,微微往下一沉,隨着秋風搖晃起伏,人似粘在上面一樣,從容談笑,若無其事,敵人輕功分明已臻化境,如何能與爲敵?妄想先下手爲強,冷不防制敵死命,於是把所有暗器分上中下三路,右手鋼鏢,左手連珠彈,連同右膝頭上暗藏的梅花飛蝗弩,一同發出。滿擬所練暗器百發百中,尤其那十二支輕易不用的毒藥飛蝗弩更是見血封喉,多高明的武功,遇上也是必死。就這微一轉念之間,三種暗器剛一出手,忽聽哈哈一笑,立有一股疾風挾着大蓬寒星迎面飛來,猛覺身上連痛帶麻了好幾處。原來所發暗器竟被敵人全數回敬,反激回來,除有一半已灑落地上外,身上連中了好幾處,當時奇痛攻心,立足不穩,幾乎跌倒,情知凶多吉少,那毒藥飛弩又極厲害,身邊雖然帶有解藥,醫治稍遲仍難免死,只得強忍癢痛,把氣提住。正待援竿而下,忽聽衆聲喧譁中,有人高呼惡道繆三玄和關中九俠同時到來,百忙中低頭一看,一個頭戴鐵帽的道人,同了五個同黨正由東席這面縱落場中,側面樹林內也縱出數人,才一照面便動了手,傷處奇痛麻癢,越發難禁,不暇細看,正往下落,猛又瞥見楊衝同姚人英由東席上並肩縱出,楊衝先被一少年攔住去路,對面竿頭上敵人大喝:“老弟手下留情,待我除此狗賊!”還未聽清,姚人英已接連兩縱到了竿下,看神氣似知自己受傷,前來接應,自己順竿而下也快倒地。
唐方正覺朋友義氣,只對頭被其擋住,容將身旁解藥取出服下一塊,再用一塊嚼碎敷上,便可轉危爲安,就這自上緣竿下墜快要落地,不過句把話的工夫,忽聽頭上一聲嬌叱,一條瘦小人影已由樹上凌空飛落。如換旁人,處此危境心膽早寒,逃命都來不及,哪還會想到報仇二字?唐方一則平日兇橫,狂傲太甚,初次吃人大虧,怒火攻心,如非受有重傷,身寄高竿之上,早已拼命,這時聽出發活敵人是那少女,忽想起日前所遇正是這父女二人,此是起禍根苗,不由怒上加怒,恨到極處,加上姚人英武功較高,稍微壯膽,怒急心昏,忘了厲害,咬牙切齒,把心一橫,身未落地,回手便把殘餘的兩件暗器,“回頭望月”,朝少女打去。滿擬對方一個未成年的少女,不過仗了大人的勢力當衆欺人,此時身已懸空,多高本領也禁不住自己百發百中的雙丸一鏢,誰知手中暗器剛一發出,耳聽姚人英高聲疾呼:“此是八仙劍李均之女,快些退下!待我上前。”未句話還未聽清,一陣疾風隨同身形落地之勢已當頭撲到。心想:“敵人無法閃躲,這兩件暗器打中無疑,如何未聽聲息?”心方一動,因對方來勢特急,自身又受重傷,疼得連囊中暗器都無法取出,惟恐被其當頭壓下,忙往竿左閃避時,忽又聽少女嬌喝,剛聽出“還你”二字,猛覺頭上連受重擊,深嵌入腦,連念頭都未容轉,竟被明霞就空中將那兩丸一鏢接去,隨同往下飛落之時,照準頭上反擊過來,立時把唐方打了個腦漿迸裂,死於非命。
姚人英和唐方在北五省一向同出同進,秤不離錘,威名大震,先在下面聽人指說,樹上長幼三人竟有關東九俠中八劍仙李均父女在內。自來旁觀者清,看出敵人輕功已臻絕頂,再想起昔年關中九俠的威望,近十年無人再提,只說老死,不料尚在人間,這一驚真非小可,斷定唐方不是對手,仗着此是文比,或者無妨,姚人英方想招呼,藉口下場,唐方已先受傷,所中又是自己發出來的毒藥暗器,料知凶多吉少,連忙趕往接應,唐方已作法自斃,被少女接鏢打死。二人來時曾在北方誇下海口,意欲名揚天下,唐方忽慘死在一個無名少女之手,從此威風掃地,姚人英急怒交加,頓犯兇性,怒喝“賤婢”,手拔身後寶刀,摸出腰間羽箭剛往前縱,忽然眼前一晃,由斜刺裏飛來一人。
姚人英比唐方還陰險狡詐,雖在怒火頭上,章法未亂,原因當夜敵人勢盛,照此情勢,分明早已布好羅網,逃也無用,加以唐方慘死,如不爲他報仇,就逃回去也是孤掌難鳴,到處被人輕笑,有何顏面再在江湖走動?不如殺死一個夠本,好歹報仇再說,所以上去時暗中想好毒計,準備右手寶刀,左手七十三枝鐵羽箭作兩蓬相繼發出。瞥見少女一“手握劍,一手戟指喝罵,目光專注,氣定神閒,猛想起還有一個大人尚在樹上觀戰,有此人在場,上前拼命豈非白送,方纔怎會忘卻?氣方一餒,猛由斜刺裏飛來一條人影,疑是李均趕來,心膽越寒,忙即往後縱退。方覺來人身形較矮,又是一股疾風撲到,一條人影隨同飛落,擋住去路。定睛一看,正是先由斜刺裏飛來的矮子,跟蹤趕到,身法之快從所未見。百忙中目光掃到樹上,李均和與少女同坐的男童已不知去向,少女卻由前面追縱過來,戟指說道:“師伯,你怎愛管閒事?這狗賊和先死那賊,日前曾在途中氣我,爹爹說他北方來的狗強盜,今日我非親手殺他不能解恨。”
姚人英縱是泥人,也有土性,平日那大威名,被一女孩當衆喝罵,如何能忍?剛怒吼得一聲,揚刀待斫,猛覺矮子將手微揚,立有一股極大掌風橫掃過來,人被擋退了好幾步,手中刀幾乎把握不住,不禁大驚,只得停手。剛喝問得一個“你”字,矮子呸道:
“你少放屁!”隨對少女道:“我知你初次上場,不殺兩個毛賊不能過癮,憑這類鼠竊狗盜,也配我雷四先生出手?你這娃兒大看不起你四伯了。我是見這毛賊滑溜,怕他打不過你腳上揩油,抽空溜走,來做一箇中證人罷了。再則你那煌弟現在林中,我把這毛賊押了去,由你殺他,叫你那煌弟開眼,顯你威風,豈不也好?不過話要說回來,如打不過人家或被滑脫,我卻不管。”隨對姚人英道:“你聽見了沒有?休看她是關中九俠之女,我是她世伯,我決不偏心。不過你日前不該氣她,說什麼也要殺你。現在我做中證,各憑真實本領分個高下,誰勝誰敗我都不問,反正你想逃不行。如聽我話,還好一點,否則我豁出受小娃兒的埋怨,叫你死活都難,先受上三十六天活罪,再把你殺死喂狗,你可願意?”
姚人英先聽對方那等說法,還在憤怒,想要拼命,及聽對方自道姓名,竟是江湖上傳聞的有名怪俠雷四先生,再看那身形似花子的打扮正與傳聞相似,上來又嘗過味道,知道此老手黑心狠,疾惡如仇,只被看中,決無好死,事前再要得罪,被他點了五陰鬼脈,命固難保,還要周身痠痛麻癢,受上許多天的活罪,日夜慘號而死,一班江湖盜賊,尤其是採花好殺的人,聞名喪膽,談虎色變,畏若惡鬼,不料狹路相逢,當時心魂皆顫,打是決打不過,別的不說,就初遇時身法之快和那掌風,彼此本領已相差天地,如何能與爲敵?如其逃走,必被追回反而激怒,臨死還要受盡苦痛。正在膽戰心寒,不知如何是好,等到把話聽完,忽然覺出有了一線生機,忙把心氣沉穩,將話想好,抗聲答道:
“四先生吩咐,無不遵命。但是我與李氏父女無仇,無故出頭將我好友殺死,我與此女勢不兩立。刀槍無眼,我如將她殺傷,卻不能說我以大欺小。”明霞秀眉微豎,未及開口,雷四把小眼一翻,喝罵道:“放你媽的屁!你準打得過她麼?我老人家向來說話算數,反正我只做箇中證,你只不逃,勝敗我全不問,你看可好?”姚人英剛答:“這樣再公平沒有。”忽想起對方不許逃走,被仇人殺死只好認命,勝了再不放走,豈不還是難逃活命?強賠笑臉道:“莫非我打勝了她,也不能走麼?”雷四聞言,回手先是一個大嘴巴,然後喝道:“你這樣惜命,還吹什麼大氣!你不逃,我決不伸手。”
姚人英被這一掌打了一個滿臉花,結果還是沒有問出就裏,算是白捱了一大嘴巴,總算對頭客氣,沒有施展殺手,只打得臉上火辣辣的,又痛又癢,還不甚重,如用內家勁功真力,就這一下,不必上身,只被掌風掃中,也必骨斷筋折,休想活命,經此一來,必膽更寒,心中雖叫不迭的苦,哪裏還敢開口?雷四隨喝:“別走!”姚人英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再偷眼一看,場上賓主雙方並未動手,只有繆三玄和同來的五六個同黨,與敵人一對一正在惡鬥,已有一人橫屍地上。楊沖和那姓沈的老頭也打了個難解難分。先攔路的少年已被喚下。繆三玄本和一中年美婦對敵,因有一同黨後來,上前相助,緊跟着對面有一身材微胖的中年書生飛落當場,將少婦換下,令敵後來那人。雙方纔一照面,繆三玄便有不支之勢。同時發現,臨河方面站着一女四男,女的是一中年微胖的美婦,從未見過。下餘四人中,只有兩個認得。一是昔年在山東路上曾經遇見過兩次,善吹鐵蕭的四川人,姓簡。還有一個姓段名漪,因前三年偶往北京劫一富家,此人卻在那家作客。自己和唐方隱在一株大槐樹上,原意人定之後,能夠暗偷更好,否則便殺人放火,鬧他一個大的。因是熱天,主人正和姓段的後院乘涼,當夜星月無光,天色陰晦,藏處隱祕,決看不出,見下面賓主二人對談不已,到了深夜心正不耐,打算下去動手。姓段的忽說他會耍戲法,能夠空中現人,說罷抓起盤中吃殘的西瓜子,用大中二指捏住,朝槐樹上打來。知被看破,本想現身明鬥,誰知那瓜子竟比鋼鐵還堅,力大異常,只聽嚓嚓連聲,左近枝葉紛落如雨,那麼濃密的夏日槐樹,竟被那些瓜子連枝帶葉相繼打折碎落下來,二人身外立成了一個大洞,自然隱藏不住。依了唐方,覺着此舉丟人,想和對方拼鬥,不料那姓段的握着一把瓜子,邊吃邊往上打,僅用手指連彈,連手都未擡,發出來的瓜子卻和暴雨一般,來勢又猛又急,專打左近枝葉,卻不傷人。唐方因聽主人驚呼“樹上有賊”,越發氣憤,剛拔背刀,待往下縱,忽聽錚錚連響,一串西瓜子已連珠打到。唐方橫刀一擋,猛覺力大異常,虎口震得生疼,刀幾脫手把握不住,心中大驚。姚人英忙往後退,頭上又是卜哧一聲,所戴英雄中立被打歪,伸手一摸,原來迎面那朵絨球竟被對方瓜子打斷,所戴頭巾也被打穿一孔,如非對方手下留情,必被將頭打穿,休想活命,經此一來,才知厲害,總算自己見機,不曾出手喝罵,見勢不佳,忙在樹上向下招呼。姓段的也未理睬,等自己把話說完,才笑說道:
“這些話都不用說,主人乃我多年好友,你們事出無知,我也不再計較,如不服氣,只管尋我便了。”因見對方說時滿面笑容,活卻不甚好聽,也未按照江湖上過場回答,自覺難堪,轉問姓名。姓段的還未及答,忽見一個姓簡的由屋裏走出,接口笑罵:“瞎眼鼠賊,你連關中九俠中頭一位段大爺都不知道麼?憑你也配問我弟兄姓名,趁早快滾!
再不知趣,我簡老三一生氣,你就活不成了。以後只敢在此走動,被我弟兄撞上,叫你死都不得好死。”說罷將手一揚,也未見手上發什兵刃暗器,身旁那株粗如人臂的樹枝,忽又嚓的一聲斷爲兩截。當時膽怯心寒,哪還敢作動手之想?對方說話又極強做,再如多言,徒自取辱,只得縱往牆外,帶愧溜走。第一次丟這大人,惟恐傳說出去,後卻未聽人提起,段、簡二俠也未再見。事隔三年,又在華山腳下,見姓簡的用所帶鐵蕭打死兩條猛惡藏犬和一個惡霸,武功之高簡直驚人,後問同道,均說九俠年都近百,久已不聽傳說,便是不死也必衰老,不會那樣年輕,許是冒名。因這些人多是江湖上老前輩,所說的話多半出於昔年傳聞,只有一人見過九俠中一兩位,事隔多年,記憶不真,姓名也不知道,雖然將信將疑,終覺前遇兩人明是劍俠一流,不問真假均非其敵。每和唐方談起前事,便自心寒,想不到在此相遇,不特九俠均在人間,並還全體到場,以自己的觀察,遇上~個便凶多吉少,何況全數在此,斷定楊衝、繆三玄決無生路。
姚人英心正愁急,忽聽雷四催走,想起此老更是出了名的凶神惡煞,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代人發愁作什?心念才動,新來賊黨已爲那中年美婦所殺,跟着楊衝這面一個內功能手又被敵人打倒,越想越寒,無心再看,只得垂頭喪氣往樹林中走去。雷四拉着沈煌和明霞的手走在前面,不住說笑,彷彿把事看得極輕,毫不像是和人動武神氣,從容前行,連頭也未回過。姚人英見狀,由不得氣往上攻,心中憤恨,暗忖:“此時場上盡是強敵,只一逃走,仇敵出聲一呼立被擒住,再說對方那高輕功,動作如飛,晃眼仍被追上。此去林中,老鬼如其言而有信,便和賤婢拼個死活,否則一樣是殺,索性冷不防藉着說話猛下毒手,老鬼雖不死,打死一兩個小的必能如願,稍見不妙立時回刀自殺,免落敵手,多受凌辱苦痛。”心中胡思亂想,不覺走到樹林深處空地之上。
前面有一長石凳,雷四先拉沈煌坐下,再對姚人英道:“這就到你外婆家了。休看你那對頭是我侄女,我姓雷的決不護短,有什本領,只管施展出來,不要怕我,不敢賣弄,自身武藝不高,還嫌死得太委屈。”說罷便令明霞上前動手。姚人英一想事已至此,老鬼只要真不護短,莫非練了多年武功,連個小女孩都打不過,當時把心一橫,抗聲說道:“我知雷老前輩言而有信,如要殺我,只管開刀。真要動手,她到底是個小姑娘,萬一刀槍無眼,有什差他,莫怪我以大欺小。”話未說完,明霞已秀眉一豎,怒喝:
“無知鼠賊!以爲你人長得大,便狗眼看人低麼?休說雷四伯有名的閻王令,一向言出法隨,便他老人家偏心幫我,我也不要,且教你看看小姑娘的厲害!”說罷,身旁短劍已早拔出,迎面就是一劍。
姚人英初意對頭雖是劍俠之女,畢竟年幼,能有多大本領?只防雷四說話不算數,或是藉故翻臉,只一出手,自己決非其敵;及聽話說得如此把穩,仍然疑信參半,還想設詞將對方扣住,以免反仟,對於明霞始終不曾加以重視,雖聽喝罵,因雷四微笑旁立,似要開口神氣,一心想聽回話,對於面前敵人並未在意,不料來勢這快,話剛說完,人隨聲到,等到寒光耀眼,一條人影迎面飛來,心雖微驚,無如上來輕敵,意欲聽完雷四回話然後動手,一見人隨劍到,忙往旁一縱,方喝:“且慢動手,還有話說!”劍鋒忽然掉轉,往橫裏跟蹤刺來。
原來明霞早就看出對方是個勁敵。暗中打好主意,又以年輕好勝,自己雖然家學淵源,練就極好武功,和這類有名的飛賊大盜動手尚是初次,萬一不能取勝,豈不丟人?
決計給對方一個下馬威,把家傳八仙劍中的七禽劍法施展出來,照例一上手便一劍緊一劍,接連七劍,勢急如風,多好武功的人也難抵禦,何況姚人英正當心寒氣餒之際,加上輕敵分心,又吃了不少的虧,如何能是對手?剛往側閃,不料對方虛實兼用,看出敵人輕功甚好,縱躍輕靈,一個縱身急刺,彷彿猛急異常,容到敵人一閃避,早用一個“驚燕穿雲”之勢,反腕一劍往側面橫刺過來。
姚人英口正呼喝,萬不料敵人身手如此輕快,忙將手中刀往外一擋,以爲少女力弱,自己刀法曾得高明授傳,只要把劍磕飛,跟手將人打倒或是擒住,立有逃生之望。誰知明霞劍法神妙,變化無方,身又輕快靈巧,一見舉刀來擋,暗罵:“狗強盜!以爲我反手用劍沒有橫力麼?且教你嚐嚐味道!”心念微動,刀劍已然相接。照理,明霞反手橫刺,這一刀非將寶劍震脫了不可,姚人英耳聽地的一聲刀劍相觸,剛單臂用力,喝得一聲“開”字,敵人短劍忽然電也似急掉頭向外,劍尖朝下,改往腰間刺到。明霞腳剛站地,人又矮小,全身均在刀光圈內,本來形勢奇險,本仗心靈手快,身法輕巧,於危機四伏中出其不意,乘這一擋之勢將敵人的勁卸去,跟手一劍朝腰間刺到。
沈煌在旁,見敵人的刀正往外甩,稍微就勢橫刀一斫,明霞人必受傷無疑,端的危機瞬息,不容一發,由不得嚇了一身冷汗。未容轉念,忽聽一聲怒吼,敵人已自受傷縱逃。原來姚人英一刀擋向劍上,覺着震勢輕微,無異擋空,求勝心切,用力又猛,急切間難於收勢,方疑上當,明霞的劍已改上爲下朝腰問刺來;忙想閃避,往橫裏斜縱出去,猛瞥見身旁人影一晃,敵人不見,知道不妙,未及回身,右股上早中了一劍,同時後腰又被踹了一腳,如非輕功高強,一見敵人到了身後,忙急縱起,明霞又吃了人小的虧,這一劍必由後心穿過無疑,就這樣,受傷仍是不輕,右股被劍刺傷,劃裂了一條一寸多深三寸來寬的傷口,後腰這一腳更似被鋼鐵之類打了一下重的。素性狂傲,目中無人,做夢也沒想到數千裏遠來,陰溝裏翻船,遇到這個未成年的女孩,才一照面便受重傷,不由急怒交加,又愧又憤,飛身縱出,才一落地,揚手先是三隻小鋼鏢連珠打出,緊跟着往旁一縱兩三丈,就勢取下腰間如意飛蝗弩,正打算暴雨一般向敵人打去,先是錚錚錚接連三響,一條人影已凌空飛墜,落向前面。
原來明霞見敵人腰間凸起好幾處,並還掛有鏢囊,早料敵人暗器甚多,剛一追縱過去,果見三點寒星迎面飛到。收發暗器本是明霞家傳絕技,一聲嬌叱,橫劍一擋,錚錚錚三響,全數磕飛,一下也未打中。就這微一分神之際,瞥見敵人負傷縱逃,又是老遠落地時手摸腰間,知道還有暗器發出,暗忖:“此賊暗器甚多,相隔太近,比較難敵,不如等他打出,看清何物,再打主意除他爲是,心方一動。”姚人英也是背運當頭,因見明霞縱身急追,前發三鏢竟被凌空打落,這才知道厲害,心中不覺發慌,身又負了重傷,一時血流如注,愧憤情急之下,竟鬧了個手忙腳亂,以爲敵人必要追來,不等明霞飛身縱起,先將弩箭發出,相隔兩丈以外,自更難於打中,手剛揚起,看出明霞正在戟指喝罵,不曾追來,無如傷痛之下,神志已昏,弩筒裝有機簧,又是一發九支,一觸即發,一時匆匆,竟發了出來。等到看出敵人相隔太遠,方想先前百發百中的回頭三鏢尚被打落,如今更遠,必難打中,耳聽幼童拍手歡呼叫好,目光到處,敵人已舞起一片劍花衝入箭雨之中,將那頭批幾箭全行打落,同來男童歡喜得手舞足蹈,不住歡呼叫好,回顧雷四不在,不由怒火上攻,一按機簧,掉轉弩筒,便朝幼童射去。
沈煌原因愛極明霞,見她這好武功,越發興高采烈,幼童心性,又對明霞關心過甚,一見追敵,由不得跟蹤追去,因由側面繞過,相隔較近,人小膽大,又知敵人被雷四鎮住,全沒想到危機二字,本來不死必傷,萬無倖免,正看明霞得勝,高興頭上,猛瞥見一蓬寒星似暴雨一般迎面打來,方覺不妙,耳聽明霞連聲嬌叱,百忙中正待縱身閃避,忽聽呼的一聲,一股白光突由道旁樹林一面激射而出,水龍也似打向那蓬寒星之上,九支弩箭立被打落,同時一條人影飛落身前,正是明霞,未及招呼,另一條人影又由林中飛出,箭也似急,朝敵人身前縱去,跟着便聽一聲慘號。定睛一看,原來林內飛出那人,正是明霞之父八仙劍李均,那股白光,乃是口中噴出的一股水箭,將敵人弩箭打落以後,因恨對方暗算,縱身追去,剛一落地,雷四先生突在敵人身後出現,只一把便將人抓了起來。
姚人英自知必死,妄想殺人出氣,瞥見一股水箭由林中射出,將暗器打落,再認出來人是少女之父,心正發慌,猛覺後心一緊,好似中了一把鋼鉤,痛徹心肺,掙扎回顧,正是雷四,不由驚魂皆顫,急呼:“雷老前輩饒命!勝負還未分呢。”雷四啐道:“放屁!說好一對一,誰叫你暗放冷箭,無故害人?今日萬容你不得!”說罷,將人舉起,手中一緊,疼得姚人英通體汗流,顫聲悲號起來。李均和明霞、沈煌也自走近。
沈煌終是心軟,雖恨仇敵,因見敵人被雷四抓到手上,疼得面如上色,頭上汗珠有黃豆大小,先又受傷,血流未止,神情十分慘痛,忍不住勸道:“四先生,你饒了他吧。”雷四笑道:“你倒是好心腸,方纔如若無人解救,你只中上他的冷箭,焉有命在?
你此時看他可憐,可知這廝和先死那賊無惡不作,害人甚多,不乘此時除去,將來是你兩人的隱患麼?”明霞含笑接口道:“四伯既這等說,我倒要放他了。”雷四見她說時看了沈煌一眼,笑道:“你只重人情面,可知這廝乃滄州洗手多年老賊黃金拐的門徒,黨羽甚多,方纔你那一劍,傷又不重,日後你們在外走動,你爹和我們這班人一不在旁,早晚受人暗算,卻休怪我。”明霞嬌嗔道:“四伯老是看不起人,不想將來多殺幾個毛賊,還不放他呢。什麼叫重人情面?本來說好一對一,由侄女親手殺他,這廝雖然陰險無恥,所放冷箭已被爹爹水箭打落,你老人家如不動手,我早趕上將他殺死,也無話說,你老人家只顧看了有氣,這一伸手,這毛賊做鬼也不服氣,何苦來呢?”雷四笑道:
“什麼叫不服氣?他自該死違約暗放冷箭,將他千刀萬剮也不冤枉。你此時慈心,將來不要後悔。”明霞答道:“侄女平日從無後悔之事。”
姚人英因受不住那痛苦,本想咒罵激怒敵人,求一快死,又怕雷四手辣,求不到痛快,反而多受活罪,先還不信敵人能夠放他,正在咬牙忍受,忽然聽出大有轉機,痛極之下,也不顧再充好漢,哀求告道:“如蒙諸位放我殘生,從此洗手歸農,改行向善。”
話未說完,雷四迎面啐了一口,隨手將人擲向地上,怒喝道:“狗改不了吃屎!你當我看不出你那狼心狗肺,妄想說此懺悔的言語,便可求生麼?”姚人英連受重傷,先吃雷四一啐,覺着唾沫打在臉上,鐵於也似,再被這一擲,疼得滿地打滾,不住哀號。
李均始終望着兩小姊弟,微笑不語,見狀笑對雷四道:“這廝雖是可惡,你方纔殺了他也好,偏又給他受這活罪。我想此賊已然夠受,三女素來性強,小兒女家多是心軟,把此賊放了吧。”雷四把怪眼一翻,怒道:“你太慣縱你那女兒了!適才我見沈煌跟來,全無心機,早料狗賊要放冷箭,後見你在林中,料無妨害,便打好了主意。乖乖等死,還可給他一個痛快,否則至少也使受上三天活罪才死。只顧慣你女兒,留下後患,將來弟夫人卻休怪我。”李均微笑道:“這個無妨。我想區區毛賊,也留不下什麼大患,何況小女和沈賢侄近數年內各有託庇,黃金拐老賊有多大膽子,還敢向那兩位上門生事不成?”
雷四冷笑了一聲,轉指姚人英喝罵道,“似你這樣豬狗,也不想你改邪歸正,三月之後,這兩個小孩全在峨眉後山白雲窩左近,極易尋找。如想報仇,不論何時均可尋去。
過了三年,他們各隨父母人山,與關中九俠一同隱居,再要尋他們,休說艱難,你也沒有那大的膽。今日便宜了你,還不快滾!”姚人英知道再稍多口,必受凌辱,只得諾諾連聲,正往前走,忽聽李均喝道:“惡道繆三玄等傷亡殆盡,現正搜索餘黨,你往那面走,想作死麼!”姚人英聞此,便繞着林後小路逃去。
他這裏剛一走,便聽林外腳步之聲。沈煌一看,乃是九俠中的簡靜,同了男女四人尋來。互相禮見一談,才知當夜楊衝所約賊黨甚多,只逃走了一個繆三玄,另外兩個新由外面趕來,還未動手,看出形勢不妙,知難而退,餘者差不多全數傷亡,無一得免,便惡道繆三玄,也是李善夫妻想借他引出一個隱跡多年的老賊,故意放走,否則也難活命。
李均笑對沈煌道:“沈賢侄只顧在此觀戰,那百尺竿頭灑金錢的沈家獨門手法也未看成,差一點還受了毛賊暗算,豈不冤枉?”雷四接口笑道:“他纔不冤呢。”李均一面拿話岔開,拉着沈煌的手,笑問:“你師父呢?”沈煌忽想起簡冰如一直不曾再見,天已將亮,恐周老師船上懸念,轉間:“李伯父,方纔見到家師沒有?”簡靜接口笑道:
“你師父想令你拜在雷四兄的門下,你意如何?”沈煌知道雷四性情古怪,直言不願,十九不快,恭答:“雷四先生劍俠中人,如蒙收容,自是心願,無奈小侄年幼,凡事均須稟明家母纔敢承命,再說也對不起簡老師的恩義……”還待往下說時,雷四怒喝道:
“你還看我不上麼!”沈煌見他發怒,忙分辯道:“小侄怎敢無禮?以四先生本領之高,得蒙垂青,求之不得,無如母命難違,意欲先隨簡老師峨眉習武,學成之後,稟明家母,再拜在四先生的門下。如蒙恩允,實是萬幸。”雷四怒道:“如願拜我爲師,當時就隨我走,連你三姊也在一起。過了今天,我就不要你了。”沈煌聞言,方自爲難,心戀明霞,又不肯背母行事,辜負簡冰如的恩義,方想婉言拒絕,瞥見明霞秀目流波,正似嗔似喜注視自己,面有不快之容,越發爲難,急得臉漲通紅,答不上話來。正在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有人接口道:“你們幾個偌大年紀,逗小娃兒家着急,何苦來呢?”
隨由林內走出一人,正是簡冰如。
沈煌大喜,忙喊:“老師!”上前拜見。冰如含笑命起,衆人也各分別禮敘。沈煌看出李、雷諸人對冰如似極恭敬,越發心喜。冰如和衆人談不兩句,見明霞走近身前盈盈下拜,隨手拉起,笑道:“想不到三四年之別,賢侄女竟快成人,又練有一身武功,真個難得。我和令尊、雷四弟他們還有話說,你帶煌兒去往那旁桂花林中玩上一會。我們談完,再喚你二人同來上路如何?”明霞本來有話想間沈煌,聞言應諾,笑呼:“煌弟,你隨我來。”沈煌見冰如已到,知將起身,巴不得能和明霞親近些時,詢問日後何處相見,連忙笑諾跟去。
那桂花林本在林中一座小山之後,山勢最爲隱僻。二人並肩同行,沈煌越看明霞越愛,偏說不出道理。明霞見他邊走邊朝自己注視,嬌嗔道:“你老看我做什?”沈煌面上一紅,無言可答,心正發急,忽聞到桂花香味,往前一看,當地氣候較暖,九秋天氣,桂花雖然開殘,尚未落盡,滿地金粟,時聞花香,又值黎明不遠,大半輪冰盤大的明月,斜掛對面鬆梢之上,光影昏黃,暗香浮動,小山叢桂,景更幽清,賠笑答道:“姊姊,怎九月天氣還有桂花?”明霞知他發急,借題岔開,也未往下追問,微笑道:“我又不是此地人,誰知道呢?給我坐下,還有話要問呢。”沈煌見明霞玉手指處,乃是桂花樹下的兩列石條凳,想拉明霞同坐,又覺不便,方答:“姊姊請坐。”明霞笑道:“呆子,莫非我站着陪你不成?”說罷,用汗中揮去石上浮塵,先行落座,二次把手一指。沈煌見所指之處,就在身旁,忙即挨坐上去。明霞也未閃躲,呆了一呆,正色問道:“方纔四先生問你,怎不答話?不願拜他爲師麼?”
沈煌聞言,想起雷四曾說如肯拜師,便與明霞一起,想悅實話,惟恐明霞誤會,又不肯口是心非,方一作難,偷覷明霞,已有怒容,心正着急,繼一想,自己只此慈母,無論如何不應違背母命,明霞這等好法也不應欺她,主意打定,賠笑說道:“小弟母子二人相依爲命,此次拜師遠行,實是家母之意,如若見異思遷,使老母擔憂,何以爲人?
明知雷四先生武功高強,又和姊姊常在一起,如在平日,真乃求之不得,此時卻是礙難,雖然捨不得姊姊,也只好等到將來再見了。”
沈煌以爲明霞嬌慣任性,已和自己投緣,不捨分離,有此常相聚首良機,竟會放棄,這等說法定必不快。誰知明霞聞言,立轉喜容,笑道:“爹爹和各位伯叔均說你天性純厚,簡太伯父更擅相法,說得你更好,果然不差。如果只圖和我一起習武,結伴好玩,那成什麼人呢?你當真聽話,對我好麼?”
沈煌見她說時星眸流波,滿臉喜容,皓齒嫣然,更增嬌豔,一時愛極忘形,拉着明霞的手笑道:“方纔我早說過,以後無論什麼,無不惟命是從。還有小弟幼遭孤露,並無兄弟,能有這樣姊姊,便家母知道,也必喜極愛極,怎會對姊姊好是假的呢?”明霞笑道:“爸爸愛你,就爲你能孝母。這樣固好,但想和你一起,卻不知要隔多少時才能相見呢。”沈煌驚問:“先不是說妹姊也在峨眉住家麼?同居一山,如何不能見面?”
明霞笑道:“呆子,你哪知道!峨眉全山地方大,休說相隔路遠,彼此又在用功之際,隨便見面,如何能夠?”
沈煌聞言,好生失望,沉吟未答。明霞知他戀戀不捨,便安慰他道:“你不要難過,事尚難料。我不過照情理而言隨便一說,也許我那師父和爹爹一樣愛我,準我二人無事時互相來往。我不知你師父住在何處,如離捨身崖不遠,見面就容易了。如今人還未去,你先發愁做什?”
沈煌見她說時笑容滿面,映着剛出山的晨曦,宛如朝霞和雪,倍增光豔,口氣又是那麼誠懇親切,不由又生出一點希望,化愁爲喜,笑道:“我真不想離開姊姊,但盼以後能在一處習武,就喜歡了,此時已然天明,一會簡老師便來帶我回船,周老師必在船上等得心焦。我和姊姊少時就要分手,峨眉地理我不知道,聽說那山又高又大,一過九月,大雪封山,半山以下還好,所居如在近頂之處,上下往來均極艱難,姊姊住在何處,去拜何人爲師,快對我說,以便日後往尋如何?”
明霞道:“不是不對你說,我師父是位女俠,年已過百,孤身一人,性情十分古怪,你如投緣,不必你去尋我,她必會令我和你常在一起,甚或將她獨門越女劍法傳你都在意中,否則她住那地方乃山中最高險之地,只知與捨身崖近,我也不曾去過,常人足跡萬不能到,差一點的人前往,事前不曾得到她允許,去了不死必傷。她本人自然輕易不會出手,守山靈猿先放來人不過,輕則戲侮一頓,給來人吃足苦頭再行放走,去的如是盜賊惡人,就能保得一命,也必殘廢回去。除非我先尋你,或是稟明師父引你同往才行呢。”沈煌道:“好姊姊,到時千萬尋我纔好。你何時起身呢?”明霞笑道:“早着呢。
我和你分手之後,還要回到老家,與爹孃各位尊長聚上些日,再送父母入山,也許要等過年春天才往峨眉從師,就能見面,也在半年之後了。”
沈煌聞言,方覺日子太久,忽見簡冰如走來,剛喜喊得一聲“師父”,忽聽明霞“噫”了一聲,趕上前去,拜倒在地。冰如含笑命起,問道:“賢侄女有什事麼?”明霞笑道:“我還忘了和太世伯說呢,你那猿公劍法八十三招,獨步海內,侄女意欲遇便求教,不知大世伯肯傳授麼?”冰如笑道:“傳你容易,但你師父性情古怪,肯讓你從外人學習劍法嗎?”明霞聞言呆了一呆,笑道:“別人難說,如由大世伯傳授,當無不願之理。”冰如朝兩小姊弟看了一眼,笑道:“事尚難料,且到時再議吧。”明霞喜道:
“只太世伯肯傳授,不問師父性情多怪,均有法想。”冰如笑道:“如此甚好。你父親和李七伯父夫婦三人均被主人請往款待。我因離船時久,恐同伴周先生盼望,急於領了煌兒回船,不曾隨往。不久峨眉當可相見,你自去吧。”明霞笑諾,隨向冰如師徒辭別走去。
冰如見人已走,沈煌仍在回頭凝望,正色說道:“煌兒,你看李家三姊好麼?”沈煌面上一紅,因見師父神色有異,不知何意,方一遲疑。冰如隨道:“你李伯父人最情癡,昔年有一愛侶,歷經波折,未能如願。雖然娶有妻室,夫妻情分也極深厚,終不能忘情故劍。到六十歲上,明霞之母方始來歸,與元配結爲姊妹同侍一夫。因仗靈藥之力,駐顏難老,關中九俠,只一二位服藥時年均老大,餘者看去至多中年,女的更是芳容如昔,望若三十許人,第二年便生明霞。因其具異稟神力,人又靈慧美秀,父母固是珍如掌珠,便各位尊長對她也極鍾愛,從小習武,練就一身驚人本領。近因九俠相約入山,明霞不能同往,乃由明霞義母浦文珠引進到峨眉後山隱居的木師姑慧曇門下學習劍術。
此女生得雖極文秀,性實剛烈,休看她和你談得投機,她卻另有深意,以後再見,稍失檢點,立刻與你絕交。她師父更不好說話,甚或惹出事來都不一定。這類已近劍俠一流的少女,心地光明,看似不拘形跡,最難說話,現時年幼,還較天真,稍長言行便要格外自重,況你寡母在堂,撫孤不易,此去峨眉,不論文武,均要用功,否則便明霞對你甚好,你文才武功均不如人,豈不遭人輕視?休說無以對我,便周老師對你那等愛護苦心也會辜負,我更不會要你了。”
沈煌聞言,急得通體汗流,又愧又急,忙道:“師父,弟子決不敢貪玩。先前因見三姊只比我大一歲,練有那高本領,心生羨慕,意欲同在一起習武,容易用功。師父既不以爲然,弟子在武功未練成以前,不與她相見就是。”冰如笑道:“你說這話又不對了。彼此父師至交,相見何妨?同在一處,互相切磋,彼此均有益處,有何妨害?我不過恐你貪玩心盛,預爲警告。既知自愛,再好沒有。天已不早,歸程尚遠,恐周老師盼望,我抱你走吧。”沈煌忙說:“弟子怎敢勞動師父?”冰如已一手抱起,往前走去。
沈煌見冰如並未奔跑,只覺其行如飛,走得甚快,左右山石林木似潮水一般往後倒退下去,所行也非原路,不消片刻,便到泊船之所。
周文麟昨夜因料冰如師徒此去決無差錯,人去不久,便自入睡,天明醒來,見尚未歸,心正懸念,忽見昨夜所遇異人雷四先生走來,由岸上走過,忙趕上去,欲請去往船中款待。雷四不肯,說:“冰如師徒,隨後就來。”並說:“你這人甚好,我送你一樣東西,途中可以防身。此去峨眉,如有什事,可拿它往見一人,必有解救。”文麟接過一看,見是一個寸許大的木球,想是常年玩弄,木色已是油光水滑,忙問所尋何人,雷四答以到時自知,再問人已走遠,追趕不上,只得回船等候。隔不一會,冰如師徒回船,談起昨夜經過。
文麟聽出冰如語有深意,又知李均川東世家,乃女明霞聰明美秀,文武雙全,小小年紀便有俠女之稱,不久峨眉還要相見,沈煌一聽說起明霞,眉飛色舞之狀,料知雙方一見投緣,越發歡喜,暗問冰如:“明霞可有人家、沈煌是否配她得上?能否向其求親?”冰如笑答:“此事原是一雙兩好,我昨夜之行原有用意,便李均夫婦和他義母,對於煌兒也早耳聞,見面之後甚爲看重,明霞義母更是力主,無如此女外和內剛,井非父母尊長所能作主,此事全仗煌兒自爲。我看他兩人一見投緣,只要煌兒能知用功,並非無望。”文麟料知冰如有心作伐,決無差錯。好生代淑華母子歡喜;再向沈煌探詢口氣,幼童天真愛根已種,更把明霞說得和天上神仙一般。文麟想起昔年與心上人青梅竹馬,耳鬢廝磨互相愛好,情景如在目前,沈煌癡愛明霞,形於詞色,竟和自己當年一樣,由不得暗中傷感了一陣。
船又到了埠頭,冰如吩咐:“少時只管開船,不必等候。我如不能趕到,你們到了峨眉,可在青桫坪前相待。如遇風雨,坪旁茅篷也可借坐。我不久自會趕到。到前有人找尋,只作不知,不可理睬。對方如間,可告以同行有人搭船姓尹,與你所說容貌一樣,並不姓簡。來人知我在外行道改名尹玉,不是深交不說真名實姓,以爲途中所遇,自會走去,否則就許遇見對頭,受他暗算都不一定。煌兒年幼喜事,只從慧圓老尼學了些時,雖然聰明用功,到底相差尚遠。那尋我的不是江湖異人便是有名巨盜,只不向人伸手,決可無害。老弟必須隨時照看,不可令其多事。”說罷走去。
事前文麟見兩次有人在岸上尾隨,直到船快靠岸方始不見,聽冰如口氣,分明是恐對頭尋到船上,自己和沈煌受了波及,故此離去,暗忖:“冰如劍俠一流人物,平日除暴安良,必多結怨,前途也許有事。”心正疑慮,忽想起雷四先生所贈木彈丸,取出把玩。沈煌便接過去,一看笑問:“老師方纔怎不對簡師父說起贈丸之事?雷四先生本領大着呢,如非先拜簡師,早把我帶去了。他贈此丸,必有用意。”說時,忽聽船家和人爭吵。
沈煌匆匆出視,見岸上有兩個中年行客強要搭載,船家不允,本來船已將開,內有一人在岸上足踏跳板,船家用力強扯,兩三人合力,竟扯那跳板不動。沈煌眼尖心靈,見那人腳踹之處,跳板上現出半個腳印,心方驚奇。那兩行客口氣甚強,自稱身有急事,非上船不可,意思十分堅決。船家因昨夜吃過雷四的虧,不敢再爲冒失,始而好言相告,說:“船被客人包下,外人不便搭載,人家也不在乎那點船錢。前面不遠火石壩,僱船方便,何必非坐此船不可?”後見對方不聽,想拉跳板開走,竟被對方用半腳踏住,料知有異,越生戒心。兩行客口風也更強硬,內中一個禿子方說:“老六,出門人原應互相扶助,我們急帶病人上路,稍微省事的必通商量,船家無知,且和船客說去,真要不行,也無須勉強,前途相見也是一樣。”話未說完,瞥見沈煌手持木丸走出,面上忽現驚奇之容。
沈煌看出來人有異,暗忖:“前在廟中習武,曾見小尼姑用過這類功夫,有的踏石如粉,有的能將地面石土踏出一個凹槽;這兩人武功甚高,如其有心來尋晦氣,憑自己和船家決擋不住,如因所求不遂結下怨恨,前途相遇定必爲難,轉不如以禮相待,聽其上船,好在雙方素無仇怨,也許真有病人搭載,與人方便,也是好事。”便喚住船家,順跳板走上岸去,笑說:“搭載無妨,船家無知,不必介意。”還待往下說時,禿子自從一見,便注意沈煌手中木丸,及見他從容走來,小小年紀,那等談吐氣度,心更驚奇,改容笑道:“先前原恨船家出言無禮,小朋友這等說法,再如強行搭載,反顯我兄弟量小。我們已不再驚擾。你手中鐵木令暫借一觀,不知可否?”沈煌聞言,心中一動,連忙遞過,笑說:“此是雷四先生所賜,二位只管請看。”
禿於接過,和同伴互相把玩,意似驚疑,看完交還沈煌,笑說:“果是雷四先生之物。老弟與這位老前輩是何淵源?”沈煌隨口笑答:“我是他新收的記名弟子,姓沈,二位貴姓呀?”那兩人笑答:“如見雷四先生,可說嵩山薛氏弟兄請安問候。本來我們有一同伴生病,想要搭載,此時想起前途半里有一相識船家,可以僱用。先因這船家無禮,故非搭載不可,既有老弟在船,我們便不再驚擾了。”沈煌看出二人神情可疑,一見木丸便帶驚疑之容,料非好人,幸被自己幾句話擋退,暗中高興,卻不現於詞色,故意笑說:“既是家師朋友,搭載何妨?二位不必與船家一般見識,仍請上船同載如何?”
薛氏弟兄再三辭謝,沈煌也未深留,微聞二人邊走邊說道:“想不到雷四先生會收徒弟。
你看這小孩有多靈巧?”說罷又回頭看了兩眼。
沈煌故作不知,回顧文麟,正由艙中走出,故意說道:“四先生原說今日停船之處相見,等到這時不見人來,我們只好開走,免得誤了日限,又來怪人。這位老師,真叫不好伺候。”隨說隨和文麟暗使眼色,同回艙內。這時船已開行,和前二人正是同路。
沈煌遙望前面兩人快走到右岸轉角之處,忽聽林內一聲低哨,立有三個彪形大僅和一年約十六八歲的少年跑出。薛氏弟兄立迎上去說了幾句,側顧沈煌舟中,指點談說。少年似是爲首之人,貌相神情甚是強悍,談不一會,便往崖後轉去不見。沈煌把先前對答告知文麟,均覺對方神情可疑,想不到一枚木丸竟有大用。初意所遇兩人必是江湖豪客之類,既然發現,惟恐前途有事,師徒二人把話想好,沿途留意戒備,且喜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