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奉雉,平涼人。才名冠世,而試輒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姓郎,風格飄灑,談言微中。因邀俱歸,出課藝就正。郎讀之,不甚稱許,曰:“足下文,小試取第一則有餘,大場取榜尾亦不足。”賈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之則難,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須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爲標準,大率賈所鄙棄而不屑道者。賈笑曰:“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即味列八珍,當使天下不以爲泰耳。如此獵取功名,雖登臺閣,猶爲賤也。”郎曰:“不然。文章雖美,賤則弗傳。君將抱卷以終也則已;不然,簾內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賈終默然。郎起笑曰:“少年盛氣哉!”遂別去。
是秋入闈復落,邑邑不得志,頗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強讀之。未至終篇,昏昏欲睡,心惶惑無以自主。又三年,場期將近,郎忽至,相見甚歡。出擬題七使賈作文。越日,索文而閱,不以爲可,又令復作;作已,又訾之。賈戲於落卷中,集其葛茸氾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記,堅囑勿忘。賈笑曰:“實相告”此言不由中,轉瞬即去,便受夏楚,不能復憶之也。”郎坐案頭,強令自誦一遍;因使袒背,以筆寫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閣羣書矣。”驗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
入場七題無一遺者。回思諸作,茫不記憶,惟戲綴之文,歷歷在心。然把筆終以爲羞;欲少竄易,而顛倒苦思,更不能復易一字。日已西墜,直錄而出。郎候之已久,問:“何暮也?”賈以實告,即求拭符;視之已漫滅矣。回憶場中文,渾如隔世。大奇之,因問:“何不自謀?”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不能讀此等文也。”遂約明日過其寓。賈曰:“諾。”郎去,賈復取文自閱,大非本懷,怏怏自失,不復訪郎,嗒喪而歸。榜發,竟中經魁。複閱舊稿,汗透重衣,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正慚怍間,郎忽至曰:“求中即中矣,何其悶也?”曰:“僕適自念,以金盆玉碗貯狗矢,真無顏出見同人。行將遁跡山林,與世長辭矣。”郎曰:“此論亦高,但恐不能耳。若果能,僕引見一人,長生可得,並千載之名,亦不足戀,況儻來之富貴乎!”賈悅,留與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謂郎曰:“吾志決矣!”不告妻子,飄然遂去。
漸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別有天地。有叟坐堂上,郎使參之,呼以師。叟曰:“來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堅,望加收齒。”叟曰:“汝既來,須將此身並置度外,始得。”賈唯唯聽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寢處,又投以餌,始去。”房亦津潔;但戶無扉,窗無櫺,內惟一幾一榻。賈解履登榻,月明穿射;覺微飢,取餌啖之,甘而易飽。因即寂坐,但覺清香滿室,臟腑空明,脈絡皆可指數。忽聞有聲甚厲,似貓抓癢,自牖窺之,則虎蹲檐下。乍見甚驚;因憶師言,收神凝坐。虎似知有其人,尋入近榻,氣咻咻遍嗅足股。少間聞庭中嗥動,如雞受縛,虎即趨出。
又坐少時,一美人入,蘭麝撲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來矣。”一言之間,口脂散馥。賈瞑然不少動。又低聲曰:“睡乎?”聲音頗類其妻,心微動。又唸曰:“此皆師相試之幻術也。”瞑如故。美人曰:“鼠子動矣!”初,夫妻與婢同室,押褻惟恐婢聞,私約一謎曰:“鼠子動,則相歡好。”忽聞是語,不覺大動,開目凝視,真其妻也。問:“何能來?”答雲:“郎生恐君岑寂思歸,遣一嫗導我來。”言次,因賈出門不相告語,偎傍之際,頗有怨懟。賈慰藉良久,始得嬉笑爲歡。既畢,夜已向晨,聞叟譙呵聲,漸近庭院。妻急起,無地自匿,遂越短牆而去。俄頃郎從曳入。叟對賈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賈自短牆出,曰:“僕望君奢,不免躁進;不圖情緣未斷,累受撲責。從此暫別,相見行有日矣。”指示歸途,拱手遂別。
賈俯視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滯途間。疾趨裏餘,已至家門,但見房垣零落,舊景全非,村中老幼,竟無一相識者,心始駭異。忽念劉、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門,於對戶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賈揖之,問:“賈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無慾聞奇事耶?僕悉知之。相傳此公聞捷即遁;遁時其子才七八歲。後至十四五歲,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時,寒暑爲之易衣;迨後窮-,房舍拆毀,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餘年矣。遠近聞其異,皆來訪視,近日稍稀矣。”賈豁然頓悟,曰:“翁不知賈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駭,走報其家。
時長孫已死;次孫祥,至五十餘矣。以賈年少,疑有詐僞。少間夫人出,始識之。雙涕霪霪,呼與俱去。苦無屋宇,暫入孫舍。大小男婦,奔入盈側,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長孫婦吳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果及婦,與已同室,除舍舍祖翁姑。賈入舍,煙埃兒溺,雜氣燻人。居數日,懊惋殊不可耐。兩孫家分供餐飲,調飪尤乖。裏中以賈新歸,日日招飲;而夫人恆不得一飽。吳氏故士人女,頗嫺閨訓,承順不衰。祥家給奉漸疏,或呼而與之。賈怒,攜夫人去,設帳東里。每謂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無及矣。不得已,復理舊業,若心無愧恥,富貴不難致也。”居年餘,吳氏猶時饋贈,而祥父子絕跡矣。是歲試入邑癢。宰重其文,厚贈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來近就之。賈喚入,計曩所耗費出金償之,斥絕令去。遂買新第,移吳氏共居之,吳二子,長者留守舊業;次杲頗慧,使與門人輩共筆硯。
賈自山中歸,心思益明澈,遂連捷登進士。又數年,以侍御出巡兩浙,聲名赫奕,歌舞樓臺,一時稱盛。賈爲人鯁峭,不避權貴,朝中大僚思中傷之。賈屢疏恬退,未蒙俞允,未幾而禍作矣。先是,祥六子皆無賴,賈雖擯斥不齒,然皆竊餘勢以作威福,橫佔田宅,鄉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婦,祥次子篡娶爲妾。乙故狙詐,鄉人斂金助訟,以此聞於都。當道交章劾賈。賈殊無以自剖,被收經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賈奉旨充遼陽軍。
時杲入泮已久,人頗仁厚,有賢聲。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囑果,夫妻攜一僕一媼而去。賈曰:“十餘年之富貴,曾不如一夢之久。今始知榮華之場,皆地獄境界,悔比劉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數日抵海岸,遙見巨舟來,鼓樂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請侍御過舟少憩。賈見驚喜,踊身而過,押吏不敢禁。夫人急欲相從,而相去已遠,遂憤投海中。漂泊數步,見一人垂練於水引救而去。隸命篙師盪舟,且追且號,但聞鼓聲如雷,與轟濤相間,瞬間遂杳。僕識其人,蓋郎生也。
異史氏曰:“世傳陳大士在闈中,書藝既成,吟誦數四,嘆曰:‘亦復誰人識得!’遂棄而更作,以故闈墨不及諸稿。賈生羞而遁去,蓋亦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貶,貧賤之中人甚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