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逆賊負卻君恩重,受報親生逆種。家賊一時發動,老命無端送。
渠魁雖珍兵還弄,強帥有兵不用。烈士淚如泉涌,斷指何知痛?
調寄“胡搗練”
君之尊猶天也,猶父也。而逆天背父,罪不容於死。然使其被戮於王師,伏誅於國法,猶不足爲異。唯是逆賊之報,即報之以逆子。臣方背其君,子旋弒其父,既足使人快心,又足使人寒心。天之報惡人,可謂巧於假手矣。乃若身雖未嘗爲背道之事,然手握重兵,專制一方,卻全不以國家土地之存亡爲念,只是心懷私慮,防人暗算,忌人成功,坐視孤城危在旦夕。忠臣義士,枵腹而守,奮身而戰,力盡神疲,疼心泣血,哀號請救,不啻包胥秦庭之哭,而竟擁兵不發,漠然不關休慼於其心,以致城池失陷,軍將喪亡,百姓罹災,忠良殞命,此其人與亂臣賊子何異,言之可爲髮指!且說安祿山自兩目既盲之後,性情愈加暴厲,左右供役之人,稍不如意,即痛加鞭撻,或時竟就殺死。他有個貼身伏侍的內監,叫做李豬兒,日夕不離左右,卻偏是他日夕要受些鞭撻。更可笑者,那嚴莊是他極親信的大臣了,卻也常一言不合,便不免於鞭撻。因此內外諸人,都懷怨恨。祿山深居宮禁,文武官將稀得見其面。向已立安慶緒爲太子,後有愛妾段氏,生一子,名喚慶恩。祿山因愛其母,並愛其子,意欲廢慶緒而立慶恩爲嗣。
慶緒因失愛於父,時遭垂楚,心中驚懼,計無所出。乃私召嚴莊入宮,屏退左右,密與商議,要求一自全之策。嚴莊這惡賊,是慣勸人反叛的,近又受了祿山鞭撻之苦,忿恨不過。平日見慶給生性愚呆,易於播弄,常自暗想:“若使他早襲了位,便可憑我專權用事。”今因他來求計,就動了個歹心,要勸他行弒逆之事。卻不好即出諸口,且只沉吟不語。慶緒再三請問道:“我國下受父皇的打罵,還不打緊,只恐偏愛了少子,將來或有廢立之舉。必得先生長策,方可無慮,幸勿吝教。”嚴莊慨然發嘆道:“從來說母愛者子抱,主上既寵幸段妃,自然偏愛那段氏所生之子,將來廢位之事,斷乎必有。殿下且休想承大位了,只恐還有不測之禍,性命不可保。”慶緒愕然道:“我無罪何至於此?”嚴莊道:“殿下未曾讀書,不知前代的故事。自古立一子廢一子,那被廢之子,曾有幾個保得性命的?總因猜嫌疑忌之下,勢必至驅除而後止,豈論你有罪無罪。”慶緒聞言,大駭道:“若如此則奈何?”嚴莊道:“以父而臨其子,惟有逆來順受而已。”慶緒道:“難道便無可逃避了?”嚴莊道:“古人有云:小杖則受,大杖則走。此不過調一家父子之間,教訓督責,當父母盛怒之時,以大杖加來,或受重傷,反使父母懊悔不安,且貽父母以不慈之名。不若暫行逃避,所以說大杖則走。今以父而兼君之尊,既起了忍心,欲殺其子,只須發一言,出片紙,便可完事,更無走處,待逃到那裏?”慶緒道:“此非先生不能救我!”嚴莊道:“臣若以直言進諫,必將復遭鞭撻,且恐激惱了,反速其禍,教我如何可以相救!”慶緒道:“我是嫡出之子,苟不能承襲大位,已極可恨,豈肯並喪其身?”嚴莊道:“殿下若能自免於死亡之禍,便並不致有廢立之事矣!”慶緒道:“願先生早示良策,我必不肯束手待死!”
嚴莊假意躊躇了半晌,說道:“殿下,你不肯束手待死麼?你若束手,則必至於死;若欲不死,卻束不得手了。俗諺雲: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說便如此說,人極則計生。即如主上與唐朝皇帝,豈不是君臣。況又曾爲楊妃義子,也算君臣而兼父子了。只因後來被他逼得慌了,卻也不肯束手待死,竟興動干戈起來,彼遂無如我何,不但免於禍患,且自攻城奪地,正位稱尊,大快平生之志。以此推之,可見凡事須隨時度勢,敢作敢爲,方可轉禍爲福;但不知殿下能從此萬無奈何之計,行此萬不得已之事否?”慶緒聽說低頭一想,便道:“先生深爲我謀,敢不敬從。”嚴莊道:“雖然如此,必須假手於一人,此非李豬兒不可,臣當密諭之。”慶緒道:“凡事全仗先生大力扶持,遲恐有變,以速爲貴。”嚴莊應諾,當下辭別出宮,恰好遇見李豬兒於宮門首,遂面約他晚間乘閒到我府中來,有話相商。
至夜李豬兒果至,嚴莊置酒餚於密室,二人相對小飲。嚴莊笑問道:“足下日來,又領過幾多鞭子了?”李豬兒忿然道:“不要說起,我前後所受鞭子,已不計其數,正不知鞭撻到何日是了?”嚴莊道:“莫說足下,即如不佞吞爲大臣,也常遭鞭撻。太子以儲貳之貴,亦屢被鞭撻。聖人云:君使臣以禮。又道:爲人父,止於慈。主上恁般作爲,豈是待臣子之禮,豈是慈父之道?如今天下尚未定,萬一內外人心離散,大事去矣!”李豬兒道:“太子還不知道哩!今主上已久懷廢長立幼,廢嫡立庶之意,將來還有不可知之事。”嚴莊道:“太子豈不知之,日間正與我共慮此事。我想太子,爲人仁厚,若得他早襲大位,我和你正有好處,不但免於鞭辱而己。怎地畫個妙策,強要主上禪位於太子纔好。”李豬兒搖手道:“主上如此暴厲,誰敢進此言,如何勉強得他。”嚴莊道:“若不然呵,我是大臣,或者還略存些體面,不便屢加撻辱。足下屈爲內侍,將來不止於鞭撻,只恐喜怒不常,一時斷送了性命。”李豬兒聽說,不覺攘臂拍胸道:“人生在世,總是一死,與其無罪無辜,俯首被戮,何如驚天動地做一場,拼得碎屍萬段,也還留名後世!”嚴莊引他說出此言,便撫掌而起,說道:“足下若果能行此大事,決不至於死,到有分做個住命的功臣哩!只是你主意已定否?”李豬幾道:“我意已決,但恐非太子之意,他顧着父子之情,怎肯容我胡爲?”嚴莊道:“不瞞你說,我已啓過太子了。太子也因失愛於父,怕有禍患。向我說道:‘凡事任你們做去罷。’我因想着足下必與我同心,故特約來相商。”李豬幾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明夜便當舉動。趁他兩日因雙眸作痛,不與女人同寢,獨行於便殿,正好動手。但他常藏利刃於枕畔,明晚先竊去之,可無慮矣!”言畢作別而去。
次日,嚴莊密與慶緒,約會到黃昏時候。慶緒與嚴莊各暗帶短刀,託言奏事,直入便殿門來,值殿官不敢阻擋。祿山此時已安寢於幃帳之內,不妨李豬兒持刀突入帳中,祿山國盲,不知何人。方欲問時,李豬兒已揭去其被,燈火之下,見祿山袒着大腹。說時遲,那時快,把刀直砍其肚腹。祿山負痛,急伸手去枕畔摸那利刃,卻已不見了,乃以手撼帳竿道:“此必是家賊作亂!”口中說話,那肚腸已流出數鬥,遂大叫一聲,把身子挺了兩挺,嗚呼哀哉了。時肅宗至德二載正月也。可恨此賊背君爲亂,屠戮忠良,虐害百姓,罪惡滔天,今日卻被弒而死。亂臣受弒逆之報,天道昭彰。後人有兩隻“掛枝兒”詞說得好,道是:
安祿山,你做張守珪的走狗,犯死刑,姑饒下這驢頭。卻怎敢持兵強,要學那虎爭龍鬥,你不是狼子野心腸,人道是豬首龍身獸,到今日作孽的豬龍,也倒死在豬兒手!
安祿山,你負了唐明皇的寵眷,不記得拜母妃,欽賜洗兒錢,怎便把燕代唐,要將江山佔。可笑你打家賊的鞭何重,那禁他斫大腹的刀太尖。則見你數斗的腸流,爲甚赤心兒沒一點!
祿山既被殺,左右侍者方驚駭間,慶給與嚴莊早到,手中各持短刀,喝叫不許聲張。衆人一則平日被祿山打毒,今日正幸其死。二來見慶緒與嚴莊作主,便都不敢動。嚴莊令人就牀下掘地深數尺,以氈裹其屍而埋之,戒宮中勿漏泄。次早宣言祿山病驟危篤,命傳位於慶緒。於是慶緒僭即僞位,密使人將段氏與慶恩縊死,僞尊祿山爲太上皇,重加諸將官爵,以悅其心。過了幾日,方傳祿山死信,命衆臣不必入宮哭靈,密起其屍於牀下。屍已腐爛,草草成殮,發喪埋葬。嚴莊見慶緒昏庸,恐人不服,不要他見人。慶緒日以酒色爲事,凡祿山所寵的姬侍,都與淫亂。凡大小諸事皆取決於嚴莊,封他爲馮詡王。嚴莊以慶緒之命,使僞汴州刺史尹子奇引兵十三萬攻睢陽城,睢陽太守許遠求救於雍邱防禦使張巡。
且說張巡在雍邱,那南霽雲與雷萬春,已投入麾下爲郎將。當車駕西幸之時,賊將令狐潮來攻雍邱,張巡率南、雷二人,及諸將佐,悉力拒賊。令狐潮與張巡原系舊同學,因遣使致書,申言夙契,且雲:天下存亡未卜,守此孤城何益,不如早降爲上。張巡部下有大將六人,亦勸張巡出降。張巡大怒,設天子畫像於堂,率衆朝拜涕泣,諭以大義,衆皆感奮。張巡乃斬來使,並斬勸降六將。於是人心愈堅,拒守既久,城中缺少了箭,張公命作草人幹餘,蒙以黑衣,乘夜縋下城去。賊兵驚疑,放箭亂射,遂得箭無數。次夜,仍復以草人縋下,賊都大笑,更不爲備。張巡乃選壯士五百人,縋將下去,逕到賊營;賊出其不意,一時大亂,棄營而奔,殺傷甚衆。令狐潮忿怒,親自督兵攻城。張巡使雷萬春登城探視,時萬春因傳聞得其兄雷海青殉難的消息,十分哀憤,才哭得過,便咬牙切齒的上城來,方舉目而望,不防賊兵連發弩箭。雷萬春面上連中六矢,仍是挺然立着不動。令狐潮遙望見,疑爲木偶人;及見其用手拔箭,流血被面,方詢知是雷萬春,大爲駭異。正是:
草人錯認是真,真人反疑爲木。笑爾草木皆兵,羨他智勇具足。
少頃,張巡親印臨城,令狐潮望着樓上叫道:“張兄,我見雷將軍,知足下軍令矣!然如天道何?”張巡說:“足下未識人倫,安知天道?你平日也談忠說義,今日忠義何在?勿更多言,可即決一勝負。”遂率兵與戰,兵皆奮勇爭先,生獲賊將十四人,斬首八百餘級。令狐潮敗入陳留,餘衆屯於沙渦。張巡乘夜襲擊,又大破之,奏凱而回。忽探馬來報說:“賊將楊朝宗,欲引兵襲取寧陵,斷我歸路。”張巡乃分兵守雍邱,自引兵將星夜至寧陵,恰直許遠亦引兵到來,遂合與賊戰,晝夜數十回合,大破楊朝宗之衆,斬首數千級。
捷音至行在,肅宗詔以張巡爲河南節度副使,許遠亦加官進秩仍守睢陽。至是尹子奇來攻睢陽,許遠國兵少,遣使至張巡處求救。張巡以睢陽要地,不可不堅守,乃自寧陵引兵三千至睢陽,合許遠所部兵不過七千人。張巡與南霽雲、雷萬春等數將,併力出戰,屢次得勝。張巡欲放箭射尹子奇,奈不識其面,乃以篙爲矢射去,賊兵疑城中箭已盡,遂將篙矢呈於子奇。於是張巡識其狀貌,命南霽雲射之,中其左目。正是:
祿山兩日俱盲,子奇一目不保。相彼君臣之面,眼睛無乃太少。
自此許運將戰守事宜,悉聽張巡指揮。張巡真是文武全才,不但善戰,又極善謀,行兵不拘古法,隨機應變,出奇制勝。其生性忠烈,每臨戰殺賊,咬牙怒恨,牙齒多碎。卻又能于軍務倥傯之際,不廢吟詠。因登城樓,遙聞笛聲,遂作軍中聞笛詩云:
茹蕘試一臨,敵騎附城陰。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
門開邊月近,戰苦陣雲深。旦夕更樓上,遙聞橫笛音。
閒言少說。且說許遠向於睢陽城中,積軍糧百餘萬石,後被宗藩虢王臣調其半分給他郡,不由許遠不肯。因此睢陽城中糧少。到那時漸已告匾,每人日只給米一二合,雜以茶紙樹皮爲食。賊兵攻城愈急,造爲雲梯,其狀如虹,使勇卒三百立於上,推梯臨城,欲便騰入。張巡預知,使人於城牆潛鑿三穴,俟梯將近,每穴出一大木,以一木拄定其梯,使不得進,一木上有鐵鉤挽住其梯,使不得退。一木上置鐵籠盛火藥,發火焚之,梯即中斷,梯上軍士都被火燒,跌落地而死。賊兵又作木驢攻城,張巡命鎔金汁灌之,登時消鑠。凡此拒守之事,俱應機立辦,賊服其智,不敢來攻。但於城外列營圍困。張巡、許遠分城而守,與衆同食茶紙,亦不復下城。那時大帥許叔冀在滾郡,賀蘭進明在臨淮,俱擁兵不救,而臨淮與睢陽龍近,張巡乃命南霽雲赴臨淮借糧,乞師援救。
霽雲領命,引三十騎出城突圍而走,賊衆數萬擋之,霽雲直衝其衆,左射右射,矢無虛發,賊皆披靡,遂出重圍至臨淮,見賀蘭進明涕泣求救。誰知進明素與許叔冀不睦,恐分兵他出,或爲所襲。二來又心懷妒忌,不欲許遠、張巡成功,竟不肯發兵,亦無糧米相借,說道:“此時睢陽當已失陷,我即發兵借糧,亦無及矣!”霽雲道:“睢陽死守待救,大兵速去,必不至於陷。若果已失,我南八男兒,請以死謝大夫。”進明只不允。霽雲奮然道:“睢陽與臨淮如皮毛之相依,睢陽若陷,即及臨淮,豈可不救?”說罷仰天號慟。進明愛其忠勇,意欲留之,乃用溫言撫慰,且命設宴款待,奏樂侑灑。霽雲大哭道:“僕來時睢陽城中,已不食月餘矣,今即欲獨食,安能下嚥!大夫坐擁強兵,並無分災救患之意,豈忠臣義士之所爲乎?”因發狠自咬下一指,以示進明道:“僕已不能達主將之意,請留此指以示信,歸報主將與同死耳!”一時指血淚血,有如泉涌,座客俱爲之揮涕。進明決意不救,又度霽雲不可留,竟謝遣之。此真千古可恨之事,所以至今張睢陽廟中,銅鑄一賀蘭進明之像,裸體綁縛,跪於階下,任人敲打,來泄此恨。後人也有兩隻“掛枝兒”說得好,正是:
進明呵,你也食唐家祿否?人望你拯災危,冒險的求救;誰知你擁強兵,竟不能相救。不曾見你興師去,倒要將他勇士留。可憐那南八男兒也,十指兒只剩九。
進明呵,你不顧千年的唾罵,任南八苦求救,只不聽他,眼睜睜看他將指頭兒咬下。他當時臨去空咬指,我今日說來亦咬牙,好把你睢陽廟裏鋼人,也盡力的狠敲打!
南霽雲自臨淮奔至寧陵,與偏將廉坦,引步騎數百,冒圍至睢陽城下,與賊力戰,砍壞賊營,方得入城門。城中人聞救兵不至,無不號哭,或議棄城而走。張巡、許遠婉言曉諭衆人道:“睢陽乃江淮保障,若棄之而去,賊必長驅東下,是無江淮也。況我衆飢疲,即走亦不能遠,徒遭殘殺耳!臨淮雖不來相救,諸鎮豈無一仗義者,不如堅守以待之。但是城中絕糧,何忍留爾衆同受飢寒,今任爾衆自便,我二人爲朝廷守士,義當以身守之,不敢言去也!”衆人聞言感激,願同心竭力,以守此城。茶紙食盡,殺馬而食。馬食盡,羅雀掘鼠而食;雀鼠亦盡,張巡殺其愛妾,許遠烹其家僮,以享士卒。人心愈加銜感,明知必死,終無叛志。
又捱過了數日,軍將都贏瘦患病,不能拒守,賊遂登城。張巡西向再拜道:“臣力竭矣!不克全城以報朝廷,死當爲厲鬼以殺賊!”今盛京慈仁寺,所塑青魈菩薩,赤發藍面,口銜巨蛇,如夜叉之狀,雲即張睢陽自矢所爲厲鬼像也。城既破,張、許二公及諸將俱被執。尹子奇將許遠解赴雒陽,張巡與南霽雲等共三十六人皆遇害。張巡至死,神色如常。萬春、霽雲俱罵不絕口而死。其餘十餘人,亦無一肯屈節者。後人有詩讚曰:
張巡先殞團盡忠,許運後亡亦矢節。從死不獨有南雷,三十六人同義烈。
睢陽失陷三日之後,河南節度使張鎬救兵到來。原來張鎬,聞睢陽危急,倍道來援,猶恐不及,先遣飛騎馳檄譙郡太守閻邱曉,使速引本部兵先往。閻邱曉素傲狠,不奉節制,竟不起兵。及張鎬至,城已破三日矣。張鎬大怒,令武士擒閻邱曉,至軍前杖殺之。正是:
恨不移此閭邱杖,並杖臨淮狠賀蘭。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