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兔走鳥飛,一霎時,翻騰滿目。興告訐,網羅欲盡,律嚴刑酷。眼底赤心肝一片,天邊鱷淚愁千斛。吐盡懷草檄,整天廷,仇方復。
斟綠酒,濃情續。燒銀燭,新妝簇。向風亭月榭,細談衷曲。此夜綢繆恩未意,來朝離別情何促?倩東風,博得上林歸,雙心足。
調寄“滿江紅”
從古好名之士,爲義而死;好色之人,爲情而亡。然死於情者比比,死於義者百無一二。獨有春秋時衛大夫宏演,納懿公之肝於腹中。戰國時齊臣王(蟲蜀),聞閔王死,懸軀樹枝,自奮絕頭而亡。立心既異,亦覺耳目一新,在宇宙中雖不能多,亦不可少。今說太后在宮追歡取樂,倏忽間又是秋末冬初。太平公主,乃太后之愛女。貌美麗豔,丰姿綽約,素性輕佻,慣恃母勢胡作敢爲。先適薛紹,不上兩三年即死。歸到宮中,又思東尋西趁,不耐安靜。太后恐怕拉了他心上人去,將他改適大夫武攸暨,不在話下。
是日恰值太后同武三思在御園遊玩,太后道:“兩日天氣甚是晴和。”三思道:“天氣雖好,只是草木黃落,覺有一種凋零景像,終不如春日載陽,名花繁盛之爲濃豔耳!”太后道:“這又何難!前日上林苑丞,奏梨花盛開,梨花可以開得,難道他花獨不可開。況今又是小春時候,明日武攸暨必來謝親,賜宴苑中,當使萬花齊放,以彰瑞慶。”三思道:“人心如此,天意恐未必可。”太后笑道:“明日花若開了,罰你三大王杯酒。”三思亦笑道:“白玉杯中酒,陛下時常賜臣飲的,只是如今秋末冬初的天氣,那得百花齊放來?”太后怒目而視,別了三思回宮。便傳旨宣歸義王陳碩貞入朝,將前事與他說了。叫他用些法術,把苑中樹木盡開頃刻之花,以顯瑞兆。碩貞道:“若是明日筵宴,陛下要一二種花,臣或可向花神借用。若要萬花齊發,這是關係天公主持,須得陛下詔旨一道,待臣移檄花神,轉奏天廷,自然應命。”太后展開黃紙,寫一詔道:
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
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太后寫完,將詔付陳碩貞。碩貞又寫了一道檄文,別了太后。竟到苑中,施符作法,焚與花神不題。太后又傳旨着光祿寺正卿蘇良嗣,進苑整治筵席。
再說武三思回家,途遇了懷義。懷義問道:“上卿何不宿於宮,而跋涉道途耶?”三思道:“可笑太后要向花神借春,使明早萬花齊放。我想人便生死由你,這發蕊放花繫上帝律令,豈花神可以借得。我與你到明日看苑中之花,便知天意。”兩人大笑而別。到了明日,天氣愈覺融和,懷義放心不下,忙進苑來。只見萬卉敷榮,羣枝吐豔。一轉轉到楊華堂來,一個官兒在那裏主持。原來蘇良嗣爲因旨意,叫他檢點筵席,故早到此。懷義被他看見,便道:“何物禿驢輒敢至此!”懷義見他說這兩句話,道他眼睛有些近視,只得忍着氣對蘇良嗣道:“蘇老先,彼此朝廷正卿,難道學生來不得的?”蘇良嗣道:“今日是武駙馬謝親,是一席喜筵,朝廷差我在此料理。你是何科目出身,居爲正卿,妄自尊大?你若不走,我就把朝笏來批你的頰,看你把我如何?”懷義掙着眼睛,要發出話來,不意蘇良嗣向着懷義把牙笏照臉批來,打了幾下。
懷義着了忙,只得逃進太后宮中,雙膝跪下。太后道:“你爲何這般光景?”懷義道:“蘇良嗣無禮,見了臣僧,便批臣的頰。”太后道:“他在何處打你?”懷義道:“在苑中暢華堂。”太后即挽他起來道:“是朕叫他在那裏主持酒席的,你爲什麼到那裏閒走起來?南衙宰相往來,今後阿師當從北門出入。”便叫內侍吩咐司北宰門的官兒“今後上師進來,不可禁止。”又對懷義道:“你今日住在此,待他們酒席散了,朕與你去遊賞如何?”
且說良廊嗣在暢華堂檢點,屏開孔雀,座映芙蓉,滿山百花開放,照耀的好不熱鬧。只見御史狄仁傑,領着各官進來,見了這些花朵,不勝浩嘆道:“奇哉,天心如此,人意何爲?”內史安全藏道:“不知萬卉中可有不開的?”衆臣各處閒看,惟有槿樹,杳無萌芽,仍舊凋零,不覺讚歎道:“妙哉槿樹,真可謂持正不阿者矣!”正說時,只見駙馬武攸暨進宮去朝見了,到暢華堂來領宴。又見許多宮女,擁着太后進來,叫大臣不必朝參,排班坐定。太后道:“草木凋零,毫無意興,故朕昨宵特敕一旨,向花神借春,不意今朝萬花齊放,足見我朝太平景像。此刻飲酒,須要盡興回去,或詩或賦做來,以記盛事。”又吩咐內侍去看萬卉中可有違詔不開的,左右道:“萬花齊放,只有模樹不開。”太后命左右剪除枝幹,滴在野間,編籬作障,不許復植苑中。
那武三思輩,這些諂佞之徒,無不諛詞讚美。獨有狄仁傑等俱道:“春榮秋落,天道之常。今衆花特發,亦陛下威福所致;但冬行春令,還宜修省。”酒過三巡,衆臣辭退。太后也因懷義在內,命駕進宮。武三思看見太后不邀他到宮裏去,心中疑惑,走到旁邊,穿過了玩月亭,將到翠碧軒轉去,只見上官婉兒倚欄呆想。正是:
淡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
倚欄惆悵立,嫵媚覺魂消。
三思在太后處,時常見他,也彼此留心。今日見他獨自在此,好不歡喜,便道:“婉姐,你獨自在此想着甚來,敢是想我麼?”婉兒撇轉頭來,見是三思,笑道:“我是不想你,另有個心上人在那裏想着。”三思道:“是那個?”婉兒道:“我且問你,今日在暢華堂中赴宴,爲何闖到這裏?”三思道:“你莫管我,同你到翠碧軒裏去,有話問你。”婉兒道:“有話就在此說吧。”三思笑道:“我偏要到軒裏去說。”婉兒沒奈何,只得隨了他到軒裏來。三思問道:“誰在太后宮中玩耍?”婉兒道:“是懷僧。”三思便把婉兒摟住道:“親姐姐,你方纔說有人想我,端的是那個?”婉兒就把韋后在宮時,“我常在他面前贊你如何風流,如何溫存,又說你同太后在宮,如何舉動,他便長嘆一聲,好似癡呆的模樣道:‘怪不得太后愛他!’這不是他想你麼?可惜如今同聖上移駕房州去了。他苦得回來,我引你去,豈不勝過上宮麼?”三思道:“韋后既有如此美情,我當在太后面前竭力周全,召還廬陵王便了。”說了,分手而別。
時索元禮、周興、來俊臣輩,同在暢華堂與宴,覺得狄仁傑、安金藏諸正人,意氣矜驕,殊不爲禮,心中飲恨。懷義又怪蘇良嗣批其頰,大肆發怒。適虢州人楊初成,矯制募人迎帝於房州。太后敕旨捕之。懷義買囑周興,誣蘇良嗣、狄仁傑與安金藏等同謀造反,來俊臣又投一扇子匭上,有“醉花陰”詞二首,雲是良嗣譏訕母后,同謀不軌。詞雲:
花到春開其常耳,破臘花有幾,除卻一枝梅,再要花開,只恐無其二。
上苑催花丹詔至,不許拘常例。草木亦何知,役使隨人,博得天顏喜。
違例開花花何意?要把君王媚。昨夜詔花開,今早來看,卻果都開矣。
槿樹一枝偏獨異,不肯隨凡卉。籬下盡悠然,萬紫千紅,對此應含(女鬼)。
太后見了大怒,然知狄仁傑乃忠直之臣,用筆抹去,餘諭索元禮勘問。元禮臨審酷烈,不知誣害了多少人,把蘇良嗣一夾,要他招認謀反。良嗣喊道:“天地九廟之靈在上,如良嗣稍有異心,臣等願甘滅族。”又把安金藏要夾起來。金藏道:“爲子當孝,爲臣當忠;如君欲臣死,孰敢不死?但欲勘臣去陷君,臣不爲也,今既不信金藏之言,請剖心以明良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臟皆出,血涌法堂。杜景儉、李日知他兩個尚存平恕,見了忙叫左右奪住佩刀,奏聞太后。太后即傳旨,着俊臣停推,叫太醫院看視。
安金藏此事遠近傳聞。眉州刺史英公徐敬業同弟敬猷,行至揚州,忽聞此報,不勝駭怒道:“可惜先帝天挺英雄,數載親臨鏖戰,始得太平。至今日被一婦人安然坐享,把他子孫,翦滅殆盡。難道此座,竟聽他歸之武氏乎?舉朝中公卿,何同木偶也!”敬猷道:“吾兄是何言歟?衆臣俱在輦毀之下,各保身家,彼雖淫亂,朝廷之紀綱尚在,但可恨這班狐鼠之徒耳。如今日有忠義之士,出而討之,誰得而禁哉!”正說時,只見唐之奇、駱賓王進來。原來唐、駱因坐事貶謫,皆會於揚州,二人聽見了,便道:“好呀,你們將有不軌之志,是何緣故?”敬業道:“二兄來得甚妙,有京報在這裏,請二兄去看便知。”二人看了一遍,唐之奇只顧嘆氣。駱賓王對敬業道:“這節事,令祖先生若存,或者可以挽回,如今說也徒然。”敬業道:“賢兄何必如此說,人患不同心耳,設一舉義旗,擁兵而進,孰能御之?”唐之奇道:“既如此說,兄何寂然?”駱賓王道:“兄若肯正名起義,弟當作一檄以贈。”敬業道:“兄若肯扶助,弟即身任其事,即日祭告天地,祀唐祖宗,號令三軍,義旗直指耳。且把酒來吃,兄慢慢的想起來。”駱賓王道:“這何必想,只要就事論事說去,已書罪無窮矣。”敬猷道:“只就斷後妃手足,這種利害之心,實男子所無。”一回兒擺上酒來,大家用巨觴飲了數杯,賓王立起身來說道:“待弟寫來,與諸兄一看,悉憑主裁。”忙到案邊,展開素紙寫道:
僞周武氏者,人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手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庭之嬖。入門見妒,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后於星翟,陷吾君於聚囗;加以虺蜴爲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之,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王孫,如漢作之就盡;龍囗帝后,識更庭之遽衰。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承業,荷朝廷之厚恩。
敬業坐在旁邊,看他一頭寫,一頭眼淚落將下來,忍不住移身去看,只見他寫到:
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王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不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請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敬業看完,不覺杆兒落將下來,雙手擊案大慟。賓王寫完,把筆擲於地上道:“如有看此不動心者,真禽獸也!”衆人亦走來念了一遍,無不涕泗交流。豈知一道檄文,如同治安策,可爲痛哭者一,可爲流涕者二,可爲長嘆息者六,弄得一堂之上,彼此哀傷。敬猷道:“這節事不是哭得了事的,只要請公商議做會便了。”大家復坐。敬業道:“明日屈二兄早來,尚有幾個好相知,邀他同事。”駱、唐二人,唯唯而別。
時狄仁傑爲相,見獄中引虛伏罪者,尚有八百五十餘人。仁杰具疏,將索元禮等殘酷之事,奏間太后,命嚴思善按問。思善與周興方推事對食,謂興道:“因多不承,當爲何去?”興道:“令國人甕,以火靈之,何事不承?”思善乃索大甕,熾炭如興法,因起謂興道:“有內狀推公,請公入此甕。”興叩頭伏罪,流嶺南爲仇家所殺。索元禮、來俊臣棄市,人爭啖其肉,斯須而盡。太后知天下惡之,乃下制數其罪惡,加以赤族之誅。這些殘酷之事,一朝除滅殆盡,軍民相賀道:“自今眠者背始貼席矣。”
一日,武三思進宮,將徐敬業檄文,並裴炎回敬業書,與太后看。太后看罷,不覺悚然長嘆,問:“此檄出自誰手?”三思道:“駱賓王。”太后道:“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則前此宰相之過也。”三思因問敬業約炎爲內應,而炎書只有“青鵝”二字,衆所不解。太后道:“此何難解;青春十二月也,鵝者我自與也,言十二月中至京,我自策應也。今裴炎出差在外,且不必追捉,只遣大將李孝逸,征討敬業便了。但我想廬陵王在房州,他是我嫡子,若有異心,就費手了。要着一個心腹去看他作何光景?只是沒有人去得。”三思想起婉兒說韋后慕我之意,便道:“我不是陛下的心腹麼,就去走遭。”太后道:“你是去不得的。”三思道:“此行關係國家大事,若他人去,真假難信。”太后唯唯。
只見宮娥報說:“師爺進來了!”太后叫婉兒:“你且送武爺出去”。婉兒對三思道:“我同你到右首轉出去罷。”三思道:“爲什麼不往東邊走?”婉兒道:“西邊清淨些。”三思會意,勾住他的香肩,取樂一回,又把太后要差人往房州去的事說了,叫他攛掇我去。婉地道:“這在我,我有些禮物,送與韋娘娘,等我修書一封,打動他便了,只是日後不要把我撇在腦後。”三思道:“這個自然。”隨即分手出宮。到了次日,太后有旨,着武三思速往房州公幹。三思得了旨意,進宮辭別太后,太后叮嚀數語,婉兒暗將禮物並書遞與三思;三思隨即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房州,天色已晚,上店歇了,隨叫手下假說是文爺在這裏買些小貨。三思到了夜間,閒語中問及:“廬陵王在這裏可好麼?”店主人道:“王爺甚好,惟與比丘時常往來。這裏有感德寺大和尚,號慧範,王爺朔望必到寺中,聽他講經說法。至於百姓,真是秋毫無犯。可惜這個好皇爺,不知爲了什麼事,他母后不喜歡,趕了出來。”三思心上想道:“廬陵如此舉動,無異心可知的了。更喜今日是十四,明日是望日,待他出門,我去方妙。”過了一宵,明日捱到日中,跟了三四個小使,肩輿而至。門上人知是武三思,不知爲什麼事體,忙去報知韋后。韋后叫太監進去問:“那武爺是怎樣來的?還有何人奉陪?”太監答了。韋后道:“既如此,他與我們是至戚,不妨請進宮來相見。”太監出去請進宮來。三思看見韋后走將出來,但見:
身軀嫋娜,體態娉婷。鼻倚瓊瑤,眸含秋水。生成秀髮,盡堪盤窩龍髻;天與嬌姿,謾看舞袖吳官。
三思連忙拜將下去,韋后也回拜了坐定。韋后問道:“太后好麼?”三思笑道:“比先略覺寬厚些。”韋后垂淚道:“我們皇爺,偶然觸了母后一句,不想被逐,如今我夫婦不知何日再得瞻依膝下?”三思道:“想皇爺不在宮中麼?”韋后道:“今早往感德寺,已差人去請了。不知武爺何來?”三思道:“因上官婉兒思念娘娘,故齎書到此。”向靴裏取出書來送與韋后,左右就把禮物放下。韋后把婉兒的書拆開,看了微笑,忽見女奴進來報道:“王爺回來了。”韋后進去,中宗出來,與三思敘禮坐定。中宗先問了母后的安,又敘了寒喧。彼此把朝政家事說了。中宗道:“兄如今何往?寓在何處?”三思道:“在府前府店,暫過一宵,明日即行。”中宗道:“豈有此理,兄不以我爲弟耶,何欲去之速也!弟還有許多話問兄。”對左右說:“武爺行李在寓所,你去吩咐他們取了來。”一回兒請到殿上飲酒。三思把安金藏剖腹屠腸說了,又把目今徐敬業討檄一段,太后差李孝逸去剿滅。今差我到楊州,命婁師德去合剿,故此枉道來問候。中宗聽了大怒道:“李勵是太后的功臣,母后何等待他,不想他子孫如此倡亂,若擒住他,碎屍萬段,不足以服其辜。”便命整席在後書齋,中宗進內更衣去了。三思見內已擺設茶果,又見剛纔隨韋后的宮奴,捧上茶杯,近身悄悄對三思道:“武爺不要用酒醉了,娘娘還要出來與武爺說話。”正說時,中宗出來入席,大家猜謎行令,倒把中宗灌醉,扶了進去。
三思見裏邊一間牀帳,已擺設齊整,兩個小廝,住在廂房。三思叫他們先睡了,自己靠在桌上看書。不多時韋后出來,三思忙上前摟住道:“下官何幸,蒙娘娘不棄?”韋后道:“噤聲。”把手向頭上取那明珠鶴頂與袖中的碧玉連環,放在桌上。韋后道:“你卻不要薄情待我。”三思道:“我回去如飛在太后面前,說王爺許多孝敬,包你即日召回。”韋后道:“如此甚好,妾鶴頂一枝,聊以贈君,所言幸勿負我。婉兒我不便寫書,替我謝聲;碧玉連環一副,乞爲致之。”別了三思進去。三思在府中三日,恐住久了,太后疑心,就與中宗話別,上路回京。
要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