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驕馬玉鞭馳驟,同調堅貞永晝。題攜一處可相留,莫把眉兒皺。
如雪剛腸希覯,一擊疾誅雙醜。矢心誓日生死安,若輩真奇友。
調寄“誤佳期”
古人云:唯婦人之言不可聽。書亦戒曰:唯婦言是聽。似乎婦人再開口不得的。殊不知婦人中智慧見識,盡有勝過男子。如明朝宸濠謀逆,其妃婁氏泣諫,濠不從,卒至擒滅,喟然而嘆曰:“昔紂聽婦人之言失天下,朕不聽婦人之言亡國。”故知婦人之言,足聽不足聽,惟在男子看其志向以從違耳。當時唐帝叫它監弄這幾個附宮妃子來,原打帳要自己受用,只因竇後一言,便成就了幾對夫婦,省了多少精神。若是蕭後,就要逢迎上意,成君之過。唐帝亂點鴛鴦的,把幾個女子賜與衆臣配偶,不但男女稱意,感戴皇恩,即唐帝亦覺處分得暢快,進宮來述與諸妃聽。說到單女亦欲葬父完婚,竇後嘆道:“不意孝義之女,多出在草莽。”只見宇文昭儀墮下淚來,唐帝駭問道:“妃子何故悲傷?”昭儀答道:“妾母靈柩尚在洛陽,妾兄士及未曾將他入土。”唐帝道:“明日汝兄進朝,待朕問他。”
且說張公謹在秦叔寶家,因羅公子新婚,不好催促,又因諸王妃與公侯諸大夫,皆因竇後認爲侄女,又慕竇、花二位夫人孝義,爭相結納,日夕稱賀。因此張公謹恐本地方有事,只得先上朝辭聖。秦王因愛公謹之才,不肯放他去,奏過唐帝,即將張公謹留授司馬兼督捕司之職,幽州郡守改着羅成權署。旨意一下,張公謹留任長安,只得寫稟啓,差人去回覆燕郡王,並接家眷到京。羅公子亦因聖旨,擢他代張公謹之職,又牽掛父母,等不及滿月,便去辭了唐帝、竇後,至西府拜辭秦王,與衆官僚話別了。因線娘囑說,又到宇文士及家去謝別,見士及家車騎列庭,正在那裏束裝,羅公子進去相見了,便問道:“尊駕有何榮行,在此束裝?”士及道:“弟因先母之柩未葬,告假兩月,將往洛陽整理墳瑩,此刻就要起身,恐不及送兄臺榮歸了。”羅公子道:“弟亦在明後日就要動身。”說了出門。羅公子歸來,連夜收拾,與竇公主、花又蘭拜別了秦母。叔寶與張氏夫人,懷玉夫妻亦出來拜別,護送出門。尉遲南、尉遲北並太后賜的兩名太監,及隨來潘美等,做了前隊。羅公子與竇公主、花夫人並宮人婦女,及金鈴、吳良等做了後隊。徐惠妃差西府內監,袁紫煙亦差青琴,江、羅、賈三夫人,俱差人來送別。時冠蓋餞別,塞滿道路,送一二十里,各自歸家。
羅公子急忙要趕到雷夏墓所,迎請竇建德到幽州去,吩咐日夕趕行。不多幾日,已出潼關,將至陝州界口,一個大村鎮上。那日起身得早,尚未朝餐,前隊尉遲南兄弟,正要尋一個大寬展的飯店,急切間再尋不出。又去了裏許,只見一個酒帘挑出街心,上寫一聯道:暫停車馬客,權歇利名公。尉遲南衆人看見了,就下馬,把馬繫好進店去,看房屋寬大,更喜來得早,無人歇下。尉遲南忙吩咐主人,打掃潔淨,整治酒餚,又出店來盼望後隊。只見街坊上來來往往,許多人擠在間壁一個庵院門首,尉遲南問土人爲着何事,答道:“不曉得,你們自進庵裏去看便知。”尉遲兄弟忙擠進庵來,只見門前一間供伽藍的,進去三間佛堂,門戶窗櫺,臺桌器皿,多打得莖粉,三四個老尼坐在一塊兒涕泣。尉遲南問着老尼,老尼也只顧下淚未答。只聞得耳邊嘈嘈雜雜的,地方上人議論道:“那個公主,也是個金枝玉葉,不意國亡家破,被那官兒欺負。”尉遲兄弟未及細問,恐怕羅公子後隊到了,即便抽身出來,恰好羅公子與衆人騾馬一鬨而至,這旁竇公主與花夫人便下了騾轎,進店去了。
羅公子下馬,見街坊上熱鬧,叫尉遲兄弟進去,問地方上爲着何事。尉遲南把土人的言語,與庵中的光景說了。竇公主見說,心中想道:“莫非隋魏後人,流落在這裏。”便叫左右去喚那個老尼來,那吳良、金鈴出外,到底是軍人打扮,他兩個是好事生風的,忙出店走進庵來。對老尼說道:‘哦家公主與小王爺,喚你師父快去。”那老尼見說,忙站起來問道:“是那個王爺,又是什麼公主?”金鈴道:“你過去便知明白。”老尼沒奈何,只得一頭走,一頭向衆人問明來歷。來到店中,見了公主、公子,打了幾個稽首。竇公主問道:“你庵中被何人羅唣?有那朝公主在裏邊?”老尼答道:“當初隋朝有個南陽公主,少寡守節,有一子名曰禪師。因夏王討宇文化及時,夏將於士澄見公主美貌欲娶,公主不從。士澄誣禪師與化及同黨,竟坐殺之。公主向夏王哀請爲尼,暫寓洛陽,因山寇竊發,回長安訪親,中途又被賊劫,故此投到小庵來住。昨晚有一官府宇文士及,在此下店,不知被那個多嘴的說了,那宇文官府走過庵來,必要請見南陽公主。公主再三不肯相見,那宇文官府立於戶外說道:‘公主寡居,下官喪偶,中饋尚虛,公主若肯俯從,下官當以金屋貯之。’論來這樣青年,大官府隨了他去,也完了終身,不想南陽公主聽說,不但不肯從他,反大怒起來,在內發話道:‘我與汝本系仇家,今所以不忍加刃於汝首,因謀逆之日,察汝不預知耳。今若相逼,有死而已。’宇文官府知不可屈,即便去了。他手下道我窩頓了亡隋眷屬,逼勒着要詐我們銀子,沒有,故此打得這般模樣。”
竇公主道:“宇文士及當初楊太僕知他有品行的,故此遺計教他投唐,以妹子進獻,方得寵眷。不意他漁色改行,以至於此,可見這班咬文嚼字之人,蓋棺後方可定論。”遂叫左右三四個婦女,即同老尼進庵去,請南陽公主到來一見。
衆婦女去不多時,擁着南陽公主到店來。但見一個雲裳羽衣,未滿三旬的佳人,竇公主同花夫人忙出來接見了,遜禮坐定。竇公主道:“剛纔老尼說,姐姐要往長安探親,未知何人?”南陽公主道:“唐光祿大夫劉文靜系妾亡夫至親,今爲唐家開國元勳,意欲往長安依附他,以畢餘生。不想聞得劉公與裴監不睦,誣以他事,竟遭慘戮,國家珍滅,親戚凋亡,故使狂夫得以侵辱。”說罷,淚下數行。竇公主見了這般光景,不勝憐恤道:“既是姐姐欲皈依三寶,此地非止足之所,愚妹倒有個所在,未知尊意可否?”南陽公主道:“敢求公主指引。”竇公主道:“雷夏有個女貞庵,現有煬帝十六院中秦、狄、夏、李四位夫人,在內守志焚修。若姐姐肯去,諒必志同道合。”南陽公主道:“若得公主題攜,妾當朝夕頂禮慈悲,以祝公主景福。”竇公主道:“我們也要到雷夏,若尊意已允,快去收拾,便同起身。”南陽公主大喜,即起身去草草收拾停當,謝了衆尼,又到店中。竇公主把十兩銀子賞了老尼,又叫手下僱了一乘騾轎與南陽公主坐了,一同起行。
潘美與金鈴往相上去會鈔,只見櫃內站着一個方面大耳一部虯髯的人笑道:“鈔且慢會,敢問方纔上車的,可就是夏王竇建德之女麼?”潘美答道:“正是。”又問道:“那個小王爺又是誰?”金鈴道:“就是幽州羅燕郡王之子諱成,如今皇爺賜婚與他的。”那漢又問道:“當初夏王的臣子孫安祖,未知如今可在否?”金鈴答道:“現從我們王爺,在山中修行。”那漢點頭說道:“可借單員外的家眷,如今不知怎樣着落?”潘美道:“單將軍的女兒,前日皇爺已與我家竇公主同日賜婚,配與秦叔寶之子小將軍,皇爺賜他扶柩殯葬父親,即日要回潞州去了。”那漢見說,拍手大笑道:“快活快活,這纔是個明主。”潘美忙要稱還飯錢,催他算帳,那漢道:“夏王與孫安祖,俱系我們昔年好友,今足下們偶然賜顧一飯,何足介意。”潘美取銀子稱與他,那漢堅執不肯收,推住道:“不要小氣,請收了;但不知足下說的那單員外的靈柩,即日要回潞州,此言可真否?”金鈴道:“怎麼不真,早晚也要動身了。”那漢道:“好,請便罷!”潘美問他姓名,那漢不肯說,拱拱手反踱進去了。潘、金二人,只得收了銀子,跨上馬望前趕去。
看官們,你道那店中的大漢是誰?也是江湖上一個有名的好漢姓關名大刀,遼東人,昔年曾販私鹽,做強盜,無所不爲的。他天性鄙薄仕宦,不肯依傍人尋討出身。近見李密、單雄信等俱遭慘戮,他便收心,在這裏開一個大飯店。遇着了貪官污吏,他便不肯放過,必要罄囊倒橐,方纔住手。好處不肯殺人,不肯做官,他道:“我祖上關公,是個正直天神,我豈可妄殺人?”又道:“關公當日不肯降曹,我今亦不去投唐。”因此四方的豪傑人多敬服他。正是:
海內英雄不易識,肺腸自與庸愚別。可笑之乎者也人,虛邀聲氣張其說。
今說竇公主要他父親一同到幽州來,先打發又蘭同衆宮人到雷夏,自與羅公子到隱靈山要接父親起身。無奈竇建德與三藏和尚講論,看破塵世,再不肯下山。公主只得哭別了,仍舊到雷夏來。賈潤甫與齊善行俱來接見。女貞庵四位夫人,是時又蘭早已接到家中,各各相見。楊義臣如夫人與馨兒,徐懋功先已差人接去了。公主祭奠了首後,墓上田產,交託兩個老家人看管。收拾行裝,差人送南陽公主與四位夫人,到女貞庵去。便同羅公子、花又蘭往北進發。賈潤甫送公子起身之後,曉得單雄信家眷扶柩回潞州,因想:“雄信當初許多情誼,多少人受了他的厚惠,我曾與他爲生死之交。雄信臨刑時,秦、徐諸人,割股定姻,報他的恩德;我賈潤甫也是個有心腸的,尚未酬其萬一。今日聞得他女兒女婿,扶柩歸葬,焉有不迎上去,至靈前一拜之理?”便收拾行囊,拉了附近受過單雄信恩惠的豪傑,竟奔長安不題。
且說秦懷玉與愛蓮小姐滿月後,辭了祖母父母起身,叔寶差四名家將,點四五十營兵護送。懷玉因他父親的功勳,唐已擢爲殿前護衛右千牛之職,時衆官輩亦來送行,懷玉各各辭別,擁着一車起身。
行了幾日,已出長安,天將傍晚,衆家將加鞭去尋宿店,只見七八個大漢子,俱是白布短衣,羅帕纏頭,向前問道:“馬上大哥,借問一聲,那二賢莊單員外的喪車,可到這裏來麼?”家將停着馬答道:“就在後面來了。”那幾個大漢聽見,如飛去了。家將見那幾個大漢已去,心上疑惑起來,恐是歹人,忙兜轉馬頭,追趕那幾個大漢。趕了裏許,只見塵煙起處,一隊車馬頭導,兩面奉旨賜葬金字牌,中間一副大紅金字銘旌,上寫:“故將軍雄信單公之柩”。沖天的招搖而來。衆好漢看見,齊拍手道:“好了,來了!”齊到柩前趴在地下,掃地呼天的大哭起來。家將見了,知不是歹人,秦懷玉忙跳下馬還禮。單夫人聽見,推開轎門,細認七八個人中,只有一個姓趙,綽號叫做莽男兒,當初殺了人,虧雄信藏他在家,費了銀子解救。其餘多不認得,想必多是受過思的。單夫人不覺傷感大哭起來。
衆好漢也哭了一回,磕了幾個響頭,站起來問道:“那一個是單員外的姑爺秦小將軍?”秦懷玉答道:“在下就是。”一個大漢走上前來,執着秦懷玉的手,看了說道:“好個單二哥的女婿!”那一個又道:“秦大哥好個兒子!”讚了幾聲,又問道:“令岳母與尊夫人可曾同來?”懷玉指道:“就在後車。”那漢便道:“衆兄弟,我們去見了單二嫂。”衆人齊到車前,單夫人尚未下車,衆好漢七上八落的在下叩頭,單夫人如飛下車還禮。衆人起來說道:“二嫂,我們聞得二哥被戮,衆兄弟時常掛念,只是不好來問候。如今你老人家好了,招了這個好女婿,終身有靠了。”單夫人道:“先夫不幸,有累公等費心。”莽男兒道:“天色晚了,把車推到店中去罷,賈兄們在那裏候久了!”懷玉道:“那個賈兄?”衆人道:“就是開鞭杖行頭賈潤甫,他曉得令岳的喪車回來,便拉了十來個兄弟們在那裏等候。”說了,便趕開護兵,七八個好漢用力擁着喪車,風雷閃電的去了。原來賈潤南拉齊衆好漢,恰好也投在關大刀店中。當時見喪軍將近,便同衆人迎到柩前,又是一番哭拜。單夫人同秦懷玉各各叩謝了,關大刀同衆人把喪車推在一間空屋裏去。
賈潤甫領秦懷玉與單夫人、愛蓮小姐,到後邊三四間屋裏去,說道:“這幾間,他們說還是前日竇公主到他店裏來歇宿,打掃潔淨在此,二嫂姑娘們正好安寢,尊從就在外邊兩旁住了罷。”單夫人問賈潤甫道:“賈叔叔,那班豪傑那裏曉得我們來,卻聚在此?”賈潤甫道:“頭裏那一起,是關兄弟先打聽着實,知會了聚在此的,後邊這一路,是我一路迎來說起欣然同來的。這班人都是先年受過單兄恩惠的,所以如此。”說了即同懷玉出來,只見堂中正南一席,上邊供着一個紙牌,寫道:“義友雄信單公之位”。關大刀把盞,領衆好友朝上叩首下去,秦懷玉如飛還禮。關大刀把杯著放在雄信紙位面前,然後起來說道:“賈大哥,第二位就該秦姑爺了。”賈潤甫道:“這使不得。他令岳在上,也不好對坐。二來他令尊也曾與衆兄弟相與,怎好僭坐?不如弟與秦姑爺坐在單二哥兩旁,衆兄弟入席,挨次而坐,乃見我們只以義氣爲重,不以名爵爲尊,纔是江湖上的坐法。”衆人齊聲道:“說得是。”大家入席坐定,關大刀舉杯大聲說道:“單二哥,今夜各路衆兄弟,屈你家令坦,在小店奉陪,二哥須要開懷暢飲一杯。”一堂的人,大杯巨觥,交錯鯨吞,都訴說當年與雄信相交的舊話,也有說到得意之處,狂歌起舞。也有說到傷心之處,出位向靈前捶胸跌足哭起來。只聽見莽男兒叫道:“秦始爺,我記得那年九月間,你令祖母六十華誕,令岳差人傳綠林號箭到我們地方來,我們那財不比於今本分,正在外橫行的日子,不便陪衆登堂。”把手指道:“只得同那三個弟兄,湊成五六百金,來到齊州,日裏又不敢造宅,直守至二更時分,尋着了尊府後門跳進來,把銀子放在蒲包內,丟在兄家內房院子裏頭。這事想必令尊也曾與兄說過。”秦懷玉道:“家母曾道來。”
正說得高興,只聽得外面叩門聲急,關大刀如飛趕出來,開門一看,便道:“原來是單主管,來得正好,你們主兒的喪車,與太太姑爺姑娘多在裏面。”原來單全,當時隨雄信在京,見家主慘變後,即便辭了單夫人要回鄉里。秦叔寶、徐懋功,知他是個義僕,要擡舉他,弄一個小前程與他做,他必不從,徑歸二賢莊。喜的單雄信平昔做人好,沒有一個不苦惜他,所以這些房屋田產,盡有人照管在那裏,見的單全一到,多交付與他。單全毫無私心,田產利息,悉登冊籍。今聞夫人們扶柩回鄉,連夜兼程趕來。在路上打聽,曉得投在關家店裏,故此趕來。當時關大刀闊上門,領單全到堂中來,賈潤甫見了喜道:“單主管,你也來了。”單全見上邊供着主人牌位,先上去叩了四叩,又要向衆人行禮下去。衆好漢大家推住道:“聞得你也是有義氣的男子,豈可如此廣單全只得止向秦懷玉叩首,懷玉連忙扶起。衆人道:“主管快來坐了,我們好吃酒了。”單全道:“各位爺請便,我家太太不知下在那一房,我去見了來。”說時早有婦女領了進去,不移時出來坐了。賈潤甫道:“單主管,我們衆兄弟,念你主人生前之德,齊來扶他靈柩還鄉,到那裏還要盤桓幾日,但不知你莊上如何光景?”單全道:“莊上我已一色停當,但未擇地耳。只是如今王世充在定州,糾合了邴元真復叛,羅士信被他用計殺害,佔了三四個城池。前日問他已到潞安,如今將到平陽來,只恐路上難行奈何?”賈潤甫道:“當初我家魏公與伯當兄,好好住在金墉,被他用計送死,單二哥又被他累及身亡。幾個好弟兄,皆因他弄得七零八落。今士信兄弟,又被他殺害。我若遇着他,必手刃之,方快我心。”
秦懷玉見說士信被殺,便垂淚道:“士信叔叔與父親結爲兄弟,小侄與他相聚數年。今一旦慘亡,家父聞知,是必請兵剿滅此賊,以報羅叔叔之仇。”單全道:“我昨夜在七星崗過夜,三更時分,夢見我家先老爺,叫了我姓名說道:‘我回去了,可恨王世充,殺我好友義弟,又是我同起手的心交,我知此賊命數已絕,你去叫姑爺滅了他,幹了這場功。’”關大刀道:“我們衆兄弟同去除了這賊,替羅家兄弟報了仇何如?”賈潤甫道:“若諸兄肯齊心,管叫此賊必滅。”衆人道:“計將安出?”賈潤甫道:“計策自有,必須臨時着便,今且慢說。但必要關兄去方好,只是沒人替他開店。”關大刀道:“店中生意,就歇兩日何妨?但要留單主管在此。”單全道:“我是要隨太太回去的。”賈潤甫道:“太太姑娘,權屈在店中住幾日,仗單二哥之靈,我們去幹了這場功,回店扶柩去未遲。”衆好漢踊躍應道:“好。”單夫人在內聽見,忙叫人請賈潤甫進去說道:“小婿年幼,恐怕未逢大敵,還是打聽他過了再走罷。”賈潤甫道:“二嫂但放心,幹事皆是衆兄弟去,我與令坦只不過在途中接應,總在我身上無妨。”說了出來,對衆人說道:“既是明早大家要去幹正經,我們早些安寢罷!”過了一宵,五更時分,關大刀向賈潤甫耳上說了幾句,又叮囑了單全一番,先與衆好漢悄然出門而去。賈潤甫同秦懷玉率領了家將,亦離店去了。
卻說關大刀同莽男兒一班,走了兩三日,將到解州地方,恰遇着了王世充的前站,見了一二十個穿白衣服的人來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百姓?”衆人道:“我們是迎單將軍的柩回去的。”馬上將官問:“那個單將軍?”衆好漢答道:“就是單雄信。”那將官道:“單雄信是我家的勇將,被唐朝殺的,你們都是他什麼人,去扶他靈柩?”衆好漢道:“我們俱是他當年管轄的兵卒,感他的恩德,故此不憚路途而來,爺們可是守這裏地方的?”那將官道:“不是,鄭王爺就在後面來了,你們站一回兒,便知分曉。”正說時,只見後面塵頭起處,一簇人馬行近前來,衆好漢看了,拍手喜道:“正是我家的舊王爺。”那將官帶了一干好漢,到王世充面前說了。王世充問道:“單將軍的靈柩,你們扶他到那裏?”衆人道:“到二賢莊。”邴元真在旁邊馬上說道:“只怕是奸細。”叫人各人身上收檢,衆人神色不變,便不疑惑。王世充道:“你們都是行伍出身,何不去投唐圖個出身?”衆人道:“唐家既不肯赦我們的恩主,我們安肯背義從唐?”王世充道:“你們既是我家舊兵卒,我這裏正少人,何不就住在我帳下效用,當初你們是步兵還是馬兵?”衆好漢道:“當時是馬兵。”王世充問了各人姓名,叫書記上了冊籍,給付馬匹衣甲器械,派入第二隊。
今說賈潤甫同秦懷玉與兩個家將一行人等,慢慢的已行了三日,將近解州。賈潤甫叫秦懷玉差一個伶俐小卒,假裝了乞丐,前去打聽,自己守在一個關王廟裏。隔了兩日,只見差去的小卒歸來報道:“小的初去打聽我們這幾位爺,被王世充信任收用,已派入第二隊。昨夜他們已破平陽,今要進解州。一路百姓多逃避一空,只剩房屋。他們下寨在貓兒村,不知爲甚,四更時分,只聽見軍中喧喊,譁道有賊,故此小的忙來報知。”賈潤甫見說,忙起一課大喜道:“衆兄弟成功了,快備馬我們迎上去。”秦懷玉即便領二家將,跨馬前行。未及一二里,早望見一二十個白衣的人,頭裏那人卻是莽男兒,題着兩個首級,飛奔前來,叫道:“賈大哥,王世充、邴元真二人首級在此,後面追兵來了,快去幫他們廝殺。”賈潤甫叫人把首級挑在槍桿上,同莽男兒飛趕去,只見衆好漢在一個山前與王家兵馬,正在那裏廝殺。莽男兒跑向前大聲喊道:“我家大唐兵馬來了!”秦懷玉扯滿弓,一連射死了兩三個。賈潤甫叫道:“王世充、邴元真兩個逆賊,首級已聚在此,你們何苦自來送死!”王家兵將見了,即便敗將下去。秦懷玉與衆人,直追至貓兒村,賊兵只得棄了輜重,各自逃生。賈潤甫將賊兵擄掠遺棄之物,裝載了幾車,尚恐怕餘賊未散,又追趕三四十里,然後轉來。早有人來報道:“單二爺喪車,已被二賢莊許多莊戶,趕到關家店裏,載進潞州去了。”衆好漢此時不是步行了,俱騎了馬,連日夜兼程,趕上喪車,護進二賢莊。
地方官員曉得秦叔寶名位俱尊,其子懷玉現任幹牛之職。目下又建奇功,多要想來吊候。賈潤甫在莊前擇一塊豐厚之地,定了主穴。關大刀對賈潤甫道:“賈大哥,我們這場功皆仗單二哥的陰靈,得以萬全,爲什麼呢?弟前夜與趙兄弟兩個,乘王世充、邴元真酒醉熟睡時,潛蹤入幕,盜了兩人的首級。衆兄弟齊上馬出來,驚動了帳房內,只道是劫營的,齊起身來追趕。時天尚昏黑,衆弟兄因記不出路徑,只見黑暗中隱隱一人騎着馬領路。衆弟兄認是我,又不好高聲相問,只得隨着他走了三四里。天將發白,那前頭騎馬的倏然不見了,豈不是單二哥陰靈護信我們?如今把這些衣飾銀錢,分做兩堆,一堆贈與姑爺爲殯葬之資。一堆散與二賢莊左右鄰居小民,念他們往日看守房屋,今又遠來迎柩營葬,少酬其勞。”賈潤甫與衆好漢齊聲道:“關大哥說得是。”秦懷玉道:“豈有此理,這些東西,諸君取之,自該諸君剖之,我則不敢當,何況敝鄰。”
正在推讓時,只見潞州官府擡了豬羊到靈前來弔唁,秦懷玉同賈潤甫出來接住,引到靈前去拜過,見院中羅列着兩堆銀錢衣飾,問是何故。賈潤甫答道:“有幾個商賈朋友,是昔年曾與單公知交,今來迎喪,恰逢王世充逆賊臨陣,衆友推愛,齊上前用力剿滅。賊擄之物,遺棄而去。這些東西,理合衆友收領,不意衆友仗義不從,反欲賜惠小民。”那個郡守笑道:“這也算一班義士了;但是小民無功,豈可收領逆贓。既雲好義,何不寄之官庫。題請了,替單公建詞立碑,以爲世守,亦是美事。”那行官見說,心中想道:“我們做了一個官兒,要百姓們一兩五錢的書帕,尚費許多脣舌,今這主大財,那班人反不肯收,不知是何肺腸?”官兒們捱了一回,見秦懷玉不言語,只得別過去了。衆好漢便招地方上這些看的窮人,近前來說道:“這一堆東西,是秦姑爺賜你們的,以當酬勞之意。你們領去從公分惠,不許因此些微之物,爭競起來,到官府責罰。自今以後,你們待秦姑爺如待單員外一般便了。”衆鄰里齊跪下去,歡呼拜謝,領了出去。
關大刀對貿潤甫說道:“賈大哥,我們的事已畢去罷!”又對秦懷玉道:“衆弟兄不及拜別令岳母了!”大家拱拱手欲別,秦懷玉道:“這貨利不好,有污諸公志行,請各乘騎而去何如?”衆好漢道:“我們如此而來,自當如此而去。”盡皆岸然不顧而行,看的人無不嘖嘖稱羨。秦懷玉督手下造完了墳墓,擇了吉日,安葬好了丈人。又見主管單全,忠心愛主,就勸單夫人把他作爲養子,以繼單氏的宗挑。將二賢莊田產,盡付單全收管,以供春秋祭掃。自同單夫人與愛蓮小姐,束裝起身。家將們帶領了王世充、邴元真二人首級,忙進了長安不題。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