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義第六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

詩曰:

淪落不須哀,才奇自有媒。屏聯孔雀侶,簫築鳳凰臺。

種玉成佳偶,排琴是異材。雌雄終會合,龍劍躍波來。

世間遇合,極有機緣,故有意之希求,偏不如無心之契合。唐公是隋室虎臣,竇夫人乃周朝甥女。隋主篡周之時,夫人只得七歲,曾自投牀下道:“恨不生爲男子,救舅氏之難。”原是一對奇夫婦,定然產下英物。他生下一位小姐,年當十六歲,恰似三國時孫權的妹子劉玄德夫人,不喜弄線拈針,偏喜的開弓舞劍。故此唐公夫婦也奇他。要爲他得一良婿。當時求者頗多,唐公都道:庸流俗子,不輕應允。卻也時時留心。

松柏成操冰玉姿,金田有女恰當時。

鸞鳳不入尋常隊,肯逐長安輕薄兒?

此時在寺中,也念不及此,但只是終日閒坐,又無正事關心,更沒個僚友攀話,止有個道宗說些家常話,甚覺寂寞。況且是個尊官,一舉一動,家丁便來伺候,和尚都來打聽,甚是拘束。耐了兩日,只得就僧寮香積,隨喜一隨喜。欲待看他僧人多少,房屋多少,禪規嚴不嚴,功課勤不勤的意思。不料籬笆(木鬲)扇縫中,不時有個小沙彌,窺覷唐公舉動。唐公才向迴廊步去,密報與住持五空知道。五空輕步,隨着唐公後邊,以備答問。轉到廚房對面,有手下道人,大呼小叫,住持遠遠搖手。唐公行到一所在,問:“此處庭院委曲,廊廡潔淨,是什麼去處?”住持道:“這是小俗的房,敢請老爺進內獻茶。”唐公見和尚曲致殷勤,不覺的步進清舍;卻不是僧人的臥房,乃一淨室去處,窗明几淨,果然一塵不樑,萬緣俱寂。五空獻過了茶,推開(木鬲)子,緊對着舍利塔,光芒耀目,真乃奇觀;復轉身看屏門上,有一聯對句:

寶塔凌雲一目江天這般清淨

金燈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虛明

側邊寫着“汾河柴紹薰沐手拜書”。唐公見詞氣高朗,筆法雄勁,點頭會心,問住持道:“這柴紹是什麼人?”住持道:“是汾河縣禮部柴老爺的公子,表字嗣昌。在寺內看書,見僧人建得這兩個小房,書此一聯,以贈小僧,貼在屏門上。來往官府,多有稱讚這對聯的。”唐公點頭而去,對住持道:“長老且自便。”

唐公回到禪堂。是晚月明如晝,唐公又有心事的人,停留在寺,原非得已,那裏便肯安息?因步鬆陰,又到僧房,問:“住持曾睡也未?”五空急趨應道:“老爺尚未安置,小憎焉敢就寢?”唐公道:“月色甚好,不忍辜負清光。”住持道:“寺旁有一條平岡,可以玩月。請老爺一步何如?”唐公道:“這卻甚妙。”住持叫小廝掌燈前走。唐公道:“如此好月,燈可不必。”住持道:“怕竹徑崎嶇,不便行走。”唐公道:“我們爲將出徵,黑地裏常行山徑;這尺來多路,便有花陰竹影,何須用燈?只煩長老引路,不必下人隨從。”住持奉命,引領行走。唐公不往日間獻茶去處,出了旁邊小門,打從竹徑幽靜所在,步上土岡。見一月當空,片雲不染;殿角插天,塔影倒地。又見遠山隱隱,野樹濛濛,人寂皆空,村犬交吠,點綴着一派夜景。唐公觀看一會,正欲下岡,只見竹林對過,燈火微紅,有吟誦之聲。唐公問道:“長老誦晚功課麼?”住持道:“因夫人分娩,恐貴體虛弱,傳香與徒子法孫,暫停晚間功課。”唐公點頭。步轉岡灣,卻又敞軒幾間。唐公便站住了腳,問道:“這聲音又不是念經了?”住持道:“這就是柴公子看書之所。老爺日間所見的對聯,就是他寫的。”唐公聽他聲音洪亮,攜了住持的手,輕輕舉步,直到讀書之所。窗隙中窺視,只見燈下坐着一個美少年,面如傅粉,脣若塗朱;橫寶劍於文幾,琅琅含誦,卻不是孔孟儒書,乃是孫吳兵法。念罷拔劍起舞,有旁若無人之狀。舞罷按劍在幾,叫聲:“小廝柴豹取茶來!”

一片英雄氣,幽居欲問誰?青萍是知己,彈鐵寄離奇。

唐公聽見,即便回身下階,暗喜道:“時平尚文,世亂用武。當此世界,念這幾句詩云子曰,當得甚事?必如這等兼才,上馬擊賊盜,下馬草露布,方雅稱吾女。且我有緩急,亦可相助。”走過廊庭,隨對住持道:“吾觀此子,一貌非凡,他日必有大就。我有一女,年已及笄,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欲煩長者權爲媒的,與此子結二姓之好。”住持恭身答道:“老爺吩咐,僧人當執伐柯之斧。明早請柴公子來見老爺,老爺看他談吐便知。”唐公道:“這卻極妙。”唐公回到禪堂,僧亦辭別回去。

明日侵晨,五空和尚有事在心,急忙爬起,洗面披衣,步到柴嗣昌書房裏來。公子道:“長老連日少會。”住持道:“小僧連日陪侍唐公李老爺,疏失了公子。”柴公子道:“李公到此何事?”住持道:“李老爺奉聖旨欽賜馳驛回鄉。十五日到寺,因夫人分娩在方丈,故此暫時住下,候夫人身體康健,纔好起馬。”公子道:“我聞唐公素有賢名,爲人果是如何?”住持道:“貧憎見千見萬,再不見李老爺這樣好人。因夫人生產在此,血光觸污淨地,先發十兩銀子,吩咐買香各殿焚燒。又取緣簿施銀萬兩,重建寺院,再整山門。昨日午間,到小憎淨室獻茶,見相公所書對聯,讚不絕口;晚間同小憎步月,聽得相公讀書,直到窗外看相公一會。”公子道:“什麼時候了?”住持道:“是公子看書將罷,拔劍起舞的時節。”公子道:“那時有一更了。”住持道:“是時有一鼓了。”公子道:“李公說什麼來?”住持道:“小僧特來報喜。”公子道:“什麼喜事?”住持道:“李老爺有郡主,說是一十六歲了,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教小僧執伐柯之斧,情願與公子諧二姓之好。”公子笑道:“婚姻大事,未可輕談,但我久仰李將軍高名,若在門下,卻也得時時親近請教,必有所益,也是美事。”住持道:“如今李老爺,急欲得公子一見,就請到佛殿上,見他一面如何?”公子道:“他是個大人長者,怎好輕率求見?明日備一副蟄禮,纔好進拜。”住持道:“他渴慕相公,不消蟄禮,小僧就此奉陪相公一往。”公子道:“既如此,我就同你去。”公子換了大衣,住持引到佛殿,拜見了唐公。唐公見了公子,果然生得:

眉飄偃月,目炯曙星。鼻若膽懸,齒如貝列。神爽朗,冰心玉骨;氣軒昂,虎步龍行。鋒藏鍔斂,真未遇之公卿;善武能文,乃將來之英俊。

唐公要待以賓禮,柴嗣昌再三謙讓,照師生禮坐了。唐公叩他家世,敘些寒溫。嗣昌娓娓清談,如聲赴響。唐公見了,不勝欣喜。留茶而出,遂至方丈與夫人說知。夫人道:“此子雖你我中意,但婚姻系百年大事,須與女兒說知方妥。”唐公道:“此事父母主之,女孩兒家,何得專主?”夫人道:“非也!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我這女兒,不比尋常女兒。我看他往常間,每事有一番見識,有一番作用,與衆不同。我如今去與他說明,看他的意思。他若無言心允,你便聘定他便了;若女兒稍有勉強,且自消停幾時。量此子亦未必就有人家招他爲婿,且到太原再處。”唐公道:“既如此說,你去問他,我外邊去來。”說了走出方丈外去了。

夫人走進明間裏來,小姐看見接住了。夫人將唐公要招柴公子的話,細細與小姐說了一遍。小姐停了半晌,正容答道:“母親在上,若說此事,本不該女兒家多口;只是百年配合,榮辱相關,倘或草草,貽悔何及?今據父親說,貌是好的,纔是美的;但如今世界止憑才貌,不足以勘平禍亂,如遇患難,此輩咬文嚼字之人,只好坐以待斃,何足爲用?”夫人接口道:“正是你父親說,公子舞得好劍。月下看他,竟似白雪一團,滾上滾下,量他也有些本領。”小姐見說,微微笑道:“既如此說,待孩兒慢慢商酌,且不必回他,俟兩日後定議何如?”夫人見說,出來回覆了唐公。小姐見夫人去了,左思右想,欲要自己去偷看此生一面,又無此禮;欲要不看,又恐失身匪偶,心上狐疑不決。只見保姆許氏,走到面前說道:“剛纔夫人所言,小姐主意若何?”小姐道:“我正在這裏想。”許氏道:“此事何難?只消如此如此,賺他來較試一番,才能便見了。”小姐點頭色喜。正是:

銀燭有光通宿燕,玉簫聲葉綵鸞歌。

卻說柴公子自日間見唐公之後,想唐公待他禮貌謙恭,情意款洽,心中甚喜。想到婚姻上邊,因不知小姐的才貌,又未知成與不成,到付之度外。其時正在燈下看書,只見房門呀的一聲,推進門來。公子擡頭一看,卻是一個眼大眉粗身長足大的半老婦人。公子立起身來問道:“你是何人?到此何干?”婦人答道:“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因老爺夫人,要聘公子東牀坦腹;但我家小姐,不特才貌雙絕,且喜讀孫吳兵法,六韜三略,無不深究其奧,誓願嫁一個善武能文、足智多謀的奇男子。日間老爺甚稱公子的才貌,又說公子舞得好劍,故着老身出來,致意公子:如果有意求凰,不妨定更之後,到迴廊轉西觀音閣後,菜園上邊,看小姐排成一陣。如公子識得此陣,方許諧秦晉。”公子見說,欣然答道:“既如此說,你去,到更餘之後,你來引我去看陣何如?”許氏見說,即便出門。

公子用過夜膳後,聽街上的巡兵起了更籌;庭中月色,比別夜更加皎潔。讀了一回兵書,又到庭前來看月,不覺更籌已交二鼓。公子見婆子之言,或未必真,欲要進去就枕,驀地裏咳嗽一聲,剛纔來的保姆,遠遠站立,把手來招。公子叫柴豹,筐中取出一副繡龍扎袖穿好,把腰間絲絛收緊,帶了寶劍。叫柴豹鎖上了門,跟了保姆到菜園中來。原來觀音閣後,有絕大一塊荒蕪空地,盡頭一個土山,緊靠着閣後粉牆,旁有一小門出入。公子看了一回,就要走進去。許氏止住道:“小姐吩咐這兩竿竹枝,是算比試的轅門。公子且稍停站在此間,待他們擺出陣來,公子看便了。”公子應允,向柴豹附耳說了幾句。只見走出一個女子來,烏雲高聳。繡襖短衣;頭上風欽一枝,珠懸罩額,臂穿窄袖;執着小小令旗一面,立在土山之上。公子問道:“這不是小姐麼?”許氏道:“小姐豈是輕易見的?這不過小姐身邊侍兒女教師,差他出來擺陣的。”話未說完,只見那女子把今旗一招,引出一隊女子來:一個穿紅的,夾着一個穿白的;一個穿青的,夾着一個穿黃的。俱是包巾扎袖,手執着明晃晃的單刀,共有一二十個婦女。左盤一轉,右旋一回,一字兒的排着。許氏道:“公子識此陣否?”公子道:“此是長蛇陣,何足爲奇!”只見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衆婦女又四方兜轉,變成五堆,一堆婦女四個,持刀相背而立。公子仔細一看,只見:

紅一簇,白一簇,好似紅白雪花亂舞玉。青一團,黃一團,好似青黃鶯燕翅翩躚。錯認孫武子教演女兵,還疑顧夫人排成禦寇。

公子見婦女一字兒站定。許氏道:“公子識此陣否?”公子看了笑道:“如今又是五花陣了。”許氏道:“公子既識此陣,敢進去破得陣,走得出,方見你的本事。”公子道:“這又何難?”忙把衣襟束起,掣開寶劍殺進去。兩旁女子看見,如飛的六口刀,光閃閃的砍將下來。公子疾忙把劍招架。那五團婦女,見公子投東,那些女子即便擋住,裹到東來;投西,他們也就擁着,止住去路。論起柴公子的本領,這一二十個婦女,何難殺退?一來刀劍鋒芒,恐傷損了他們不好意思;二來一隊中有一個女子,執着紅絲棉索,看將要退時,即便將錦索擲起空中,攔頭的套將下來,險些兒被他們拖翻,故此只好招架,未能出圍。公子站定一望,只見閣下窗外,掛着兩盞紅燈,中間一個玉面觀音,露着半截身兒站着。那土山上女子,只顧把令旗展動。公子掣開寶劍,直搶上土山來。那女子忙將令旗往後一招,後邊鑽出四五個皁衣婦女,持刀直滾出來,五花變爲六花。公子忙舞手中劍,遮護身體,且走且退,將到竹枝邊出圍。那五團女子,如飛的又裹上來,四五條紅錦套索,半空中盤起。公子正在危急之時,只得叫:“柴豹那裏?”柴豹聽見,忙在袖中取出一個花爆,點着火,向婦人頭上懸空拋去。衆女只聽得頭上一聲炮響,星火滿天。公子忙轉身看時,只聽得颼的一聲,正中柴公子巾幘。公子取來月下一看,卻是一枝沒鏃的花翎箭,箭上繫着一個小小的彩珠。公子看內時,不特閣上美人已去,窗櫺緊閉,那些婦人形影俱無。聽那更籌,已打四鼓。主僕二人,疾忙歸到書齋安寢。

不多時雞聲唱曉,紅日東昇。柴公子正在酣睡之中,只聽得叩門聲響。柴豹開門看時,卻是五空長老,引到榻前,對公子說:“今早李老爺傳我進殿去,說要擇吉日,將金幣聘公子爲婿。”柴嗣昌父母早亡,便將家園交與得力家人,就隨唐公回至太原就親。後來唐公起兵代長安時,有娘子軍一支,便是柴紹夫妻兩個,人馬早已從今日打點下了。

雲簇蛟龍奮遠揚,風資虎豹嘯林廊。

天爲唐家開帝業,故教豪傑作東牀。

不題唐公回至太原。卻說叔寶自十五日,就出關趕到樊建威下處。建威就問:“抱不平的事,卻如何結局了?”叔寶一一回答,建威不勝驚愕。次日早飯過,匆匆的分了行李,各帶犯人二名,分路前去。樊建威投澤州,秦叔寶進潞州。到州前見公文下處,門首有繫馬樁,拴了坐下黃驃馬,將兩名人犯帶進店來。主人接住,叔寶道:“主人家,這兩名人犯,是我解來的,有謹慎的去處,替我關鎖好了。”店主答道:“爺若有緊要事,吩咐小人,都在小人身上。”秦叔寶堂前坐下,吩咐:“店主,着人將馬上行李搬將來了。馬拆鞍轡,不要揭去那軟替;走熱了的馬,帶了槽頭去吃些細料,乾淨些的客房,出一間與我安頓。”店主攤浪道:“老爺,這幾間房,只有一間是小的的門面,容易不開;只等下縣的官員府中公幹,纔開這房與他居住。爺要潔淨,開上房與爺安息罷。”叔寶道:“好。”

主人掌燈搬行李進房,擺下茶湯酒飯。主人盡殷勤之禮,立在膝旁斟酒,笑堆滿面:“請問相公爺高姓,小的好寫帳。”叔寶道:“你問我麼?我姓秦,山東濟南府公幹,到你府裏投文。主人家你姓什麼?”主人道:“秦爺,你不曾見我小店門外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賤名,就叫做王示,告示的示字。”秦叔寶道:“我與賓主之間,也不好叫你的名諱。”店主笑道:“往來老爺們,把我示字顛倒過了,叫我做王小二。”叔寶道:“這也是通套的話兒。但是開店的,就叫做小二;但是做媒的,就叫做王婆。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罷!我問你,蔡太爺領文投文有幾日耽擱?”小二道:“秦爺沒有耽擱。我們這裏,蔡太爺是一個才子,明日早堂投文,後日早堂就領文。爺在小店,止有兩日停留。怕秦爺要拜望朋友,或是買些什物土儀人事,這便是私事擔閣,與衙門沒有相干。”叔寶問了這些細底,吃過了晚飯,便閉門睡了。

明日絕早起來,洗面裹巾,收拾文書,到府前把來文掛號。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帶見,書吏把文書拆於公案上。蔡刺史看了來文,吩咐禁子鬆了刑具,叫解戶領刑具,於明日早堂候領回批。蔡刺史將兩名人犯,發在監中收管,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寶領刑具,到下處吃飯,往街坊宮觀寺院頑了一日。

十八日侵早,要進州中領文。日上三竿,已牌時候,衙門還不曾開,出入並無一人,街坊靜悄。這許多大酒肆,昨日何等熱鬧,今日卻都關了;吊闥板不曾掛起,門卻半開在那裏。叔寶進店,見櫃欄裏面幾個少年頑耍。叔寶舉手問道:“列位老哥,蔡太爺怎麼這早晚不坐堂?”內中有一少年問道:“兄不是我們潞州聲口?”叔寶道:“小可是山東公幹來的。”少年道:“兄這等不知太爺公幹出去了?”叔寶道:“那裏去了?”少年道:“幷州太原去了。”叔寶道:“爲什麼事到太原去?”少年道:“爲唐國公李老爺,奉聖旨欽賜馳驛還鄉,做河北道行臺,節制河北州縣。太原有文書,知會屬下府州縣道首領官員。太爺三更天聞報,公出太原去賀李老爺了。”叔寶心中瞭然明白:“就是我臨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爺了。”再問:“老兄,太爺幾時才得回來?”少年道:“還早。李老爺是個仁厚的勳爵,大小官員去賀他,少不得待酒,相知的老爺們遇在一處,還要會酒;路程又遠,多則二十日,少要半個月才得回來。”叔寶得了這個信,再不必問人;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着太守回來。

出外的人,下處就是家裏一般,日間無事,只好吃飯而已。但叔寶是山東豪傑,頓餐鬥米,飯店上能得多少錢糧與他吃?一連十日,把王小二一副本錢,都吃在秦瓊肚裏了。王小二的店,原是公文下處,官不在家,沒人來往,招牌燈籠都不掛出去。王小二在家中,與妻計較道:“娘子,秦客人是個退財白虎星。自從他進門,一個官就出門去了,幾兩銀子本錢,都葬在他肚皮裏了。昨日回家來吃些中飯,菜蔬不中用,就捶盤擲盞起來。我要開口問他取幾兩銀子,你又時常埋怨我不會說話,把客人都惡失到別人家去了。如今到是你開口問他要幾兩銀子;女人家的說話就重些,他也擔待得了。”王小二的妻柳氏,最是賢能,對丈夫道:“你不要開口。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着容顏便得知。看秦爺也不是少飯錢的人。是我們潞州人,或者少得銀子。他是山東人,等官回來,領了批文,少不得算還你店帳。”

又捱了兩日難過了,王小二隻得自家開口。正直秦叔寶來家吃中飯。小二不擺飯,自己送一鍾暖茶到房內,走出內外,傍着窗邊,對着叔寶陪笑道:“小的有句話說,怕秦爺見怪。”叔寶道:“我與你賓主之間,一句話怎麼就怪起來。”小二道:“連日店中沒生意,本錢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與秦爺預支幾兩銀子兒用用,不知使得也使不得?”叔寶道:“這是正理,怎麼要你這等虛心下氣?是我忽略了,不曾取銀子與你,不然那裏有這長本錢供給得我來?你跟我進房去,取銀子與你。”王小二連聲答應,歡天喜地,做兩步走進房裏。叔寶牀頭取皮掛箱開了,伸手進去拿銀子,一隻手就像泰山壓住的一般,再拔不出了。正是:

牀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叔寶心中暗道:“富貴不離其身,這句話原不差的。如今幾兩盤費銀子,一時失記,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卻怎麼處?”叔寶的銀子,爲何被樊建威帶去了呢?秦叔寶、樊建威兩人,都是齊州公門豪傑;點他二人解四名軍犯,往澤州潞州充伍。那時解軍盤費銀兩,出在本州庫吏人手的,曉得他二人平素交厚,又是同路差使。二來又圖天平法碼討些便宜,一處給發下來,放在樊建威身邊用。長安又耽擱了兩日;及至關外,忽忽的分路。他兩個都不是尋常的小人,把這幾兩銀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書件色分開,只有銀子不曾分開,故此盤費銀兩,都被樊建威帶往澤州去了。連秦叔寶還只道在自己身邊一般,總是兩個忘形之極,不分你我,有這等事體出來。一時許了王小二飯銀,沒有得還的,好生侷促!一個臉登時脹紅了。那王小二見叔寶只管在掛箱內摸,心上也有些疑惑:‘不知還是多在裏頭,要揀成塊頭與我?不知還是少在裏頭,只管摸了去?”不知此時叔寶實難區處。畢竟如何回答王小二,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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