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人謂骨肉親,我謂讒間神。嫌疑乍開釁,官小爭狺狺。
戈矛生笑底,歡愛成怨嗔。能令忠孝者,銜憤不得伸。
巧言因如簧,萋非成貝錦。此中偶矇蔽,覿面猶重囗。
心似光明燭,人言自不侵。家國同一理,君子其敬聽。
常言木有蠹,蟲生之。心中一有愛憎,受者便十分傾軋。隋自獨孤皇后有不喜太子勇的念頭,被晉王窺見,故意相形,知他怪的是寵妾,他便故意與蕭妃相愛,把平日一段好色的心腸,暫時打疊;知他喜的是儉樸,他便故意飾爲節儉模樣,把平日一般奢華的意氣,暫時收拾。不覺把獨孤皇后愛太子的心,都移在他身上。這些宦官官妾,見皇后有些偏向,自然偷寒送暖,添嘴搠舌。尋規蹈矩的事體,不與他傳聞;有一不好,便爲他張揚起來。晉王宮中有些劣處,都與他掩飾;略有好處,一分增作十分,與他傳播。況且又當不得晉王與蕭妃,把皇后宮中親信的異常款待;就是平常間,皇后宮人內豎往來,盡皆賞賜。誰不與他在皇后前稱讚?
此時晉王,已知事有七八分就了。他又在平陳時,結識下一個安州總管宇文述;因他足智多謀,人叫做小陳平。晉王在揚州便薦他做壽州刺史,得以時相往來。一日與他商議奪嫡之事。宇文述道:“大王既得皇后歡心,不患沒有內主了。但下官看來,還有三件事:一件皇后雖然惡太子,愛大王,卻也惡之不深,愛也不甚。此行入朝,大王須做一苦肉計,動皇后之憐,激皇后之怒,以堅其心。這在大王還有一件,外邊得一位親信大臣,言語足以取信聖上,平日進些讒言,當機力爲攛攝;這便是中外夾攻,萬無一失了。但只是廢斥易位,須有大罪,這須買得他一個親信,把他首發。無事認作有,小事認作大,做了一個狠證見,他自然展辯不得。這番舉動不怕不廢,以次來大王不怕不立;況有皇后作主。這兩件下官做得來。只是要費金珠寶玉數萬金,下官不惜破家,還恐敷。”晉王道:“這我自備。只要足下爲我,計在必成,他時富貴同享。”其年恰值朝覲,兩個一路而來,分頭作事。
巧計欲移雲蔽日,深謀擬令臘回春。
一邊晉王自朝見隋主及皇后;朝中宰執,下至僚屬,皆有贈遺,宮中宦官姬侍,皆有賞賜。在朝各官,只有李淵,雖爲舊屬,但人臣不敢私交,不肯收晉王禮物。這邊宇文述參謁大臣,拜望知己之後,來見大理寺少卿楊約。這楊約是越公楊素之弟。素位爲尚書左僕射,威傾人主。只是地尊位絕,且自平陳之後,陳宮佳麗,半入後房;頗耽聲色,不大接見人,故人有幹求,都向楊約關節。他門庭如市。宇文述外官,等了許久,方得相見。送了百餘金厚禮,一茶而退。但是宇文述與楊約,是平日忘形舊交,因此卻來答拜。宇文述早在寓等候,延進客坐。只見四壁排列的,都是周彝商鼎,奇巧玩物,輝煌奪目。楊約不住睛觀看。宇文述道:“這都是晉王見惠。兄善賞鑑,幸一指示。”楊約道:“小弟家下金寶頗多,此類甚少,嘗從家兄宅中見來,覺兄所有更勝。”見例首排有白玉棋枰、碧玉棋子,楊約道:“久不與兄交手矣!兄在此與何人手談?”宇文述道:“是隨行小妾。”楊約道:“是揚州娶來的了。揚州女子多長技藝。”宇文述道:“棋枰在此,與兄一局何如?”便以几上商鼎爲彩。宇文述故意連輸了幾局,把珍玩輸去強半。及酒至,席上陳設,又都是三代古器,間着金盃玉囗。楊約道:“這些金酒器,一定也是揚州來的。我北邊無此精工。”宇文述道:“兄若賞他,便以相送。”便教另具一桌盒與楊爺暢飲;這些玩器,都送到楊爺宅中。手下已收拾送去了。
楊約還再三謙讓道:“這斷不敢收。這是見財起意了,豈可無功食祿!”宇文述道:“楊兄,小弟向爲總管,武官所得不夠饋送上司;及轉壽州,止吃得一口水,如何有得送兄?這是晉王有求於兄,託弟轉送。”楊約道:“但是兄之賜,已不敢當;若是晉王的,如何可受?”宇文述道:“這些須小物,何足希罕!小弟還送一場永遠大富貴與賢昆玉。”楊約道:“譬如小弟,果不可言富貴;若說家兄,他富貴已極,何勞人送?”宇文述笑道:“兄家富貴,可雲盛,不可雲永。兄知東宮以所欲不遂,切齒於今兄乎?他一旦得志,至親自有云定興等,官僚自有唐令則等,能專有令兄乎?況權召嫉,勢召潛,今之屈首居昆季下者,安知他日不危昆季,思踞其上也?今幸太子失德,晉王素溺愛於中宮,主上又有易儲之心,兄昆季能贊成之,則援立之功,晉王當銘於骨髓。這纔算永遠悠久的富貴。是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兄以爲何如?”楊約點頭道:“兄言良是。只是廢立大事,未易輕諾,容與家兄圖之。”兩人痛飲,至夜而散。
二五方成耦,中宮有驪姬。
勢看俱集菀,鶴禁頓生危。
次日宇文述又打聽得東宮有個倖臣姬威,與宇文述友人段達相厚。宇文述便持金寶,託段達賄賂姬威,伺太子動靜。又授段達密計道:“臨期如此如此。”且許他日後富貴。段達應允,爲他留心。
及至晉王將要回任揚州,又依了宇文述計較,去辭皇后,伏地流涕道:“臣性愚蠢,不識忌諱;因念親恩難報,時時遣人問安。東宮說兒覬覦大位,恆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讒生投抒,鴆遇杯酌,是用憂惶,不知終得侍娘娘否?”言罷嗚咽失聲。皇后聞言曰:“睨囗伐漸不可耐,我爲娶元氏女,竟不以夫婦禮待之,專寵阿雲!使有如許豚犬,我在汝便爲所凌,倘幹秋萬歲後,自然是他口中魚肉。使汝向阿雲兒前,稽首稱臣討生活耶!”晉王聞皇后言,叩首大哭。皇后安慰一番,叫他安心回去,非密詔不可進京;不得輕過東宮,停數月,我自有主意。晉王含淚而出。宇文述道:“這三計早已成了!”
柳迎徵騎邗溝近,日掩京城帝裏迢。
八烏已看成六翮,一飛直欲薄雲霄!
一廢一興,自有天數。這楊約得了晉王賄賂,要爲他轉達楊素。每值相見,故作愁態。一日楊素問他:“因甚快俠?”楊約道:“前日兄長外轉,東宮衛率蘇孝慈,似乎過執,聞太子道:‘會須殺此老賊!’老賊非兄而誰?愁兄白首,履此危機。”楊素笑道:“太子亦無如我何!”楊約道:“這卻不然。太子乃將來人主。倘主上一旦棄羣臣,太子即位,便是我家舉族所繫,豈可不深慮?”楊素道:“據你意,還是謝位避他,還是如今改心順他?”楊素道:“避位失勢;縱順,他也不能釋怨。只有廢得他,更立一人,不推免患,還有大功。”楊素撫掌道:“不料你有這智謀,出我意外!”楊約道:“這還在速,若遲疑,一旦太子用事,禍無日矣!”楊素道:“我知道還須皇后爲內主。”
楊素知隋主最懼內,最聽婦人言的,每每乘內宴時,稱揚晉王賢孝,挑撥獨孤皇后。婦人心腸褊窄淺露,便把晉王好,太子歹,一齊搬將出來。楊素又加上些冷言熱語。皇后知他是外廷最信任的,便託他贊成廢立,暗地將金寶送來囑他。楊素初時,還望皇后助他,這時皇后反要他相幫,知事必成。於是不時在隋主前,搬鬥是非;又日令宦官官妾,乘隙進讒,冷一句,熱一句,說他不好的去處。
正是積毀成山,三人成虎。到開皇二十年十月,隋主御武德殿,宣沼廢勇爲庶人。其子長寧王儼,上疏求宿衛,隋主甚有憐憫之意,卻又爲楊素阻住。還有一個五原公元旻直諫,一個文林郎楊孝政上書,隋主聽信楊素,俱遭刑戮。楊素卻快自己的富貴可以長久。到了十一月,攛掇隋主立晉王爲太子;以宇文述爲東宮左衛率。晉王接着旨意,先具表奏謝,隋擇吉同蕭妃朝見,移居禁苑,侍奉父母,十分孝敬。隋主見他如此,也自歡喜,且按下不題。
卻說獨孤後的性兒,天生成的奇妒,宮中雖有這宮妃綵女,花一團,錦一簇,隋主只落得好看,那一個得能與他寵幸?不期一日,獨孤後偶染些微疾,在宮調理。隋主因得了這一個空兒,帶了小內侍,私自到各宮閒耍;在囗鵲樓前,步了一回,又到臨芳殿上,立了半晌。見那些才人、世婦、婕妤、妃嬪,成行作隊,雖都是錦裝繡裹,玉映金圍;然承恩不在貌,桃花嫌紅,李花怪白。看過多時,並無一人當意。信着步兒,走到仁壽宮來。也是天緣湊巧,只見一個少年宮女,在那裏卷珠簾,見了隋主來,慌忙把鉤兒放下,似垂柳般磕了一個頭,立將起來,低了眼,斜傍着錦屏風站住。隋主仔細一看,只見那宮女生得花容月貌,百媚千嬌,正是:
笑春風三尺花,驕白雪一團玉。
癡凝秋水爲神,瘦認梨雲是骨。
碧月充作明璫,輕煙剪成羅囗。
不須淡抹濃描,別是內家裝束。
隋主問道:“你是幾時進宮的,怎麼再不見承應?”那宮女見隋主問他,因跪道:“賤婢乃尉遲迴的孫女,自投入宮,即蒙娘娘發在此處,不許擅自出入,故未曾承應皇爺。”隋主笑道:“你且起來,今日娘娘不在,便擅自出入也不妨。”正說間,只見近侍們請回宮進晚膳。隋主道:“就在此吃罷!”不多時,排上宴來,隋主就叫尉遲氏侍立同飲。尉遲氏酒量原淺,因隋主十分見愛,勉強吃了幾杯,遂留在仁壽宮中宿了。
次日隋主早起臨朝,滿心暢意道:“今日方知爲天子的快活!但只怕皇后得知,怎生區處?”卻說獨孤後雖然有病,那裏放心得下,不時差心腹宮人打聽。早有人來報知這個消息。獨孤後聽了,怒從心上起,也顧不得自家的身體,帶了幾十個宮人,惡狠狠的走到仁壽宮來。此時尉遲氏梳洗畢,正在那裏驗臂上的蜂黃,退了多少。猛看見皇后與一隊宮女,蜂擁而來,嚇得他面如土色,撲碌碌的小鹿兒在心頭亂撞,急忙跪下在地。
獨孤後進得官來,腳也不曾站穩,便叫揣過這個妖狐來。衆宮人那管他柳腰輕脆,花貌嬌羞;橫拖的亂挽烏雲,倒拽的斜牽錦帶,生辣辣扯到面前,便罵道:“你這妖奴,有何狐媚伎倆,輒敢蠱惑君心,亂我宮中雅化!”尉遲氏戰兢兢答道:“奴婢乃下賤之人,豈不知娘娘法度,焉敢上希寵幸?也是命合該死,昨晚不期萬歲爺,忽然到宮吃夜膳,醉了,就要在宮中留幸。賤婢再三推卻,萬歲爺只不肯聽,沒奈何只得從順。這是萬歲爺的意思,與賤婢無干,望娘娘哀憐免死。”獨孤後說道:“你這個妖奴,昨夜快活!不知怎麼樣裝嬌做俏,哄騙那沒廉恥的皇帝。今日卻花言巧語,推得這般乾淨!”喝宮人:‘與我痛打!”尉遲氏叩頭:“望娘娘饒命!”獨孤後道:“萬歲爺既這般愛你,你就該求他饒命,爲何昨夜不顧性命的受用,今日卻來求我?你這樣妖奴,我只題防疏了半點,就被你哄騙到手。今日就將你打死,已悔恨遲了,不能泄我胸中之氣!怎肯又留一個禍根,爲心腹之害!左右爲我快快結果他性命!”衆宮人聽了,一齊下手。可憐尉遲氏嬌怯怯身兒,能經什麼摧殘?不須利劍鋼刀,早已香銷五碎。正是:
入宮得寵亦堪哀,今日殘花昨日開。
一夜思波留不住,早隨白骨到泉臺!
卻說隋主早朝罷,滿心想着昨夜的快活,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壽宮來,與尉遲氏歡聚。及進得宮,那曉得獨孤後愁眉怒目,惡剎剎站在一邊;尉遲氏花殘月缺,血淋淋橫在地下。猛然看見,吃了一驚,心中大怒,更不發言,往外便走。恰遇一小黃門牽馬而過,隋主便跨上馬,從永巷中一直徑奔出朝門,逞一憤然之氣,欲拋棄天下,奔入山谷中去。幸值高熲出朝見了,抵死上前阻住,叩問何故。隋主只得回馬,仍至大殿,召集各官,將獨孤後打死尉遲氏女說了一遍,要草詔廢斥那老婦。高熲奏道:“陛下差矣。陛下焦心勞思,入虎穴,探龍珠,不知費了多少刀兵,方能統一天下,正宜勵精圖治,以遺子孫,豈可以一婦人而輕視天下乎?”隋主怒猶未息。熲等再三申勸,方始回宮。獨孤後病中着惱,又因這一驚,病體愈加沉重;閤眼只見尉遲女爲厲,遂成驚輔之疾,日甚一日,不數月而崩。免不得頒詔天下,命所司議定喪葬儀制,一一如禮。後人有詩,專道獨孤後之妒雲:
夫嬰兒兮子奇貨,以愛易儲移帝座。
莫言身死妒根亡,爐已釀成天下禍。
隋主自獨孤後死後,宮幃寂寞,遂傳旨於後宮嬪妃才人中選擇美麗者進御。自有此旨,宮中人人望幸,個個思恩。誰知三千寵幸,只在一身,如何選得許多。選遍六宮,僅僅選得兩個:一個是陳氏,一個是蔡氏。陳氏乃陳宣帝的女兒,生得性格溫柔,丰姿窈窕,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蔡氏乃丹陽人也,一樣風流嬌媚。隋主見了,喜不自勝,因說道:“朕老矣!情無所適。今得二卿,足爲晚景之娛。”隨封陳氏爲宣華夫人,蔡氏爲容華夫人。二人雖並承雨露,而宣華夫人寵愛尤甚。隋主自此以後,日日歡宴,比獨孤後在日,更覺適意。
那隋主到底是個創業皇帝,有些正經;宮中雖然歡樂,而外廷政事,無不關心,百官章奏,一一詳覽,常至夜分而寢。一夜正在燈下披閱本章,不覺睏倦,隱几而臥;內侍們不敢驚動,屏息以待。隋主朦朧之間,夢見己身獨立於京城之上,四遠瞻眺,見河山綿邈,心甚快暢。又見城上三株大樹,樹頭結果累累。正看間,耳邊忽聞有水聲,俯視城下,只見水流洶洶,波濤滾滾,看看高與城齊。隋主夢中吃驚不小,急急下城奔走。回頭看時,水勢滔天而來。隋主心下着忙,大叫一聲,猛然驚醒。左右忙獻上茶湯。隋主飲了一杯茶,方纔拭目凝神,細想夢中光景:大非佳兆,乃洪水滔沒都城之像,須要加意防河,浚治水道,以備不虞。又想此處如何便有水災?或者人姓名中,有水傍之字的,將來爲禍國家,亦未可知;須存心覺察驅除,方保無患。
夢中景像費推求,疑有疑無事可憂。
天下滔滔皆禍水,行看不業付東流!
隋主本是好察機祥小數,心多嫌忌的。今得此夢,愈加猜疑了。究竟未知此夢主何吉凶,且聽下回分解。